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伏下身,轻轻揭起半片泥瓦,烛光溢出,凑近便见下方三个男人围桌而坐。
上首者满脸络腮胡,稍一抬头便瞧得分明。左下首是个瘦子,右下首那人则膀大腰圆。
“实在倒霉,谁料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络腮胡将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摔,语气忿忿。
“那人说好一百贯,若是得手,至少三年不愁吃用。”
桌上摆着几罐黄酒,瘦子抬手斟满一碗,语气里全是遗憾。
“甭让爷再碰着,不然定将她卖去春雪居,那般好货色,必能得个高价!”
壮汉一拍桌,噌地站起,一只大脚踩在条凳上,高挥手臂情绪激昂。
“甚好!”
“妙哉!”
另两人纷纷附和。
分明在讲丧尽天良的坏事,三人却是慷慨淋漓,兴之所至推杯换盏,豪情满怀。
单瞧这份架势,简直要以为他们是在谋划什么鸿图霸业。
青奴数次欲送三人归西,然思及其言谈之中透露出来的些许内情,生生按捺住了拔剑的手。
风渐凉,耐心渐无。
“大哥,那人究竟是何身份?每每黑巾遮面,通身捂得严实,实在高深莫测。”
瘦子终于问到正题。
壮汉“啧啧”两声,“二哥,琢磨这个作甚?拿人钱财忠人之事,不求真情实意,只求银货两讫。”
“老三言之有理。”络腮胡点头赞同,“我观那人身着绸绢,想必主家非富即贵,万万开罪不起。”
本朝重商,皆因顺应世势。商人地位较之前朝有显著提升之处,亦有陈规未摒之处。
譬如,寻常商贾仍循旧制,绝不敢穿绸衣上街,概因所谓解禁从未明确落实到律法。
若无人计较便相安无事,若有人寻衅则有口难辩,轻则罚没财产,重则抄家流放。
故而对方,要么富甲一方有靠山可仰仗,要么地位显赫有财力可支撑。
这络腮胡处事倒是细致,脑子也好使,难怪兄弟几人作恶多年至今安然无事。
若非此次天子暗卫亲自稽查,揪出这几只臭虫,尚且不知他们还要害去多少无辜之人。
而青奴心中疑惑业已全消。
陈氏兄弟此次并非随机作案,而是受人指使绑架良家女。且指使者背景不凡,承诺的酬劳颇丰。
可见受害者八成也是大有来头,极有可能是朝廷某位重臣之女甚或皇族中人,这才惊动皇帝。
悄无声息处死始作俑者,虽不符常理,却可保全女子闺誉,亦安抚下属或是宗亲。
至于幕后推手的存在,洛城坊丁遍布,呈上御案的情报岂会有所疏漏,没准儿“程咬金”正是皇帝安排的人。
阻断其行事,杀陈氏兄弟,未必没有敲山震虎,替其遮掩之意。
过不多时,三人相继醉倒在桌上,各自嘟囔着荤话粗话,俨然一副任人宰割的死猪样儿。
青奴盖好瓦片,提着长剑从檐上纵身而下,甫一落地双脚再度发力腾空跃起,足尖虚踩几步,转瞬近至门前。
门未落栓,她轻轻推开半肩宽的缝隙闪身而入,一手在背后迅速合上门,一手将剑稳稳举在身前。
满室酒臭,鼾声震天。
青奴不多迟疑,挽剑入鞘,从护臂内摸出柄匕首反向握住,顺手捞过一人捂住口鼻,利落一划。
不过几息,三人统统魂归西天。
“唰——”
“铛——”
两声过后,重归寂静。青奴将剑横在身前,浑身戒备。
方才惊觉有人逼近,她当即掷出手中匕首,却被对方用内力弹开,径直刺向堂柱。
入木三分,环首轻鸣。
来者不善。这是她的第一想法。再细看其人:
刻意站在灯影里隐匿身形,始终微弓脊背蓄势待发,手脚位无隙可乘防守兼备。
同道无疑,且实力不俗。硬拼或有一战之力,重伤难免。
“你来灭口?”青奴问。
对方眸中诧色一闪而逝,并未答话,只手上的刀更紧了紧。
“我来报仇。”青奴说。
“目的不同结果一致,我动手,你省事,反正各为其主,何必口沸目赤?”
四目相对,两顾无言。
“罢。”青奴长剑一挽,摆出迎敌的架势,眼神登时凌厉。
“可。”
“哈?”眼见对方推门而出,几个纵身消失在一团浓黑之中,青奴半晌没能回神。
真走?
人生大起大落,好生刺激。
回营途中,青奴揣着心事,一路慢行。远离人烟之后,她甚至有些心不在焉。
陈氏兄弟逍遥法外多年,自然绝不仅凭谨慎二字。那幕后主使既能慕名找来,必然是其凶名早已在外。
官府为何不办?难保不是上下勾结沆瀣一气。甚或是,陈氏兄弟有更大靠山。
而皇帝出手亦非为民除害,只因涉及权贵私心。今日死了陈氏,还有张氏李氏,又有谁替天行道?
果然,这世道一如既往,坏得透彻。即使再过五年,十年二十年,恐怕也不会有所好转。
愈想愈躁,青奴担心怒形于色露出端倪,调整许久才算恢复平静。
又行数十丈,经城南乱坟岗。草木荒芜之地,夜幕笼垂苍茫无垠,天地浑然一体。
“咻——”
暗器破空,直冲面门。
青奴仰腰避开,右腿顺势高踢回落,脚跟用力蹬向紧随而至的黑衣人。
这一蹬使了全力,直逼心口。
黑衣人立时收剑回挡,被阻在原地。僵持不过两息,他后撤半步,想要卸去手上力道。
青奴怎会让其如愿,脚尖重重一压,借力跃起的同时拔剑出鞘,双手握柄从正上方狠狠劈下。
黑衣人只得扬剑相迎。
青奴却在欺身逼近的瞬间,右脚跺地稳住下盘,左脚跨前一步,上身右沉,剑锋随之右抡半圈,斜向上一挑,见血封喉。
虚晃一招,一招制胜。
如此弱不禁风,绝非同道中人。可瞧着装扮,显然也是有备而来。
青奴蹲下身,伸手在尸体前襟和衣袖里摸索一遍,并无蛛丝马迹,倒是掏出一枚银锭。
边贴身收好,她起身去寻自己的剑鞘。黑灯瞎火,只知大致方位,少不了一通好找。
人没闲着,脑子也在忙。
是受害者亲属派来的杀手?将自己当成了陈氏兄弟的同伙?
不对。
若是如此,必然要捉活口带回去审一审。可方才那黑衣人出手直取要害,分明使的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