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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蒋知府巧思抗逆旨 刘良女善心护诤臣(1 / 1)


正德是在十四年八月二十六日从北京誓师出发“御驾亲征”的。刚出京城,就惊闻逆藩宁王已经兵败被擒。乱事已经结束,是否继续“南征”,便成为朝议争论的焦点。大臣们都敦劝班师回京,但正德仍然固执坚持,一定要继续“亲征”,说要亲自活捉已被关押囚笼的宸濠归案,继续率领大军南下,浩浩荡荡,势不可当。但是,既然是以游乐江南为目的,便顺水推舟,听从了王守仁们的劝说,答应放弃攻略江西、扫荡余党的“计划”。事实上,兵乱方息、贫瘠残破的江西本来对他就没有多大的吸引力,于是改途易辙,直指繁华富丽的江南。

他是到十二月二十五日才驾临南京的,距离出发之期,刚好是四个月。漫长的追欢逐乐的征途,创造了史所罕见的纪录。

他乘舟沿运河南行。九月二十四日,正逢三十岁诞辰万寿节。这是最隆重的庆节,例应举行盛典,北京所有大臣勋贵,都要亲诣庙殿,一则敬拜祖宗,二则面觐皇帝恭祝圣诞。但是,作为主角的皇帝,此时却正旅次德州。京师百官经过集议,只好办了一个缺席的仪式,在皇位空座的情况下,遥贺圣诞。正德闻知,并不在意,丝毫未减游兴,反而诎笑说:“这些老爷们,就只识得按照老谱儿的俗套办事。”

沿德州南下,正是霜降前后,沿途云绕山峦,枫叶红火,好一片秋色风光。最令正德高兴的,是沿岸并未见到破烂的草屋危房,也未见到衣不蔽体、饥寒交迫的人户。反而看到不断有人连群结队,袍服鲜亮,沿岸欢庆皇上光临,叩谢皇恩。好一片升平和谐的图画。

江彬借机说:“皇上治国有方,抚恤百姓,万民富足,真是旷古绝伦的盛世气象啊!”

正德点头称许,自命不凡道:“朕不是只能施加小恩小惠,只重陈言俗行的皇帝。朕自有匡时济世之道,要承担起千钧重负,要做超越三皇五帝,比美尧舜,驰名千古的帝王!”

原来这一套都是江彬和张忠等费尽心思特别安排的。他们深知正德酷爱排场,喜好炫耀,乐于报喜不报忧,因此事先勒令沿途官吏,必须在皇驾路过之前,将一切危房草舍拆毁,将一切贫寒人户驱赶到离岸十里以外,又再收买和强迫一些人,扮作喜跃欢舞、感恩戴德的角色,务必营造出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这一来,老百姓遭殃了,居住了数代的茅寮老屋一旦被推倒,顿时失去了躲避风雪的栖身之处;被迫离开故土,衣食无着,转徙流离于穷山恶水之间。不少人无以为生,甚至葬身沟壑,送了性命。所谓太平盛世,其实是用残暴手段炮制出来的。

正德一行舟过济宁,到达徐州。在徐州增设了全套仪仗警卫,换乘豪华龙舟,一路鼓乐喧天,旌旗开道,直达淮安的清江浦。

清江浦是黄河和运河交汇之处,湖山优美,是东南的胜地,又是打猎和钓鱼的好场所。正德在这里停留了十多天,恣意渔猎。

他猎获不少野兔禽鸟和湖鱼之类。对于大量猎物该怎样安排,他也煞费心思,下谕分赐给随行人员及地方官员。但是,这不是可以白白享受的,规定凡获赐的官员必须献上金帛答谢皇恩,该献多少金帛,居然也形成了“市价”:得赐一只野兔,应献纳白银五百两;一只野鸡,应献白银三百两。至于鱼虾,则是以分量论价,三斤以上的大鱼应献白银五百两,二斤的三百两,一斤以下和虾蟹蝎螺之类是每斤一百两。受赐的官员苦不堪言,但又不敢不按数缴交,不敢辜负皇恩赏赐。其后皇驾到达宝应,也在当地著名的汜光湖上重演了一番,不但渔猎尽了兴,又收敛到一些贺喜的财帛。

