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无奈宣告班师,在离开南京的前夕,匆忙举行了一个名为受俘的典礼。
当天一早,在大校场上召集数万戎装整齐的军兵,手执全套刀枪剑戟。校场正当中竖立着一个高台,在大红绛帐中间,正德端坐在虎皮交椅上,有江彬、神周、朱晖等环列左右,大太监张忠侍立身后,大学士梁储、蒋冕以及南京各官按序站班。
一声号炮,锦衣护卫们押解着以宸濠为首,李士实、刘养正紧随,以及宁亲王府从逆的郡王宸涛、宸澜和伪官伪将等一行百余人,缁衣囚服,身戴枷铐,背插姓名标示,跪在台前。典礼官奏告受俘仪式开始,正德起立睨视各犯,谕命将一干人犯还押牢狱,依国法惩处。一时金鼓齐鸣,旗幛飘扬,高奏凯旋大捷之曲。正德轻狂自负,神采飞扬。
而这个典礼的重头戏,却是由鸿胪寺卿高声宣读王守仁编写的铺叙皇帝亲征奏捷的表章。正德居功不愧,毫无尴尬之色,似乎确有其事。大声传谕将表章印刷万份,通告南北军民,表明自己是以平叛胜利者的姿态回师北京的。众多官员军佐,虽然心中有数,也只好随声祝贺。
另一方面,他又敕命南京兵部和户部,从速制作金质和银质的功牌,以及彩旗锦幛来壮行色。规定所有官员分别献纳彩绫若干匹,作为贺礼,以示普天同庆。拿不出彩绫的,规定折价缴纳。
与此同时,他又命知会北京的内阁各部寺和沿途官员,须以最隆重奢华的礼仪,迎接皇上“南征凯旋”。
正德在十五年闰八月十二日离开南京,沿途行行止止,吃喝玩乐。经扬州、淮安、东昌到达临清,乘大龙舟沿运河北上,直到十月间才到达天津。
班师的行列也很有特点,指定凡走陆路时,要将关押宸濠等要犯的囚笼放置在特制的囚车上,将这些囚车安排在御驾车辇队列的后面,另派持刀护卫监押,任由城乡人民观看。从临清航道北上时,又特命打造大小不同的囚船,将宸濠的囚船放在第一艘,船首高悬黑幡,又在白色旗帜上写有斗大的“亲擒逆藩”四个大字;其余犯人乘坐的囚船,除悬挂黑幡外,又分别插有“掘除奸党”“除恶务尽”等大字白旗,每船配备亲信护卫监押,同样敕命沿途官府宣集民人齐来观看。这样光怪陆离、奇怪组合的船队十分罕见,而正德是要用这些俘犯作为道具,作为“御驾亲征”的遮羞布。
出人意料的是,正德到了天津,却并不进京,反而留住在京津之间的偏僻小州城——通州。
从十月二十六日到十二日十日,正德一行竟驻跸通州达四十四天之久。
通州距离京城只有四十里,驿道广阔,官民往来顺畅,步行不过半天,骑马则只要半个时辰。正德知道自己离开北京已经有一年多,政事多变,人心难测,反对的声浪蓬起,其间北京朝廷的动态和伏隐在深层的变动,自己并不摸底。豹房亲信不断送来的密报,也确实让他揪心。最令他担心的还不是小王子率领蒙古兵来犯西北边陲,而是警惕张太后可能会结合在京群臣,密设陷阱,乘他狼狈回京、行色未稳之际,制造一次大政变,逼他下罪己诏,自请逊位;或者是以太后懿旨的形式,声斥其累累罪恶,宣布废立。在这方面,北京城内外各种谣言纷传,人心不稳,似乎山雨欲来。因此,他宁愿先留在京郊而不贸然回京,一则便于观察形势,保证安全;二要借通州弹丸之地摄卫皇权。他深信,江彬的五万边军在侧,可攻可守,张太后是不敢轻易动手的。
皇帝临时驻跸和处理公务的地方被称为“行在”。于是,小小通州城变成“行在”之地。正德要将危机四伏的皇权收拢到这里来,将通州变为临时权力中心。
他首先下旨,着将已在北京就捕勾结宸濠的要犯,递解到通州来,其中首要的是吏部尚书陆完、司礼监太监张雄、东厂太监张锐、锦衣卫都指挥薛玺等,这几个人都是隐匿在朝廷和豹房,拥有巨大权势的人物。正德想借此测试自己的实在权力。不多日,这些犯人俱已遵旨解到,他的紧张心情稍为放宽。
