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内相府”,刘瑾还专设了一套保管机密文件,负责起草“中旨”,密藏府内金银财宝及其账籍,统率府内外兵戈弓弩和精锐甲兵的班子。这套班子随着他的野心愈益炽烈,而愈益扩大和诡秘。
人们称刘瑾的府第为“内相府”,全称应是“内丞相府”。既然“中旨”频下,原来执掌丞相职能的内阁便被架空了,只能处理一些例行公事和收转各方面对皇上诤谏的奏疏,逐渐被皇帝视为鸡肋,用起来不顺手不顺心,但又不能完全撤销。内阁形同虚设,“内相府”却实权在握,总揽了军国大政。
说刘瑾府邸是内相府,实际上还是低估了它。从某个角度看,刘瑾本人还篡夺了部分皇权,石大人胡同的巨宅有时还起到第二宫廷的作用。当时各机关部门的章奏,都要事先以副本关白刘府,称为白本,甚或也有绕过内阁,直接将正本送交刘府的。在外地的总督、巡抚、巡按御史等官员一切举措,都一定要以揭帖的形式向刘瑾进上,然后秉承刘瑾的意图行事。甚至有揭帖未上,章奏未进之前,刘瑾授意拟好的“旨稿”已经发下来,中外传播,有关臣僚赶忙依稿上奏,批下的中旨竟然与先发的稿子一字不异。小道消息变成大道政闻,“旨稿”变成正式圣旨,其实是正德皇帝根本不知闻或者不屑知闻的。京城私下议论,说正德是坐着的“朱皇帝”,而刘瑾是站着的“刘皇帝”。
为办理十分繁重而且涉及绝对机密的事务,刘瑾在府内豢养了四个分管文、财、军等事的亲信幕僚,府内称之为“四大金刚”:张文冕、徐正、孙聪、田文义。这四大金刚各有所长,分管刀笔、谋议、理财和军务等,这些人除兼职锦衣卫指挥使、官拜正三品武职的田文义外,一般只匿居在刘府,并未挂着显要的官衔,概不出头露面,与外廷朝臣,甚至与其他“七虎”也不多联系,仅就自己分管的事务单线向刘瑾请示参议,有时也参与范围极小的阴谋密议。他们的能量很大,所管事务上干庙廊,中涉阁部,下及民生。就文职幕僚来说,是以张文冕为首,徐正为辅。
张文冕,字炎光,华亭人。此人早年中了秀才,在本乡以缙绅自居,包揽词讼,代人追债迫婚,是当地有名的劣生恶衿。十余年间,他四次参加乡试落榜,在本地却用刁计讹置了百余亩良田。华亭地狭人众,有百亩良田已是中等人家,如果他以秀才和土老财的身份过日子,也能终老故乡。但此人性好渔色,邻近几个青年媳妇都被他诱奸,早已引起乡人公愤。一日,张文冕竟乘夜将归宁亲妹强奸,其妹不甘受辱,诉之族众。张族的族长在祠堂集会,众愤难平,用乱棍将他双腿打瘸,又决定第二天绑石沉江。岂料他半夜里挣脱捆绑的绳索,拖着瘸腿逃脱。他先在松江半山一座古庙内养伤,然后投奔他乡。华亭县官闻讯后,也褫夺了他的衣冠。
多年来,张文冕隐瞒了自己被黜生员的身份,流浪江湖。他自知正途科举功名的途径已经断绝,便下力攻读权谋术数之书,研究阴谋诡道、刚柔相济之理,总想傍靠某一个强藩权门,觅取获致富贵的偏门。他外表上以占卜星相为生,实际非常关心时势的演变、政局的转移、显要人物的沉浮及其背景,伺机从中找到可资利用的空隙。此人能说善道,又擅长察言观色,因人因事论说滔滔,对不同对象,或饵以厚福巨利,或恫吓以厄运危言,有时又能为达官豪绅献策解困,竟然获得了“瘸脚神仙”的名声。他在弘治末年辗转进入京城,一眼就盯上了刘瑾,因为他早就打听到刘瑾是皇太子跟前的第一大红人,是得宠宦官们的首领。皇太子总有一天要正位九五,届时必然鸡犬俱升。张文冕看准了刘瑾的前程无可限量,便决心要走刘瑾的门路,要在皇太子尚未继位,刘瑾还未大红大紫、掌握重权之前,赶紧和他拉上关系,所谓放长线钓大鱼,江南人又叫作投机烧冷灶。他巴望能当上这位太监贴身的亲近人,便可以依靠这棵大树,取得荫庇,一雪在故乡被褫夺衣冠、革出宗族之耻。
张文冕之能攀上刘瑾,并终于和他结成如胶似漆的亲近关系,是靠善用计谋,以告密的手段达到的。事情要回溯到弘治末年。
原来张文冕入京以后,结识了太常寺博士边贡。边贡是山东历城人,弘治九年的进士,为人慷慨倜傥,以文学知名,且性好交友,不在乎三教九流、地位高低,只要能谈得来,都愿意接待。他在偶然的场合认识了张文冕,颇赏识他的能占善卜、议论风生,其实亦不过是以门客视之,宴会时偶尔请他陪席。张文冕因而得以不时进出边府,甚至能径入书房。
