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宸濠发动叛乱之事奏告到京,正德不但不认为是恶讯,反而作为一件大好事,正好利用这样的借口,堵住谏止南巡呼声,立即宣布御驾南征,亲擒拿叛王。
大学士杨廷和、梁储、蒋冕三人紧急前来豹房,请求面觐,准备作最后的劝谏努力。正德明知他们的来意,但也想利用宸濠已发动叛乱之事,转而驳斥满朝臣工反对南巡的意见。
杨廷和等进入太素殿,未及行礼,已看到正德铁青着脸,颇有气势汹汹待机而发的架势,问道:“三位老先生紧急求见,有什么急于启奏之事?”
杨廷和委婉陈言:“宸濠之变未起之时,群臣知闻皇上已有南巡之意,早已议论纷纷,群起谏止,因违忤圣意,兵部郎中孙凤等十六人,吏部郎中张衍瑞等十四人,礼部郎中姜龙等十六人,刑部郎中陆俸等五十五人,俱被加以‘出位妄言,多方谤讪’之罪,为首的捕付镇抚司,其余百人俱罚跪午门外,先后被杖。臣民等或未体念圣意,颇有不理悟之处……”
正德听得不耐烦,大声喝斥道:“这些犯官罪有应得,仅施薄惩,已经结案完毕,何故又提及这些鸟事?”
廷和只好转入正题:“闻知宁王宸濠在江西造反,皇上又有亲赴江西征讨之意。内阁奉诏草拟亲征平叛檄文,愚见以为,逆藩不自量力,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兴兵造反,不过蚍蜉之患。臣等认为只须派遣京军劲旅前去征讨,必可不日戡平,实在不宜有劳御驾亲出。令日谨将众议紧急奏闻,恭候圣裁。”
虽然言词婉转,但已惹起正德勃然盛怒,他指着这几个辅臣说:“什么众议,还不是你们几个阁老带头起哄的?岂不知道皇威远振,皇统永垂,正是朕的天职,难道要朕见逆藩而不讨,视叛乱为等闲吗?你们这些浅陋陈腐之见,不要再来唠叨。若贻误军机,扰乱大计,不论是勋臣国老,都要依法惩治!”
三人一时默然。正德却又兴致勃勃地翻出本朝史事,作为自己执意亲征的依据:“你们都是科举出身,自应谙识同史。岂不知我朝宣德章皇帝,圣讳朱瞻基,在查明亲藩汉王朱高煦谋反有据之后,毅然奏告天地祖庙,下诏亲征,率领大军直捣汉王的藩府乐安,将他擒拿归案。这都是祖宗威武果断、惩治不臣的辉煌往事,你们是不知其事,还是知而不言,隐瞒祖德,要陷朕于不义呢?”
对于这样的强词歪论,杨廷和等不敢辩驳。正德仍然意犹未尽,挑衅道:“你们看,朕与宣德先帝相比,有何异同?”
将死去的老皇帝和现今的在位皇帝作比较,绝不是臣下胆敢轻议之事。三人低头缄口,久未回答。
正德不耐烦,咄咄逼人:“你们又不是哑巴,为什么不说话呀?”
廷和无奈,说了几句门面话:“宣德初年,汉王以为章皇帝刚正大位,有可乘之机,自负才武,公然造反,幸我宣宗皇帝英武果断,立诏亲征,役不逾时,兵不血刃,逼使贼臣高煦出城归降,真是威德逾天,备受后人景仰。而今我皇上允文允武,军功显赫,一新天下,御极已十有四年,皇基巩固,更岂容贼子窥窃?今宁王宸濠悖逆天道,怙恶不悛,但不过是蜉蝣之患,派一旅王师奉天讨罪,必能迅速荡平。此所谓大德至仁,无敌于天下也。”
未等杨廷和说毕,正德便大声喝止:“你说的这一大堆废话,还不仍是违忤朕意,反对御驾南征吗?桀骜不驯,巧言抗旨,岂是为臣事君以忠之理?”
