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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火者阿三夤缘攀附 风生浪起仓促班师(1 / 1)


正德从扬州启程,在仪征渡江,十二月二十五日到达南京。

南京位处长江下游,西临坦荡辽阔的江淮平原,东接锦绣富饶的江南鱼米之乡。境内山冈、丘陵、平原、江河、湖泊纵横交错,雄伟秀丽。因为南京城东边屹立着一座钟山,恰似盘结在皇城一侧的巨龙,被称为“钟山龙蟠”。而在城西又有一座清凉山,亦名石头山,它地处险要,监临着长江惊涛拍岸,历来是江防要地,被称为“石头虎踞”。“龙蟠虎踞”被誉为天然的帝王之宅,自东吴、东晋、南唐以次,宋、齐、梁、陈都建都此地;明初前五十年,也被定为首都。

明太祖朱元璋在南京当了三十一年皇帝,明成祖朱棣是在永乐十九年才迁都北京的。但是,仍然给予南京特殊的崇高地位,称之为留都,也叫南都,与北京合称“两京”。

在南京,不但郑重设立朱元璋本人及祖辈的坟庙,妥善保存原来的宫阙殿宇,还按照中央朝廷建制,设有一套五府六部、六科十三道以及各司寺监衙门。所谓五府,是指中、左、右、前、后五个军事都督府;所谓六部,是指主管各方面政务的吏、户、礼、兵、刑、工六个部;六科和十三道则是负责监察事务的。其他诸如太常寺、光禄寺、鸿胪寺、大理寺、通政司、国子监等部门一概齐全,俨然另一套中央部门的格局。虽说此处未设有内阁,但这一次四个内阁大学士中有梁储、蒋冕二人随来,便显得一应俱全了。

正德认为,设在南京的中央各部寺,担任官职的都是一些失势罢退或者养老的人,是尊贵而清闲之官。这些人为了苟安自保,较少直接议论政事,也都不敢和皇帝作对,故此留都会比首都安静,便于肆意行事,加以南京绮丽繁华,是著名的风华烟月、金粉汇聚之区,于是产生长期驻跸之意。

南京有朱元璋和朱棣遗留下来的现成宫殿,内有宫城,外有皂城。宫城中间建有规模宏伟的奉天殿、华盖殿和谨身殿,通称“三大金銮殿”,是两位开国皇帝举行大典、接见臣僚和决策政事的场所。三殿后面有乾清、坤宁等东西各六宫。皇城是在宫城之外所建的另一城圈。皇城之内建有祭祀祖先的太庙和社稷坛,供皇帝祭天、祀神、敬祖之用。中央各官署也设在皇城内东西两侧。永乐北迁以后,宫殿空置,但仍然保护维修完好,于是便成为正德的新宅。

但是,正德对于深宫大殿并不欣赏,厌恶它森严肃穆的氛围,认为受到拘束,不便于随便进出。他住进宫殿没几天,便对张忠和江彬牢骚说:“怎么这里也和北京宫殿一样,总有一股阴暗沉闷的酸腐味道,真不知道太祖和成祖皇帝怎样过日子的?”

张忠和江彬会意,赶紧在南京名胜玄武湖畔建了一座新院落,名为御幄。御幄是仿照北京豹房样式构建的,虽然不及建有太素殿和天鹅房,但便利舒适的程度则过之,完全适合正德改装易服、随意穿行花街柳巷的习惯。御幄之内,正德还谕命建设一个腾椿殿,专供刘良女居住。正德留跸南京八个多月,主要就是居住在御幄之内。

除了御幄之外,还必需有配套的建构。首先是对沿途搜刮来的大批女人,包括在南京和江浙等地近幸官员陆续献来的大量幼女,如何安置,就是一件棘手的事。开始时多将这些女人收容在尼姑庵内,但逐渐各庵均告爆满,便仿照北京设立了一个更加宽阔的浣衣局,将她们圈禁局内。不过因为人数实在太多,还是无法尽数收容,浣衣局内女子衣食所需费用巨大,仅薪炭一项就要支付十六万斤,却还是不够日用。正德一再谕命南京户部增加供应,户部只好罄库交纳,而库藏有限,献送上来的女子日多,故此暗底下采取赎买的办法,家里有钱的可以用金银赎回妻女。而多数家乡遥远或家庭贫困的,只好留在院内忍饥挨冻,不少人冻饿而死。南京浣衣局实在成为一座人间地狱。

张忠等还大力充实南京的教坊司。南京礼部本来配置有一班乐舞生,在庆节祭祀时承担奏乐和舞蹈,教坊司则蓄养着一批歌姬官妓,经常配合演出。但自皇权北迁以后,南京教坊司便成为一个最清闲的部门,南京官署收养着的几十个贫瘠老弱的乐舞生,只能在一些节日典礼中应应景,吹奏几曲陈腔旧调,南京各官谁也不敢请御用的教坊司官妓为自己寿诞祭仪或筵宴助兴。正德在南京谒拜太祖陵墓和举行立春庆节的时候,看到这些褴褛老弱的乐舞生技艺生疏的演奏,又看教坊司的官妓,竟都是一些四五十岁的婆娘,有些人还是鸡皮鹤发的老妪,非常憎恶不满,当场对南京礼部尚书俞谦等人斥责道:“这算什么钟鼓之乐、管箫之音?不但怠慢了祖宗,也是对朕的不敬!”

俞谦诚惶诚恐,一时也想不出救急的办法。他连夜前来请教张忠:“皇上对今天的演奏有愤怒之色,下官愚鲁,想不出补救的办法,只好请张公公指点。”

张忠心中有数,故意卖弄关子:“俞大人职司礼乐,岂不知皇上擅长音韵,又喜好热闹新奇,让这几个歪歪倒倒的老陈人演奏过时的曲调,还能不砸锅吗?”

