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爷先前表情始终淡淡,连刘萤拿自家亲爹做局这事儿,也只是面颊微动略有些笑意。
直到听见故人平安,他才猛地停步,转身紧紧盯着阿礼,“属实?”
后头小跑着跟上来的阿忠收力不及,擦着刘二爷的后背直直冲了出去,一个趔趄,好险没摔个狗啃泥。
阿礼却无暇顾及这等小事,直被瞪得双腿打颤,只得强装镇定,“师父,属实无疑,小姐亲自确认的。”
向来不苟言笑的刘二爷,此刻再无丝毫高人风度,撂着袍子一路奔进正堂。
见着端坐上首的老两口,他顾不得行礼张口便问:“爹娘,萤儿呢?”
刘老爷子端着盖杯,正专心撇着茶沫儿,闻声掀起眉,瞥了一眼没个体统的小儿子,本欲开口斥责几句,对面的马氏却已回道:“在后山帮老大拉胚。”
眼瞅着人又一阵风似的卷走,刘老爷子没好气地瞪了老妻一眼,岂料马氏冷哼一声浑不在意,“怎的,只许你哭,不许人疯?”
刘老爷子肉脸轻抽呛咳起来。就猜到会提这茬儿,他明明只字未言也依然难逃糗事攻击。
后山草庐前,刘莹弓着背,嘴唇轻抿眼神专注,手中已捏出大致器形。
“萤儿,你当真见着熠丫头了?”
刘二爷人未到声先至,洪亮的一嗓子吓得刘莹手上一抖,前功尽弃。
这次她却并未借事耍泼讨要好处,而是起身主动相迎,沾满腐泥的双手扯着来人的袖子,“千真万确二叔,是阿灿,我断不会错认。”
阿灿失踪一事,一直是二叔的心结,她分得清轻重缓急。
“她,可还好?”
刘莹一愣,表情逐渐黯然。
刘二爷话出口便生悔,心中暗恼,在那吃人的地儿怎能有好。
“老二,事情查得如何?”刘举人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出声打断了叔侄二人的怅然神伤。
刘二爷挺了挺背,面上神情尽敛,转瞬恢复往日威严,“俱已查清。那老贼定有猫腻。”
“进来详说。”
二人草庐中落座,刘萤烧水沏茶候在一侧,场面和谐自然。
“高坤喜确有一子名高定文,原任昌乐府府尹。”刘二爷正襟危坐语气肃穆,“建宁二十四年秋,安成身为当季廉察使巡察至昌乐府,有冤民自焚以明志,状告高定文逼良为娼草菅人命。”
“此事安成曾与我提及。”刘举人叹息道:“只是并未点名道姓,只说那罪臣被判枭首示众,其后三代不予入仕。”
刘二爷点头,“先帝贤明,虽未迁怒其父兄弟侄,但此事终究是高家的污点,高坤喜心中必然有恨。”
高坤喜,前任大理寺卿,当年负责督查郑府灭门一案。而此案,官府最终给出的定论是‘盗匪纵凶谋财害命’。
刘府诸人却是不信。
一则洛城乃天子都城,防卫严密,纵然事发当夜恰值中秋灯会,并无宵禁,盗匪可能趁乱混迹城中,却又何故谋害朝廷命官?
二则郑安成为人刚直不阿,为官两袖清风,府邸置在城东最偏远的清化坊,远离达官显贵,四邻皆为寻常百姓,无财无富怎会被盗匪盯上?
三则事后刘二爷曾趁夜翻墙进入郑府查看过,各处皆无遗留血迹,门窗家具无损,砖墙地板无痕,四下整洁,唯有饭桌上布满虫尸,而所有饭菜原封未动,有恶臭。
种种迹象表明,凶手是将毒药下进饮用水中,作案手法完全不符合盗匪粗蛮的行事风格
这些破绽显而易见,刘二爷能发现,身为大理寺卿的高坤喜,阅案无数经验丰富,又怎会不知?
因此自那时起,他们便盯上此人。只是多年无甚进展。直到前阵子偶然得知高坤喜曾有一子,位居府尹官拜四品,才算有了眉目。
刘二爷此去月余,正是为了深入昌乐府查明当年旧闻。
“仲景,不必苛责自己。真相,方是给那孩子的最好补偿。”刘举人将茶盅放回茶台,语气深沉。
日头愈胜。
叔侄二人先行回府。
走至半路,远远便见府门之前人头攒动。刘二爷语气森森,“这帮小子成何体统,明日加练。”
刘莹抖了抖,不敢置喙。
到得近前方才看清,刘府众人正簇拥着一名壮汉。
那壮汉身高八尺有余,浑身筋肉贲张如峦似峰,立在那里仿若一座铁塔,偏偏一张脸俊秀精致,气质十分割裂。
刘二爷脚下一顿,之后继续大步上前,人群自觉让道。
他毫不掩饰地,将那提从上至下扫视一遍,确认此人正是那家猪肉铺的屠夫。
是巧合?
他心中暗暗惊疑。
那提瞧出对方眸中不同寻常的猜忌与顾虑,主动道:“这位老爷,不知家中可有成猪售卖?”
刘二爷背着手,不动声色,“不知这位屠夫店在何处,每日销量几何?”
“东市西铺八号,郑记肉铺。”
“哦?巧了,这家店铺的前身,与我家有些生意往来。那原东家,也姓郑。”
那提了然,原来这刘府便是当初给干货铺子供货的产家。
当初他身受重伤,被小姐安置在铺子后院,养伤期间隔三差五就会听到前院有人搬抬货物。掌柜曾说,供货商是东家的远亲。
之后他伤愈可以下地,小姐便让他待在后院,做些洒扫之类的轻活儿,其他时间练字习武,因此双方倒是一直不曾打过照面。
“不巧。”那提道,“本就是同一个东家,从未变更。”
刘二爷双手握拳复又伸开,“据我所知,那东家已然亡故,如何经营新店?”
“主子不在,尚有忠仆,何况小姐一直安好。”那提拱手,“今日我便是奉我家小姐之命,出来买批鲜猪。”
“说起来,我与你家这位小姐有过数面之缘,只是女大十八变,想必如今变化甚大。”
“我家小姐一如既往,聪慧无双,文武皆全。”那提眸子晶亮满脸骄傲。
“你家小姐擅文?”刘莹趁机插话,表情语气故作不屑。
那提低头,瞥了一眼说话的女子,杏眼粉腮神情倨傲,但眼神清正并不含恶意,便顺势从怀里掏出先前的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