为了迎接圣驾,南京、山东、河南、淮阳等地的文武官员都集合到清江浦叩问圣安。江彬示意,既为御驾亲征,当然要炫耀军威,让所有文武官员都穿着戎装觐见。武官有现成军装,文官向来没有,只好临时张罗甲胄头盔。因为是面觐皇帝,所有官员不敢骑马乘轿,都得徒步跟随圣驾后面。这一来,只见清一色军装打扮的老少官僚,蹀跇随行,既分不出文丞武尉,也不知道官阶高低,队列错乱,互相践踏。江彬也无法号令,只好草草收场。

但是,江彬之所以要以圣旨的名义,调集东南各地的官吏前来,却是有着自己的打算。首先是为了树立自己首宠强臣的地位,抖出恃强凌弱的威风。当时连南京守备成国公朱辅这样的宗室贵胄,谒见江彬时也得长跪听命。总兵镇远侯顾仕隆性格倔强,私下表露过不满之色,江彬便向正德密报仕隆有不轨之心,撤去了他总兵之职。这一下子,几省自巡抚、巡按御史以下各府州县官自然受到威慑,只好对他巴结逢迎,俯首听命。正德通过江彬屡次颁旨征索银两以及鹰犬珍玩,众官疲于应命,还是不能满足。江彬派出大批旗牌官,分别到各处官衙坐索。旗牌官狐假虎威,往往对地方官加以违忤钦命、藐视江大都督令旨的罪名,咆哮公堂,甚至拳打脚踢,限期交纳,不到手绝不肯罢休。有一个州通判名叫胡琮,受不了打骂污辱,又实在无法从干糠中挤出油水来,自知绝难在限期内交出款物,只好上吊自杀。而江彬矫旨刮索之际,也捞取了大量财富,沿着淮河三四百里境内,顿时成为重灾区。

正德一行在淮安清江浦玩乐讹索了十天,十二月初一日来到扬州。

扬州是历史名城,是富甲天下的鱼米之乡,自古以来,就一直是历代帝王、豪门巨贾以至缙绅士人们向往的名城,所谓“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故此,正德将扬州作为南游的第一站。

他乘坐龙舟,与刘良女并坐舟首前舷,欣赏着沿江景物,兴奋说道:“良良,你生长在山西太原,今随朕南游,也应该知道东南几座城市,各有自己的特点:所谓杭州以湖山胜,苏州以市肆胜,扬州以园林胜。眼下就要到扬州了,我们一起看看盛极一时的当地园林,难道真是琼楼玉宇、人间仙境吗?”

良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答谢皇恩。

正德接着说:“我们在扬州多住一些日子,然后再到南京和苏州、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们一定要玩个痛快!”

太监张忠是为正德打前站的,早在十天前就领着一批侍卫先行到达扬州。

他首先夺取扬州最大的豪门大宅,赶走原有的住户,改称为都督府,虽然来不及重新建构,但以最快的速度日夜赶工,安排好豪奢华美的铺陈。

正德进入扬州,果然见到它迥异于北方的秀丽景物。扬州沿河两岸有一条贯通南北的大街,沿街楼阁精致,点缀天然,各有风姿,似一道柳暗花明、美不胜收的长廊,所谓“春风十里扬州路”“十里长街市井连”。最动人之处,是夕阳西下,夜幕揭开之际,两岸的酒肆娼楼,点燃着万盏绛纱明灯,光芒耀列于堤坝,恰与江上箫鼓齐奏、弦歌弹唱的游船交相辉映。正德偕同良女,或乘坐龙舟巨船游行于江上,或轻装简从,乘小轿溜达于长街之中,引为大乐。

张忠和江彬精工打造了一条极尽豪华的龙舟。配齐笙箫管乐,请正德遨游于瘦西湖,或者沿着护城河,俗称为小秦淮,慢驶浪行,尽情欢赏。正德乐而忘形,传令御舟上的乐工和声奏乐。湖上和江上的船只,为了迎合皇上的雅兴,也张灯结彩,追随在御舟之后,组成一队色彩绚烂的游船队列,真是“夜桥灯火连星汉,水郭帆樯近斗牛”。正德高兴得手舞足蹈,亲自鼓瑟吹笙,对良女说:“这样的风光秀丽,怡情悦性,朕从未经历,若不南游,岂不辜负了大好湖山?岂不是枉为天下之主?”