俞谦回答:“为难之处就在于旦夕之间,怎样才能换人变调,符合圣意呢?”

张忠笑道:“这有何难?乐舞生的事可以暂时搁下来,一时也培养不出新人来。就是对教坊司必须立即充实。”

“对呀,怎样才能立竿见影,及时充实呢?”

“俞大人在南京任官多年,岂不知此地是风流侈丽、争妍斗艳的美人窝?把民间一些妙龄俏丽女子弄到教坊司来改为官妓,必能使龙颜大悦。”

俞谦千恩万谢:“幸得公公一言提醒,鄙人立即照办。在皇上驾前,还请公公美言照拂,定会厚谢!”

教坊司虽然引进了不少新人,但这些少女们都惊慌不定,一时也排演不出艳舞新歌。

而正德早就知道,南京最集中的勾栏中心、歌舞优胜之地是享誉千年的十里秦淮河。

秦淮河在南京城南最繁荣的中心地区,又和天然景致美妙交融,像一条玉带横贯南京城,玄武湖和莫愁湖又像两颗明珠衬托左右。秦淮河和扬州瘦西湖的景象大有不同,瘦西湖湖面宽阔,以楼台点缀为胜,而秦淮河则是两岸河房密布,雕栏画栋,绮窗朱帘,灯火万家。两岸有用大块青石铺设的路面,其间商铺林立,是市肆和居民密集之区。但却未因锱铢贸易和世俗民生,显出混乱淆杂,反而衬托出它的人文特点——“河房水阁,桨声灯影”的风貌。正德随意漫行在两岸河畔,观看百货骈集、商贾兴旺、酒帘高招的市况,也注意到两岸房舍的建筑风格,都是前门临街,后窗面水,正厅对河开有大窗,便于欣赏秦淮风光,被称为河房。正德在河岸酒肆,喝到当地用诸色花蕊含苞初放时采集起来酿制而成的花露酒,这种酒经年香味颜色不变,红鲜如新摘,花汁融渗在酒露之中,沁人心脾。

刚到达南京,便迎到正德十五年春正月,除了在元旦之日要拜祀朱元璋的坟墓孝陵外,初八日是立春之期,十五日便是元宵节。正德游兴大增,下谕盛大举行,而且着重铺陈在秦淮河中和两岸河畔。应天府奉谕大力催办。城内城外,河中河畔,高悬各种式样的花灯,有菱灯、藕灯、荷花灯、鱼灯、蟹灯、虎灯、蛤蟆灯、花篮灯,还有宫灯、走马灯。特别有一种纱灯,用丝帛织成,薄如蝉翼,有竹木框架支撑,内燃蜡烛,透出五彩缤纷的明亮。秦淮河上灯船接连不断,徐徐而行。在接近御幄前,大舫上高悬着一架鳌山万岁灯,规模宏大,制作精巧,前后近傍的其他游船,又点燃着千万盏灯,叠为山形,以不同颜色的明月歌灯衬托,熠熠生辉,还特地以大红彩灯为框架,瑰丽庄严,会合编造为“恭祝皇上万寿无疆”的灯景。正德兴高采烈,不断挥手示意。正是:银烛灯影明月下,君王陶醉在秦淮。

南京是十朝古都,历史上偏安东南的各个小王朝又都崇佛,广建寺院,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朱元璋和朱棣都信仰佛教,之后又相继敕建和重修了一批寺院,其中规模宏伟者就有所谓灵谷、天界、天禧、能仁、鸡鸣五大寺。

正德在南京偕同刘良女遍游各寺院,而其中最使他念念不忘的是城南的大报恩寺。

大报恩寺反映了明初政治动态的特点。它的建构模式、供祀的神灵、钦赐田亩的数量以至香火祭品和钱粮供应,都和其他寺院迥然不同。永乐十年,朱棣在天恩寺的原址上修建而成,工程浩大,征集军工、匠人十万人,用了十九年的时间才完成工程。寺内建筑都按照宫廷模式,还专门建了一座九级五色琉璃宝塔。这座塔五彩绚丽,夜间佛火升腾,全城可见,是南京第一高塔。大报恩寺除了例设供祀三大佛的大雄宝殿外,还另建一座大殿,俗称硕妃殿,专门供奉硕妃娘娘的牌位。所用一切香油蜡烛都由宫廷定期奉供,每年由礼部按时祭祀,此外便终年封闭,不许任何人进入。

为什么寺名报恩,又专辟一个神秘的供奉硕妃的大殿?其中原委,正德从小便有耳闻。

原来朱棣的生母并不是朱元璋的发妻马皇后。明朝建国前,朱元璋率军攻打南京,在乱军中抢掠到一个高丽籍金姓女子,朱棣就是这个高丽女子生育出来的。马皇后认为女子出身不正,而且怀胎不足月,便将她贬斥凌辱致死,另派宫人抚养朱棣。朱棣成年后,被封为燕王,坐镇北平,表现得英武智勇,得以管辖沿边兵马,威名大振。但生母的不幸遭遇,成为他内心的长久心病。

朱棣起兵夺取侄子建文皇帝朱允炆的帝位时,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一直强调是马皇后嫡出的圣子神孙,举兵靖难,绝非僭逆。称帝后,为稳定局势,一时也不敢说明真相。直到永乐十年,马皇后也早就去世,他才在南京建立大报恩寺,专辟辉煌大殿供奉生母硕妃神像。朱棣的深意,臣民们都有觉察,只是不敢明言而已。

一日,正德下谕,要偕同良女前去大报恩寺,还特别指明是为了拜祀硕太妃。太监张忠等早就知会了礼部和寺院住持,迅速做好准备,还指派了供奉祭典的仪礼奏乐人等,等候御驾莅临。

不一会儿,正德穿着素服,和良女分乘金辇大轿到来。张忠趋前恭敬奏报:“恭祀硕妃老娘娘的仪礼供品等都已准备齐全了。”

正德进入寺院,穿过大雄宝殿,径直来到硕妃殿门前。

张忠小心请示:“奴才等是不是也追随圣驾,陪祀硕妃老娘娘?”

