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婉娘手中的包裹“啪嗒”落地。
“这、这……唉……”陈蹇之扶额闭眼。
扒着门缝悄悄溜进来的长史本想说话,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愣是一个字没敢吐出来。
室内静谧地落针可闻。
忽然,一直站在床前,低着头没有说话的傅霜知抬起头。
“都出去。”
他说。
莫婉娘从震惊中回神,“霜儿?”
“娘,您出去。”傅霜知又说,随即古井般波澜不兴的眸子在室内众人身上一一扫过,“都出去。”
“这位兄弟,你可是有什么办法?”陈蹇之急忙问。
几位大夫皱眉,看着傅霜知,有些微不被信任的不悦。
合他们这么多人之力都没办法,这个黄毛小子还能有什么办法?
傅霜知闭眼,像是隐忍着什么般,又说了一遍:
“出去。”
莫婉娘深吸一口气。
“大人,各位大夫,咱们出去吧。”
“嗯?”陈蹇之有些迟疑,但看看床上面如金纸的鹿野,再看看傅霜知,也深吸一口气。
“都出去吧。”
说罢,率先走出房门。
几位大夫摇着头,也出去了。
莫婉娘最后离开,带上房门时,看到傅霜知走到床前书案边,拿起了书案上的一个包裹。
——似乎是白日里他吩咐傅瑶去拿的那个药包?
莫婉娘带着疑惑关上了门。
于是室内只剩下了两个人。
-
“怎么样了!”
莫婉娘等人一出门,等在外头的人就围上来询问。
大夫们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整个院子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不可能……不可能!呜呜呜……”
傅仪斐最先叫出声,叫着叫着就哭了起来。
其余人也都不敢置信。
“怎么会……鹿姑娘身体那么好……”
傅瑶也是呆滞了好一会儿,忽然抬头看看刚从房间里走出来的人,猛然眼睛一亮。
“娘,二哥没出来?二哥是不是还有办法?”她抓着莫婉娘问。
莫婉娘自然不知道。
“……霜儿没说。不过——”
莫婉娘将出门前最后看到的那一幕说了出来。
“啊?那些药……都是坏掉的啊?”傅瑶瞪大眼。
几个大夫都看过来,抓住傅瑶询问,“什么坏掉的药?”
傅瑶便说出了那些药的来历和状态。
放久和保存不善的药,早就从原来治病救人的良药变成了害人性命的毒药。这样的药,能有什么用处?
“那年轻人,难不成想给病人一个痛快?”一个大夫摸着胡子道。
其余大夫正要点头附和,又一个大夫忽然眼前一亮:
“不、或许是那样——”
-
鹿野觉得自己是一朵云,在天上飘飘荡荡着。
偶尔听到地面上有嘈杂的声音,她不耐烦听,就往更高处飘。
一直飘一直飘。
飘到再也听不到地面上的声音,飘到忘了自己原本是一个人,飘到几乎与天空与水雾融为一体。
这样似乎也不错。
回归天地,无忧无虑。
说不定还能飘回现代看看呢?
呃,现代是什么……
算了,不想了,反正她只是一朵云。
“……没有把握。”
“……一半一半。”
“但是……”
“……你不许死。”
……
好吵。
地面上又有声音传来,吵地她都变形了。
她整朵云都皱起来,要往更高处飘。
然而那个声音仿佛阴魂不散的鬼差。
不许死不许死什么的。
为什么要管一朵云的事啊!
云朵变得更加皱巴巴地,尤其当那声音靠近,把什么异常苦涩腥臭的东西往她云朵肚子里倒的时候。
完蛋了,她不干净了,她从白云变成黑云了!
而且,好疼……
好疼……
好疼……
为什么云会疼啊?
气死云了!
-
一碗色泽漆黑的药灌下后,床上本来安静若死的人忽然整张脸都皱起来。好像很痛苦,但起码,比方才那样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几乎没有的模样生动很多。
傅霜知屏息看着。
“咳咳!”
床上的人忽然皱着眉,咳嗽起来。
一直咳,不停咳。
咳声本来很微弱。
随后咳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剧烈。
直到猛然咳出一滩黑色的血。
那张脸上的眼睛才终于艰难睁开。
傅霜知猛然蹲下身,凑近她眼前。
“你……醒了?”
鹿野睁开眼。
又闭上。
“我要回……”
“要回什么?”傅霜知声音微颤着问。
“回天上。”鹿野说。
“我是……云……”
“云……”
“当然要……”
“在天上……”
“干嘛……”
“把我……拉回来……”
傅霜知:……
他重新站起身,收敛表情。
“回天上前,有件事要告诉你。”
“嗯?”鹿野歪头,呃……歪不动,那就歪眼吧。
鹿野歪眼看眼前这人。
傅霜知微微一笑:
“你的银子花光了。”
鹿野:……
她是谁,她在哪儿……
她都变成云了,怎么还会做这种噩梦啊……
她真是朵凄惨无比的云!
-
之后鹿野又躺了三天。
三天之后,她的神智才完全清醒——起码不再动不动说什么自己是朵云的胡话了,然后也能正常下床走路了。因为没什么外伤,行动自然也无碍。
但是——
“鹿姐姐,我喂你吃吧!”傅仪琤端着粥碗,拿着勺子,要给鹿野喂粥。
鹿野摇头,“我手又没断,我自己来!”
