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必来说”“不必数数奏扰”的谕旨,固然粗鲁蛮横,拒谏于千里之外,但对正德皇帝来说,倒也言如其人。
顾佐听到这样的谕旨后,顿觉脑袋嗡嗡作响,胸中积愤汹涌澎湃,数十年来致君尧舜上的理念一下子崩塌了,君圣臣贤、共臻至治的期望荡然无存。他回府后一病不起,病榻上恶梦不断,恍惚中有凶神驱赶,自己无处藏匿,又无力反抗。有时他突然梦醒,大汗淋漓,冷静下来又想到那两句挥之不去的、不伦不类的口头谕旨。再不让上奏说话了,眼前这么多棘手的政务又该如何应付呢?他思虑再三,毫无头绪,茶饭不思,心悸气促,渐觉四肢麻痹,起卧无力。户部司官和门生故旧常来看望,他总是急切地询问衙门里又发生什么事。来人好言相慰,他又摇头叹气,并不相信这些平稳顺意的吉祥语言。他更为关心的,还是韩文目前的状况:“贯道学长还好吗?我病倒了,更难为他了!”司官们如实告诉他:“韩尚书依然每天辰时来部办公,酉末回府,部务如常运行,未停顿呢!”
客人离去,老仆顾荣进来伺候,轻声告诉说:“韩老爷来过两次,您都正在睡着,他不让我们叫醒您,静坐在榻前半个时辰就回去了。”
“为什么不唤醒我?”
“韩老爷不让惊动您。”
“他有什么话留下?”
“韩老爷说,我家老爷的病在心不在身。还说,心病还要心药医啊!”顾荣重复韩文的留言,并取出一封书柬,说是韩文留下的。
顾佐扶床而起,急急拆开缄封,原来只是一页素笺,上面端端正正地抄录有几段老子《道德经》语录,顾佐念道:
“大道废,有仁义;……国家昏乱,有忠臣。”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
“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
一共三十二个字,上无题款。下无签署。
顾佐反复诵念和思考,几次折叠放在枕边,又几次郑重地打开,半晌,他蓦然若有所悟,自言自语道:“贯道学长的深意我算粗知了。自古以来,每逢世局败乱,纲常失序,民人挣扎于水深火热之时,才会显露出真正忧国忧民、以天下疾苦为疾苦的人物,才更需要坚执不渝、敢于面对昏浊、坚持抗争的人物。我顾佐虽然鲁钝,但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清醒的,绝不敢推卸责任,畏难苟存。学长引录《道德经》的话也点醒了我,给我找到了病根。时难见忠节,荣辱本来就是相辅相随的,要有平常之心,更要特别珍视灾患,将它看作是人生难得的历练。要善处逆境,在逆境中更要不堕其志,不失其守,不改其行。户部职司全国财政,皇上需索日巨,国家开支浩大而收入日减,在目前政治旋涡的要冲,我岂能借病回避,而让贯道独肩艰难呢?”
顾佐恭恭敬敬地把韩文手书的素笺放在案上,回头大声对顾荣说:“我的病好了,准备公服冠履,明早就到部里办公!”
户部的日子确实不好过。正德皇帝从来不问家底,只管放手挥霍。他登极以来,一再传旨采购奇珍异宝;大量升擢武官,或委任宦官守备兼任京军禁军高职,提拔传奉官近千名,薪俸自然骤增;又不断延揽番僧,大量增加内府各监局佥书官、匠役、画士;光禄寺几乎每日都传办宴席,赏赐之费日增月益。所有这些开支都是以中旨形式,敕令户部立即如数拨款。他更是委派宦官兼督仓场盐池、购运为营建所用的梁木和金砖等,主管与少数民族的茶马贸易,使大量财富流入贪囊;大笔批给贵戚宗藩的田土盐引,亦都是从国家收入中割裂出去。户部从原来的“财神庙”急转直下,很快便成了负债累累的“破落户”了。
作为“破落户”正副掌柜的韩文和顾佐,终日左腾右挪,拆东墙补西墙,总是无法平衡开支。目睹仓库空虚,多年的存银已经挥霍将尽,难免全面破产,二人心急如焚,反复商量,认为不进行全盘整顿,危机已经迫在眉睫。韩文对顾佐说:“问题的关键在于皇上。我考虑还是要顶风再上一疏,将国家财政的全面情况奏报,或可感动上意,警惕危机。”
顾佐点头,转念又说:“不是刚有过‘不必数数奏扰’的谕示吗?”
只见韩文凛然正色,似乎已鼓起了最大勇气:“不应说而说谓之失言,应说而不说谓之失职。我反复思虑,处此危殆之局,再不向皇上剖明原委,就是有亏臣节,就是失德了。”
顾佐闻言,被韩文勇毅的气魄所震撼。他平素小心谨慎、温煦谦抑,此时也蓦然坚定起来:“我完全同意再上一疏,并在奏疏上副署,受到何种指斥贬罢亦在所不惜。贯道学长,大道废,有仁义;国家昏乱,有忠臣啊!”