他接着披露自己的想法:“朕对宣宗章皇帝极钦极敬。但事将百年,情势已大有不同。贼臣高煦就藩山东乐安,只有十多年,而宁王一系盘踞江西已历五世,经过一百余年的经营,扎根深厚,岂可与高煦同论?加以高煦虽然告叛,但鸷而寡谋,外夸内懦,贼兵举事之后仍未敢出乐安一步;而宸濠却蓄谋已久,羽翼丰满,今闻知已率水陆之兵直扑南京,企图撼动祖宗基业,岂能称为蜉蝣之患?章皇帝的亲征是围困弹丸之城,迫使高煦出降;朕的亲征则要率师野战于江湖,活擒逆藩于阵上,绝不是章皇帝当年所能预见和做得到的。你们看,是不是这样?”
正德这番言词,实际流露出认为自己的气魄和才能都远高于高曾祖父宣德皇帝之上。杨廷和等对于这样伐功矜能、目无祖宗的言论,忧心忡忡,意识到已无可挽回,只能沉默不语。
正德干脆宣示:“你等根据朕意,立即撰写讨逆亲征的诏书,颁布天下。宸濠大恶,必应正名讨罪,绝不赦免;必须严词申讨,口诛笔伐,不得少有延误!”
颁布亲征诏书的同时,正德大力进行南征的部署,发出的传帖一律以“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镇国公朱寿敕”作为最高军令,又命平虏伯朱(江)彬、左都督朱(神)周、锦衣卫指挥朱(钱)宁随驾从征,襄赞军机。谕命大学士梁储、蒋冕,太监张永、张忠、谷大用等人扈从。然后,又派安边伯朱(许)泰为威武副将军,领兵先往南京,定边伯朱(刘)晖为平贼将军,俱掌方面兵权。副都督朱(陈)洪兼东路关口,都督佥事朱琮兼西路关口。
这一次御驾亲征的主要特点,是极力突出朱姓的高贵地位,不但上述担任重要军职的人俱改姓为朱,而且在义子府内,大多数冒称朱姓的人也都被任为正千户;朱聪、朱玺、朱文都被任为镇抚之职。朱姓大小将官在豹房议论纷纷,各献擒濠之策,表示无限忠心。而正德则是要组成一支朱家军,借炫耀国姓来突出自己,体现皇威。
出师之日,正德拜告祖宗神庙之后,登台阅师,检阅各路军兵出发。朱寿大幡在当中高扬,各路军队也都以朱姓军衔为前导,直到千总、百总、哨官等偏裨军官,也莫不举着中小尺幅不同的朱字号旗,表明自己也是皇帝嫡属,是义子中人,哪怕是义子的义子,都表示出与众不同的贵重身份。正德身为同姓总领,见到全军俱为自己厮养的子弟,不觉神采飞扬。
行军两日,御驾到达涿州。当晚,正德在原籍涿州亲信太监张忠家里宴会。张忠早就准备好美女佳肴伺候,和江彬、张永等在便宴之后陪坐。正德鞍马疲劳,想早点休息,忽然听到张家大门外,有两骑疾驰而来,急叩大门求见,喘息未定,便向张宅门卫官佐表示:“我们是受江西王巡抚派来告捷的差官,请即将奏疏转奏皇上。”
官佐等不敢疏怠,忙将奏本送入大厅。内侍将奏疏送到御前,正德拆开一看,原来是王守仁上的《擒获逆藩宸濠捷音疏》。
正德看到奏疏的标题,倒抽一口冷气,命张忠代为宣读,自己闭目静听。
王守仁奏告,攻陷了南昌之后,又在鄱阳湖水战中捉住宸濠本人,还俘获了反叛首要及宸濠家属等百余人,正在扫荡余党。还说到,目前江西的局面已逐渐安定,准备亲自“押送逆藩”,“献于阙门,式昭天讨”等。
正德听到这一重大捷报,心情十分复杂,开始还流露出一点胜利的喜悦,但越听越觉不对劲,他绝未估算到这么快就能够平定宸濠叛乱,更未想到,以江西一隅的兵力,竟然能够歼敌告捷,平贼擒王,心中随即浮现出怅然若失的感觉。自己好容易才找到亲征叛藩的好题目,勉强堵住了臣民谏止南巡的浪潮,现在竟然迅速打了大胜仗,而且将宸濠本人也活捉过来了。这样一来,以“亲征”名义便失去了目标,大肆张扬、兴师动众的“南征”也就泡汤了。他的脸容由晴转阴,由喜转怒,无法掩饰内心的极度失落,失声骂道:“谁叫你王守仁逮住宸濠的?”
