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举很快就知道他没有听错。
因为傅霜知和鹿野拿出了婚书甚至户籍文书,两个人,两只手,一起把文书递给他。
秦天举瞄了一眼,发现那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婚书无疑,所以这俩人真的是夫妻,而不只是小情侣之间的爱称,但——
分明在做“和离”这种一听就不和谐的事,但这两人的表情为什么却分外和谐,甚至都还带着笑?
这是什么新流行吗?
秦天举迷惑,秦天举不解,但秦天举不敢问。
他只是颤颤巍巍接过文书,再三跟傅霜知确认了下。
“傅、傅兄,您确定要——和离?”
傅霜知轻轻点头,一旁的鹿野重重点头。
秦天举:……
算了,清官莫断家务事,他就老老实实给人办事得了。
——虽然让他这个县太爷亲自换户籍文书也挺离谱的就是了,但谁让这是他傅兄弟的事儿呢。
秦天举也不支使下头的小吏,自个儿一个县太爷亲自出马,勤勤恳恳马不停蹄,以最快的速度,当场就给两人办好了手续。
换文书的时候,傅霜知又叮嘱他,把他娘子,哦不,现在已经不是他娘子了,总之把他前娘子的名字也改一下,鹿三娘换成鹿野。
换个名字而已,小事一桩。
秦天举很快就把所有事情办好,把新的户籍文书给到两人。
两人的姓名之后,再没有“夫,傅霜知”、“妻,鹿三娘”这样的字样。
鹿野看着自己的名字,真正的名字写在这简陋的古代文书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好像终于在这个时代有了确定的身份一般。
傅霜知把自己的文书结果,瞅都没瞅一眼就塞袖子里了,然后正大光明凑到鹿野边上看她的文书。
“嗯,还是这个名字好听。”一边看还一边点评似的道。
那语气,秦天举竟莫名从中听出一丝小骄傲?
不是。
你骄傲个什么?
人家现在跟你没关系了啊!
还有傅兄弟你那举动,那眼神……
这是刚刚和离的夫妻?!
秦天举觉得自己脑子都成一团浆糊了,实在想不明白这俩人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也懒得想了,只打起精神问了句:“傅兄,除了和离外,此行可还有事?”
本来也只是随便一问,谁知傅霜知却立刻点头。
“有事。”他点着头,语气轻快。
“给我们出具一张婚书吧。”
……
……
……
……
……
……
要不是眼前的人是自己真心敬仰之人,秦天举真想叫衙役们把人绑了,叫他知道知道戏弄县太爷是个什么下场。
好在,人美心善的鹿姑娘及时开口。
“他瞎说呢别听他的!”
说罢,鹿姑娘狠狠瞪了傅兄弟一眼。
于是秦天举就见他傅兄弟无奈地叹了口气。
……
他一个还没成亲的单身狗真看不得这个!
“不过,我们的确有正事要与秦大人商量。”鹿姑娘又开口了,一直笑容甜甜的脸上,难得露出凝肃的表情,“不知大人知不知晓,蛮人近期便将南下抢掠,而我们朔方就是必经之路。”
秦天举:!
秦天举坐在椅子上的身子一软,差点没一屁股滑到地上。
-
被四皇子临时授命,调到朔方这个边境县城做县令,秦天举自然不是没想到跟蛮人面对面的一天,因此起初,他其实是非常害怕,觉得自己肯定做不来的。
要不是四皇子对他寄予厚望,让他一时热血上头,这县令,他是真的打死都不想来做。
但自上任以来,朔方县可以称得上风平浪静,所有困难都可以称得上鸡毛蒜皮的琐事,再难处理也不会有性命之忧,更何况他身边还有傅兄弟这个强大助力。
政务渐渐上了手,眼看朔方县一天天变好,秦天举便有些忘记了危险,甚至觉得这个朔方县令也不怎么难当。
但鹿野这一句话,瞬间让他想起了这是哪里,他来到这里的任务又是什么。
秦天举镇定了心神,坐稳了椅子,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才的表现有多丢脸,顿时有些无言以对。
但鹿野,以及傅霜知,两人脸上都没露出任何嘲笑轻视的表情。
等秦天举恢复了正常,鹿野便说起从阿勒齐那里听来的消息。
听完了,秦天举更茫然了,眼巴巴看着两人。
“傅兄,鹿、鹿姑娘,那咱们,该怎么办啊?以前、以前的县令都怎么办的?”慌乱之下,秦天举完全想不出什么办法应对,只能下意识向两人求助,甚至想向前任学习,全然忘了他的前任是个什么东西。
傅霜知微微一笑。
“以前的县令?你是指孙侨么?”