进一步,他又发出圣旨,命令北京朝廷一切中央部门,包括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鸿胪寺、锦衣卫、六科十三道等所有正印官员一律前来通州,每座衙门只留一个副职看摊子;又传旨,内阁大学士、皇亲贵戚包括公侯伯、驸马等也一律前来候旨。这一来,实际上就是将北京中央朝廷掏空了,而通州才是真正的朝廷。
大学士杨廷和、毛纪为首,率领百官和皇亲贵戚等如期来到,这又使正德进一步放下心,自己还拥有绝对的权威,惊天大政变似不可能爆发。
还有就是如何审理和处置宸濠等要犯的问题。内阁大学士和礼部官员提出,按照法例成规,对于造反的亲王,应该祭告宗庙社稷,禀告皇太后,诏告天下及各处王府,进行“庙议”,然后才在京城处决,名正言顺地“与众弃之”。但正德不愿请示张太后,下旨在通州草率处决,将宸濠赐死,亲属十人斩首,已死的戮尸,以显示“不测之威”。
经过四十多天的观望和折腾,正德认为,可以正式回北京了。
北京虽然没有爆发公开的政变,但围绕皇位继承问题的柔性政变却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张太后通过乾清宫的亲信太监章和,买通了随侍正德身边负责医疗保健的太医吴杰,不断了解到正德的健康状况,特别是在南京,相继发生过牛首山兵变疑案和绿猪头等事件后,他情绪焦躁,身体虚弱衰竭,表面上虽然亢奋,还能强撑着活动,但终究神思恍惚,病入骨髓。吴杰在通州偷偷告诉章和:“皇上的病已非药石所能挽救,能维持到今冬明春就不错了!”
章和紧急赶回坤宁宫向张太后密奏。张太后只是淡然回答:“知道了。”
等章和退出,老太后却徘徊廷阶,深沉思索,自言自语道:“自作孽,不可逭啊!”
根据这样的情报,张太后认为不必即时对正德采取声罪和逼令逊位的办法,避免震动。她决定采用在宝鼎内慢火炼丹的法子,反正正德已陷入身心交病、朝不保夕的状况,不如稍加忍耐,静待他尽情暴露,一命归阴之后再作措置。故此对正德在通州的异常作为,一概保持缄默,静观其变。
但她对后正德时期的政局则进行着缜密的安排。她与留京的内阁首辅杨廷和及皇族近亲商议,并得到支持,决定无须征求正德本人同意,先选择一个皇位继承人。对于人选问题,张太后主张选择一个与朝内各派权势集团并无胶葛,而且年纪幼小,可以听从自己操纵的人为合适。几经酌量,看中了远封在湖广安陆兴王朱祐杬的儿子朱厚熜。一因祐杬是弘治先帝的异母弟,亲等相当;二因朱祐杬已在前年病逝,而朱厚熜年才十三岁,继承皇位不可能掀起什么大风浪,保证自己继续作为国母的尊贵地位。按照规定,亲王去世,世子应等到成年之后才能袭封王位,张太后却借用正德的名义下旨,破格特许朱厚熜提前承袭王位。这些措施,实际上表示已经有了现成的皇位继承人,就等正德寿终咽气了。
正德一心为自己“南征大捷,凯旋班师”大造声势,一再下旨,谕命北京各部寺及顺天府,必须用最隆重的仪式以示欢迎。
从通州进入北京数十里的驿道上,被装饰成一条彩旗飘扬、金鼓齐鸣的通道,架设起几十座用大量罗纱、绫缎装点而成的高台,每座高台四周又遍插诸如“功盖乾坤,福被生民”“气吞山岳,威振华夷”“御驾亲征,大捷凯旋”的金字标牌。还特设长桌,桌上摆放数百匹红绸金缎,以备正德路过时,随时着命分发给聚观的军民。甚至还铸制了大量金银徽章,上面写有“功牌”字样,用红丝贯穿,看到顺眼的官佐,便命赐给,让他们悬挂胸前,以示荣宠,并借此换取谢恩之声,粉饰喜庆。