正德指示:“不必了。只有朕和刘娘娘才进入殿内,其他人等都留在殿外。非经传唤,一律不准入殿!”

正德和良女进入殿堂,殿内已粉饰一新,神位前高悬一盏象征功德无量的明灯,几案上供奉着香花宝烛酒醴玉帛等物。张忠等人早就知道这段历史,也揣度到正德前来拜祀硕妃的别样心理,力求洽合圣意。

殿中神龛供奉着硕太妃的坐姿塑像,虽然称号不过是妃子,但却戴着九龙四凤的皇后宝冠,阔袖大衫霞帔,腰环玉带。霞帔里却是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团龙袄衫,束带几及腰际的淡黄色长裙,可以看出结合了高丽的服装打扮。塑像年青秀丽,纤纤细足,并不是马皇后年过五旬圆脸膛的神像,也没有著名的淮西大脚。正德在塑像前凝神默视,自言自语:“对了,对了!”

良女不知其意,不敢答话。

接着,正德濯手整冠,亲自在硕妃灵前酹酒上香,口中念念有词,最后叩头跪拜。

良女也跟在正德身后跪拜。

礼毕,正德似乎遂了一大心愿,态度也比较平静了。他简略地将远祖永乐爷本来是硕妃所生,而硕妃本人受虐含冤而死的家史告诉了良女。

正德若有深思,继续说道:“永乐爷初起靖难,面对强敌,为了讨伐奸恶,强调自己的嫡出身份,用以号召内外,便于排除艰阻,堵塞非议,表现出大智大勇;而在正位以后,又隆重敕建大报恩寺,礼拜生母,永志孝思,却又是大仁大义啊!

“这样的事件,在朕皇家中也不是唯一的特例。先帝弘治爷本是纪氏所出,但因万贵妃凶恶狠毒,一直被匿养在周太后宫中,直到六岁仍未剪去胎发,未有命名,其后才揭破阴谋,得与成化爷父子相认。但纪氏却也因此舍命殉身,先帝为之哀感愤激,正位之后,平反了此一大冤狱,追封生母纪氏为孝穆皇太后。沉毅果断,拨乱反正,确实是大人虎变,是非分明,足为皇家式范!”

最后,他决然说道:“朕也一定要建立一座大报恩寺!”

步出硕妃殿,正德和良女浏览了大报恩寺内的大悲殿、金刚殿、天王殿和法堂,转回大雄宝殿。为了礼敬佛陀,百官群臣连同随驾而来的大学士梁储和蒋冕等人都在宝殿恭候。殿内宝鼎燃点高烛,香烟缭绕,住持率同众僧,正在敲磬诵经,为皇上祈福添寿,国泰民安。正德循例上香,不顾群臣众僧在旁,拉着良女的手,别有兴致地指着正殿右侧悬挂着的一面上有九龙飞腾的巨大幡幔说:“良良,你仔细看看!”

良女不知原委,仰面观看,只见幡幔用大红锦缎特制,右下端却绣有一行闪亮的金色文字。一时也未看清楚,却听到正德兴高采烈地抢先念给她听,原来绣的是“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与夫人刘氏施用”十几个字。

正德强调:“良良,这是以朕和你的名义布施给寺院,上供佛陀的。”

良女听到这句话,惊骇震慑,这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事,并未感到是破格得到的福分殊荣,反而觉得和自己的身份太不相称,害怕招致不祥,情不自禁地跪在御前,哭求:“皇上,务请将贱妾的夫人名义取消。”

正德一笑,亲手托她起来:“你可知道,朕今日和你一起来到大报恩寺,拜祭硕太妃娘娘,实为表明朕本来就是太妃的血脉,是她老人家的远代子孙。这既是发扬光大成祖皇帝的孝思,也表明朕慎终追远、澄清混乱的本意,意义实不寻常啊!而朕以大都督的名义给寺院布施,称呼你是夫人,也为了表明你是她老人家的远代媳妇。”

良女一时说不出话来,更加流露出畏怯的神色。

梁储、蒋冕及众臣僚都觉得正德的言论实在出格,却又无法当众劝阻。

几个小和尚意外听到皇帝的怪诞言论,也大觉新奇,不自觉地停住诵经,互相注目,个别的还在嘴边微露哂笑。老住持觉察徒弟的失态,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小和尚连忙收敛,低头继续敲磬念经。

正德大声呼叫:“张忠听谕!”

张忠应答:“奴才在。”

“着你立即通谕南京各寺院,特别是灵谷、天界、鸡鸣等大寺,必须制作同样大幡模式,即日悬挂在大雄宝殿之内,不准延误!”

正德在南京,继续征歌逐色。一日江彬入见,似如获至宝,向正德密奏:“最近有一个佛郎机国的使臣,名叫阿三,身怀奇术,挟有秘藏异器和神奇香料,带领使团人员来到南京,表示归顺和入贡。如果皇上能赐见,必能侍奉供应如意。”

正德动心,答复说:“延见夷使,接受进贡,正好体现天朝风范,有什么不可以呢!”

第二天,江彬带领阿三觐见。这个阿三身材高大,金黄鬈发、高鼻绿眼、皮肤白皙,身穿燕尾服,足蹬半筒皮靴,却极为熟悉中朝礼法,懂得跪拜仪式,又用中国话说:“外臣佛郎机国大使阿三,奉敝国国王之命,携带国书和贡物,前来晋谒天朝皇帝,敬祝大皇帝万寿无疆!”