“他会一听到消息就紧闭城门,放任没有来得及进城的百姓在城外被蛮人大肆抢掠,甚至派人在蛮人必经之路放些财物,再派人给蛮人带路,好叫蛮人放过朔方,蛮人也知晓朔方人少地穷,见孙侨如此识趣,便也不费劲啃这一块鸡肋,如此,他这个县令才一直安安稳稳地当着。”
“怎么,秦大人要效仿孙侨么?”
……
“混账!”
秦天举气得脑门儿差点冒烟,站起身子对着那个尸体都早腐烂了的孙侨大骂一通,那架势,大有把孙侨尸体扒拉出来再鞭尸的意思。
实在是孙侨这做法实在太不是个东西了。
怪不得朔方县人口这么少,尤其城外人口,常常十里八乡没有一个有活人的村子,感情是都被孙侨这个“父母官”祸害的。
而给蛮人带路祸害其他城镇,则更是丧尽天良。
朔方是抵御蛮人的第一道防线,孙侨如此做,防线半点没防到蛮人,反而成了一把刺向大魏的尖刀。
想到这里,秦天举登时又热血上头。
他想他终于明白四皇子为何让他来这里了。
他秦天举虽然胆子不大,能力不济,但再怎样,也比孙侨那般的蛀虫好万倍!朔方百姓需要他!
“傅兄,鹿姑娘,你们有什么主意吩咐尽管说,我秦某人万死莫辞!蛮人想经过朔方城?除非从我秦某人的尸体上踩过去!”
秦天举说的慷慨激昂,视死如归。
鹿野傅霜知对视一眼,鹿野弯了眼,对傅霜知点点头。
这个新县令虽然人呆了点,胆子也小了点,但起码担当还是有的。
既然如此,那么他们此行就来对了。
“秦大人,您放心,不会让您死的。”鹿野笑眯眯地道。
-
朔方县的百姓们突然发现,城里气氛突然紧张起来。
已归何朔掌管的军营,如今早没了以往的懒散,士兵日日操练,武艺体力都精进不少,但近几日,何将军的操练真是越来越不把士兵们当外人了,有当兵的军户回家跟自己家人说起,都忍不住摸着胳膊腿一脸了无生趣。
虽然已死的那个赵洪顺不做人,但这小何将军练兵也练地太狠了吧?
不过也有敏感的人从何朔愈加频繁的练兵窥探到了什么。
尤其每天被派出城外侦查的斥候数量成倍增加。
朔方县的人与蛮人为邻这么多年,敏感度自然还是有的,一见此,便立刻明白了为什么。
“蛮人又要打来了吗?”
城里立刻出现这样的传言。
而对这样的传闻,朔方县百姓反应不一。
一些人不以为意,更多人则唏嘘哀叹。
“来就来呗,反正蛮人又不打咱们朔方,不过是出些小钱而已,破财消灾嘛,有什么可担心的。”
说这话的,是城中仅有的几家大户。
以往孙侨在时,都是联合这几家大户,强令城中所有百姓拿出钱财孝敬蛮人,好让蛮人不来攻打朔方,自然,大户们表面上带头拿多数,私底下却真的只是意思意思,真正的大头,还是要从城中普通百姓兜里掏。
所以,除却这几个大户,城中绝大多数百姓都做不到这般云淡风轻。
“这一年年的,蛮人来一次,咱们老百姓就要被搜刮一次,多少人家因为这穷的卖儿卖女、全家为奴,这跟被蛮人抢了有多大区别?!”