江彬、张忠长期亲近正德,完全摸透他的复杂心态。他们也想随同“南征”的旗号,抢个头功,还可以大捞一把,现在也被捷报完全粉碎了,好梦一场,顿成画饼。江彬火上浇油,阴阳怪气地说:“王守仁居心叵测,岂不是明摆着要和皇上抢功吗?”
正德虽然未有答话,但眉睫间已经表露出同感。
张忠更是顺杆而上,恶毒编造说:“根据线人密报,王守仁和宸濠的关系微妙,早就有了勾结,不但逢年过节,必从赣州亲到南吕宁王府叩拜,二人还经常在密室长谈。他和宸濠的心腹谋士李士实早在北京共事时就极为投契,据说是拜了把兄弟的。有人揭报,王守仁本来是附和宸濠的,及至看到他必败之势,便抢先攻擒宸濠,一方面是阻挠皇上南征的宏图;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销匿罪迹。对于这样首鼠两端的人,实在不能养痈为患。”
对这样突兀离奇的告发,正德半信半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在座的张永听言察貌,也看出正德蓦然盛怒的原由和江、张的另有用心,但也不敢当场驳斥,也采取了先迎合正德的心意,作为争取缓冲的办法,说:“是不是暂时不宣布擒获宸濠的讯息,发檄不让王守仁押解宸濠前来,命其先在当地囚禁宸濠等犯人,一切都要等待皇上驾临再作发落。”
江彬说:“末将的看法,一定要等待皇上驾临之日,将宸濠开枷解柙,放回鄱阳湖,由皇上亲自和他对阵交锋,擒捉于湖上,方显得天威赫隆,旌麾飞扬,符合御驾南征的本意。”
对于这样荒唐放恣的意见,正德却很听得进。过了一会儿,他向张永指示:“朕派你去传达旨意,不许宣扬捉住宸濠的消息,更不准押解前来,一切等朕亲自裁夺。你还要认真观察王守仁的为人和动向,不可不防微杜渐,让人钻了空子。”
张永接旨退出。正德却又对江彬和许泰指令说:“命你等二人,立即率领劲旅直指江西,控制住局势,并为朕不日大战鄱阳,亲手擒捉宸濠做准备。”
二人心领神会,赶忙躬身行军礼,江彬高声回奏:“末将等遵旨,立即开拔兵马,一定森严战备,善体圣意,绝不敢辜负圣恩!”