弘治十八年二月,皇帝下诏求言,户部郎中李梦阳应诏陈言。李梦阳是弘治六年的进士,才华出众,思维敏锐,他虽然年纪较轻,但所作诗文已经享誉全国,被公认为未来的文坛领袖。他当时在户部担任郎中,仅是五品微员,但他锐意革新,主张清除弊政,改革政治。他读到弘治的诏书后,十分兴奋,以青年人的锐进之气,怀抱饱满的政治热情,针对当时的政治腐败、社会矛盾尖锐,连夜撰写了一份五千余言的《上皇帝书》。他大胆坦诚地指出,当前社会上存在着“二病”“三害”“六渐”等重大祸患。所谓“二病”,一指大臣不职不廉,是为“元气之病”;二指宦官擅权,肆行不法,是为“腹心之病”。所谓“三害”,一指“兵害”,军队空额,军权为权势掌握;二指“民害”,民贫役繁,重赋伤民;三指“庄场”殃民之害,指的是京畿良田多为皇亲国戚强占,良民田产尽入其手。所谓“六渐”是指贫匮之渐,盗贼之渐,坏名器之渐,弛法令之渐,方术眩惑之渐,贵戚骄恣之渐。李梦阳甚至点名道姓地指斥弘治张皇后的弟弟张鹤龄、张延龄这两个国舅爷的种种秽行恶迹,请求弘治下大决心除病消害。这篇奏疏言人之不敢言,不但痛陈时弊,而且敢于触批皇帝的逆鳞,干犯皇威,是冒死进谏。由于李梦阳和边贡是要好的朋友,所以他将连夜写成的奏稿送请边贡参详,边贡设酒款待,和他边对酌边议论,对梦阳的奏议表示完全支持。梦阳告辞后,边贡因醉午寝。恰于此时,张文冕来访,本来要在书房中稍候边贡酒醒,不意看到案头上放有李梦阳尚未奏送入内的稿子,披读之后,不觉咂舌:“这个李某提着头颅上书,敢情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不觉又灵机一转。对于李梦阳提到的什么病什么害什么渐等等,自己可以暂不理会,但对于猛烈尖刻地攻击宦官,要求立即驱斥和法办,却是一条非常有用的卖得出大价钱的讯息。特别是张文冕急于投奔刘瑾而苦于无门可进的时候,现在正好趁这份奏稿虽已拟就,但尚未递上之前,赶快向刘瑾密告,定然是一份进见大礼。
为此,他将有关段落用心默诵记忆下来,快步赶到沙井胡同刘瑾的原住宅紧急求见。
直到傍晚,刘瑾才从钟粹宫下值回家。刚入沙井胡同,便远远看到有一个人拐着腿迎着自己走来,举起右手来打招呼。细看此人头戴着皂色儒巾,身穿青绡直裰,京鞋白袜,不过是平民打扮,其体形因瘸腿而腰背佝偻,但脸面清秀,具有文人气派。刘瑾随行的小宦官看张文冕走近,一把当胸揪住,喝问:“干什么的?”
张文冕神色自若,答道:“有要紧事来禀告刘公公。”
小宦官仍不撒手,厉色质问:“什么要紧事,这样冲撞前来?”
文冕礼貌地将小宦官的手轻轻拨开,面向刘瑾作揖打躬,恭敬而道:“华亭儒士张文冕,确有关系公公等切身重大关系的机要事,急于禀告公公。”说罢,又一揖。
刘瑾皱了一下眉头,仔细端详面前这个陌生人,注意到此人虽然身已残废,其貌不扬,但眉宇间却显出机智,还看到他急于效忠和祈求的眼神,以及谦恭得体、遇变不惊的镇静态度,判断此人并非寻常,似非白撞之辈,便略带威严地说:“既然如此,就随我进内吧!”
张文冕与刘瑾的一夜深谈,奠定了他晋身为刘瑾首席幕僚和谋士的基础。
刘瑾领着张文冕进入书房,自己端坐上位。文冕侧面侍立。
张文冕重新施礼,作自我介绍:“晚生张文冕,浙江华亭人氏,自小读书入庠,但无志科举功名,只愿遍历江湖,饱览山川名胜,结识天下豪雄。素仰刘太监公公辅导东宫,为国家百年利益不辞劳瘁,深愿能面谒风范,亲聆教诲……”
刘瑾摆手,对这些阿谀套话并不感兴趣,他打断张文冕的话说:“这些话不必多说了,你在门前说有什么关系重大机密的事,可如实说来。”
张文冕知道已转入正题,但又卖了一下关子:“晚生刚从至好朋友处知道,户部郎中李梦阳准备应诏上书,其中最重要一事是对内臣历年伺候皇上,为国分忧的殊勋概予抹杀,反而肆行诬蔑,竟奏请尽数驱斥。晚生想方设法,得以披读到该疏文的原稿,难以捺制义愤,是以急来禀告公公,敬请预为防备。”
“你将李梦阳的奏稿拿给我看。”
“没有稿子。”
刘瑾的脸色有点儿难看,说:“这又为什么?”
张文冕婉言叙说:“公公应该知道,这是何等大事,奏章尚未送达御览,岂容随便传抄?晚生承知友过信,惠允私下披阅,才得知原委的。”
“你还记得主要内容吗?”
“不但能记得,对有关奏请锄灭内官的段落,还能一字不误地背诵下来。”
刘瑾颇感诧异:“哦?我倒想听听。”
张文冕走前一步,清了一下嗓子,抑扬顿挫地背诵:“夫心腹之病者何也?攻之则难攻,不攻则亡身者也。臣切计当今事势,内官者,腹心之病也。
“内官阴性而狠贪,其地逼近,又朋比难剪……陛下以此辈为忠实可用耶?抑例不可废也。夫例诚不可废,每处置一二辈足矣,今少者五六辈,多者二三十辈,何耶?且夫一虎十羊,势无全羊,况十虎一羊哉!
