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蛮人退去,东平城大街上却依旧有些冷清,商铺档口门只开一半,人们倚在门口与邻里交换着消息,不敢大声说话。
仿佛天敌退去,却依旧因受惊而战战兢兢的小动物。
在这一片冷清静谧中,忽有响亮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还有马上骑士响亮而焦急的大喊。
“重金悬赏妙手名医!擅解毒者最好!有意请速至大都督府!”
“治好病人奖银五千两!”
“能提供有效治疗方法也有重赏!”
……
马蹄声伴着喊声响彻一条又一条街道,很快响彻整个东平城的大街小巷,在本来如死水般的百姓间掀起喧嚣巨浪。
“发生什么事了?”
“这是要给谁看病?”
“难道都督大人受伤了?!”
……
大街小巷掀起热议,而听到那巨额赏金,城中但凡会点医术的,都忍不住蜂拥赶往大都督府。
大都督府气氛紧张。
虽然刚打了胜仗,但没人脸上露出笑意,偶有下仆玩笑打闹,立刻就会有黑脸的军中大汉死亡眼神盯过来,把下仆们吓得噤若寒蝉。
“听说是位救了咱们东平城的大英雄,中了蛮人毒箭,这会儿正生死垂危呢。”
“我怎么听说是位救了都督大人命的英雄?”
“不不不,不是什么英雄,我亲眼看见了!是个女人!漂亮女人!一定是咱们大人的心上人!”
“女人?快说说快说说!”
……
傅瑶抱着药包从廊下匆匆跑过时,听到都督府的下人这般窃窃私语。
她咬牙,低头瞅瞅,捡起一把铺路石子,朝那几个下人狠狠砸去。
“呀!”
“谁!谁砸我!”
傅瑶不听不应,抱着药闷头往前跑。
一直跑到一处满是药味儿的院落。
院落门口排起了长队。
“城东益善堂大夫李延年,擅小儿咳喘、惊悸……病人不是小孩儿!算了算了,好歹是个正经大夫……进去试试吧!”
“城隍庙庙祝……你个管死人香火的来凑什么热闹!”
“大人!我们庙里的香灰符水可灵验了!您让小人试试,一碗香灰水下去,保管叫病人活蹦乱跳!”
“我现在就叫你活蹦乱跳!”
雷礼忍无可忍,抬脚朝那庙祝屁股上踹一脚。
庙祝果如雷礼所说般,活蹦乱跳地被踹出好几步,差点撞到刚赶到的傅瑶身上。
却仍不死心,嘴里依旧喊着:
“大人,您让我试试!就试试!真的可灵了!”
傅瑶眉头直跳,伸出脚。
那刚站稳的又往前走的庙祝,被她这一脚绊了个大马趴。
绊完人的傅瑶也不理身后那神棍不迭声的“哎呦”声,朝雷礼点点头,闷头往院子里冲。
院子里有很多人。
除了都督府的下人兵丁外,还有几乎所有流放队伍的人。
官差,傅家人,那些被解救的女人……
人那么多,却几乎没有一个人说话,每个人的面容都紧绷着,看到傅瑶进来,齐刷刷朝她看过来。
莫婉娘、傅珮、薛胜衣、七婶娘、傅仪斐、傅仪琤、傅仪澜等这些亲近的,立时就围了上来。
围上来,却又没说什么话。
“快去送药吧!希望有用……”最后只有莫婉娘喃喃似的说了这么一句。
傅瑶用力点点头,又往里面走。
再往里,便能看到无数背着药箱的大夫簇拥在门口。
这里就热闹地多了。
“是毒,北蛮人的毒!”
“老李头你净说废话,谁不知道是北蛮人的毒,关键是什么毒?怎么解毒?”
“此毒十分复杂,老朽平生从未见过……”
“里头那个年轻人似乎也是大夫?你们听他怎么说了吗?”
“听他说什么?十几岁的黄毛小子懂什么毒?”
……
傅瑶继续低头不吭声往里挤。
挤到门口才看到门口不止站着这些大夫,还站着些五大三粗的武人。
是那些陈都督手下的将领。
“那小哥儿嫌我们在里头污浊吵闹,把我们赶出来了,明明咱都是好好洗了澡才过来的,哪里就污浊了?”
