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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金夫人顽护张国舅 李才子铁笔斗皇亲(1 / 1)


李梦阳颇有一些传奇事迹。

他在中进士前即以文学知名,自少天资聪慧,博览群书,又能从古籍中提出自己卓异的见解,所作诗文,早就传诵省内外,被公认为陕西一杰。在性格上,他感情充沛,易激动,好仗义,胸怀坦率,敢作敢为。但也有恃才傲物、睥睨当世、不屑谦恭的习性。

弘治五年秋,恰逢三年一次的乡试之期。所谓乡试,就是在全国各省区,对本省儒生进行选拔考试,被录取的便拥有了举人的身份,有资格在第二年春天进京参加会试,被取中的即成为进士。不论乡试或会试,都被认为是“抢才大典”,特别受朝野重视。那一年,年方二十一岁的李梦阳从故乡庆阳赶到省会西安应试。抵达西安时,已经夜幕沉霭,考房早已关闭,不许梦阳入内办理登记手续。梦阳气往上冲,大言道:“梦阳不入试,本科无解首!”所谓解首,又称解元,是乡试第一名的俗称。主持考场的官员知道来者是享有盛名的李梦阳,才破格开门让他入内办理应考手续。梦阳登榜时果然名列乡试第一,是货真价实的解首,陕西李梦阳遂以才子兼狂生的名声喧腾于京华。

李梦阳是具有多方面才能的人。他在弘治六年中进士,被委任为户部山东司主事,其后又积资升任为浙江司郎中。到正德元年,他已经入仕十多年了。在此期间,他和著名文人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王廷相互相唱和,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推动文学复古运动,号称“七才子”。

虽然李梦阳在中国文学史上是一颗光彩夺目的明星,但绝不是一个酸腐文人,他热忱于时事政治,同意“文以载道”。他主张文学要如实记载历史兴亡的教训,对当前政局正邪善恶的评骘,抒发朝野士夫以至草间庶民的愤慨和嗟怨。他也主张“风雅”:“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故此,李梦阳所说的风雅不是故纸堆中不食人间烟火的超世绝俗,而是提倡关切国事和民生。他认为,历史事件不应该以当时人当事人的评价为评价,既不应该因时人的谄媚称誉永享盛名,亦不应因一时的诬陷误解而永蒙污垢。他用文学的语言抒发主张,说“人亡故国还祠庙,世异阴崖尚品题”;又说“云雷昼壁丹青壮,神鬼虚堂世代遥”。

李梦阳政治上敏感,亦有行政才能。正因为具有上述思想素养,他入仕后,才更为留心时政,疾恶如仇,在自己职权范围内狠革腐败。但亦因此,屡次遭受贵戚和宦官的打击,几致性命不保。弘治十二年,他在户部任主事,被派往京师附近的通州,监管设在该地的储备粮仓;十四年,又被委派“监税三关”。所谓三关,是指居庸关、倒马关、紫荆关。以上两个职位都至关重要。通州是由南至北漕运的总汇,它的储备库是全国储藏粮食最多的大型仓库,宫廷“玉食”和在京文武百官、京禁各军的俸米食粮均由通州储备仓调发;三关环绕京畿,边塞外的牛马皮革,内地的茶盐布帛铁器,大多数以此为出纳卡口,不论进出,都在此征收税款,然后汇总缴交户部,供给京城俸饷。梦阳不论在通州或三关任内,都骇然发现,有关仓库,绝大多数都是储藏亏空,粮账、银账不符;在关税征收方面,漏洞更大,大小官役无不“吃关而肥”。陋规极多,凡出纳仓储,货物进出关卡,都必须向各仓官关吏贿赂疏通。特别是外戚、宦官和权要经营的特权商帮,入库时可以以少报多,纳税时则可以以实作虚,以多报少,从而谋取暴利,侵吞粮款和税款。尤其是以弘治皇帝的妻弟国舅爷张鹤龄和张延龄为后台的商帮,打着张府旗号闯关越卡,从不纳税;而一般肩挑手提少量商品过关的老百姓,则被百般盘剥,货被没收,人被殴挞,百姓称这些关口为“鬼门关”。梦阳针对这样的情况,惩罚了有关特权商帮,对横行一时的皇亲张家的管家伙计亦当廷杖责,严令补税,具结不得再走私漏税才予释放。他还革退了作恶多端的“仓耗子”和“关油子”,罪恶昭彰者判刑入监,又重新颁制了关口仓储运输及榷税的法规,严令官私人等,一律遵守。一时关口秩序肃然,税款大增。但梦阳因此严重损害了外戚、宦官和权要的利益,竟被诬告为目无法纪,擅改朝廷律令,弘治十四年,一度被革职并被捕入诏狱。

