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夜退去,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
在春耕到来之前,太平村先迎来一群比较特殊的人群。
“看,那就是太平村!我跟我那柳家屯的表叔打听过了,就在这个位置!恩人肯定就在那里!”
距离太平村数百米的位置,一群人看着远处的村庄,激动地喊出来。
他们没有一人是空着手的,有肩扛手提的,有推着推车的,甚至还有赶了牛车的。带的东西也不一而足,大多是不大值钱的农家特产,条件好些的,才有布匹、酒肉等,但无论什么东西,对比他们身上的衣物,显然都已经是极好的东西了。
这一群足有二十余人。
他们看到了太平村,太平村却也早早发现了他们。
如今的太平村防御工事极为简陋,只有之前为了抵御鬼日不知名危险而砌起的一圈矮墙,鹿野深深觉得不够,尤其收服了十二个蛮人部落,看到人家有些强大的部落,哪怕过着游牧生活,也照样把短期栖息地弄地如铁桶一般,便兴起了增强太平村防御的心思。
只是如今土层依旧冷冻着,任何需要动土的工程都不好搞,因此鹿野只能退而求其次,组织村民修建了一个临时哨塔出来。
这才刚修好没两天,居然真就派上用场了。
除了鹿野之前几次带人来,这还是第一次有外人来太平村。
放哨的人看见远处那一片人影,立刻窜下哨塔火速去通知。
手里没活儿的村民“哗啦啦”全涌出来了,个个拿刀带棒,至不济也随手捞了个扫帚头。
结果一出来,眼神好的人瞅见远处那些人便知道闹了乌龙。
这些人怎么看也不像是来找茬的。
可不是找茬的,又怎么会找到太平村来?
太平村地处偏僻,哪怕在朔方县内,也是偏僻之中的偏僻,方圆百里内,邻居倒是蛮人比魏人还多,再加上之前原村庄有被蛮人团灭的记录,因此附近大魏百姓都不敢到这里来,当初鹿野跟柳家屯众人相熟,他们每每也只是在岔路口与鹿野分别,而没有跟着鹿野一起来村子里过。
所以,与外界没什么接触,又如此偏僻凶险的太平村,怎么迎来了一批客人?
村民们很快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恩人!”
鹿野好奇地站在了最前头,就被来人中眼神最好的一眼认了出来。
然后如此激动地一声大喊。
再然后,来人纷纷都大喊起来。
随着人群靠近,不必来人说,鹿野也明白了他们的身份。
她看着那个最先叫她的老人,心里着实有些惊讶。
这些人,都是之前被蛮人抓去做药引,又因为她而得以获救的附近百姓。
除了最开始赵正义那一伙儿,鹿野带了几个无处可去的人回太平村,其余数次,鹿野都让人各回各村了,甚至一些人多眼杂的时候,她就压根没透露自己的身份和住处,因为她根本不指望这些人会因此就怎样报答她。
升米恩斗米仇,她和太平村的身份处境特殊,与人交往自然便要多留意一些,她不指望能用恩情捆绑别人,这时候,她更相信的反而是利益和武力,比如那些因为利益和武力不得不臣服她的蛮人部落,就比普通大魏百姓还更让她相信些。
而且蛮魏之间有着巨大的信息鸿沟,她流放犯的身份对普通魏人而言是个问题,但对蛮人来说就完全构不成问题了。
因此,即便当初那些获救之人说地怎样信誓旦旦,要怎样怎样报答她云云……鹿野都不对人在情绪激动之下说的话抱有多大信任。
但眼前这些人,鬼日刚过,便找上门来,再看那手里提的肩上扛的东西,显然是专为感谢她而来。
鹿野笑了。
虽然这并不是她的目的,但所做之事被人惦记、感恩,总是让人心情愉悦的。
太平村其他人也很快弄明白这群人的来历,自然也很高兴。
没人不喜欢懂得感恩之人。
一群人便热热闹闹地进了村。
太平村虽然小,但每栋房屋都是青砖瓦房,而且排列的整整齐齐,村中房前屋后干干净净,甚至房屋不远处还有更整齐、占地面积又大的畜棚,那百多匹骏马、十来头大青骡,顿时把一群客人震得纷纷呆立当场。
恩人不是说自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村民吗?
这村子,这家底,哪里普通了啊?!