正德看到这个人长相轩昂,又礼貌周全,颇有好感,命起立,赐座,和他交谈。从此,皇帝便与阿三缔结下暧昧交谊。

其实,这个阿三生长在广东香山县属的香山澳,即是澳门,但他的身世却很不平常。早在正德登位前三四十年,就有西洋佛郎机国的商船经常游弋到广东沿岸,企图打开贸易门路。船上的护兵和水手,也有偷渡上岸,兜卖私货购买土产,甚至抢掠财物和人口,其中也有奸占或骗占当地妇女,留下孽种的。洋人远航他去,有些妇女却不得已诞下混血儿,当地人称这些混血儿为“杂种崽”或“咸虾灿”。所谓咸虾,是指来自外海远洋血脉的野种,“灿”是广东方言中对某些卑贱人的鄙称。统辖该地的香山县衙门,不准将这类“杂种崽”登入编户齐民,有些人又无法找到自己的洋人生父,处于无所依傍,姥姥不疼、奶奶不管的尴尬地位。长大后,他们多数仍向偷泊近海的洋船私售土产,暗销洋货,做些中介翻译和扯皮的勾当。

阿三头脑灵活,聪明精干,和经常往来的佛郎机洋船上的官商人等混得厮熟,熟谙洋文洋语,而又洞知中国的世风民俗和官场规矩。故此来往于华洋之间,颇为得意,算得上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到正德年间,佛郎机国为了扩大贸易,急于和明朝朝廷建立直接联系,屡派使节疏通,希望能进入北京或者南京,面见皇帝,但都告失败。特别苦于互相语言不通,文字也不互识,更加以国情风俗迥异,无法沟通。及至正德十二年,当时的佛郎机使团头目皮雷斯看中了阿三特具的条件:外形酷似洋人,精通东西语言文字,为人又机警,既可以诈冒为使团成员,出面和中国官方交往,又便于打开各方面关系。当知道正德皇帝正驻跸南京,便先买通了广东官吏,准许使团队伍北上,前往南京。

他们到达南京以后,怎样才能够进入宫闱,直通御前,确实颇费心机。这时的阿三则起了无可替代的作用。

阿三冒称佛郎机国的大使,以尊贵的身份和明朝各方面交往联系。皮雷斯为了达到既定目的,自称是阿三的随员,让他放手活动。

阿三早就了解到江彬当时处于首要宠臣的地位,可以左右皇帝的意旨。便向江彬贿送重金,请求方便,终于通过江彬的荐引,得以面觐正德。

阿三极有心计。他分步骤从不同方面入手,终于取得正德的好感。

在第一次入觐的时候,他便以“恭献贡品”的名义,向正德送上许多新奇罕见的礼物,都是一些西洋特产,舶来珍物。他先送了一棵高逾两丈的珊瑚树。

这棵珊瑚树根盘茁壮,枝叶婆娑,亭亭玉立,而且色彩斑斓,树的枝干为红褐色,叶片则呈深浅不同的翠绿,宛如深海里的琼瑶,十分罕见。宫廷里虽然也收藏有海内外进贡来的珊瑚树,但却无一可比。正德环绕欣赏,啧啧称奇,不由得问道:“汝国是怎样觅到这样一棵宝树的?”

阿三答道:“敝国国君一向仰羡天朝大皇帝,为了表示归顺和敬意,特别派船远航大洋,不恤死伤人命,精选熟悉海情的水手潜入深渊,终于找到这棵宝树,发掘出来之后,再仔细修饰包裹,责令外臣越洋携带到南京专门贡献的。”

正德闻言大悦,又问:“还有什么奇品异物吗?”

阿三说:“有的是!有两盒由敝国精工制作的琉璃产品,专门贡献给陛下的。现放置在御幄门厅,只等陛下传唤,便可以送奉过目。”

正德忙命把这些精品送进来。

内侍们随即捧进一大一小两个用檀香木制作的锦匣,在第一个较小的匣内,摆放着一壶四盏的酒具,俱是以天然水晶巧手雕琢而成。造型别致,晶莹澄澈,确是珍奇贵重。

在另一个锦匣里,则安排有序地陈放着各式杯盅瓶壶的琉璃制品,包括赤、白、黑、黄、青、绿、缥、绀、红、紫十种颜色,配置适宜,互相衬托,相得益彰。

正德一边观赏这些贡品,一边自道:“夷人制作的水晶和琉璃,远比内府匠人的工艺优良呢!”

“还有吗?”他再问。

阿三吞吞吐吐地说:“敝国国主素仰天朝皇帝崇尚武功,所以还备有一些军用物品,事关利器,未经允准,不敢送呈御览。”

正德忙答:“这有何妨!快送来!”

内侍们送入一个锦匣和一柄利剑。正德趋前细细观看。

这个锦匣用鳄鱼皮制作,衬以镂金花纹,匣内以红绸绢帛为里,镶嵌有明珠细玉,当中端放着一套金色盔甲,流金铄石,光彩夺目。正德禁不住动手把它拿起来,只觉得轻薄坚实,穿着方便,而又能抵御强弓硬弩,远比明军使用的铁盔皮甲便捷实用。正德爱不释手,连声称赞。

阿三看准火候进言:“这套盔甲精选最优质的钢材,历经千锤百炼制成,而且是为陛下量身定做的。陛下出师行军,亲临锋镝,或者是用得着的。”

正德点头:“用得着的!”