见到傅瑶,李将军很是委屈地告了一状。
高高壮壮的黑脸汉子做出这般委屈姿态,说实话画面有点好笑。
但傅瑶笑不出来。
她朝李将军等人点点头,推门进屋。
屋里人就少多了。
十分宽敞的内室,虽然飘荡着药味儿,但整体清爽干净。
窗前有小火炉“咕嘟咕嘟”熬着药,小火炉旁,傅霜知低着头,匀速推动着手中的药碾子,药碾子发出“辘辘”的响。
陈蹇之在旁边坐着,眼神担忧地望着床上。
床前有四五个大夫,挨个给床上的人把脉,不时小声说着什么。
傅瑶赶紧走上去,把药递给傅霜知。
傅霜知放下药碾,接过药,没说什么,甚至没抬头,只打开仔细检查送来的药。
傅瑶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二哥,她怎么样了?”
傅霜知动作一停。
“不大好啊……”
回话的人不是傅霜知,而是床边四五个大夫中的一个。
“这不是一种毒,而是好几种毒混合,且不是大魏常见的毒,恐怕都是出自北蛮人之手,老夫对北蛮人也算熟悉了,年轻时还在北蛮人部落里待过一段时间,却也只见过这里头的两三种毒,但依老夫之见,这姑娘身上所中,起码有五种不同的毒。”
“是啊,所以说不大好……”另一个大夫也叹息着附和。
“如今只是吊着命罢了,幸亏有那两株百年野山参,可惜野山参再好,也只能吊命,解不了毒,时日一久,恐怕……”
几个大夫你一句我一句,句句都让室内的气氛更沉闷。
陈蹇之深呼一口气起身,朝几个大夫抱拳施礼。
“诸位,无论用什么法子,无论花多少钱,请诸位用尽一切办法医治鹿姑娘,鹿姑娘是救了咱们整个东平城的恩人啊!”
几个大夫彼此对视,露出苦笑。
“大人,不是我们不想救啊……”
谁不想救?
不说那诱人的五千两赏金,也不说这姑娘传闻中救了东平城的大英雄,就说这难得一见的毒,室内几个医术高超的大夫谁不是见猎心喜,想要亲自解决这疑难之症?
可问题就是没办法啊……
陈蹇之也不是不懂这道理,他就是有些不能接受。
傅瑶更不能接受。
“二哥!”她又叫了傅霜知一声。
“你让我拿这些坏掉的药干什么?你有办法吗?”
傅瑶问地又急切又小心翼翼,生怕从傅霜知口中听到不想听到的回答。
傅霜知拿着手中的药包,依旧低头沉默不语。
没有回答……
傅瑶眼眶一酸,忽然就落下泪来。
她双手捂脸,死命把哭声捂在掌心里。
到底为什么啊……
明明一切都在变好不是吗?
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
-
房间里的大夫走马灯似地换。
整个东平城的大夫都挨个进来看诊,资历医术好、对病症能说清,有见解的,都被留下,不停交流,试图探讨出个解毒法子。
但依旧没有结果。
傍晚的时候,情况变得危急。
“病人心脉衰竭,若还有上好的人参灵芝便找来,以备不时之需!”一个大夫推门朝外吼,将门外众人都吼地一愣。
莫婉娘一愣之后,立刻拿出之前一直紧紧抱在怀中的包裹,一连点了十来个人,“仪澜、仪斐……你们去城中药铺挨个问!有好的就买!多少钱都买!”
说着,她拿出包裹中的东西。
那是早早分装好的一包包金银。
正是之前袭击马贼窝,傅霜知分得的那一部分。
“各位将军……”莫婉娘又朝李将军等将领看去。
“夫人放心,我们骑马带着他们,保证又快又安全!”李将军等人点头,说着便要出去。
莫婉娘低头想想,忽然又道:“各位将军,可知这城中有哪些望族富户?”
“啊?”李将军等人不解,但还是点点头。
莫婉娘松口气,而后郑重施礼:“民妇有个不情之请。”
“劳烦将军带民妇去这些望族富户家中拜访!”