“昔人有言,宦官有罪不可赦,有缺不肯补,言难除也。今皇城之内通名籍者几万人,亦多矣……田野小民,无故犹阉割亲儿以希进用……阴性狠贪之徒妄行于中国,不危者鲜矣,臣故曰:内官者,腹心之病也。……今诚欲腹心安,莫如铲内官之权。铲内官之权,莫要于有罪不赦,有缺不补……”
张文冕还要再背下去,只听到刘瑾一声喝止:“李梦阳算什么东西,真要赶杀净绝,要挖掉内侍的根啦!岂不知道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的内侍匡君护国,忠于社稷,不少前辈公公为国舍命,为尽忠皇室捐躯,屡建扶危挽倾之功,今却要指为腹心之病,竟然要铲之再铲之,要赶尽杀绝啦!真令人寒心啊!”
张文冕故意不说话,既已激起了刘瑾的怒意,就不妨让他充分发泄,然后再看情况说话。
想不到刘瑾很快就能将激动的情绪克制下来,转为沉着的思考:“李梦阳要铲除的内官,恐怕不是指我们在钟粹宫伺候皇太子的几个人吧!我们仅是侍奉皇太子的饮食起居,陪年幼的皇太子玩儿,不当权,不管事,恐怕还不会被看上眼。现在皇帝驾前得力的是司礼监太监王岳、李荣、范亨,贴身随侍太监宁瑾等人,派往各地的镇守、监织造等内臣都是由他们奏荐的,李梦阳坚请铲除的只应该是这些人。钟粹宫的太监不在风头浪尖上,似乎不必过分紧张。”
张文冕略有迟疑,然后鼓起勇气,大胆说出自己的意见:“公公所言虽是,但应知,李梦阳和大多数朝官是将宫廷使用内侍作为一种制度和一个整体来攻击的,并没有过细区别。更重要的是,数年以来,在《邸报》刊载的章疏中,早就充斥着什么‘请予教皇储’‘请戒鹰犬逸欲之好’‘请远佞幸、亲贤人’等等。可见朝臣的视线早已瞄准着钟粹宫诸臣,公公似应居安思危,予以戒备。诸葛有言:欲思其利,必虑其害;欲思其成,必虑其败。还请公公卓裁。”
刘瑾一时缄默,张文冕的话显然引起了他的进一步思考。朝臣对于钟粹宫存在的问题,三番五次专门上奏,早已引起了刘瑾的不安。眼前这个拐子还真是见多识广,一语中的,考虑问题比较周密,特别是毫无保留地表现出对自己的关爱和效忠,真是交浅言深啊!
稍过一会儿,刘瑾示意张文冕坐在自己的右侧,似乎自言自语,又似想倾听一下这个唐突来客的意见,说:“当今朝臣势力强盛,内阁和各部以及言官等都抱起团来攻击内官,皇上又比较信任他们,内臣是难以和他们对抗的。今后局势发展实难预料。”
张文冕察言观色,知道刘瑾对自己的话还听得进去,窥测到了他内心的一些顾虑,便援攀而上,进一步发挥:“当今局势确实如公公所言,内官左右上下备受攻讦,确实处于重围之中。幸而皇上柔和宽容,对朝臣们的猛烈攻击仅作敷衍,小加裁抑而止,眼前绝不会发生大破裂,似可放心。但应看到,时机定会演变,盛衰之势必然要转移,成败之局必有颠倒。当前,正是大反复大裂变的前夜,唯在识时因势顺应之而已。”
刘瑾的脸庞转向张文冕,双眼紧盯着他:“详细说,详细说!”
张文冕成竹在胸,侃侃而道:“事态是明摆着的。皇上自去冬以来经常因病辍朝,进入今春更是频频告病。晚生向太医院的医士打听,他们都蹙眉不语,显而易见是病态严重,他们实在不敢透露而已。我朝自仁宗洪熙皇帝、宣宗宣德皇帝、英宗(正统)天顺皇帝、宪宗成化皇帝,一连四代都是英年崩逝,三十多岁便弃绝臣民,大行不返,都是由几岁或十几岁的稚年太子继位的,算是气数使然吧!晚生为祈求当今皇上圣寿绵长,曾私下占算,可惜天命难违,大限恐在今年春夏之间了。”
刘瑾虽然也知道,私习天文,暗底下为皇帝卜占寿限,犯的是“大不敬”死罪,但他并不顾忌这些,因为他也急于知道在位的弘治皇帝还能活多久。便让张文冕继续说下去。
“大丧之后,不论内廷外朝必有大变,此正是公公腾飞、事业不朽的绝好时机。但也是出现性命交关危殆的关头。”
刘瑾招呼张文冕将座椅移近,张文冕郑重地耳语说:“皇太子聪明天授,睿智识人,他最信任公公,这是人所共知的事。皇太子一旦继承大位,当然要依靠公公襄理国政……”
刘瑾并不讳言这点,又问:“即使如此,当以何者为先?”