江西讨逆大捷,官民们雀跃兴奋的劲儿还未过去,却传来令人胆战心惊的消息。
首先是南昌城内外都沸沸扬扬地传播着一个惊人的谣言,先是有人散播王守仁曾经串通宸濠,只是因为眼看到宸濠就要兵败人亡,为了自己解脱,才不得已捉住宸濠,好消灭罪证,掩盖通叛谋反的罪行,他并不是什么平逆戡敌的功臣,而是重要的奸臣祸胎,说得有鼻子有眼。大多数官民感觉过于奇兀,很难相信,但也不敢站出来辩说澄清。随后,传来更加震撼的消息,说皇上已急派江彬、许泰两员大将,率领十万雄兵,要来江西擒拿附逆有据、诈冒军功的王守仁、伍文定等人,还要逐一缉捕严惩包括附从宸濠的党羽和追随王、伍作战的军民,要血洗江西。一时人心惊惶,市井大乱。更有人见风使舵,本来盛誉王守仁建立了殊勋伟绩,极力攀附关系的,一转成为揣摩着形势的发展,窃窃私语,相约要摆脱和王守仁、伍文定等人的关系。甚至有人竟然捕风捉影,派人逆向迎接江彬等的大军,要主动揭发王、伍的“罪迹”。一时间,掀起惊涛恶浪,大刮阴风,这样的信息很快也传到赣南府县,凡有应檄出兵,支持过王守仁征讨的官民,也好像祸将从天降,不知所措。
这个时候,江彬、许泰率领数万人马,用“剿余贼”的名义,兼程急行军,仅用了十天,便进入了南昌。官兵高傲蛮横,以收拾江西局面的胜利者自居。江彬、许泰设立钦差都督行辕,随时直接要粮要款,不但不与当地巡抚按等官联系,却是索派夫役,还巧立罪名,罗织平民,甚至逮捕勒索当地的缙绅士子,自称是肃奸追赃。对于王守仁,更看作是眼中之钉,故意挑刺。
守仁不为所动,闻恶言不急不辩,遇冲撞则先退后避,反而对待北兵以礼,只是暗嘱南昌居民尽可能避居乡下,防患于未然。他主动求见江彬和许泰,提出要犒赏北军,却遭到拒绝,还饬令各军不准接受江西地方官的一切慰劳钱物,这表明已经公然摆出查办的架势。
一晚,伍文定夜访守仁,两人都脸容肃穆,心怀深忧。文定先说:“王大人定必知道,这些天来南昌城已经被搞得昏天黑地,谣言四起,北军乱抓乱捕乱杀,怨声载道,这样下去,一定会惹成大乱的。”
守仁回答:“我的看法和您相同,但他们挟皇威而来,我们稍一对抗,就一定会陷入他们预先设好的陷阱。当前只能委曲隐忍,不作计较。对于北军官兵,必须讲究主客之礼,缓和他们的仇视情绪,体恤他们离家出征的苦处,遇有北军丧亡,一定要厚备棺梓,以礼拜祭。”
文定点头,接着说:“综合所有的谣言和乱象,显示事非偶然,都是对着我们,特别是针对王大人而来的。这些亡命之徒,是什么阴险毒辣的手段都会使出来的。”
守仁同意,反问道:“静庵兄,你以为江、许两个武夫,就敢对江西局势全面大翻盘,对活擒宸濠的大捷完全否定吗?他们气势汹汹,虎视眈眈,难道仅仅是为了‘剿捕狡贼’吗?暴戾恣睢,霸气十足,难道不是有所恃吗?”
文定醒悟,但是他也同样不敢说出江、朱二人的真正后台是什么人,以及为什么采取这样意旨。两人相视黯然。
危机一触即发之际,却发生意外的情况。
原来太监张永也是奉钦命前来的,他和随从队伍按照驿道行程前进,又因为年老体衰,几次在途中歇息,所以比江许部队晚了二十多天才到达南昌。
老张永的身份地位不同于一般宦官,他不但是在宫内侍奉过两朝君王的老陈人,还因为受到弘治先帝的特殊赏誉,认为忠诚可靠,钦赐了一根龙头拐杖以示荣宠。更因为,他早在正德五年,就和都御史杨一清在宁夏定密谋,出奇计,舍性命,揭发了刘瑾阴谋戕君夺位的大罪状,而立下了特大功劳。他在正德面前受到亲信和尊重,满朝文武大臣和宫中宦竖都要看他颜色。当年为与刘瑾争功,能谋定然后动,终于置刘瑾于死命,显示出超常的见识和气魄。当前,他也不愿意看到江彬、许泰之辈气焰熏天,要借清查余党来逞威取财抢夺头功。他沿路不断派人侦探江西局势,特别是江、许等人在江西的言行活动。两相比较,他对王守仁、伍文定的事迹比较肯定,既是激于义愤,也有意借此挫折江、许的威风。