接着,他又将宝剑抓在手中,拔开剑鞘,抽出剑刃。只见寒锷闪烁,熠熠生辉,是一把双刃利剑,剑锋坚利,但又柔茹刚顺,可以如意卷曲伸直。正德亲自挥剑试用,居然削铁如泥。怔喜之后,顾问随侍在侧的江彬:“你戎马半生,见过这样的利器吗?”

江彬窘迫答道:“未曾见过。”

正德又问:“据你所知,兵部武库司能铸制这样的利器吗?”

江彬沉吟不敢回答。

正德叹气说:“天朝上国,也有些地方不如外夷小邦呢!”随即命将阿三及其率领的使团安置好,并谕示阿三可以随时入见。

阿三试探得逞,取得了亲近皇帝的机会,他和佛郎机头目皮雷斯仔细商量。必须利用这样难得的机会,逐步深入,扩大影响。

他们摸准了正德淫乱好色的特性,决定要在这方面取得突破。

阿三利用可以随时进出御幄以至宫廷的机会,连续送进西洋的裸女画以及各种男女交媾的春宫图册。正德反复翻阅,色眯眯地咂着舌头对阿三说:“洋人女子的风姿肉感,比色目女人更迷人呢!”

阿三绘声绘色地讲述洋人宫廷的秽乱故事,其情节奇特,纵欲恣乐的款式,远胜中国历代君王的享受程度,似乎这些国王们的生活圈子,都有千娇百媚的美女相伴,又以金珠宝石铺垫,繁华缤纷,随心所欲。正德听得神迷,经常忘形地和阿三嬉笑玩乐。阿三顿时成为受到特殊宠爱的近臣,侍从人等暗中将他比为第二个钱宁。

阿三有备而来,为正德献上龙涎奇香。

龙涎香是产在远洋深处的特殊香料,也是一种具有奇效的春药。洋人故为神秘,编造了许多有关龙涎香的神奇故事。有说龙涎香是天上两龙交媾流下精液的结晶,也有说是两大鲸鱼寻欢洋上的产物,是耗费了巨大人力,甚至牺牲了许多人命才淘制而成的。制成的龙涎香呈白色粉末状,有特殊的香味,具有神异的壮阳功能。明代历届皇帝都早有所知,也曾经试用过,都视之为最珍贵的用物,早就规定广东省官员向远洋来华的商人高价收购,称之为“上供香料”,钦命“不问何时,不问数量,来则取货”,并且由广东地方官郑重保管包装,派专差直接送入宫闱。有些洋商就乘机以送香料为名,突破了海禁,将洋船泊岸,销售货物,大做生意。其中,又以佛郎机国最为狡黠和善于运用。

这一次以皮雷斯为首,又让阿三出面组成的团队,就事先收罗了重达半斤高质纯净的龙涎香粉,要利用这种特殊用料挟持正德,同意放宽贸易,而且慎重谋划,必须等到最关键的时刻才拿出来,好钢要使用在刀刃上。

一天,阿三在和正德纵谈“女人经”的时候,有意问道:“陛下也知道西洋出产的龙涎神香吗?”

正德霍然来了劲,答道:“当然知道,也使用过,真是神奇宝物。”

阿三加意补充说:“龙涎香不但有壮阳助兴,收百战不殆之功,还具有舒肝补肾,强壮筋骨,滋阴补阳的神效!”

正德点头:“朕已经谕命广东的巡抚、布政等官不惜重价收购,可惜来货不易,能送上来的往往只有一两几钱,太稀少啊!”

阿三顺水推舟:“有一个佛郎机商人皮雷斯,向来仰慕天朝,他特地搜罗了一些极品龙涎香,嘱托外臣贡献给陛下。”

正德惊喜,忙问:“这些龙涎香现在哪里?”

阿三回答:“外臣已携带在身上,正要供奉上用。”

他从衣袷内取出一个小包裹,以红丝绒紧密缠绕,拆开后则是用多层白细绢垫衬的一个晶莹透明的琉璃瓶子,其中储放着半瓶多白色粉末。说道:“这就是皮雷斯贡献给陛下的极品龙涎香,半斤有余呢!”

正德接过瓶子,旋开瓶盖,放近鼻子一嗅,感觉微有腥腻味道,问:“怎么才知道它是极品的龙涎香呢?”

阿三不慌不忙地回答:“非常易于鉴别。请陛下着内侍送来一个炭火盘子,将少量粉末撒在火焰之上,可见火焰闪烁蓝光,又转为一股清澄的白光,遍殿之内,立可嗅到一种透人肺腑、动人遐想的奇异香味。”正德忙命内侍照办,果然神奇无比。未等火焰熄灭,正德便对阿三说:“这确实是极品的龙涎香,这个洋人却真是知道朕的所需呢!”

阿三恭敬地说:“侍奉天朝圣主,是外臣等的素愿,也是表示归顺的诚意,务请陛下笑纳。皮雷斯等人,还准备继续搜罗,源源不断贡奉前来!”

“太好了!正合朕意!”

阿三见已到火候,接着说:“但是,朝廷颁行海禁,广东的官吏又不轻许洋船泊岸,不准洋商做点生意,要送进龙涎香也是十分困难的,外臣等都不敢违犯天朝法令。”

正德不假思索:“这有何难?海禁是可以放宽的。朕可以谕命广东官员特准你们的船只泊岸贸易,但极品龙涎香必须接续送来才是。”

阿三得意,连声应和:“陛下明见万里,外臣等感谢隆恩,一定遵照圣旨行事。”

南京六月酷暑,整个石头城就像一个大火炉,即使住在高大殿堂里,有巨大冰盘降温,宫娥打扇,仍然难解闷热的暑气,正德烦躁不安。

距南京三十余里,有一座驰名当地的牛首山。它高不及千尺,但地处南京盆地的东侧,正好隔离热浪,被认为是避暑胜地。

正德听到当地官员的介绍,决定起驾前往牛首山暂住数日。这一来,忙坏了文武官员,一方面采取“净山”行动,宣布戒严,驱赶所有在山的僧尼和游人;另一方面,又布置军兵警卫,分内外三重布岗封锁。牛首山便成为另一处御用园林。

正德偕刘良女乘辇登山,住在山巅清峰观内。他们步出观门俯视,只见山峦青翠,泉水明净,草长莺飞,云蒸霞蔚,不觉大乐。正德高兴地对良女说:“良良,我们就在这里享受几天清凉吧!”