“必应先抓兵权。兵者危道,但制胜不可无兵。制裁异议,扑灭颠覆,摆脱危殆,都赖兵权在手。”张文冕不假思索地回答。
但刘瑾又另有顾虑,说:“内臣掌兵,必会受到朝臣激烈反对的……”
“何止对兵权,对内臣掌握的不论什么用人权、理财权和厂卫缉捕权,都是必然要受到反对的。这些方面的对垒自古已然,于今为烈。但决定斗争胜负的关键在于是否得君,是否取得继位皇帝坚定的信任。只要能保有皇帝的支持,任何激烈的反对都不过是纸上的空言,笔墨官司、口沫争论而已。故此,公公必须毫不松懈地不惜任何代价,要更取悦于今日的皇太子,即得到不日登基的皇帝的特殊器重……”
刘瑾虽然感觉张文冕口无遮拦,但却说出了自己久埋在心而不敢明说的话,便不加阻止。
“至于朝臣们的言行作用,似应重视,但又不必过分重视。新君继统,时移势改,他们的根基便已发生动摇,自然有人会转而迎合新皇帝的意图,配合内官掌权执政。对这样的人,应该怀柔之,笼络之,升拔之,陆续收为我用。至于对那些仍然顽固忤君犯上的人,则必须削株掘根,应免官者免官,应驱斥者驱斥,应谴戍者谴戍,应诛戮者诛戮,作一大清洗大扫荡。立威宜早,用权宜尽,锄患于萌芽出土之先,形兆初现之时。古语有云,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切不可有不忍之心,切不可与祸患为邻……”
说到这里,张文冕目露狰狞,似乎要将他前半生受杖遭黜、断绝仕途的一切仇恨,都指向现存的社会政治和伦理架构上。他知道,刘瑾性格刚狠,以上的话,正合乎刘瑾的心意。在他本人而言,如果不投奔刘瑾,不走宦官的偏门,就绝无其他出路,只能四处流浪,沉沦于江湖。
刘瑾对张文冕的放言高论并无反感,而且觉得这些说法与自己的意见如出一辙。他十分佩服眼前这个人的博闻强记、思深虑远,正是自己图建大业不可缺的班底人才,不觉放下架子说道:“今天幸会,实在有缘,以后还要多请张先生指教。”
文冕连称“不敢”,告辞而出。
刘瑾为示亲近,挽着张文冕的手臂,同步走出堂屋:“幸而我在钟粹宫还有着张永、马永成、谷大用等几位兄弟,都是相知时深、肝胆相照的。”
张文冕突然停下脚步,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表示对这话不尽认可。眼光虔诚地望着刘瑾,用掏出心窝进言的语气说:“公公宽厚信人,晚生由衷感动。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公公在钟粹宫诸人中更特别受宠用,同伴中不一定都心悦诚服的。须知人类天生有嫉妒心理。同类相妒,同贵相害,同利相忌。共患难易而共富贵难,古今同理。恩仇中变的往事数不胜数。对于近身伙伴,知情契友,更宜戒备,防止祸起萧墙啊!”
这几句话恰好扎到了刘瑾心中最痛处,不觉扑的一跳。宦官们一般都心地狭隘,小器量,敏感多疑。近日以来,刘瑾对于其他“七虎”,特别是其中的张永早有怀疑,不满张永在底下过多亲近和求宠于皇太子,又背着自己拉拢其他“六虎”,不能不有所警惕。他觉得张文冕说得确有道理,虽然没有答话,却将张文冕的手臂紧握了一下,以示会意。
刘瑾怀着一种亲近的心情,将张文冕送到门外,目送他一瘸一拐地走出沙井胡同东口。果然,几个月后,刘瑾刚掌权,便将张文冕迎入府邸,引为自己的首席幕僚。
徐正入幕的情况,与张文冕大有不同。
徐正,字丰凡,福建福清人,天顺八年进士,和谢迁是同科同年。他原分发在刑部任主事,其后升任郎中之职,可以说是官场老资格,因此熟谙律例,擅长刀笔。但此人素不安分,过于躁进,不择手段,总以为在部里当司官,循序升迁过于缓慢。成化年间,他极力巴结当权的大宦官汪直,上书称颂汪直功德。当时汪直倡议置西厂,作为另一特种缉捕衙门,滥捕无辜,除了已屈死在西厂狱的人以外,又要将另一些犯人在刑讯逼供后,移送到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部门组成的所谓三法司,由三法司或判刑期,或予处决。无非是按照西厂的意见定案,算是了却法律手续,其实是为西厂分谤。有些司法官员遇到催办这一类的重大冤案时,往往执卷徘徊,难免有不忍之心,个别人甚至掷笔辞官,不愿畏势屈法,充当杀手。徐正则不然,他总是竭尽心思摸透汪直的意图,不惜曲解法律,滥引例案,为西厂迫害官民找到根据。其执笔的案牍,对犯人或囚或杀,无不符合汪直的心意。徐正手上实分沾了不少血渍,汪直对他的狠心刁笔也极为欣赏,认为是配合西厂协调称意的干员,多次邀宴于府,拍肩誉为“好徐郎!”还明确许愿,不日当提升他为刑部侍郎。
可惜好梦不长。正当徐正浮想联翩,想象步入刑部大堂的荣耀时,忽然传来罢西厂的消息,汪直被贬斥到南京待罪,并穷治其党羽。徐正一方面惊惶畏惧,另一方面又迅速改换脸谱,赶快检出奉汪直意图由西厂历年发来的办案帖子,积极揭发汪直“胁迫”三法司制造冤狱的罪恶,将自己装扮成一贯抵制汪直和西厂、一向受压抑迫害的正派法官。他日夜伺候于另一派得宠宦官、新任东厂太监尚铭的门前,哀恳尚铭为他说话。
尚铭亦有意收徐正为己用,主张对徐正投靠汪直为虎作伥的恶行不予追究,徐正才幸免于罪,仍得任原职。他用恭维汪直的殷勤改事尚铭,以巧于配合西厂炮制冤案的能耐,改而为东厂效劳。
可惜,命途诡变,新的靠山尚铭又败倒了。徐正巧言令色的面目久为群僚认识,他虽然竭力表白,用饱含义愤的音调控诉尚铭,但见者侧目,闻者齿冷。大家都知道,徐正这类人是不惜卑躬曲节巴结当权者,而狠狠鞭笞失势一方的,哪怕本来是被自己奉为恩主、倚为后台的人物。官员们看到徐正的再次表演,纷纷议论说:“徐丰凡是再扬不起风帆的了!”
徐正幸逃一死,被贬官到陕西兴平县当县丞。
徐正到兴平后,心中愤愤不平,终日酗酒骂街,不理政事,总认为自己背着因罪贬谪之名,以候任侍郎降为八品县丞,是天大的委屈。平日,他更钻研刀笔,将县衙门收存的自明初洪武以来历次颁发的《皇明律例》温习多遍,自言:“翻身并未绝望,只要有风,我必能扬帆再起!”