而且且不说这村子,就说这村子里的人——
恩人自不必说,那就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来救苦救难的,长得自然也是只有仙女才能长出来的样儿,可其他人……
众人左看看,右看看,看着这一整个村子里的人。
——除了十来个黑瘦黑瘦的小伙子长得磕碜了些(赵正义等长得磕碜的小伙子:礼貌你吗?),其他人,甭管老人小孩年轻姑娘,这一个个的,怎么都长得那么好看?
而且不仅长得好看。
这村子的人说话做事甚至走路,都跟他们这帮本地老百姓不大一样。
这个村子不简单。
能在这个村子当村长的恩人,自然更不简单!
来感谢的众人中,一个年约五十的男人越看越觉得疑惑。
——这到底是个什么村子?
这位救了那么多人的鹿姑娘又到底是个什么人?
男人不是普通乡民,他名叫李德祥,是桑谷镇的里正。
桑谷镇就是之前鹿野等人去卖芽苗菜的那个附近的镇子,是周遭数个村子的中心点,下辖数个村庄,比如太平村,比如离太平村不远的柳家屯,都在行政上隶属桑谷镇,因此这些村子每年登基户籍黄册、清点徭役赋税,都要经过李德祥这个里正之手。
因此李德祥的见识要比普通百姓多许多。
再者,他也不是被鹿野救下的人,获救的是他的老娘。
他老娘是个神神叨叨平日里爱求神拜佛的,获救之后就对李德祥说,救了她的是个天上下凡的仙女,一拳能打十个蛮人云云……
李德祥哭笑不得,只觉得老母亲怕是当时太过惊恐,出现了幻觉。
虽然如此,老母要来感谢恩人,李德祥也心存感激,便也备足了丰厚的礼物来了这一趟。
只是来的路上,他便越走越疑惑。
到了村里,见到鹿野真人,这疑惑便放大到极点。
本以为只是个力气大点,说不定还学过拳脚的乡间农女,但,鹿野的年纪、长相,乃至这整个太平村的风貌,都让李德祥大为震惊。
更让他震惊的是——这太平村原址可也是处于桑谷镇的村子,也属于他的责任范畴内,怎么一段时间不来,这里就突然又冒出一个村子?
还是个这么不简单的村子?
神仙?妖怪?
李德祥向来不信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但此时却不得不这么想了。
李德祥的表情管理做的还不错,但又如何能瞒过一些心细如发之人。
比如傅霜知很快就察觉到这人的不对劲。
他原本埋首研究,并没怎么出来招待这些人,只是习惯性地怀疑审视所有陌生人,于是便发现了这李德祥的不对劲。
他没露出异样,上前攀谈起来。
李德祥一见傅霜知,登时又被惊地不轻。
那鹿姑娘已是天人之姿,这刚刚冒出来的年轻人——这哪里是他们这小山村能养出来的人物啊!
震惊之下,李德祥没一会儿就被傅霜知把话给套出来。
鹿野等人这才知道,这个看着不起眼的大叔居然还是他们这儿的里正。
虽然知道里正的存在,但自从来到这里后,那孙县令只说让他们来这里自行建村开荒,却全没说过跟里正等乡贤耆老如何结交之事,当然,孙县令也没义务这么做,但他们百多号人都迁到这里了,县衙总得通知李德祥这个里正这码事儿吧?
但看李德祥的表情,显然他完全不知道这回事儿。
鹿野等人互相对视一眼,旋即众人便不着痕迹地隔开李德祥和其他人,鹿野再上前邀李德祥去别的房间谈话。
李德祥登时精神一凛,又是好奇,又是有些畏惧,不知道这个奇怪村子的奇怪之人到底要做什么。
但——能救下那么多无辜百姓又不求回报之人,料想,也不会是什么奸恶之徒吧?
如此想着,李德祥便跟着鹿野去了隔壁。
傅霜知、莫婉娘、刘修良等太平村平日里说得上话的人也都一起去了。
即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但看着眼前这一群人,李德祥仍旧忍不住心里打鼓。
“诸、诸位,不知要跟小老儿说些什么?”
李德祥不想结巴的,但他忍不住啊!
他总有种错觉,眼前这些人,尤其那个好看地不像话的年轻人和那个跟他一般年纪的妇人,就好像他曾经在县城,不,在省城见的那些大贵人!
甚至若忽略对方衣着,只说举止风仪,这些人比他见过的最富贵之人还要贵气逼人!
这到底是些什么人啊!
李德祥正如此想着,便听到那鹿姑娘的声音倏然响起:
“里正大叔,我一看您就觉得您面善,再说李大娘的儿子,定然是个大好人,所以我也不瞒您,我们,是从京城被流放至此的……”
李德祥:……?