这一天,探马报来,钦差大太监张永偕同随从人等将于午时到达南昌。江西抚按各官,以及京军头目都在南门外十里的接官亭恭候。
张永的队伍由远而近,果然气势不凡,不但高扬大纛,鼓乐同奏,俨然当朝头品大官的架势,而且还专门在座轿前由四个小太监抬着一个漆金涂红的龛盒,盒内放着用红丝带拴着的钦赐龙头拐杖。大家都知道,这就是当年在御前用来殴过权宦刘瑾的拐杖,不觉肃然起敬。
轿子到达接官亭前,张永刚下轿,全体文武官将都趋前行礼。江彬和许泰全身披挂,唱喏行军礼。王守仁、伍文定等抚按官员也拱手拜揖,问候旅程辛劳。
众目睽睽之下,张永踱步向前,先对王守仁答礼,执着守仁的手,亲切地说:“王大人劳苦多功,今日又劳远迎,实在不敢当!”然后拱手环揖,向众官表示谢意。
这样的表现不但大出江彬、许泰的意外,而且也引起在场众官的思量。江彬硬着头皮走到张永跟前,报告说:“在都督行辕,已经为张公公准备了歇息住处,请公公光临。”
张永含笑致谢,客气地回答说:“有劳都督关爱,俺看就不必劳神了,老拙还是按照规章,住在巡抚衙门的客舍方便一些。”
他又说:“等稍作安顿,老拙定然要来拜候两位都督,请教一切。”
江彬无奈,只好说:“恭敬不如从命,等公公稍为休息之后,职将等再来谒候。”
张永这样的表示,并不是心血来潮或者故意做作。他在沿途已经打听到,北军开抵江西之后,局面不但未见平静,反而动乱四起,故此想挫一下江彬等人的气焰,亦表示江西的局面不会完全翻盘,便于稳定局势。
当天晚上,江西文武众官盛宴欢迎张永,丝竹齐奏,觥筹交错,尽欢而散。江彬、许泰看见张永对自己并无愠鄙之色,反而在席上说了一些称誉的话,什么“军行迅速”“治军严肃”等套语,一时也难以辨明意向。
宴会结束,张永头脑清醒,却又借着酒后微醺,约请王守仁和伍文定到客舍密室叙谈。
他首先请王、伍报告江西的现状。
王守仁先请代叩圣安,然后问到皇上是否有意驾临江西亲自擒俘宸濠。
张永据实回答:“皇上是有这样的意思,为的是表示亲自捉住逆藩,以见皇威赫振、旗开得胜的意思。”
守仁心情十分沉重,思考了一会儿,坦率陈词:“江西的老百姓长期受宸濠的盘剥,又一连三年遭遇涝旱之灾,近来又要支付京军的军饷,已是搜罗净尽,极为艰难困苦,城乡人户大多啼饥号寒,甚至有沽儿卖女、易子而食的,也有人已经逃聚山谷为乱。如果皇驾莅临,又必然要增加一笔更为巨大的供应,很可能会触成大乱!”
张永认真倾听王守仁的话,也有些动容:“王大人说的确是实情!”
伍文定接着说:“江西之贼虽已荡平,但乱萌未息,时事方艰,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万要谨慎。现在不论是官军士卒或是宸濠党羽殁于战场的,都人数众多,正是万家悼念丧亡,忧怛伤悴之际,故不可再撮盐入火,扩大伤痛,激发动乱。公公一言九鼎,切望公公能据实转奏,恳请皇上明鉴。”
张永深知其中艰难,无奈地回答:“伍大人言重了,俺不过是宫中一个老陈人,没有什么职分的老太监,怎么可以影响圣驾行止呢?咱们还要从长计议才是。”
张永站起来蹒跚踱步,王、伍二人默坐一隅,心神不定。
好一会儿,张永蓦然站定,高声对两人说:“有了!有了!”
两人振奋,离座急问:“公公有什么高见?”
张永狡黠微笑,请两人归座,向王守仁问道:“王大人估量,你上的《擒获逆藩宸濠奏疏》,效果如何?”