正德在饮食酒肴方面,并不拘泥。对于尚膳监派在豹房御厨供应的饮食,什么金盘玉盏、象筷银匙,每餐必备的八果子、八小菜、四案酒、十二下饭大菜,另有羹汤甜点等;鲍鱼、海参、燕窝、鱼翅等珍馐,所谓“宰凤烹龙”;以及就餐前后的赞礼奏乐,早就厌烦。只要兴之所至,便不理会尊卑贵贱,不在乎街巷弄里,酒馆食肆,都要亲自尝试,但求美食惬意。风味独特的扬州菜肴和点心,亦让他食欲大增。长期的繁荣富庶和物产丰饶,加以历代传承不断改进的烹饪技术,形成了声名卓著的淮扬菜系,“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他尝到了以豆腐、面筋、菌蕈和笋芽为原料的新鲜食品,还有诸如拌鲟鳇、鞭竹鸡,尤其是名为鱼咬羊的特色菜。所谓鱼咬羊,就是将绞出内脏的鳜鱼,填入精选的羊肉,小火红烧,做成鱼不腥、羊不膻的淮扬名菜。而“鱼”和“羊”合起来就是“鲜”字,突出鲜香味美。时当腊月,又正是扬州吃风鸡和醉蟹的最佳季节,所谓“醉蟹不看灯,风鸡不过灯”,就是说过了次年的元宵灯节,鸡和蟹都发老,难以保持原有的鲜美特点了。正德逐一品尝这些菜点,连声说:“仅凭扬州菜点,就不枉朕此一行了!”

他又嘱咐,要带几个扬州名厨随驾回京,进入御厨,在豹房供应饮食。

他早就听闻传说,隋炀帝曾经“阅伎于扬州”,引为艳事。这个伎,并不是指娼妓,而是指扬州出色的戏剧歌舞。到了明代,扬州的戏剧歌舞更有了重要发展。正德对流行于扬州城郊的合称为草台戏的花鼓戏、香火戏都十分欣赏,下谕传集一些土班子来都督府演出,令所有文武官员随同观看。有些官员认为这是出格的事,一个御史壮着胆子进言:“这些草台戏,本地叫作乱弹、土班子,人员流品复杂,演唱的又有伤风败俗之词,有碍皇上观听,实不宜召入府中。”

正德大发雷霆,指着御史痛骂:“你枉读诗书,不知御史本职为何事,说的都是屁话。什么叫伤风败俗,淫秽之词?圣人还说过食色是人之本性,一切虚文俗礼,都是你们这些假道学炮制出来骗人骗己的!草台戏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不能君臣同看同乐?试问在座之人,有谁未干过伤风败俗之事?如果你的父母不动心淫秽,怎么会生育出你这个混虫?”

众人不敢吱声,御史大汗淋漓。叩头认罪。

自此以后,都督府里经常锣鼓笙笛共鸣,草台戏的演艺人员也得到钦命,不必顾忌,必须保持原汁原味。乐曲声声入耳,歌词荡气回肠,生动活泼。剧情多有怨女旷夫的吟叹,男女之间的调情骂俏,并夹有放荡的俚言荤话。众官员有的还是看不惯,心中暗自嘀咕,以为是难登大雅之堂;但也有人为之会心动情,认为泼辣可喜。正德指出,这些草台戏表达了人间的真情至性,远比宫廷里演奏的圜丘乐章为好。他乐此不疲,击节赞赏,还多次召见班主和演员,赏以金帛。

扬州的园林建筑兼有北方之雄、南方之秀,建筑群又集中在瘦西湖沿岸,绵延十余里,各个景区又有不同的特色。正德向往扬州园林甲天下的盛誉,连日安排出游。江彬、张忠为此也做了周详准备,勒令园主们重新粉饰,一律摆设香案迎候,沿途派有逻卒暗探严加戒备,绝不容许稍有疏虞。两岸花柳长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

一日,正德偕同良女,便衣登上扬州有名的蜀岗,远望绕山而过的运河,扬州诸胜尽收眼底,又见遍岭上下红梅绽开,恍似铺在山峦的鲜艳的彩霞,为之沉醉不已,感慨而言:“当今腊月,北京只是滴水成冰的三九寒天,而扬州的梅花已经盛开,预告着盎然春意。山光水色交融,真是人间奇境!”

