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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开皇盐国库难为继 增皇庄百姓苦流离(1 / 1)


正德元年春夏,政局急剧恶化,各种政治势力迅速集结,各式人物激切表明自己的主张,又互相串联渗透。朝内朝外无有宁日,人人都被卷进前所罕见的重大局势变化之中。有人惊诧,有人激愤,有人惶恐,有人窃喜,有人在动乱中夺取利益,有人负气隐逸山林,也有人宁冒廷杖谪斥,甚至牢狱杀戮之灾,坚持抗争。很少有人能脱身局外,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及至入秋,山崩地裂的政治飓风呼啸而来,像滂沱的暴雨淹遍了华夏,洪涛横流,祸及亿万子民。对人性的善恶,纲常法纪的存废,风俗伦理的结构,都存在着不同的认知和诠释,进行着不断的颠倒和再颠倒。廊庙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和在野士夫中的正直之士,都被迫脱去含蓄谦和的外套,纷纷蹙眉瞪目,拍案而起,前仆后继地投入这场政治与思想的白刃战中,不屈不惧,无怨无悔,只为坚持自古以来士人修身立志的宗旨。

正德元年仅是斗争进入高潮的序幕,但已是一场令所有人震撼的序幕。而酿发这场大动荡,并促使它全面恶化的始作俑者,便是登上帝位不久的正德皇帝朱厚照。

从继位之日始,正德就毫不掩饰地展露出自己的个性特点,出乎寻常地任性胡为。朝臣们对于这位新皇帝的放荡不羁,好骑射鹰犬,好出宫荡游,好豪奢极侈,好重用亲信宦官,经常超越内阁和有关部院以中旨推行乱政,造成朝纲紊乱,等等,分别上过几十篇谏疏。但这个少年天子是一个极端刚愎倔强的人,不管臣下们如何痛心疾首,如何泣血陈词,仍然我行我素,而且变本加厉。

财政方面矛盾相对集中和尖锐,原来皇帝不但热衷游乐,而且酷爱财货,奢华挥霍,不管国库亏空,一意需索。他变着法子,以各种名义要钱要物,还将国库的许多税收转拨为皇家内库的收入,以便不受限制地开销。而所有这些开支和违规,无不需要经过户部办理,因为户部是主管国家的土地以及盐、茶、关、工商等赋税,掌管国家财政收支、监盘国库溢亏的部门,户部长官尚书被俗称为财神爷,副长官侍郎被俗称为财神庙住持。

可是,正德时期的财神爷和庙住持却极不好当。宫廷的需索日繁日巨,国家财源日窘日窄,兵荒财匮,而巨额浪费的项目却连续推出,严旨勒令拨款应支,真是左支右绌,寅吃卯粮。尚书和侍郎搜索张罗,挖掘俱穷,两个老头儿绕室彷徨,望着空荡荡的库房叹气:这样的日子怎样过下去呀!

户部尚书姓韩名文,侍郎姓顾名佐。

韩文,字贯道,山西人,是成化二年的进士,为人朴实凝厚,对师友宽容关爱,但临国家大事,则秉公刚正,绝不徇私,一向敢直言,敢抗上。他刚入仕任工科给事中,在核查边塞军功时,据实奏劾受宠的宁晋伯刘聚、都御史王越等滥杀妄报,且语涉后妃,被成化皇帝在文华殿庭中重挞一场,但挨打后丝毫未改耿直的脾气。不久,又极力揭发内官在督理太和山事务中干没公费,追出赃款买谷万石备赈,因此直声振天下。弘治末年,出任户部尚书。

顾佐,字良弼,安徽省临淮人,成化五年进士,比韩文晚一科,年纪相近,而性格则比较柔顺,循分供职,但知秉公办事。前任职刑部主事和郎中时,也先后依法揭发了锦衣卫指挥牛循,内侍顾雄、钟钦等的不法罪行,无所畏惧,不受阻挠。他避免与外间交往,外号“顾独坐”,也是在弘治末年出任户部侍郎。