王守仁现在已知自己所上的奏疏,是不知时务、不合圣意的,但还是强项辩说:“疏中上奏的战报,都是实情,绝无夸大,绝不敢有欺君之事。”
张永冷笑守仁的不知时务,这种宠辱不惊的样子,虽然可敬,但却行不通。因此直截诘问:“疏中奏报的确都是真情实况。但是,如果一闻逆讯便能够迅速集结赣南军兵组成劲旅,又巧用妙计布成疑阵,阻挠宸濠北上,再出奇兵突破南昌,迫使宸濠回救,终于在鄱阳大战中将他擒拿,战绩都是江西当地官民缔建的,所有声光都辉映在你们身上,那么皇上坚持御驾南征,急于亲擒枭首的宏图,岂不都成虚幻了吗?
“还有江彬、许泰等人率领数万北军,直指江西而来,但未待入境,你们便已经擒贼擒王,荡平了叛乱,他们岂不是扑了一场空,完全堵塞了评功晋爵的道路吗?”
张永稍为停歇,又严峻地对二人说:“这份奏疏实在是触犯了当今的大忌啊!”
守仁虽然深感委屈,也只好顿首而言:“外臣未体圣意,粗率孟浪,实在有罪!”
伍文定乘机请示:“今后应该怎样措置,还得公公点拨。”
张永也不客气:“见招拆招,遇结解结,问题只能从最上头求解决。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啊!”
二人急道:“愿闻其详!”
张永推心置腹地说:“老拙之意,目前应求补救之方,让皇上无须亲临江西而能收到南征的全功;江、许之流也能分沾一些劳迹声誉。如果这样做,似可解脱危局,化戾为祥!”
他接着说:“其中有两项对策,不知二位能委屈迁就否?”
伍文定起座躬身:“恭听公公教诲。”
张永说:“第一项,就是你们切不可自作主张,要亲自押解宸濠等一干人犯献俘阙下,这是堵塞住从皇上到南征诸将奏凯论功,大煞风景,招致不满的蠢事。”
王、伍点头同意。
张永具体指出:“皇上不日便会驾临南京,老拙亦将经杭州赶回南京接驾。你们最好能毫不声张,为表示诚意和策保安全,悄悄地械系宸濠一众,乘夜过广信和玉山转入浙江杭州,将钦犯人等交由老拙转奉御前,一切悉由皇上随意处断,为御前受俘祝捷做准备。这样才可以洽合圣怀,宽释震怒。”
王守仁表示,只要能够化解君臣问的嫌隙,有利于江西幸免灾祸,自己乐于依计而行。
但是,张永说的第二策,却让王守仁面露难色。
张永的建议是:“请王大人另写一份奏疏,用以抵消前上《擒获逆藩宸濠奏疏》的失误。新疏文最主要的内容,是高度凸显皇上在平叛过程中每一环节的决定作用。不论是早在赣南预加戒备,发布声讨檄文和发兵接战的战略部署,直到分兵阻击,会师南昌,湖中生擒宸濠的各次战役,都是出于皇上的明断,指挥周详,才能取得辉煌战果。疏文只有编造精当,环环紧扣,词藻动人,善颂善扬,才能够动人听闻,然后登入《邸报》,发布天下,昭示皇上英武弘毅,思深虑远,收克敌制胜的全功。更有一点,对江彬、许泰之流也必须少加笔墨,称赞他们率领京师大军压境,是平叛的主力,才使宸濠土崩,让这厮们也分沾荣光,才能够减小阻力,纠转局面。”
王守仁一时未能理解,脱口而出:“这不是要全说假话吗?”
张永面露不悦,驳道:“上头就是要听假话,而且要假话真说,若有其事。王大人入仕多年,应是知道这个道理吧?”
守仁低头思考,默然不语。
伍文定赶快打圆场:“公公说得极是,我等细加斟酌,遵照而行。”
张永不想深论下去,借题说:“老拙也疲倦了,先告辞歇息去。”
等到张永离开,伍文定看到王守仁仍然倔强枯坐,不言不语,可见思想上还转不过弯来。文定走近,安慰说:“伯安兄,你的心意我了解,但为破解当前的艰难局面,张公公的建议还是中肯实在,你就委曲求全吧。”
守仁激昂说道:“相规以伪,相轧以利,外冠裳而内禽兽,世运沉沦,试问良知何在?公道何在?我怎么能撰写这样的虚假战况、满篇谎言的奏疏呢?”