无巧不成书。原来兴平正是刘瑾的故乡。弘治初年,刘瑾尚未发达,他的父亲谈荣,二弟谈玑,三弟谈珣,侄儿谈大汉、二汉等一家子还住在原籍三里沟村。当时,刘瑾老家的亲丁仍未改姓为刘,仍然是谈姓,但谈荣已经自恃儿子是太监,其后又被选入钟粹宫侍奉皇太子,在村里开始耍刁强横,经常口出大言,欺凌乡里。刘瑾初得宠后,开始捎寄一些银两回来,谈荣用来置买田亩牲口,居然升为富饶之家。一年,因田土疆界问题,与村中王姓缙绅发生纠纷,谈荣竟然率领本家族众强行占地,捣毁王家宅院,打伤王姓老少多人,被扭控到县衙。
王姓的儿子王殷,是成化十一年的进士,在京任御史,在乡下人眼中已是很显赫的门户了。本县知县姓熊,名来旺,不过是举人出身,只看到王家有人在朝为官,在家乡具有缙绅地位,却没有估量到刘太监潜在的力量,判决谈荣败诉,将有争议的地亩判给王家,还将老谈荣处以刁蛮不法、讹诈伤人的罪名,关押在县牢。
身为县丞的徐正却比正堂知县看得深远。他看好刘瑾,不仅着眼于他正在钟粹宫当差,还因为自己长期任京,下台后仍与北京保持多种联系,讯息通畅,了解人事行情,看准了刘瑾在不久的将来,必能以东宫旧伴的地位暴发。认为这是一匹黑马,是自己趋炎附势,为在官场打赢翻身仗的头等对象,其中大有可投机之处。
徐正深知,对于刘瑾,一般甘言奉承是没有什么实际作用的,后者对此已经耳熟能详,难言感动。要真能巴结上并受重用,必须另出邪招。他反复琢磨,认为自己身在刘瑾家乡,实大有空子可钻,如果能对他本人和他的家族,在关键事件上表示关心和有效帮助,就有可能获得青睐。他非常熟悉本县衙门各机构的职能和运作程序,认为只有想办法翻了这个案,将老谈荣释放出狱,平安回家,反败诉为胜诉,又将有争议的田地判给谈家,才会引起远在北京钟粹宫的刘太监的注意和好感。
原来,县衙门亦设有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各有书吏掌管,这些老书吏都是好几代吃衙门饭的油子,被人称为“衙蠹”,即官府蛀虫,都是善于弄虚作假、颠倒是非、索贿卖放、吃了原告吃被告的刁徒,又总是极力讨好知县、县丞等具有正式品级的官员,彼此勾结分肥,所谓官凭吏猾,吏恃官威,狼狈为奸。徐正来自刑部,为人精明刁钻,熟谙官衙的弊端和窍门,而且刀笔犀利,兴平县的书吏们都非常畏惧这个“佐堂徐老爷”,不但不敢开罪于他,而且特别注意伺候孝敬。
为翻刘瑾家的案子,他先命刑房送来谈、王两家斗殴的案卷,其中记载有保甲长及在场目击邻人等的口供,都指证是谈荣领人到王宅挑衅闹事,又捣毁王家宅院财物,牵走骡马,情节确实,难以完全抹杀。徐正皱眉细想,忽悟出可以捏造一个情节,在谈荣口供中加上因为孙儿谈二汉被王家掳为人质,且禁闭在院内拷打虐待,谈荣救孙心切,才率同族众破门救人,并非无故寻仇,而且救回二汉即刻回家,并无捣毁王宅及掠去骡马等事。对保甲人等的证词亦大肆删改,变成众口一词,都指证王家掳人勒赎,惹起斗殴事端,自应追究刑责。
这一来,谈荣竟被说成是蒙冤受辱之人,理应开释。徐正做了手脚后,召见刑房总书吏莫如福,命他照此定调,重新采证并威胁保甲乡人等翻供。莫如福矮小精干,年四十有余,两鬓已见秃白,是一个头脑灵活,熟悉刑律典章,擅长在诉讼程序、证人证物口供案卷中钻空隙,从而牟取财利的人。他大半辈子混在刑房,被称为“官司耗子”,身充吏职,底下又是包揽官司的讼棍。对于此类改供和炮制伪证的事,本来就是个中老手,县丞是他的顶头上司,自然不敢违忤,对徐正要助谈抑王,一经示意,便心领神会,诺诺连声,答应立即照办。
第二天,徐正又命户房送上谈、王二家争产的有关契证。他认真审阅后,发现有争议的田产,原本是王家祖辈早在数十年前即照时价购入的产业,官私契约及缴纳田赋税捐的要证一应俱全,毫无疑问是拥有合法产权的;而谈家仅具一纸王家族人冒卖的伪契,要讹索别人的财产,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因此,他召见了户房总书吏梁锦培,要梁也想想办法。
梁锦培是一个癯瘦的老头,年将六旬。三十多年来,终日在浩如烟海的账册契证中管理检寻,对于全县的户籍田产了如指掌。他多年理财核产,养成比较审慎的习惯,感到这一件案件,一方契证俱全,另一方以不足为凭的伪契索产,必然难操胜算。他亦知道王殷正在朝为官,御史是风宪之官,岂肯甘赔产业,又在家乡大伤颜面。一旦闹将起来,府县调核案卷,曲直不难判断,到时候,自己吃不了兜着走,最易成为替罪羊。故此,他感到很为难,难以想出改判田产归谈荣的办法。
县级衙门的书吏,一般尊称县主为“堂官”“大老爷”,尊称县丞为“佐堂老爷”。梁锦培婉转地向徐正陈述:“小吏看得,户婚田产的官司,一向以文书契证为主,此案王家拥有的契证齐全,已呈送徐老爷审阅,看来不易翻案,还请佐堂老爷再作参详。”
“你是说,只要这些契证在卷,此案是不好更改的了?”