正德登极,韩文和顾佐面临一系列棘手的问题,肩负着巨大的压力。

首先碰到的难题,是正德皇帝勒令大量扩建皇庄。

顾名思义,皇庄就是皇帝御有的庄园,一切田租赋税收入全归皇帝私有。明代的皇庄,主要是从成化年间开始的,当时将没收来的犯罪太监曹吉祥的田地转为宫中庄田;到弘治末年,京畿附近共有皇庄五处,土地一万二千八百余顷,当地农民叫苦不迭。正德登极,刘瑾等更给他出点子,说这是扩大财源、收入固定的妙法。正德大喜,下中旨命在顺天府属和真定府下辖各县增建皇庄七所,由宦官们指划“荒地”“无主之田”二万余顷作为皇庄占地。事实上,京畿人烟稠密,焉有什么“荒地”“无主之田”?其实都是上好的良田,都是农民赖以生计的,一旦转拨为皇庄,原归国家征收的田赋便化乌有,原地的农民则全部转为庄里的家奴,负担苛重。皇庄的官校在静海、永清、隆平等县抄没土地和勒收“皇赋”时,乱捕民人,激发农民骚动,官校们动用兵力才将之残酷镇压下去。皇庄扰民,实为一大祸害。加以上行下效,有些亲王贵戚们也纷纷奏请将当地“荒地”“无主之地”收为“王庄”“赐庄”,纷扰半天下。

韩文和顾佐坚决支持顺天府尹和真定巡抚等地方官的意见,疏请革除皇庄,将土地还给农民领种,中旨不准。再疏请,又不准。韩、顾无奈,请求内阁召集九卿会议讨论,内阁以研究国家财政为名奏请,正德无奈,命廷臣开议。

在开议前夕,韩文和顾佐仔细查阅了当地的赋役册,充分了解到要划入皇庄的土地所在和历年领种人户状况,宦官们在抄没土地时乱捕滥杀的罪行,两人在户部办公值房一直工作和讨论到天将告晓,差役们几番前来换点灯烛、上茶。东方曙明,工作告一段落,韩文也要入内参加廷议了。

顾佐命亲信差役将两人精细挑选出来成摞的赋役册、民人的告状文书等送到韩文的轿前,端放在轿子底座,然后握着韩文的手,送他穿过大堂,走到庭前轿侧。两个老人四目相对,顾佐先开口,殷切地说:“贯道学长,廷议只准各部的尚书参加,我不够出席的资格,一切就拜托您了。能否革除皇庄,将管庄内官撤还,实关系二万余顷土地的国赋收入,数万户小民的生计啊!”

“良弼兄放心,先帝钦派你我二人为户部正副长官,就是要委托我们善持国计,利济黎民。皇庄害民,朝野侧目,如果不力争将它革除,我们身为主管官员,既是失职,又有何颜面对全国官民呢?经过连日的议论,特别是昨夜通宵核算,我已经成竹在胸了。在廷议中,我一定会据理力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韩文深情地望着这位和自己同历几番险恶风云,共同解决过多次财政危机,而又肝胆相照的老搭档,他发鬓星霜,两眼燥红,眼窝下坠,显得十分疲惫,但在神情上仍然显出职责和良知的热望,盼望皇上能体察下情,改弦更张,恩准撤销刚建立起来的新皇庄。韩文很感谢他的合作和支持,但一时间又悲从中来,因为顾佐大半年来确实衰老多了。他关切地对顾佐说:“良弼兄,快回府上休息一下吧!”

想不到顾佐断然摇头,他送韩文上轿之后,向他低声说道:“我也不回去休息了,就在部里恭候您的佳音吧!”