进入北京的队伍式样,也是奇怪异常。原来安排在御驾前头的,竟是原吏部尚书陆完和曾被称为“皇庶子”的钱宁等“大逆要犯”,一律裸体反绑,插着白色的姓名标示;随后是其他“从逆”的犯人,数百犯人排成队列,每犯都由军兵四人监押。更耸人听闻的,是在这些罪犯后面,又有另一个队列,由特别选取的剽悍军兵充任,分编多组,每组二人担着一个特制的架子,架子上放着两个头颅的骸骨,标明是南行征战斩获叛军的首级。正德意在用这些逆犯加上骷髅开路,既可以证明自己功非假托,战绩昭凿,又能够起到莫大的威慑作用。
正德的御驾紧随这两队怪异行列行进。他在整齐马队和精壮军队的拥卫下,乘坐金辇进京,临近正阳门前换乘白色骏马,披戴金盔铠甲,在御驾前面,高擎一面书有“三军司令”的帅旗。他跨乘骏马,昂立在正阳门下,看到大小臣工跪伏道路两侧,被押解的罪俘们自东安门沿皇城而出,心满意足,踌躇满志。却在头脑里突然涌现出一阵强烈的昏眩,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摔下马来。随从们见状大惊,赶紧扶持住,急忙送回豹房。
正是从回到北京开始,正德的严重病情便公开展露在全体臣民面前了。
回京后第三天,恰逢郊祀大典的日期。郊祀既是祭祀天神,又是奉祀祖宗的礼典,必须由皇帝亲自主持。为了表示自己仍然康健,皇威未替,正德拖着病躯,出城到南郊行礼。在行初献礼时,他照例下跪叩拜皇天后土和列祖诸宗,却一下瘫倒,再也无法站立。众人七手八脚扶他起来,只见他脸色苍白,遍身颤抖,呕吐鲜血不止,只好紧急回驾,郊祀大典也就告吹。
此后,又拖了两个月,正德一直缠绵病榻,病势日重,促喘难眠,无力起坐。御前医官吴杰等知道他已生命垂危,只好开些调理保健的药剂,希望能苟延一些日子。吴杰受过密嘱,不敢怠慢,慌忙来到乾清宫谒见张太后,如实奏报。张太后似乎已有预见,神态如常,还是淡淡回答:“知道了。”
正德临终前,无人照料,极其寂寥凄冷。张太后从未探视过这个病重的“皇儿”。至于正德的原配夏皇后和吴、沈两位皇妃,和正德本来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不过是被禁锢深宫的弃妇,从来也不敢过问皇帝的活动和行止。虽然知道正德病重,但未经张太后特准,绝不敢要求去护视。
至于内阁以杨廷和为首的众阁老,都在与张太后密切谋划如何应对正德之后出现的复杂局势,千头万绪,紊乱如麻。如何弥缝善后,防止不测事变,尽快建立新的统治秩序,已经让他们费尽心力,实在无暇关心这个垂死的皇上。
一般官僚大臣,知道政治气候必将大变。正德一旦驾崩,难免会被追责,还会清算余党和处置作伥助恶之人。西瓜偎大边,昔日渴求皇恩赏识的人,现在都要极力摆脱关系,更不敢自涉嫌疑,前去问候,干脆借口以前奉有“非经传召,不准进入”的谕旨,避之唯恐不及,绝足于豹房。
就这样,不久前还前呼后拥、任情放肆的皇帝,辗转呻吟在病榻上,只有两个小太监陪侍。
一天夜半,两个小太监坐在病床前的小杌上打盹,忽然听到一声惨叫:“朕难过极了,不成啦!”小太监慌忙走近病床,只见正德全身抽搐,大喘粗气,连续喷吐鲜血。两人知道不妙,留下一人照料,另一人则飞奔去找太医。谁知太医未及赶到,正德却两腿一蹬,翻滚在地,断了气息。
一个怪诞突兀、多变多难的时代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