李德祥登时瞪大了眼睛。
鹿野却还在说,把傅家的来历身份,获罪的原因(当然,是傅家人角度版本),以及来此后的能说的种种,捡一些给李德祥说了。
李德祥越听越目瞪口呆。
到最后,好不容易阖上嘴巴,只会重复不停地说三个字:“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
他丝毫没有怀疑鹿野的说辞。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这个村子以及这些人的与众不同。
原本京城里的顶级世家啊!
这可是李德祥使劲儿踮脚也够不着的存在,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贵人,也就是省城府台老爷的妻舅的二大爷,那种身份,怎么能跟眼前这些人相提并论!
虽然,眼前这些人身份早已不再显赫,而是成了流放犯……
但……
李德祥看看四周,再看看眼前这些人。
居室整洁,穿着得体,面色红润,身形匀称……再加上这一排排青砖瓦房,那个巨大的畜棚……
哪怕是流放犯,这也是一群绝不寻常的流放犯。
不说别的,就说鬼日前她们卖芽苗菜那事,李德祥可也是听说了的,只是不知道居然就是她们,一帮骤逢大变,又刚刚流放至此的人,居然那么快就想办法谋生,便可知这些人绝不是那些只会享乐的脑满肠肥之辈,更不是只会哭哭啼啼的弱质女子。
而且,难得的是,她们还很有侠义心肠。
料想那鹿姑娘所说的,傅家是被陷害之事,也有几分可信。
李德祥顿时五味杂陈,不知道要用什么心态面对眼前这些人。
按说不管以前如何,但现在,她们只是区区流放犯,又被划在他治下,就该是被他所管的乡民,他应该有种俯视他们的心态。
但他娘的——
面对这群人,他怎么俯视得起来啊!
这群人,也太不像流放犯了吧!
更不用说,她们还是他老娘的救命恩人……
李德祥正头疼呢,猛然却又抬起头,看向鹿野。
因为他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
——这些流放犯被分到他治下,为何县衙那边一个招呼都不打?
不不不,这些且不说,就说这些人怎么会被送到这里?
这里周围的蛮人比魏人还多,前几年原来住在这里的人才刚被团灭,县台大人怎么会把流放犯遣到这里?
这不是明摆着让人送死来吗?
如果这些人压根活不过这个冬天,那县衙那边自然不必知会他这个里正……
可……
朔方县地广人稀,又因为蛮人频繁骚扰,人口南逃,因此如今最缺少的就是人口,因此哪怕是流放犯,那也是珍贵的,没有哪个脑子正常的父母官会故意把流放犯折磨死,除非——
“鹿、鹿姑娘,你们和孙县令——”
结结巴巴地,李德祥还是开口问了。
鹿野心想不愧是当了几十年村官的老油条,敏感性不错嘛。
她也不隐瞒:
“那个孙县令,恐怕是受了傅家仇家指使,想要我们死在这里,所以——”
鹿野眨巴眨巴眼,朝李德祥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里正大叔,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劳烦您帮我们注意下县衙那边有什么动静,在保障您自身安全的前提下,若有动静,帮我们传个消息,毕竟您也知道,我们初来乍到,对这里一窍不通。”
李德祥:……
一张老脸顿时仿佛揉皱的菊花。
流放犯身份且不提,只要不擅自离开流放地,流放犯就流放犯吧,但——普通流放犯和被县台大人记在小本本上的流放犯,那能是一样的吗?!
还让他注意县衙动静!
还让他传递消息!
李德祥登时有扭头就走的冲动。
但是——
再怎么说,这也是救了他老娘的恩人啊?
这鹿姑娘所托之事,认真寻思起来,其实也并不危险,于他不过是举手之劳,若他这都不帮,岂不是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人?
李德祥顿时陷入天人交战。
但很快,他不用战了。
因为他老娘出手了。
是真的“出手”。
“你个不孝子!你老娘的命都是人家给的,叫你帮个小忙还磨磨唧唧,你是不是想你老娘死啊!你站着别动!看来最近是抽少了,以为来娘抽不动你这小兔崽子了是吧!”
李老太太虽然已经年逾古稀,嗓门却十分洪亮,说着,老太太单脚一抬,绣花鞋直接从脚上脱下,拿着鞋底子就朝李德祥劈头盖脸地抽。
鹿野&所有人:……
这这这……
不愧是北地,老太太都这么彪悍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