说着,就接过傅仪琤手中的粥碗。
那是个陶瓷海碗,盛着满满一碗浓稠的白粥,端在手里挺有分量。
鹿野接到手里,傅仪琤小心地没赶立刻全部松开自己的手,而是双手在下面微微托着。
鹿野接住碗,“看,很简单的——”
“砰!”
傅仪琤原本已经快离开粥碗的掌心,重新结结实实地感受到了粥碗的分量。
鹿野最后一个“嘛”字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粥碗从自己手中滑下去。
……
“鹿姐姐,十八叔说你要多休息休息,休息好之前,身体没力气是很正常的!”傅仪琤端着碗,下意识提高声音,大声说道。
鹿野:……
“嗯,知道了。”她略微有些费力的抬起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毛。
“那就麻烦仪琤喂姐姐啦,等姐姐好了,就抓兔子给你吃。”
“好!”傅仪琤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勺子一勺子地喂鹿野吃粥。
鹿野乖乖吃着粥。
然后在小姑娘没看到的地方,悄悄叹了口气。
-
一行人在东平城待了整整半个月。
陈蹇之对他们十分大方,始终没有催促,日常吃穿住用都让府中提供。
本来还只是因为鹿野等人对东平城的恩情,等知道了傅霜知一行人来历,发现还是沾亲带故的亲戚后,陈蹇之便待人更加亲切,直接跟傅霜知以表兄弟相称,还叫莫婉娘姑母。
但大都督府突然多出这样一个将近两百人的队伍,实在不是个小问题。
第十五天的时候,莫婉娘去厨房帮忙,就听到厨房下人小声嘀咕府里粮食都被吃光了,都督大人本来就为官清亮,自己有点钱都贴补到军中了,府里突然多出这么一大群人,府里实在吃不消。
不仅如此,天气也越来越冷了。
雷礼等人皇命在身,要在限定日期内将傅家人押解到流放地,然后还要在限定日期内回到京城。
但这些天来,雷礼却也半点没有催促。
莫婉娘回去后,便将情况告诉了傅霜知。
翌日,一行人便准备继续上路了。
陈蹇之不知具体情由,还想挽留。
“鹿姑娘的伤还没好全吧?不如再留些时日,或者直接等过了冬,天气暖了再走?”
莫婉娘笑着婉拒了,说出了理由,当然,不能说他们这群人把陈蹇之给吃穷了,只说雷礼等人的难处。
陈蹇之自然也明白这些规矩,叹口气,也不再挽留,只安慰莫婉娘他已经上了折子,为鹿野以及傅霜知、雷礼请功,不出意外朝廷应该有嘉奖,倒是即便他们在流放地,应该也能安生过日子。
莫婉娘笑着道谢。
-
莫婉娘在前头跟陈蹇之等人寒暄,其他人收拾好东西准备上路。
鹿野一个人待在一辆宽敞的骡车里。
她全身裹着被子,连脸都埋进去一半,几乎只露两只眼在外面,此时正百无聊赖地叹着气。
正叹着气,忽然车门打开,傅霜知钻进车里。
他怀里拿着一个鼓囊囊的包裹。
“什么东西?”鹿野把整张脸从被子里露出来,好奇地问。
傅霜知看她一眼,打开那包裹。
包裹里是一件毛绒绒能把鹿野整个人裹起来的皮毛大氅。
鹿野眨眨眼。
傅霜知已经打开了大氅,又去扯鹿野身上的被子。
“别扯别扯!”鹿野急忙出声,小心地先伸手再伸脚,哆哆嗦嗦地自个儿从被子里爬出来。
刚爬出来,便被那大氅兜头罩住。
鹿野急忙钻进大氅里。
鹿野前世也没穿过什么皮草制品,自然认不出这是什么动物的毛,但看颜色质感就觉得不像便宜货,一穿上,更是立刻感觉到这绝对是好东西。
居然比被子都暖和。
“啊……舒服。”
鹿野惬意地感叹了一声。
虽然不太环保,嗯,现代的环保法管不了她这个穿到古代的人呀!
当然,舒服不舒服还是次要,最重要的是……现在的她,是真的冷,真的需要这大氅啊。
虽然已经醒来十五天,但鹿野却觉得自己还跟刚醒来似的。
醒来之后,鹿野便发现自己的身体变了。
变得虚弱,无力,怕冷……
修养的这些天,虽然有变好一点点,比如终于能自己端起碗吃饭不用人喂了,但除此之外——
直至如今,鹿野甚至都还拎不起自己原本那把刀。
想到这里,鹿野忍不住又看了眼角落里那把被布条包裹地严严实实的刀。
想起前几天她强行想要练刀,却差点被手脱力后坠地的刀砍到自己脚背的糗事。
唉……
鹿野你真是……
好惨一女的啊。
鹿野裹着大氅,看着刀出神,浑然忘了车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但另一个人却不会乖乖让她这么忽视:
“这大氅二百两银子,看在你这么凄惨的份上,先不用还,算你欠我的。”
傅霜知的声音恍如地狱恶鬼,瞬间叫鹿野从伤感中回神。
“什么?!”她的声音是这些天来从未有过的高亢。
“二百两?!你碰到的都什么奸商!怎么不去抢!”
傅霜知笑笑,将因为她动作而滑下去一些的大氅往上拉了拉,重新严严实实遮住她。
"嗯,等你好了,就去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