他们信步登上岗顶,见有一座佛寺建在巅峰之处,寺门未见人迹,只听到里面传出钟磬诵经之声,举目看到寺门顶端,悬挂着“禅智寺”的匾额。

这座佛寺极为气派。山门高敞,正门向西偏北,寺墙俱是水磨青砖精砌而成,寺门则是三重鳌角,屋顶檐下浮雕着五龙飞腾缠绕。进入寺内,门内长廊有金身雄伟的四大天王坐镇,八大金刚把守,十分森严肃穆。通过长廊,禅院当中建有一座钟鼓楼。再往前行,则是一间巨木为柱、坚石为基、巍峨广阔、气象庄严的大雄宝殿。最有特色的是,大殿房顶竟是用绿色琉璃瓦铺盖。据说当年太宗皇帝起兵“靖难”,曾以高僧道衍作为谋主,道衍出谋划策,都能洞贯机要,出奇制胜,功不可没。而道衍和尚正是出身于禅智寺。为酬功报德,太宗皇帝破例特准本寺采用本来只有皇子府邸才准采用的绿琉璃瓦。有此典故,禅智寺的身价大增,成为扬州一大禅院。

大雄宝殿正中供奉的是释迦牟尼,左边是阿弥陀佛,右边是弥勒佛,佛像尊严,金身宏伟。又在另辟的一间侧殿,专门供奉观音菩萨的素衣立像,观音素衣伫立,手持净水瓶和杨柳枝,另有一种慈悲惠爱形象。正殿和侧殿都香烟缭绕,足见信士众多。

两人刚入殿堂,禅智寺的住持云悟禅师便赶出来迎迓。云悟穿着海青色的圆领方袍僧服,又在右肩披着一件大红色绣有金线的袈裟,这既显示出他的方丈地位,又表示出待客隆重。他恭敬笑迎正德和良女,双掌合十说道:“两位施主光临敝寺,实在是禅林盛事,令寺院生辉。”

云悟禅师年将八十,但思维清楚,口齿灵便。他在扬州住持禅智寺已有多年,平日交游广泛,活跃于僧俗两界。不但禅学知识得到称誉,而且颇有势利眼光。他早就听说当今皇帝用大都督的名义来到了扬州,早就做好迎接准备。今天一早,又遥望到一男一女,先是乘坐大轿来到蜀岗岗下,然后携手上岗。二人虽然便衣,但在岗前岗后,都密布警戒卫卒,便揣摸准了来人便是当今皇上,和身份特殊的刘娘娘。但又故意不揭明,只是称呼为尊贵的施主。

云悟对正德二人殷勤介绍本寺历史,又要带领他们往里观看收藏有五百罗汉的罗汉楼和藏经阁,以及以种植娑罗树和菩提树为主的佛家园林。正德兴致大发,欣然随他而行。

良女婉辞,等正德和云悟步出大殿,她疾步转入观音菩萨侧殿,先是上香礼拜,然后俯跪在蒲团之上,虔诚地忏悔祷告。她吁请观音大士理解自己的悲情苦况,甘愿承受百般劫难,堕入阿鼻地狱,只求解脱自己的深重罪孽。她为皇帝祈祷,但愿观音妙光感化,开悟皇上归善灭罪,禳灾修福,能免千万劫难,更恳切祈求观音和诸神发出菩提心,庇护怜悯远在山西太原的丈夫和幼儿弱女,望他们饶恕自己的寡恩绝情,忘记这样一个失去节操的绝情妻子和母亲,祈祝他们在家乡能够平安生活。良女在观音法座之前百感交集,悲恸无已,尽情倾诉。

正德颇有兴致地观览了罗汉楼内用檀香木精工塑造、神态各异的众多罗汉,但却无意登上藏经阁。云悟请正德进入方丈室奉茶。

正德入室,看到早有布置,侍者恭敬迎候,并且奉上香茗。在方丈室正中向阳处专门摆放着一条长几,几上铺着一张上乘宣纸和笔墨。他注视之时,云悟趋前进言:“施主今日光临敝寺,真是莫大的因缘,是佛门盛事,更是敝寺无量无边的福分。僧众等殷切盼求施主能赐墨宝,为敝寺书写一个匾额。翰墨生辉,更显佛法庄严。”

正德本来在书法上就有些根底,欣然答允。随即走近案前,拈笔濡墨,笔走龙蛇,一挥而就,在宣纸当中写下刚劲有力的“禅智古寺”四个大字。

写了这四个大字之后,正德仍然握笔沉吟,若有未尽之意,又端端正正地在匾额的左下端,写下“己卯御笔”四个字。

这等于公开宣布了自己的皇帝身份。云悟和众僧大喜过望,纷纷罗拜感谢,称颂皇恩浩荡,是广结佛缘留传千古的大功德。

僧俗欢欣陶醉之间,忽然听到由远而近一个半男半女的声音嘶叫:“反了,反了!这还了得?”