第二天刚到户衙,韩文便将一份疏稿交给顾佐。顾佐看到他眼睛通红,知道又是个未眠之夜,又见他神情亢奋,像是一个正要勇赴战场的将军,不觉肃然起敬。
顾佐捧稿细读,首段是对今昔国库情况的回溯:“京库银两,既往每岁岁入为一百四十九万两有奇,以岁用言之,给边折俸及内府成造宝册之类为一百万两,余皆贮之太仓以备饷边急用,故太仓之积,多或至四百万,少亦半之。近岁年入,以积欠蠲除,亏于原额。而所出乃过于常数,盖一岁之用已至五百余万两矣。今海内虚耗,兵荒相仍,以有限之财供无穷之费,若非痛惩侈靡,务为减节,岂能转啬为丰,以济一时之急邪?”
顾佐频频颔首称是,抬头看着韩文,由衷地说:“以百余字勾勒全局,指明要害所在,贯道学长真是大手笔啊!”
“下文就说到户部有关的问题了,良弼兄请加斟酌。”
顾佐再往下读:“臣等追维近年支用加增之由及再陈可行长策:盖银两之用,由于京军屡出,调度频繁,山陕饥荒,供输加倍。但,往者孝庙(弘治)登极,赏赐悉出内帑,户部止凑银三十余万两,今则银一百四十余万皆自户部出矣;往者内府岁造金册皆取诸内库,今则户部节进过一万四千八百余两矣;往者户部进送内库银止备军官折俸,今则无名赏赐,无益斋醮,皆取而用之矣;此银费所以日增也。
“招收投靠之匠,传升乞升之官,役占影射之军,皆夤缘权贵,蠹公营私。或臣下建白而裁革不行,或方行裁革而旋复其旧,深根滋蔓,潜耗京储,此冗食所以日增也。
“光禄寺供应迭告不敷,内监局工作略无停息,至如玉带蟒衣,一概滥赐,其他琐屑,不能枚举,此冗费所以日增也。
“夫天下之赋,不少加于前,而军国之费乃数倍于昔……民怨日结于下,天道屡变于上,将来时事岂不诚为可忧哉!
“伏望陛下深惩夙弊,俟诸司查奏到日,将冗官冗兵冗匠及冗费等项,应裁革减省、停止者,即赐施行。”
疏文简明扼要,但针对性强,全都与皇帝奢侈滥用有关。其所谓“可行长策”又集中在要求皇帝裁革冗费,节约开支上,可谓锋芒凌厉,已不顾皇上的“龙颜”了。
这份奏疏递上去之后,石沉大海,没有一点儿讯息,显然是被“留中”了。所谓“留中”,是对奏章不加处理,永远搁置,禁锢在宫廷档案库。韩文、顾佐对于这份措词严厉的奏章被“留中”,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意料之外的还有,正德皇帝不但不理会户部奏章所陈述的问题和建议解决的办法,反而加紧敕命户部解交各种名堂的巨额款项。仅在正德元年四月到八月,即有以下重要项目:一、为弘治皇帝建立皇陵,购置建筑材料及支付工役费用一百零二万两;二、为正德皇帝准备“大婚”用费四十万两;三、为修葺寝宫用费十八万两;四、命内官监太监等前往南京织造彩绸缎匹,购买珠宝等用费一十五万两;五、赏赐外戚勋贵等用费十二万两。
以上数项费用一百八十余万两,竟超过京库每年的总收入数十万两。户部捉襟见肘,而太监又连日奉命催迫,韩文等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奏请先发承运库存银应支。
所谓承运库,是指设在宫内的御用金库。原来规定,户部和各省每年都要给承运库上缴若干万两银子作为专款,以备皇帝为宫廷和皇族事务应支,不用再开支国帑。弘治皇帝比较节俭,本人许多开支都由承运库拨支,十八年来,还积存了数百万两银子,作为遗产留给正德。所以,正德初年宫内的承运库比外朝国库宽裕得多。韩文等本以为,当国库支绌,无力支付以上特殊开销时,请由宫内承运库垫支,是公私两便而且合乎情理的事。可是,正德皇帝虽然最能挥霍,但又爱财悭吝,颇善算计,知道户部请由承运库开销各种特殊费用后,龙颜大怒,急派马永成来户部传诏,不许动用承运库的存款。
马永成大模大样地来到户部,传诏后就端坐在大堂之上,尚书韩文和侍郎顾佐两侧列坐。马永成瞅见这两个老头子闻诏后,都现出愁眉苦脸的样子,有意用比较缓和的声调向他们询问:“万岁爷的旨意,想两位都清楚了。不知有什么要复奏的事?”