九卿廷议,一般应由皇帝主持,但正德皇帝极少出面,多由内阁首席大学士即首辅主持。

首辅刘健心情沉重。他明知正德皇帝之所以恩准召开廷议,实是迫于无奈,其实希望廷议能议定大量增设皇庄的必要和合法,驳回户部请革除皇庄的奏请,假手内阁来代替皇上承担责任。刘健和另两个内阁大学士谢迁、李东阳当然不愿意这样做,他们希望与会大臣能一致支持户部的合理呼吁,甚至能通过廷议,对近期财政混乱的其他问题进行清理。今天的廷议,不论明里或是暗里,都必然是斗智角力,暗潮涌动。

韩文来到会场,刘、李、谢三位大学士已经在座,看到韩文入场,都起立相迎,亲切地招呼道:“贯道先生辛苦了!”

随后,吏部尚书焦芳、礼部尚书张升、兵部尚书刘大夏、刑部尚书闵珪、工部尚书曾鉴,左都御史张敷华以及大理寺卿、通政使等官相继来到,一一落座。

刘健首先讲话:“皇上为审批户部再请革除皇庄的奏疏,口传谕旨,敕命内阁召开廷议讨论,还有其他有关国家财政的问题。请各位大臣发表意见。”

各人面面相觑,一阵沉默。吏部尚书焦芳开腔说:“此事由户部发议,还是请贯道先生先说吧!”

韩文也不推辞:“此议因为本部奏请革除增设的皇庄而起。自皇上登基,已奏准在顺天府属各县及北直隶各府之中,新增建了七所皇庄,划入土田二万一千七百余顷;已划定界址奏请再建立的还有十一所,辖属土田亦有二万余顷,遍及北直隶八府。据有关外戚勋贵和内府官员奏称,这四万多顷俱是湖荡荒滩无人耕作的空闲土地,将它拨归皇庄,不但能丰裕皇产,且有利增殖,裨益民生,等等。但事实绝非如此。自扩建以来,各地民人状告耕地被侵占夺产,家口被驱赶出外,因而丧失生计,被迫转徙流离,沦为饿殍,乞请地方巡抚、巡按等官查勘的即有数百起。各地州县官亦纷纷呈禀不堪骚扰,无法执行公务。赋出于田,役出于民,州县田地被割归皇庄,农民亦转辖于皇庄,所缺之赋,不知从何处弥补?必用之役,不知由什么人充当?这样的做法,国计民生都难以维持……”

说到此处,韩文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他摊开携来的一摞文件,指着说:“这里有顺天府昌平州已建皇庄原有的土田鱼鳞图册,有北直隶永平府的赋役黄册底册,都证明皇庄所占的土地田亩,百年来都是有人耕种有人纳赋应役的膏腴之地,绝不是什么湖荡荒滩。这里还有各地州县官转呈来户部的,民人们申诉被侵占耕地和受欺凌虐杀的状纸,请三位阁老和诸位大人审阅……”

刘健示意韩文,不必出示文件了,还是请他说一下今后如何妥善处置的办法。韩文稍加平静自己的情绪,说:“本部前两次上的疏文已经提到,恭请皇上宸断,革除新增皇庄,将管庄人员尽数撤回,严禁皇亲功臣及内府宦官再行投献。今日在廷议上还是这样的意见,请各位大人参详。”

三位内阁大学士和几位部院大臣都静穆地聆听韩文的陈述。他们中的多数人早就对新皇帝的荒唐极为不满,同时,他们对皇庄扰民已成民害的认识,和韩文的感受是一致的。其中,刘健、李东阳、谢迁早在阁议中申明过自己的意见,其余张升、刘大夏、闵珪、曾鉴、张敷华等人也都在正德元年上半年上过谏疏批评时政。尤其是兵部尚书刘大夏和左都御史张敷华两人最坦率敢言,他们直斥皇帝失德的章奏,早已传遍京内外,被认为是代表正气的铿锵之言。他们都发言赞成革除皇庄的意见,表示应该将廷议决议再上一份剀切直陈的奏本,请皇帝重新考虑。吏部尚书焦芳虽然心中另有算盘,明知这样的奏本必然大大抵忤皇上和刘瑾等人的心意,但在大臣们慷慨激昂地声讨皇庄的氛围中,也不敢多言其他,于是显出投机本色,违心地发言附和。

刘健有意再次询问韩文:“贯道先生,在贵部掌管的政务中,还有什么紧迫的重大问题需要上陈御听的?”