“正是。”
徐正站起来,低头踱步,忽然又问:“梁总吏,就你所知,王家的人近年亲自看过卷内的契证吗?”
“这倒没有,案卷储放在县衙户房,当事人是不许调看的。不但王殷未看过,他上三代也没有人看过,但王家是知道官府保藏有原件的。”
“为什么?”
“因为王家在二十年前遭遇火灾,家藏契证全被烧掉,故此要求调用官卷,凭官卷定案,这是在诉状中说清楚的。”
梁锦培的话刚说完,见徐正霍地站住,兴奋地说:“这就是说,如果户房没有了这些契证,王家的官司就赢不了,是吗?”
“是的。不但赢不了,还会输。因为谈家手上却有一件真伪难辨的置产买卖契,立契的人又早已去世,无从查考。”
徐正大步走回桌边,急翻案卷,把王家一应置产契约和纳赋税的单据都捡出来,扬手问梁锦培:“就是这些吗?”
“没错。”
大大出乎梁锦培意外,只见徐正手拿这些文件,快步走向佐堂衙所阶前取暖的炭盆,一下子把它们都抛掷在炭火上,瞬间扬起一阵熊熊火焰和燃烧陈年旧纸的焦味。梁锦培气急败坏地抢到炭盆前,又不敢伸手拦阻,几乎要哭起来:“徐老爷,您可毁了我啦,《大明律》规定,隐匿或私毁卷宗是死罪呀!”
徐正冷冷一笑:“梁总吏,你隐匿和私毁卷宗,难道今天才是第一遭吗?控告你的状纸,在鄙人手上就有好几件呢!”
梁锦培想不到这位佐堂老爷的脸翻得这么快,心中一阵寒栗,他被徐正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和绝情揭短的言词打了一闷棍,呆若木鸡。但又听到徐正急转过来,轻拍自己肩膀,语气温和地说:“梁总吏,今天的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就不必担心了,一切有我担待着呢!”
“但我怕,王家也不是一般人家,是御史呢!”梁锦培讷讷道。
“梁总吏,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但瞧近处,不知道高瞻远瞩。王家出了一个御史不假,但身为监察吏治的言官,一般不敢过多为自己家事说话。你还要看到,谈家的大小子今改姓刘,名瑾,是太子爷最亲近的人,将来前程极为远大。兴平县宁可得罪有理的王家,而绝不应开罪无理的谈家。梁总吏明智,难道不知道这个官场的通理吗?什么司法公正,什么不可伤天害理,在官场都是面子话。知县正堂处,我会和他说明白,一定让他同意改判的,梁总吏,将来的大富贵,我绝不会忘记你的……”
梁锦培哭笑不得,心里七上八下,但事已如此,也无可奈何,只好说:“多请徐老爷照拂了!”
徐正待将刑房和户房的事务摆平以后,才到县衙后院熊知县的私宅谒见,他无须将唆使刑房增删案件情节和口供之事和盘托出,也无须将在户房焚契灭证的事情详细叙述,仅以大局利害晓谕分析。这位熊知县本来就是一个庸碌无为而热衷宦途的人,他听说谈家有人是皇太子的近侍,又一向对这位从刑部贬谪为县丞的人物不敢小觑,便痛快地同意释放谈荣,改判王家败诉,将有争议的田产判归谈家。
对徐正来说,事情还未结束。他连夜为尚在狱中的谈荣代笔,拟就一篇状纸。真是笔走龙蛇,片刻而就。诉状中用谈荣的口气,哀陈本身田产惨被豪绅吞并,又因嗣孙被掳为质,自己年老气衰,因救孙索产而受殴辱,今又被冤系狱,请求秉公释放,给还产业,并向王家索偿,等等。活灵活现地描写出一副抱冤求申的样子,说得有理有据,可谓情文并茂。
徐正一方面将这份状子送县,作为结案依据;另一方面,又怀揣状子稿本,前到县狱,着令守狱衙役,立即释放谈老太爷。
老谈荣本以为这一次耍刁碰到硬对手,自己又理亏,儿子在宫中远水难救近火,难免要蹲大狱。想不到,一天他正在牢房发怔,猛听到狱卒高喊:“谈荣,取保出狱。”他大感意外,如在梦中,茫然地挟着铺盖走出狱门,忽见一个身穿八品官服的人在恭候,打躬说话:“谈大爷,在下徐正,向在北京做事,今在兴平衙署任职。在京时素仰令郎瑾公公轩昂仗义,尽忠皇家,可惜尚未有缘亲承教诲。日前,在下惊悉大爷蒙冤在狱,特向正堂熊县太爷禀求开释,来不及告知府上各位来接,在下就来送大爷回府……”
谈荣一头雾水,稀里糊涂地被簇拥乘上徐正备好的大青骡子,徐正另骑马匹同行,后面两个小厮步随,各挑着一副礼盒。
到了三里沟谈家,老汉还未搞清楚是吉是凶,只好领着徐正入屋。谈家老少都感到意外,乡里邻舍纷纷出来看热闹。
谈家当时住的还是农家宅院,但显然是新近经过砌墙粉刷。北边是堂屋,按照当地习俗,屋内右侧屋砌有一铺长炕,铺着新炕席新被褥,炕的对面是一长排两尺半高一尺半宽的木柜子,是用来存放衣服杂物的。堂屋正中放有一张崭新的硬木八仙桌,配有四张背靠椅,墙壁悬挂着梅、兰、竹、菊四幅木雕画,显然都是不久前才购置的,与原有的旧炕旧柜很不协调,正是刘瑾刚刚发迹但尚未显赫的背景。老谈荣进屋后也不坐靠背椅,却请徐正也脱鞋上炕,盘腿对坐。
徐正命小厮送上礼物,退出,在院子里等候。
谈荣是村里有名的刁黠老头,出过几次门,见过一些世面,会说几句客气话:“今天,多承徐老爷搭救,让俺能平安走出大牢,恩德啊!”