却料不到,就在当天夜半,突然爆发骚乱。半山间人声鼎沸,喊打喊杀,还夹杂刀枪拼击搏斗之声。正德惊起,喝唤内侍:“什么事?”

内侍也不知究竟。正德斥道:“还不快去打听!”

他急急穿戴衣履,准备应变,却见到张忠神色紧张地走进来奏道:“奴才听到嘈杂声浪都是延绥口音,似是边兵兵变,与近卫京军发生火拼!”

正德大吃一惊。他知道京军的力量比不上边军。如果边军兵变,自己的安全就成为大问题。他勉强保持镇静:“谁敢惊驾?”

张忠向来与江彬面和心不和,互相戒备,遂乘机说道:“须知人心难测啊!”

正德一阵惊怖,脊背发冷,难道最受宠信的江彬也要造反?

说话间,只听拼击之声迫近,间断传来“老子饶不了你!”“看老子宰了你!”这样杀气腾腾的鼓噪。

张忠觉得情势危急,建言:“奴才之意,皇上还是先避开烽火,以策万全。奴才早已查勘到,山后有一个名叫虚静的岩洞,有百丈之深,是山上道士辟谷潜修之所,只有一个洞口进出,易守难攻。只要有死士百人捍守,任他千军万马也难攻陷。不如先请皇上移驾入洞,以防万一。”

正德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只好听从张忠的意见,带着亲卫军,由两个内侍左右扶护,一脚低一脚高地往后山奔逃,也顾不得茅高地滑,山径陡峭,虽然不慎闪了腰,也只能咬牙忍受,终于进入虚静岩洞,只见洞内漆黑,也无法燃灯点火。万千只蝙蝠惊闻人声,纷纷飞遁吱叫,更增加了恐怖的气氛。

张忠安排亲卫军分哨在洞口布防,准备迎战叛军。正德一屁股坐在岩石上喘气,忽然惊叫:“怎么没有将良良也带出来呢?”

待到天色曙明,厮打拼击的声浪逐渐停竭。正德惊魂未定,命张忠出洞到山前山后窥探情况。

未半晌,见张忠同江彬进入洞内。江彬神色紧张,向正德行礼,惶恐跪奏:“昨夜臣的部属两哨官兵,因分领粮饷数目争执而起纠纷,发生火拼,搏斗之声惊动了圣驾。臣治军不严,爆发内讧,实在是罪过深重。已将该两哨哨官处斩,恳请皇上将臣依照军律处决,以示军法庄严。”

说罢,他自卸甲胄,继续叩头认罪。

正德怏怏不悦,但没有发作。

还是张忠打了圆场:“奴才已着内侍准备好了轻轿便辇,恭迎皇上返回清峰观休息。”

正德由内侍搀扶,忍着疼痛,出洞乘辇回到清峰观。由于发生了这样的事故,正德游兴全无,稍作养息,便传旨下山,回南京去。

但是他一直心绪不宁,觉得这次牛首山事件,是一个重要信号,难道仅是为了区区粮饷争拗而大动干戈吗?还是发生了军队哗变,甚至是一场未遂的军事政变?他不敢往下细想。他又想到,随驾“南征”的军队,以江彬统辖的延绥军最为强劲,如果真的发生政变,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抗御。江彬虽然一直表示恭顺效忠,但世事难料。当前,他不敢穷究牛首山发生的事件,但已对江彬存有戒备之心。

回到南京以后,又发生了一桩异常事件。

一夜,正德和良女在鸿禧殿内闲坐。正德似有心事,闷闷不语,酌饮着南京特产的花蕊酒,直到醺醺欲醉。良女陪坐在旁,未敢多言。

由于刚发生过牛首山事件,还特别加强了对皇驾的警卫,规定内侍人等只许在殿外恭候传唤,由禁卫军在御幄内外分三重布岗巡逻,密派锦衣卫人员监视审察,以确保万全。

想不到,正德略有醉意,正在倦怠欲眠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沉闷的巨响,从殿檐间掉下一个沉重的物件。正德醉意全消,惊呼:“怎么回事?”

良女也吓得脸容失色,仓皇走避殿角。

守候在殿外的内侍也慌忙进来,见皇帝和刘娘娘都告无恙,才竦立两旁,不敢吱声。

正德惊魂甫定,指着坠下的物件吩咐:“看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内侍遵命上前,大惊失色,竟然是一个特大的猪头,竖耳瞪眼吐舌,遍处长着绿毛,发出腐臭的恶味。他们不敢形容,只是回奏:“是一个猪头。”

正德强作镇静,抬步走过来亲自观看。不看犹可,等看到这样一个凶相毕露的怪物,又闻到刺鼻恶臭,蓦地一阵战栗,退缩两步,胆战心惊。

这个时候,张忠闻声慌张赶来。他知道情况不妙,吞吞吐吐地挤出几句安慰的话:“此等妖孽之事,不过是草木禽虫之变,无足诧异,更不可能惊动圣躬,请皇上宽心。”

又赶紧命在旁的内侍:“还不快把这个臭猪头扔去埋掉!”