身为曾经的高门望族主母,莫婉娘深知,最好的药不会在药铺。
而是在最有钱、最有权势的那些人家里。
所谓高门望族的底蕴,珍藏的好药便是一部分。
当然,想从这些人家手里买药,比从药铺买药可就要难上千倍万倍……毕竟人家不缺钱。
可再难也要去做。
“带这位夫人去,带着本官的印信,就说是本官要。”陈蹇之满脸疲色地推门而出,对李将军等人道。
“是,大人!”
莫婉娘感激地朝陈蹇之施礼,也不多说,与其余十来个去药铺的傅家人一起,跟着李将军等人飞奔而出。
再度留下满院沉寂。
“大、大人……”
陈蹇之正叹息着,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他抬头,就见一个瘦削的年轻女人脸色惨白地站在离他三步开外的地方。她身后还站着二十来个年轻女人,与她一样脸色惨白。
很奇怪的组合。
陈蹇之心里想着。
当然,事实上这伙人整个都很奇怪。
一百多人的队伍,绝大多数都是妇孺,方才初见时就把陈蹇之震了一惊,但当时着急于鹿野的情况,压根没来得及多想多问,此时再看,却还是觉得很怪异,这些人怎么——
“鹿姑娘,会好的,对吗?对吗?”那个女人问,打断了陈蹇之的思绪。
陈蹇之嘴角勉强扯起。
他想起那些大夫的话。
以及刚刚出来前,那些大夫焦急的模样,说什么鹿姑娘心跳几乎要没了……
陈蹇之是实在受不了那氛围才逃了出来。
所以此时,对着这些女人他也无话可说。
“大人!大人!”
突然有大叫声传来,打破院子里的沉寂,也喊醒了陈蹇之。
陈蹇之抬头,就见是东平城长史一脸焦急地赶来。
进到院子,看到一院子的人,东平城长史焦急的脸色一顿,但看看身后护卫着的衙役,又忍不住挺胸抬头,壮着胆子小跑到陈蹇之面前。
“里头有病人,不要喧哗!”陈蹇之皱着眉头训斥了一句。
那长史摆摆手,“大人,你莫要被这些罪民蒙骗!”
陈蹇之一愣。
“罪民?什么意思?”
长史下巴一抬:
“大人,这些人才不是什么大英雄,他们是流放犯!下官都打听轻了,他们是要被流放到朔方的流放犯!”
“方才是不是跑出去了十几个人?他们一定是想借机逃跑!”
“才不是!”
长史的话声刚落,便被道尚带些稚嫩的声音打断。
“我们的确是流放犯,但我们才不会逃跑!”
“鹿姐姐还生死未卜,我们怎么可能会丢下她逃跑!”
“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鹿姐姐也一定会好起来的!”
“大人您不要仗着官大就乱说话!”
傅仪琤强忍着泪水,口齿清晰地反驳着那长史的话。
东平城长史:……
陈蹇之从愣怔中回神,心中其实没多大意外。
果然,这么奇怪的组合……
“无事。”他拍拍那长史肩膀,“流放犯又如何?改变不了鹿姑娘等人救了东平城的事实。”
“她仍旧是英雄。”
“对了,你来得正好,我记得你驻守在这里也七八年了,应该有些家底吧?家中可有什么好药?都唤人取来吧,鹿姑娘可能用得着。”
东平城长史:……
-
天色黑透前,出去寻药的人陆陆续续都回来了。
一个不少。
“哼,我就说嘛。”傅仪琤悄悄瞪了那长史一眼。
长史:……
陈蹇之顾不上手下微妙的小心思,急忙迎上去询问情况。
莫婉娘稍显吃力地抱着大大一个包裹上前。
“大人,进去说吧。”
陈蹇之点头。
两人便进了内室。
“大夫,霜儿,药来了!全城最好的药恐怕都在这儿了!”莫婉娘抹把汗,对着室内的几位大夫和傅霜知道。
傅霜知背身对着门,背影显得冷冷清清,听到莫婉娘的话也没有回应。
几位大夫则闭眼叹息。
“……没用了。”
一个大夫轻声道。
莫婉娘瞪大眼。
“什、什么?大夫您说什么?”
大夫再叹气。
“再好的药也不行了……”
“准备……后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