徐正略带夸张地把如何巧妙地在刑房和户房摆平事件,如何艰难地说服知县,如何冒着王家报复的危险营救等情况向谈荣陈述。然后,又从怀里掏出自己撰写的状子边念诵边解释给老头子听,谈荣边听边在炕上拱手感谢,竟然有点涕泪交零的样子,一再说:“徐老爷,您是我老谈家的大恩人啊!”
徐正看到火候已到,更是半句不离刘瑾,连说:“在下是看在瑾公公的面上,顾及瑾公公的威望,不能眼看瑾公公的尊人亲属受人欺侮。古人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朋友公义,大爷不必介意。”
但是,他又紧紧嘱咐:“务请大爷将在下的心意和此事的原委,更请将在下代书的状子转达瑾公公,请他指正。”
谈荣当然答应,并告诉徐正,刘瑾原要迎请他在去秋到北京居住,因吃官司误了行程,目前官司已妥,也考虑不日进京。
徐正殷勤推荐一个原从北京随来的奴仆护送谈荣入京,谈荣几番推辞不遂,只好答应。徐正放长线钓大鱼,终于使这条老鱼吞饵上钩,乐为他用,成为他向刘瑾表示投效的信使。
谈荣来到北京,当然一五一十地对儿子诉说徐正的大恩大德,还把状子的稿件递给刘瑾看。刘瑾通篇读罢,拍案称赞:“真是老刑部老刀笔,全篇前后连贯,滴水不漏,文字简练,辩理犀利,可说攻敌于未防,制胜于意外。因小可以见大,这个徐某真是名不虚传,是难得的人才啊!”
不久,弘治和正德交替之际,他就急调徐正入府,主理文墨事务,经刘瑾炮制的不少文告和中旨,就是出自徐正之手,成为在刘府中地位仅次于张文冕的二金刚、二军师。刘瑾有时还夸耀:“谋略有张炎光,刀笔有徐丰凡,是我的卧龙和凤雏啊!”
孙聪和田文义受重用于刘瑾,与张文冕、徐正相比,又是另外一番机缘。
孙聪,陕西兴平人,是刘瑾的妹婿孙。他只读过几年私塾,十三岁便随本县商人当学徒,以后充当本县当铺的司账。此人秃头矮胖,脸白无须,眉毛稀疏,口鼻细小,远看他的头颅像一个水熘肉丸子,但接触过后,才知道此人头脑极为清晰细密。他聪明内敛,记忆力特强,又能左手算盘右手笔,极善理财,而且工作卖力勤奋,对当铺内一应柜货和来往账目了如指掌,制作的账目条款分明,日清月结,年有总账,盈亏账目算到毫厘以下。平日身穿青布直裰,套袖围裙,脚蹬家做布袜布鞋,仍然是商家掌柜的打扮。他终日守在账户之内,寡言少语,与柜上伙伴和客商亦极少往来,伙伴中经手钱货稍有出入,绝过不了他这一关。人们称之为“看门孙狗”“孙铁算盘”。
刘瑾早就看出这个亲戚是一条具备特长的好狗,故此早就召他来京,先托人把他安排在礼部的仓库中当司务一职。司务是入不了品级的人员,说是吏,又有职衔;说是官,又算不进职官序列。刘瑾叮嘱孙聪不要计较,先小心供职,静待时机。
果然,刘瑾一发迹,便将孙聪调入府内。不论任何场合,孙聪从不因亲缘关系称呼刘瑾为表舅,口口声声只称刘公公或刘太监。
孙聪在刘府四大金刚中是唯一一个没有科举功名的人,但却是刘瑾绝对信任和重用的人。刘瑾命他主理府中财务,这个职责很不简单,因为内外官僚勋贵们奉献给刘瑾的财物数量既大,品种亦多,收入几近于国库。孙聪将各种银帖银票一概兑换为现银,在府内设立专门作坊,开炉熔炼,铸成五十两一锭的银元宝,再以五十万两为一库分库保存;又将黄金熔炼为十两重的金条,五十两一锭的金元宝,密储在专门的金库内;龙涎香最为宝贵,所藏质量均过于宫中;至于宝石,则按猫睛、翡翠、洋钻、醉红等分类,再按大小和成色分匣保存;珍珠分九等,最上品的大颗夜光珠是一珠一锦匣,中下品的则以斗量,金银用品、首饰、古董字画、玉琴玉盅等则按件登记;其他皮帛、绫罗绸缎、药材等亦分设专库储藏;庄园田产、房宅等分别派专人出佃和收取租息,田房契约都办好转户手续。为慎密起见,孙聪自编了一套对金银珠宝数量、田房产业所在、奉送者姓名、进奉日期等的秘密隐语,制为专册,除了他和刘瑾二人以外,谁也无法看懂这份秘册的真正内容。
刘瑾精选了十六个谨慎可靠的小内侍供孙聪统率使用,孙聪对这些人分别直线管理,指派某人管某库某物,但不许打听其他库房其他物品的情况。平日不许串门,不许单独外出,不许单人入库,不许互相交谈沟通,银物出纳必须立时报告,绝不许盗窃隐占,有违犯的,轻则杖笞,重则交给田文义送锦衣卫关押,直至处死。孙聪出色地看护和保管着刘瑾的巨额赃产,扮演着看家犬的角色。