正德想不通,为什么会在重重禁卫之内,竟能瞄准自己坐息之地,掷下这样一个精心制作的臭绿猪头?他敏感地将猪和朱联想在一起,砍去猪头,难道是警告也要砍掉“朱”头吗?

他对张忠怒道:“什么草木禽虫之变,完全是屁话!朕问你等是怎样安排警卫的?奸徒难道真能飞檐走壁,隐身藏匿在殿陛之上,从容扔下二三十斤的大猪头?是谁个主使?是谁人混入宫闱,几乎要做出戕君之举?你查究了没有?”

张忠额头冒汗,跪倒在地:“奴才身任总管,未履职责,今警觉事态非常,几乎危及圣躬,奴才实在罪不容诛,自请死罪!”

见正德不语,张忠又说:“奴才已将值夜内监拘拿待审,还要请江都督将护军官佐追查严究。对于作案的歹徒,务必明查细访,一定要将这些犯上作乱的奸贼缉拿严办!”

正德没有答话。

正当此时,内侍又传话进来,说以大学士梁储、蒋冕为首的大小官僚,都已经听说此事,聚集御幄门前跪问圣安。亦有人急上奏疏,说这是天心示警,说什么要“进身修德,防止天谴”。正德并不理会,只是沮丧担心,难道内官、御林军加上锦衣卫都不能保障自己的安全吗?

他有时觉得,在自己寝息之处,墙壁四周好像有许多女人的面孔,有的向他作态媚笑,有的在流泪涕泣,更有的眦眼裂目,像要猛扑过来,向他索命。这些脸孔若隐若现,重叠往复。他更加敏感恐惧,外表极力保持处变不惊,但有时为了排解难耐的忧郁苦闷,往往加倍服用龙涎香,更加放荡地纵欲宣淫,不分昼夜,着浣衣局和教坊司送入美女。但往往又在销魂极乐之后,寂寞和恐惧竟像无底洞一样向他张开大口。

刘良女注意到正德的心态变化和身体变化,常为他担心不已。正德经历变故之后,经常睡眠多梦,惊叫猛醒。由于酒色过度,他时常表现得软弱疲惫,脸色苍白,不像一个年刚三十的人的模样。良女似乎预感到不祥,终于忧虑不安。

她独处室内,拿出扬州特产的菱花镜自照,不由得大惊失色,镜中这个穿戴霞帔、珠光宝气的女人,竟在短短的三年多时日里,变得苍老许多,眼角的鱼尾纹已经联结成网状,浓脂厚粉也掩盖不住极度的憔悴。自顾明镜里,深处有秋霜。良女暗自啜泣,但绝不敢哭出大声来。

让正德心惊肉跳的坏消息还不断传来。

他为了炫耀威武,表示亲手捉到叛藩宁王宸濠,为防止逃逸或发生余党劫狱,他特命将宸濠等一干要犯押解到南京,重兵看守,又将宸濠等人囚禁在一艘大船里,泊在江心之上。

正德指令以大学士梁储和蒋冕为首,督领南京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所谓留都三法司,对宸濠等犯严加审讯,组成一个特别的法庭。

一经审问,竟然爆出许多意想不到的案情。

首先是朝内宫内潜藏着大批密通宸濠,通谋造反,而且担任要职的人员,首要的是吏部尚书陆完。吏部居六部之首,负责全国文职官员任免考核。陆完本来是正德特别赏识和视为亲信的人,所以才亲自提名,先任他为兵部尚书,管辖军事行政,南下前又专敕升任为吏部尚书,意在用他作为把守北京后院的忠实护犬,却想不到陆完竟然是宸濠的死党。原来陆完在前些年任江西按察使时,就和宸濠亲善,认为宸濠具有帝王之器,远胜于放荡猥亵的朱厚照。在搜查到的宁王府档案中,已发现他们频繁交往的密件,在审讯中,宸濠又供出了与陆完长期勾结的细节。正德知情震怒,立命将陆完逮捕,查抄其家,禁锢他的母妻子女,清查余党。

陆完以外,还有锦衣卫都指挥薛玺、指挥陈善、御史张鳌山、河南右布政使林正茂等数十人与宸濠勾结的案情。

宫内的情况也不平静。宸濠继续供出,原来司礼太监萧敬、李英,太监高忠、杜裕,少监卢明、秦用、赵秀都先后加盟。还密商好,宸濠军队一旦兵临北京城下,督守宣武门的太监立即开门迎入;留在宫内和豹房的党羽便结合锦衣卫军挟持正德,或者乘乱将他杀害。

每一桩案件的审讯结果奏报上来,都使得正德勃然变色,恼恨交加,深感到被出卖的屈辱,恨不得将这些人凌迟细割。但他终究也想不通,这些自己认为最忠心可靠,得到宠幸和重用的人,为什么却都是潜藏身边的内奸?人心真是难以测度,他觉得有一种日渐迫近的危机感,似乎不久会面临杀身之祸。

从北京也不断传来坏消息。留守的内阁大学士杨廷和、毛纪以六百里加急的奏章报告军情,自入春以来,蒙古小王子纠合十万精兵连营四十里不断侵犯宣府,声言要直捣北京。由于延绥等地边兵主力都已护驾南巡,守军无力抗御,纷纷告急求援,并且说到,宣府和大同一旦沦陷,北京必成危城。廷和等吁请正德尽快回京调度兵马,安定人心。正德听到后院起火,军情紧急,也感到万分焦急。

接着他又收到豹房亲信的密报,原来宫廷之内也出现了火头。据报,张太后连日命令宗人府进呈皇族玉牒,又数次密召杨廷和等入谒乾清宫。似乎是要以当今皇帝无子嗣,又违例未在新春圣诞亲到太庙和奉天殿祭祀祖先,违悖祖规,加以民穷国乱,民意沸腾,有密谋声罪、迫命逊位之意。这样一个惊天传言,最是攫中要害,让正德揪心。他得讯后彻夜难眠,咬牙切齿地痛骂:“乘朕不在,老太婆要下毒手了。朕岂能甘受欺凌,拱手让位?等着瞧吧!”