正德一惊,急忙举步走向大殿。

放眼一看,原来是亲信太监张忠,正气急败坏地闯入殿内。正德进入大雄宝殿,寺僧们也不管什么寺规惯例了,竟在释迦牟尼宝像之前,摆放了座椅,作为临时的御座。近身侍卫也闻风进入寺内,侍立两侧,大雄宝殿顿时变成执掌皇威的场所。

正德急问:“什么事如此慌张?”

张忠回答:“有两个狗官要和皇上对抗,不但逆旨行事,而且还另出鬼主意,有意丑化皇上。事关重大,奴才才急来面奏的。”

“哪两个人?”正德问。

原来张忠有意告刁状,因为他奉行正德的指令,要在扬州搜刮美女和金银财帛,但都遭到地方官员的软磨硬扛,人和银两都未如数到手。出力筹措之间,却又遭到扬州知府蒋瑶和高邮知州吴鼎二人别出心裁的对付,气得暴跳如雷,因此押着蒋、吴二人直奔蜀岗来告御状。

张忠首先对蒋瑶猛烈攻击,说:“奴才奉旨在扬州搜选美女,想不到当地百姓却抢着将女儿嫁出去……”

正德打断说:“这是朕当年在晋绥以及南下沿途都发生过的,叫作什么抢郎配,完全是刁民们不体会皇恩的蠢行。但经过地方官的追搜和弹压,还是有不少俊俏女子被追选进来。”

正德接着又脱口而出:“这些刁民不明大体,天下之大,女儿配了郎就躲得脱吗?他们并不知道,朕不在乎大姑娘或小媳妇,只要朕看中了,都要普施雨露!”

这一番淫荡言词,让侍立殿中的僧侣们十分难堪。云悟知机,领众僧退出回避。

张忠接着揭发:“皇上有所不知。前时各级地方官都是奉旨行事,穷究追踪,深挖严查,不论已嫁未嫁女子都被查出来,将抢郎配的歪风镇压下去。但眼下这个扬州知府蒋瑶却反其道而行。据奴才收到的线报,蒋瑶竟敢放肆,说什么身为父母官,岂能眼看民女受糟蹋;又说宁愿自己受罪,也不让百姓遭罪。他在皇上未到扬州之前,便示意民户尽早为女儿寻觅夫家,立即成婚,然后由夫家携带远窜到偏僻之处,以求脱免。”

正德怒道:“真是无法无天,竟敢拒受皇恩,视皇命如空文,岂能容他?”

随又移怒于张忠等人,质问道:“你们都是死人吗?是干吗吃的?”

张忠分辩说:“奴才早就密嘱侦探,查明谁家有处女,谁家有少妇。前天夜半突击封锁道路,高举灯火,遍户穷搜,一有发现,便立即揪拿回来。”

“那不就结了吗?”正德问。

张忠懊恼回复:“由于蒋瑶早就广泛通知各民户预先逃避,也找不到几个够格的女子。”

看到正德怒不可遏,张忠又火上加油:“事后,这个蒋瑶却送来几个女人应付差事。”

“什么样的女人?”

“几个年过三十,浓眉大眼,膀阔腰圆的女人,说是在乡间种桑养蚕的农妇!”

正德气得七窍生烟,拍案叫道:“这不是公然对抗,故意戏弄于朕吗?”

随即命令侍卫:“将狗官蒋瑶押上来,朕要亲自将他审讯定罪!”

原来知府蒋瑶早就预知扬州富饶秀丽的名声在外,御驾到来,需索必多,他身当其冲,实在难以应对。他知道如果不满足皇上和随从的逼索,必罹至重罪;但如果强迫民户交出妻女,又实在对不起扬州百姓,永怀愧疚。他苦思之下,最后狠下决心,宁可自身受罪,不肯种祸于民。张忠指控的各项事实,虽有煽动夸大之处,但大体上也确有其事。

他已押入大雄宝殿,早就被剥去冠冕,戴上手铐,入殿下跪奏告:“微臣扬州知府蒋瑶叩请圣安!”

正德质问:“大胆蒋瑶,你因何鼓动抢郎配的歪风,教唆百姓妻女远窜,阻碍皇差?”