田文义则是另一类型的人物。他也是陕西兴平人,军籍家庭出身,自小生长在军旅之中。本人武功超卓,亦熟谙带兵练兵之道,但他的父亲崇仰文人,自小就给他延师教读,要他参加文科举的考试,居然在陕西乡试中中了举人,会试下第被送入北京国子监做“举监”,即是具有举人身份的监生,正在等待分发任官。祭酒王云凤知道刘瑾急用一个文人并通晓武事者,便举荐田文义来谒见刘瑾。刘瑾最喜欢使用同乡之人,听到他的兴平口音,已经高兴,见他宽额浓眉,面色红中透黑,身材壮实,虎背猿腰,举手投足间显出武人功底,更加赏识。接谈之下,又知道他的文才虽然有限,但颇精于练兵战阵之道,且自小随父行军,有实战经验,便决定收纳府中,更命他改文就武,委任为锦衣卫千户,兼任刘氏府邸军兵的总教头。
原来刘瑾得势后,在禁军中精挑了三百名精壮士兵,外加五十名经过操练熟悉宫内殿堂位置和卫戍情况的小内侍,编组成本府的武装力量。他在府邸后院内修建有几排兵房,另外有总教头公署,储存刀枪剑戟弓箭的武库,几乎是一座小兵营,是刘府的禁区,一般宾客和侍应人等是绝不许进入的。刘瑾的用意,绝不是要这些军兵作为看家护院之用,他的目的是要拥有一支精悍善战、必要时能敢死维护自己的生命和利益,绝对听从本人命令的亲兵队伍。遇有局势变化,甚至在发生政变时,可以配合自己统率的京军和禁军内外接应,顺利攫取军权,然后挟兵威来号令各方,胁迫地方藩镇顺从,甚至拥立新君。府邸这一支亲军,规模虽然不大,但刘瑾却要求将之培训成为精兵中的精兵。所有士兵都享受双饷,田文义还奉敕兼为锦衣卫指挥使之职,掌有实权。
田文义秉承刘瑾的意图,用最大的精力训练刘府的亲兵。他要求每个兵丁都能头戴铁盔,身穿浸泡过的熟牛皮厚甲,背负硬弓和五十支长弩,手执兵杖,从刘府经过天街往西,出西直门直奔香山,经稍息后又原道折回,严令队列整齐,无人掉队。日常训练的课目,则以在城市中短兵作战为主,要求兵丁们都能腾空上屋,纵跃高墙,擅长巷战,甚至能在室内对垒,单兵作战以一当十,具有徒手对白刃的能力。有时,田文义也亲领这些兵卒进入禁军校场,与锦衣卫官兵混合编组,共同训练,讲究互相配合,协同作战。张文冕和徐正经常被邀来给亲兵们上课,竭力宣讲刘太监的卓著功勋,仁人爱物,雍容大度,是皇上的左膀右臂,是社稷之臣,国之栋梁。忠于皇上者必先忠于刘太监,忠于刘太监也就是忠于皇上。特别是徐正,宣讲时慷慨激昂,振臂捶胸,口沫横飞,貌似癫狂,却颇有煽动性。
一日,刘瑾戎装整齐,身穿绣狮蟒袍,外披杏黄罩甲,骑白色骏马来到校场,视察府邸亲兵和锦衣卫官兵对练。只听田文义一声号令,全体官兵肃穆跪接,高呼千岁。刘瑾登上高台,锦衣卫各官甲胄恭立,以军礼致敬。只见田文义飞步下台,跃上黄骠马,纵马疾跑绕校场半圈,然后勒马紧缰,黄骠马前蹄腾空,嘶叫一声,四蹄屹立,恰好停在阅兵台前中央的位置上,面向阅兵台,不差毫厘。田文义左手执缰,右手高举红色金边的令旗高声报告:“锦衣卫指挥使田文义率领所辖官兵,前来接受刘太监千岁大人,本卫都督、副都督、佥都督列位将爷检阅军容。听候军令。”刘瑾听报,威风凛凛地走前一步,朝台下挥手,传下命令:“开始检阅!”
刘瑾刚发出“开始检阅”的军令,立见旌旗招展,金鼓齐鸣,两拨队伍分成攻守两方对战。但见阵图变化有序,将士骁勇争先。阵战毕,又在百步之外,竖立箭靶,比拼百步穿杨之技。上阵的士兵,几乎每箭都射中靶上红心。每中一箭,金鼓之声大作,值场军佐,高声报箭。刘瑾传令,凡连中五箭的,赏白银三两;中四箭的,赏白银二两;中三箭以下的不赏。比箭过后,再演示拳术武功、对搏技击,看来是注重实战需要,并非花拳绣腿。检阅结束,台上诸将进行总评,一致认为,府邸亲兵在阵图弓马和技击等方面,都略优于锦衣卫正规军。又一再恭维,说什么家兵亦同于国兵,亲兵优于卫兵,卫兵亦不逊色,皆因刘太监治军有方。又颂扬说全军振奋,我武维扬,实是天子洪福,刘太监盛德之赐。刘瑾闻言大喜,传令收兵。
在回府道上,刘瑾对田文义大加称赞,偕他并辔而行。政府内已有焦芳、张彩等辈为心腹,宫廷内则有虎兄虎弟为臂助,邸宅里又安置了四大金刚作为贴身爪牙,京内外不少文臣武将更随风趋附,一呼万诺,一片颂扬效顺之声,更助长了刘瑾骄盈的气焰。他自认为气候已到,羽翼渐丰,已成大有可为之势,又恰逢大有可为之时,更坚定了粉碎反对势力的决心,务求斩斥净绝,徐图大举。成者王侯败者寇,顺者兴,逆者亡,本来就是权势角逐的普遍公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