莫非反了?先前那位才是?
也对。倘若那位真是幕后主使派来杀人灭口,无论如何也该动手,就像方才的黑衣人一般。
那人之所以离开,看来并不是认同她的那套说辞,应当是通过某种方式确认了两方并非敌对关系。
果然这样才更合情理。她就说不会有人这么傻,“仇人”相见还能放虎归山。
而旁边躺着的这位,想必是姗姗来迟时,恰巧撞见她离开,为免情报泄露,才一路追踪。
南远郊乃皇陵所在之地,城门二十里外无任何民居庄院,方圆五十里之内,唯有真武营独驻。
她行径近郊未做停留,去处摆在明面,这位能快行一步来此必经之地设伏,并不让人意外。
倒是她自己,被人尾随半程居然毫无察觉。难得走神一次,竟就让人钻了空子,所幸有惊无险。
弯腰从一块大石后拔出入土半截的剑鞘,拨掉鞘尾勾带出来的白骨断掌,青奴却只觉心累。
不怕人蠢,只怕蠢人使坏。
且不论孰是孰非,绑良家女,实乃下作行径,且不计后果鲁莽至极。
与人接头,蒙面却不换衣,灭口居然还能落后一步,更不知是愚钝还是张狂自大。
洛城显贵之中竟有此等人物,倒是让人开了眼界。
归营已逾三更。
回禀西风时,青奴并未提及前后遇见的两路人手,只说幸不辱命。
从值事房告退出来,站在庭院内阶前,远眺天地朦胧。她伸手抚了抚前襟,转身离开。
西南角净房灶屋里,值夜的阿大正坐在杌子上,偎着身后的柴火垛打盹儿。
有脚步声渐近,他猛地睁眼,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放下手里刚攥起来的火钳。
青奴一步跨进门里,见阿大弯腰往灶膛里填柴,上前掀开锅盖瞧了一眼,便捞起一旁的木瓢往锅里舀水。
水是从后山引来的活泉,倒是不怕多花力气去担,然而流量不大,营里千余人堪堪能够吃用,因此沐浴时烧水都是定量,不允许随意挥霍。
阿大坐正,双手拄着火钳撑在身前,掀起眼皮瞥了眼面前这明目张胆破坏规矩的人。
青奴面不改色,“需得多些,今儿个沾了死人骨头,要好好儿洗洗去去晦气。”
“乱坟岗?”
“是。”
“出息。”
青奴不禁尴尬。乱坟岗距真武营不到十里,而真武营方圆五里之内处处设防,遍地暗哨。
但凡再往前些,她今日被人追击之事想瞒也难。依照西风那厮的做派,定然免不了要受责罚。
“意外,意外。”她道。
阿大没再接话,佝偻着背,下巴搁在手背上,重新阖上眼。
青奴将水添至与锅缘堪堪齐平方才作罢。接着从怀里摸出一个水囊,十分随意地抛了出去。
是陈氏兄弟喝剩的黄酒,闻着香气宜人,恰好还有一罐尚未开封,临走时她便顺了来。
若非灌酒耽误了些功夫,许是不会被那位手下败将瞧见。
酒是特意带给阿大的。
暮春三月乍暖还寒,尤其入夜风凉露寒,最易催发旧伤。
骨头关节酸麻入髓的滋味,饶是八尺男儿也难熬。呷口酒,多少能缓上一缓。
阿大并未睁眼,腾出的右手却稳稳抓住囊嘴儿,凑到鼻尖嗅了嗅。
“几两薄酒,姑且将就将就。”青奴撩起衣摆,大马金刀地坐在门槛上。
“无觥筹,茅柴酒,般配。”阿大似是开怀,语气爽朗,面上却无表情变化。
青奴对此习以为常。
他们这种人,凶悍起来眼神亦能用来杀人,可无论内心有多欣喜,也是如何都笑不出来的。
“莫让人瞧着。”她照例道。
营中禁酒。烧火夫这个位置虽则辛苦,可暗中盯着的人不知凡几,万不能落下把柄。
若是让人逮住,丢职事小丢命是真。真武营无处安放的退役暗卫没有上千也有数百,最不差那顶缺的。
她知阿大并不怕死,甚至有心求死。但她更知,烂命也是命。
苟延残喘也好,得过且过也罢,活着即是念想,是这偌大尘世间,她所剩不多的牵挂。
沐浴过后神清气爽。取了衣橱里常备的同款黑衣换上,青奴绕回灶屋再次在阿大面前站定,殷殷叮嘱。
直到阿大面露不善,手上的火钳似乎都被捏变了形,她才讪讪告辞往寝舍去。
寝舍就在对面。
真武营坐北朝南,是一主一次并列式宅院。大门在东院南端,门东侧是值事房,门西侧便是医室与净房。
东院布局随意无甚讲究,从北向南依次是训练场、膳堂和会英阁。西院则有四进,二门正与倒座的净房相对。
二门没有垂花游廊,只有一堵单墙。往里两进,除却隔开几间耳室做了恭房,其他所有房间皆是寝舍。
整座宅子只有外形符合传统形制,内里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装饰,一切功能区分皆以简便实用为准。
青奴没有施展轻功,而是推开半扇木门,一路步行往里,以便留宿者确认来者无害。
四下漆黑,万物歇声。
她摸黑进了自己所属的舍间,掏出火折子点燃桌上的油灯。
灯光下,屋内情形一览无余,除一桌一床外没有其他陈设。床是通铺多人同住,铺上无人舍友未归。
正式居住,自然是男女有别。
由于全营上下连她在内只有两名女暗卫,二人便分到了三门穿堂东侧这间相对窄小些的耳房。
真武营历来罕有女暗卫,十数年出得一个。青字辈能有两人,已是格外难得。
有风掠过,树梢轻动,拍打在棱框之上,仿佛有人叩响窗扉。
青奴吹熄灯火,和衣躺下,双手交叠端端正正放在腹部,紧绷半宿的心神终于稍稍放松。
“叩——”
“叩叩——”
敲窗的声音愈发清晰。不知是不是错觉,青奴竟觉得这声音似有节拍韵律。
不待她多想,多年来刀口舔血所形成的自保本能已先一步作出反应,一个翻身滚落在地。
伸手不见五指。
“叩——”
“叩叩——”
声音仍在继续,不知疲倦。
“唰——”
青奴掷出一枚铜钱。铜钱破窗而出的瞬间,窗外响起鸟儿扑棱翅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