蒋瑶奏道:“扬州城内有四万户十余万人口,微臣焉有能力逐户教唆鼓动?这是没有的事,求皇上明察。”

正德追问:“你不奉献美女,反而送上几个粗壮农妇,不是有意戏弄朕躬吗?”

蒋瑶自知犯了死罪,只想一吐为快:“微臣赤心事上,深知皇上英明,必以百姓之心为心,所以才专门送上几个身家清白、勤苦耐劳的良家妇女,以备驾前驱役。”

正德烦躁挥手:“将蒋瑶押出去,等审问吴鼎之后,一并定罪!”

吴鼎入殿,一身陈旧公服,满脸清鲠颜色。未待叩礼完毕,正德便问张忠:“这个吴鼎是怎样恶意讥讽朕的?”

张忠立即回奏:“奴才奉旨,向沿途州县征收南游用费,多数州县已经如额缴交,有些州县虽未能足数,但亦表示将陆续补缴;只有这个高邮州知州,胆敢自称无力征解,拒旨赖账!”

正德怒问吴鼎:“这是怎么回事?”

吴鼎叩头奏言:“高邮州库藏亏空,而且遭到三年大旱,人户逃亡过半,征收确实困难。上月奉旨征银十万两,万般拮据当中,已经如数上缴。但前日张公公又下钧谕,着令再交五万,微臣确实无法张罗,因此才误了皇差。”

张忠指控:“他不但违法抗旨,还居心险恶,转弯抹角侮辱皇上。”

“你说说看。”

“奴才屡次催他上缴银两,他竟交来一包簪珥之物,说是他妻子仅有的值钱首饰,要用来顶充欠款。”

这也出于正德的意外:“其中确有什么稀世珍宝吗?”

张忠掏出一包用绛红色陈年纱巾包裹的饰物,解开了送到御前:“请皇上亲览。”

正德一看,内中只有一双银手镯,一条镏金项链,还有一支粗质玉簪,别无他物,估价不足二十两银子,显然是吴鼎未中科名前娶亲的聘礼。不觉又气又恼,猛将包裹掷在吴鼎跟前,喝道:“你是什么意思?”

吴鼎回答:“微臣家中确实只有这些东西还值点钱。”

正德连续审问了蒋瑶和吴鼎二人,也实在疲累了,下谕:“将这两个胆大抗旨、嘲弄朕躬的狗官推出斩首,就地正法!”

侍卫们上前捆绑,正要推出殿外行刑,突然从侧殿冲出一个女子,她披头散发,满脸泪痕,扑跪在御座旁边。

正德一看,原来是刘良女,惊问:“良良,你要干什么?起来说话!”

原来刘良女在侧殿,将张忠告状和皇帝审问蒋、吴二人的经过听得一清二楚。蒋、吴的辩词和作为,触发她感怀身世,实在不忍见到两人破家丧命,情不自禁踉跄奔出。

良女跪地不起,用泪眼仰望正德,鼓起勇气说道:“皇上信奉神明,怎么能在寺门清静之地,在佛陀殿前诛杀臣子呢?”

正德一怔,知道良女在为蒋、吴二人求免,强压怒火,改口说:“也罢,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将这两个犯官拖出寺前,各重杖三十!”

张忠深知刘良女在正德心中的特殊地位,虽然大为不快,但不敢驳回良女的求情,反而因势利导,顺口说:“刘娘娘的高见照应佛戒,极是,极是!”

正德以为事已了结,正要扶良女一同离寺,但良女仍然俯伏在地,哭泣不止。

正德忙问:“良良,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良女眉睫间充盈悲切之情,哭道:“臣妾今日承恩,陪同皇上驾临名山,参拜佛陀,正在为皇上祈福,求神灵保佑圣躬万福,却惊闻皇上要杖拷犯官,扬州的百姓必然以为都是臣妾进谗唆使之故,众口铄金,臣妾身负恶名,真是百口莫辩啊!”

正德犹豫。良女继续说:“这两个犯官愚蠢憨直,但确实各有为难之处,并不是故意侮辱皇上的。”

正德似有所动,问良女:“良良,你的意见是……”

“请皇上开恩饶了他们吧!”良女回答说。

正德在大雄宝殿上踱了几步。终于下了决心,高声传偷:“把这两个犯官松绑,免杖,革去官职,驱逐回籍,永不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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