诸多惊人事实和传言,也使随驾南京的臣僚们人心惶惶,似乎大祸临头。甚至还盛传,江彬准备挟兵自重,要在南京发动兵变,迫使正德下诏逊位于他,宣布改朝换代。

梁储、蒋冕和众臣一再奏请尽速回京,正德虽然心烦意乱,但又不甘心,还是下不了半途而返的决心。他讨厌梁储等人的唠叨,拒绝接见。

梁、蒋迫于情势,知道干焦急也无法解决问题,于是带头跪伏在宫门前请求回銮。梁储年过七十,跪了半个时辰就支持不住,但还是不肯退下。正德几次传旨,叫他们立即起来,但众人执拗不退,甚至说如果不蒙召见,宁愿伏死宫门。这些人在八月酷日烤灼之下,不饮不食,势必发生死伤,又酿成一场大变故。南京城内外震动,人心惊惶。正德无奈,只好传旨准许梁储和蒋冕入殿,让其他人回去候旨。

梁储由两个内侍搀扶,与蒋冕一同进入殿内。蒋冕就近扶着他。好让他能坚持跪奏。

正德着内侍扶他们站立起来说话,问道:“两位老先生何必如此?朕自有主张,还是再过几个月班师为好。”

蒋冕率直,冲动说道:“就怕再过几个月,想回北京也做不到了。”

正德一愣,质问:“此话怎讲?”

梁储担心惹怒正德,有误大计,解释道:“蒋阁老是怕由南往北的路途上,向来有秋霖暴雨,道路泥泞;加以从临清到天津的水路,届时又是洪流汹涌,怕影响圣躬行止,故此主张早日回京。”

谁知蒋冕并不买账,继续说道:“当前江汉湖广连续发生地震,孝陵之上降下的陨火,其大如斗,显然是天鼓鸣放、祖宗警告之意,皇上不能不认真考虑。

“加以连岁灾荒,百姓颠扑流离,困苦已极,南京城郊就有大批饥民集聚,哀求救济,因皇上南巡而征发的数十万人夫,为索取口粮和工钱已屡次发生骚乱,几同于暴民。如果有人借此倡乱,实难扑灭。皇上旅寓南京,实在亦是居住在危城之内。不如及早回銮,借以安定民心,缓和冲突。”

正德并不认可,傲然回答:“黎民供役皇差,是天经地义之事。朕下江南,是为了平定叛逆,恤民痛苦,与迟早回銮何干?”

梁储也按捺不住:“蒋阁老说的都是真情,老臣实有同感,还望皇上垂听。”

正德不再说话。

蒋冕知道只是说天道民,难以改变正德心意,于是狠下决心说道:“皇上以万乘之尊,自任为将帅之事,贬称为大都督,这样的举措,名不正言不顺,亘古未有,不但招致非议,实在便于谗佞野心之人乘隙作乱,干位夺权。万一发生兵变,可以说是只对待一个大都督而已,变生肘腋,祸患实深,还望皇上三思!”

这话却对正德大有触动,经过牛首山军人哗乱之后,他对副都督江彬已暗怀戒心。两个月以来,他实际上已经停用大都督的署名,改回一切以诏旨行事。蒋冕觉察到这些微妙变化,才敢于发出这样尖锐直白的言词,挑出现实存在的问题。

蒋冕接着说:“皇上统驭寰宇,实宜防微杜渐。名号不容假借,权力不可倾斜。此在古代及我朝史事,都有鉴戒。后周柴氏重用赵匡胤,授予兵权,终于发生陈桥兵变;我朝英宗皇帝不幸落难,皇弟景泰代位,改立己子为太子,英宗回銮,却被囚于南墙。史事彰明,值得引以为训。”

正德皱眉,但并未打断。蒋冕因势利导,继续陈词:“古代皇家宫闱,亦有难言之事:唐太宗李世民曾发动玄武门之变,杀害了原被立为太子的兄长李建成;武则天为搞‘大周革命’,建立了武周王朝,甚至废黜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唐中宗李显,几乎要将李显处死。为了权位,哪里有兄弟母子之情?”

听到这里,正德突然从御座中跃起,问道:“李显是武则天的儿子吗?”

“没错,是亲生儿子。”蒋冕答。

这一段史事勾起了正德和张太后之间的旧怨新仇。他不禁想:武氏能做到的,张氏难道就不能做到吗?自己远在江南,万一北京发生废立政变,确实猝不及防。不如借坡下驴,早日回京坐镇。他下定决心,果断谕示:“朕素以社稷为重,也体念诸卿家护国忠心。即时传诏,班师回京!”

颁布了班师谕旨,大太监张忠却很失望。按照原来的设想,张忠早就和苏杭两地的镇守太监和地方官周详布置,加意营造南游终站的享乐高峰,便于自己取得更大的宠信,顺便猛捞一把。现在听到罢游苏杭,觉得十分沮丧。

当晚,乘正德饮醇自醉之际,就近进言:“听说皇上不去苏州和杭州了?”

正德断然回答:“不去了。”

“可是,苏州镇守太监许真和杭州镇守太监吴全都一再请奴才转奏,一切修葺园林,装饰游船舞榭,以及精选歌郎美女,都已经准备齐全了呢!”

正德悻然火起,瞪了张忠一眼:“不去就是不去,朕自有主张,还要等你来唠叨吗?还不快滚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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