韩文倔性又起,直言道:“今户部库存只有六十余万两银子,祀礼大典、边防战备军需、各省灾荒救济、文武官员俸禄、护漕治河、修葺城池,等等,都只能在这笔钱内开支,实在已经不敷,确无能力应支其他。还请马公公鉴察实情,妥言陈奏。”
马永成又问:“不知韩尚书有无运筹应急的办法?”
韩文说:“办法是有的,看来也可行。除我部历次疏陈和廷议奏章论及的以外,拙意还可以采取另外一些措施。其实也不外开源节流之道。”
马永成双眼向上,冷冷地说:“愿闻其详。”
韩文也豁出去了:“在节流方面,尽数罢除各种不符合规章的冗费和不急的开支,除京边军士以外的赏赐,一律改发银票钱钞,稍为缓减白银的开支,如仍然不足,则请以宫内承运库的银钱酌为补充供用,以渡过目前艰难;开源方面,敕令所有赐给勋戚庄园的田税暂借供用,并下敕核查内侍管理的承运库所存金银账目,清出弊漏;不允许混报乱支,必能查出巨额银两以供国用。”
马永成脸色阴沉下来,双眼瞪着韩文:“韩尚书之意,是否认为核查宫廷内府钱粮,整肃内侍官员,是当今急务呢?”
韩文平静回答:“这又不尽然。朝臣内官,各有良莠不齐,目前为办理先帝陵墓和皇上大婚,都有一些人发了大财的!”
这句话更刺激了马永成。谁都知道,建造陵墓和筹办大婚,包括马永成在内的“八虎”,在承包工程、购买珠宝、督办织造等方面都垄断在手,大操大办;索贿纳贿,得到了巨大的利益。权幸宦官们一直把这一类大工程和大典礼看作发财致富的绝好机会,“八虎”当然都猛捞了一把。
韩文当面揭丑,让马永成难以下台,他脸孔抽搐,强压怒火,声音听起来更加怪异骇人,他并不正面回应韩文的话,而将话题转到传诏方面,抬出皇帝,开始给韩文扣帽子:“俺今日奉旨传诏,皇上圣意是不许动用承运库存银,这是宣示明白的。但韩尚书提出的所谓办法,还是口口声声要动用内库的存银,还要核查承运库的账目。看来,韩尚书是要和皇上算账了!”
韩文知道这番话的分量,但已顾不了太多,他回答说:“鄙人并无此意,不过为谋解决窘困,为皇上分忧而已!”
马永成自认已转入优势,步步进逼:“须知抗命忤旨,是触犯国家大法的。”
韩文怒气上冲,正要反驳,却见顾佐频频以目示意,便不再答话。顾佐着意缓和气氛,打圆场说道:“今日马公公和贯道学长各抒己见,坦率直陈,足见谋国之忠,忠君之愿,原是殊途同归的。”
马永成并不领情,冲着韩文说:“既然户部承办皇差有那么大的难处,俺看缓建先帝陵墓,推迟皇上大婚,岂不是都结了吗?就看谁胆敢提出这样大逆不道的救时长策了!”
话音未落,马永成起身拂袖而去。
户部按照全国的行政区划,设置十三个司,分管十三个省份的户口、田土、赋役等政务。司的负责官员名为郎中,是正五品官员,其下还有员外郎(从五品)、主事(正六品)等职官。这些官员分管具体业务,熟谙情况,职责相关,都十分理解韩文的态度。韩文和马永成今天的激烈交锋,片刻便传遍部内外。
马永成刚走,户部的僚属就不约而同地来到韩文和顾佐的值房,想了解事态的究竟,也希望能对这两位老首长表达慰问和支持。大伙坐定,韩、顾二人仍是双眉紧锁,不仅愤恨阉党的欺侮,更担心的是来日大难,财政崩解迫近眉睫。顾佐低头无语,韩文把马永成最近两次来传诏和自己再次上疏的内容,以及今日对话的情况如实地告诉僚属们。说到最后,韩文激动得不能自抑:“他们是要抬出皇上的威权挤出巨款来,他们是要加给我们忤旨抗旨的罪名,好下手栽害啊!”一向刚直坚强的老汉也忍不住潸然下泪,以袖拭目。
全场静穆,传出一阵唏嘘啜泣的声音。
忽然在房间东侧的座位上霍地站起一个人,高声叫道:“大臣为国,奋不顾身,义不辱节。当此政局昏浊、群魔乱飞之际,正是鼓勇竭力、报效朝廷之时。事似不可为,往往正可大有作为。唯有智深勇沉,方可突破难关,决胜千里。岂有堂堂尚书措手无计,偷泣于扉下的?”
大家一惊,循声张望,原来是本部浙江司郎中李梦阳。梦阳,字献吉,陕西庆阳人,弘治六年方二十二岁,即中进士高第,曾在京师和地方任官。素以文采出众、有谋能断、锋芒毕露、豪言盛气见称。韩文一向对他器重,反问道:“献吉,有何高见?”
李梦阳似早有谋虑,躬身施礼,胸有成竹地回答:“容当面禀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