但即便如此,能倾尽家财留在城里的,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那些进不来城,只能留在城外任蛮人宰割的乡下小村庄才是真的惨。
蛮人无法从朔方县获得补给,自然就要从下一级的村镇来补给,而往年,孙侨都是派了人带着蛮人去找那些村子,一找一个准,没有任何防御措施的普通村镇,在蛮人面前简直毫无还手之力,于是一个又一个的荒村便就此诞生。
于是,当消息从朔方县城传到乡间后,恐慌便立即蔓延了。
乡下的农人若在城中有亲朋,都是立刻收拾了行李去投奔城中的亲朋,没有的,全家携家带口睡大街,也要挤进城里。
太平村的邻居,柳家屯,作为一个位置比较隐蔽,不在蛮人行进路上的村子,在听到这消息后,村里人也忍不住慌了神,柳大树和柳俊等几兄弟就特地跑到了太平村,找到了鹿野。
恰好,几人上门时,鹿野恰好在村里。
在此之前,鹿野和傅霜知已经接连好些天留在县城,若是早一天,柳大树等人都找不到人。
“鹿姑娘,你们若是有门路,就快点进城避一避吧!我们屯好一些,往年蛮人南下都不经过我们村,但谁知道今年会咋样呢?屯子里许多人都按捺不住,决定倾家荡产也要进城躲一躲了,更不用说你们村。”
柳大树说的真情实意,柳俊几兄弟脸上的担忧也丝毫不作假。
鹿野点点头,领了几人的好意。
她安抚道:
“柳大树,你们放心。”
“还请你们回去告诉柳家屯的各位乡亲,若是想进城,不必变卖什么家产,带够粮食就成,若是不想进城,留在村子里也可以,今年不会再有人给蛮人带路,他们没那么容易找到你们,实在不行就躲进山里。”
“至于我们太平村——”
鹿野突然笑地眯起眼,看向屋外来来去去的太平村村民。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锻炼、食补、药补……
如今的太平村村民,和去年初来此地时的模样和风貌,早已天差地别。
如今的太平村,除了彻底走不动路还不会走路的,但凡有点行动能力的,就没一个不是手脚麻利的,年轻力壮的多少有一搏之力,年老/年幼体弱的,跟人搏斗不行,见机不对立刻跑,或者做做后勤打打下手也都是毫无压力的。
鹿野脸上的笑容变大。
“我们太平村都会进城的,不过不是去躲避,而是——”
在柳大树惊诧的目光中,鹿野咧嘴笑着道:
“去守城打蛮人。”
-
太平村并没有立刻就全村搬进朔方县城,在整个朔方县都风声鹤唳谣言四起时,太平村在按照鹿野的吩咐按部就班地活动着,然后一批批分批进城。
最先是鹿野和傅霜知常驻县城,每天待在县衙跟秦天举方学义何朔等人嘀嘀咕咕,军营突然加强练兵,也是他们嘀咕之下的结果。
很快,蛮人即将到来的消息在全县传开,鹿野才回了太平村一趟,然后就等来了柳大树等人。
等送走柳大树,鹿野便带了阿苏、傅瑶、刘玉、金鹏等身手最好的一批人马不停蹄又回到了县城。
入城时,鹿野便看到城门口排的长长的队伍。
无数一眼就能看出是乡间农户的百姓,拖儿带女,背着铁锅被褥等几乎所有家当,在城门口排起了长队。
明明那么多人,场面却并不怎么喧闹,人人面色紧绷,说话也只是小声地窃窃私语。
有不知事的孩子打闹,立刻就被大人捂住了嘴,然后紧张地四处张望,仿佛生怕蛮人听见动静就突然从周围冒出来似的。
鹿野也没有运用特权,带着傅瑶等人排在了队伍尾巴上。
于是就听到前前后后许多百姓近乎麻木的呢喃。
“这要怎么活啊……”
“交不出赎命银,咱们会被赶出去吧……”
“唉,先进城再说吧,哪怕卖身为奴呢?今年已经不错了,好歹先收到了消息,像去年,一点消息没听到,蛮人就来了,这你跟谁说理去?”