文定生怕守仁的牢骚,又会被人陷为诽议君上、丑化现状的罪名,使问题更加复杂,便直言不讳地说:“坚持据实直陈,未尝不是诤臣忠节之道,但也必须清醒估量,当今岂是能纳谏之君?岂是明镜高悬之世?要改变皇上亲自驾临江西‘肃清余贼’的圣意,是千难万难的。”
守仁坚持:“这样的奏疏,我绝难执笔,任谁写了我也决不署名。”
文定无奈,蓦然上前一步,对守仁做一长揖,还要做出下跪的姿态。
守仁意外,连忙跃起扶阻:“静庵兄,你何苦这样?”
文定含泪道:“伯安兄,我不是个人对你有所乞求,而是为了江西的百万生灵向你一拜的。我深知要你撰写谎言迎合上意,当然是含垢忍辱之事,与你的学识素养格格不入。但保存个人的器识事小,避免江西再遭兵燹浩劫的事大。圣人亦有言:经权可以互用。俗语‘尺蠖欲求伸,卑污须自屈’,亦是合于情理的名言。如果你为保存个人名节而置苍生于不问,实为不智。坐视人民涂炭,实在是百身莫赎啊!”
文定义正词严,守仁痛心说道:“静庵之言旨在救世,亦是教我动忍增益的道理。好吧,我便撰写奏疏,带在身上,亲自押解宸濠等众人犯,请先到杭州的张永公公接收,再转缴皇上处理好了!”
未半个月,王守仁便由杭州渡江转回南昌。伍文定虽然知道他旅途辛劳,但为了及早知悉情况,在当晚赶紧来见:“伯安兄,一行顺利吧!”
守仁平静回答:“我已听从劝说,一切依照张永的意见,办理好了。张公公也有把握地说,江西地土贫瘠,又历经涝、旱、兵、濠之灾,没有什么适宜寻欢作乐的地方,皇上既然已取到南征讨逆的全功,便无意入赣之行了。”
伍文定深为庆幸,嘱咐守仁抓紧休息。刚要告辞,被守仁留住:“静庵,你留一下,我还有事相告。”
文定回身询问,守仁郑重说:“我在杭州也上了一本恳请辞官的奏章,相信不难邀准的。”
文定怔然变色,问道:“大事刚了,民生凋敝,隐患尚多,江西士民都急盼伯安兄承担艰巨,继续施展大才安抚民生,岂有在关折之时突然告退之理?”
“这却不是突然的,我早就想返璞归真,求做一个读书人以终老。”守仁坚定地回答。
然后,他长叹了一声,痛愤地说:“政坛浑沌,官场肮脏,我实在难以久厕其间啊!”
文定知道守仁平素语不轻发,定见难移,也不敢更多劝阻,便问:“你还会留在江西啊?”
“不会了。”
“要回故乡余姚吗?”
“也不会。”
“那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守仁心有定数:“我已选定一个极好的去处,就是安徽池州的九华山。我早年曾两次前去游历,深喜它云雾缭绕,远隔红尘。山巅上只有几座道观佛寺,道士僧侣多是与世无争的虔修之徒,此地秋枫红叶,寒泉潭水,正是我纶巾野服、读书思考的佳域。”
伍文定和王守仁同事江西有年,特别是在这次剿平宸濠叛乱中同赴战机,亲密合作,情谊深厚,一旦面临分袂,从此官庶两途,不觉凄然。他攥住守仁双手,动情地说:“伯安兄,我知道难已挽留,你千万要珍摄啊!”
守仁也铭感他的真挚,亦请他在职时一切小心。稍过一会儿,又情难自已,沉重地对文定诵出两句似诗而非诗的心里话:“容我著书才是福,历经世道始知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