韩文会意,知道以刘健为首的内阁,也希望在今日的廷议中,把当前已成为国家财政最大难题、群臣与皇帝争执不下的盐政问题提出来。他站立起来,略作思考,从容说道:“盐政专卖,是国家财政收入的重要部分。太祖高皇帝颁定盐法,禁绝私盐,更不许任何人私讨盐引。但现在外戚周太后之侄庆云侯周寿,张太后之弟寿宁侯张鹤龄、建昌侯张延龄等人,勾结奸商盐枭等,先后奏请赐给盐引各八九十万,得准后,便以钦准皇盐名义,组成贩卖私盐武装,擅插杏黄色皇家令旗,暗增十倍的数量,以专门船只行销各地,造成公盐滞销,盐课无着。前几天,皇上又特批给太监崔杲十万二千引,其他内官亦陆续奏请,敝部坚持祖制,疏请皇上收回成命,但未蒙恩准。敢请在廷议议决奏章中加入禁止私盐,追回外戚宦官等所得私引一事,请各位大人核察。”

请禁私盐案也同请革皇庄案一样,是户部的职责范围。韩文所谈理据充分,廷议各官亦一致赞同,并请内阁草拟奏章上报。

韩文未尝不知,廷议的决议并不一定可以使皇上回心转意,但总算首战告捷,似乎又燃起一线希望,心绪登时轻快许多。散议后,时过正午,他步出宫门,仆人韩福趋前迎候,对他说:“老爷,回府吧?”

“不,先回部里,顾老爷还在等着呢!”韩文兴奋地说。

而那边厢,当天入夜,焦芳的儿子焦黄中便乘坐小轿,不带随从,径直进入石大人胡同刘瑾的府邸。

记载廷议事项的奏章经内阁递呈之后,韩文和顾佐忐忑不安地等待回音。

回音终于来了。一日,内侍飞骑来告:内官监太监马永成即前来宣谕圣旨。韩文和顾佐立即吩咐大开中门,在大堂上准备香案,两人则赶赴户部大门前恭候。

好一会儿,马永成在二三十骑大小内侍和锦衣卫官兵簇拥之下来到户部衙前下轿。

韩文先说:“臣韩文、顾佐等恭候御使前来宣谕圣旨!”

马永成也不答话,径直进入大堂,韩、顾二人恭请圣安如仪,等着聆听皇帝的旨意。

马永成并没有出示圣谕文件,而是口头宣谕:“万岁爷已经先后看到过户部屡次上来的奏疏,以及内阁上奏的廷议奏本,特命咱家来传知圣意。”

“臣等恭候圣旨。”

马永成扫了一眼跪在堂阶下的韩、顾二人,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其实圣谕也只有两句话。万岁爷嘱咐,这两句话除了向内阁几位老先生宣谕外,还要专到户部向两位老爷宣谕。”

韩、顾愕然,仍齐声表示“恭听圣谕”。

马永成清了一下嗓门,板着脸孔:“户部和内阁历次奏章均悉。只照前旨行,再不必来说。”

停顿了一会儿,他加强了语气再补充一句:“不必数数奏扰。钦此!”

无论谕旨的格式、语气还是内容都是前所未有的。韩文和顾佐大吃一惊,惶然对视,颤抖着声音说“领旨”。马永成也不多说,径自出衙,韩、顾二人神思恍惚地到门外揖送。内侍和锦衣卫队伍渐渐走远,两位老人还呆呆站立,失魂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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