……
“赎命银是什么?”傅瑶听了,好奇地小声问鹿野。
——她原本说话可没这么小声的,自从来了北地,习了武,这丫头的嗓门便也跟着越来越大。
但此时,周围人都在小声窃窃私语,便带的傅瑶不自觉也放低了声音说话。
鹿野便将孙侨跟城中大户之前的操作说给傅瑶几人听。
所有留在城中的,不管是原住民,还是从城外临时搬进来的,都要缴纳一笔不菲的钱财,缴纳不出的话,不好意思,直接逐出城。
在衙门的官方说法里,这笔钱叫城防修缮费。
但老百姓们却给了它一个更贴切的叫法,就是赎命银。
交不出这笔银子就得出城任蛮人糟蹋,可不就是赎命吗?
“在这样下去,咱们朔方县除了那些富户和军户,还有不是奴籍的人吗?”又有人惨然地道。
“其实……说不准,你们不知道吗?听说原先的县老爷犯了事儿,被朝廷撤了,如今已经换了一个新的县老爷,我听城里的亲戚说,这新来的县老爷是个好官,近来城里都没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儿了,说不定今年——不一样?”
“嗐,能有什么不一样,天下乌鸦一般黑!”
……
人群继续窃窃私语,鹿野将一切听在耳朵里,却没有说什么。
好不容易进了城,鹿野带着人直奔县衙。
一路上的光景,让好些时间不来县城的傅瑶等人都大为震撼。
如今的朔方县城挤满了人。
大街小巷,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带着铺盖随地休息的人们。
他们没有住处,甚至连个遮风挡雨的草屋都没有,只能露宿街头,而且往往是一大家子一起,而且虽然此时时候尚早,许多人都才刚刚进了城,但已经有人家撑不下去,鹿野他们一路走过来,就看见路边已经有人头上插了草标。
多是十来岁的孩子。
鹿野一行人面色红润,脸上有肉,穿着也干净得体,一经过,就被这些孩子的父母用发亮的目光盯住。
“善心人,善心人!看看我们家孩子吧,十岁了,能干活能伺候人,只要五百文!”
金鹏刘玉是见惯这场面的,阿苏虽没见过却也知晓,只有如傅瑶这般的,却是第一次看见场面。
傅瑶的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身子呆愣愣地僵住,被兜售自家孩子的母亲拽住衣服都没想到挣脱,还是鹿野扯了她,才狼狈地挣脱人跑了。
其实鹿野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场面。
但今日之前,她便已经预见到了这种场面的发生,便没有像傅瑶那般失神。
可这并不代表她毫无触动。
她回头看了看那个被亲生母亲插了草标,如同物品一般等待人买去的,目光茫然惶恐的孩子,在心中默念道:
等一等,请你们等一等。
-
鹿野一行人回到县衙时,县衙里正热闹着。
县衙大堂,不止秦天举方学义在,如今已经当上了将军的何朔也在,当然,傅霜知也在,可除此之外,还有几个鹿野不认识的,穿地十分富贵的、大腹便便的男人也在。
“哟,这位美人是——”
鹿野之前乃至这些日子都在县衙,衙役小吏们早就认识她了,因此连通报都不需要,鹿野直接带着人去了众人所在的大堂,然后就被那几个穿着富贵的男人看到了。
几个男人脸上同时露出惊艳的神色,目光在鹿野傅瑶,尤其是鹿野身上死命地看。
其中一个更是眼睛盯着鹿野,朝秦天举问道。
秦天举:……
“是傅某的未婚妻。”
没等到秦天举回答这个致命问题,一旁的正主傅霜知率先回答了。
问话的男人听了,一怔,看向傅霜知。
他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坐在秦县令身边的男人,长得一副小白脸样,秦县令却对他恭恭敬敬,颇加抬举,口口声声唤他“傅先生”,好似是幕僚一样的人物。
可这小白脸才多大年纪?
毛都没长齐呢,做什么幕僚?
想起前任县令的特殊爱好,男人心里顿时升起一个想法——
难不成,这个新上任的秦县令也是好男风的?而这个小白脸,就是秦县令的小情人?越看傅霜知的脸,男人越发肯定自己这个猜测。
县令的小情人还有个大美人未婚妻?
这不暴殄天物吗!
男人登时挺起肚子,笑着朝傅霜知道。
“傅先生,虽说君子不夺人所好,不过,傅先生既然不需要,占着这么一个美人也不地道,不如,割爱给陈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