梦阳在狱中不屈不挠,在过堂时列举确凿事实狠揭弊端,而且词锋激昂,以滔滔雄辩驳回一切指控,审判官员理屈词穷,不敢深问。梦阳还将事件原由、是非所在,以及本人因公受害的冤案,写成书启送呈刘健、李东阳、谢迁三阁老处,并点名反诉张鹤龄、张延龄等皇亲。三阁老素知梦阳才气横溢而又为官廉正,出面干预此案,以张氏皇亲为首的违法走私团伙,也怕事件闹大,丑事张扬,不敢硬咬下去。梦阳终得以在蹲大狱数月之后被释放,重回户部任职。

李梦阳并未因遭受诬陷和蒙受冤狱而消减英锐之志,他仍然不避忌讳,坚持正义。不久,又惹下一场震动全国的官司。

弘治十八年正月,即朱祐樘去世前数月,因内阁刘健等人的一再吁请,准备为国政做一些改革,曾颁下一道诏旨,表示要广开言路,倾听朝野大小官员兴利除弊的言论。

李梦阳毕竟是书生。他善良、轻信,对兴革政治存在的艰难险阻估计过低,对皇帝求言纳谏的诚意和限度缺乏全面的认识。他本来具有强烈的忠君理念,从政十余年亲历官场昏暗,目睹奸佞横行,流弊山积,久已积愤于心,早就想尽情上告,只是未有机会,如鲠在喉,引以为憾。现在得闻诏旨,感奋莫名,要将自己对国家前途的至诚关注,对反复考虑的朝廷政治得失,以及如伺拨乱反正之方,以一腔热血转化为文字,完整如实地奏报皇帝。他虔诚地连夜写成一篇《应诏上书疏》,洋洋洒洒五千余言,递呈御览。

他以如椽巨笔,将国家当前的重大危害概括为“二病”“三害”“六渐”三大部分:“夫天下之势譬之身也。欲身之安,莫如去其病;欲民之利,莫如祛其害;欲令终而全安,莫若使渐不可长。今天下为病者二而不去也,为害者三而不之祛也,为渐者六而不可长也……夫易失者势,难得者时。今观可畏之势,而遇得言之时。使人缄默退缩以为自全苟禄之计,是怀不忠而欺陛下耳。臣今据所见昧死以开具,唯陛下矜察哀怜,俯赐观鉴焉。”

他所说的“二病”,第一病是指在朝大臣中有人庸碌无能,窃居高位;亦有人刚愎自用,恶人诤谏,更有人鲜廉寡耻,联群结党,贪婪自肥,是谓元气之病。第二病是,宦官的本职只应限于在宫廷内侍候打扫,而当今的宦官却掌管国家重要仓储厂库,干预朝政,其危害极大,是谓心腹之病。

所谓“三害”,一是兵害,指军队中严重的积弊,如虚报军额等。二是民害,指庶民百姓难堪赋重役繁。三是庄场畿民之害,指皇亲国戚以及得宠宦官等大量兼并土地,失去土地的农民被迫流离失所。

所谓“六渐”,一是匮之渐,指的是连年用兵,修建寺观,靡费极大,国库渐告空虚。二是盗之渐,指的是百姓迫于饥寒,铤而走险,京师及外省多有警报,所谓民穷起盗心,要防止集结酿成变乱,必应大力恤饥赈寒以安抚民心。三是坏名器之渐,指的是原有颁定对官员升黜和处分的吏律吏法渐成空文,卖官鬻爵成风,贪渎残酷的官僚充斥。四是弛法令之渐,指的是有法不依,执法不严。权钱交易以干法纪,且赦非善政,滥行赦免,其实是庇纵奸恶之徒。五是方术眩惑之渐,指的是寺观林立,佛道之教盛行,法师、真人充斥于朝野,惑诱百姓,耗费国帑,为害甚大。

以上所述“二病”“三害”和“五渐”,措辞虽然严峻,但言之有据,殷切吁求纠正,大体上还在最高统治阶层能够容忍的范围之内。问题出现在第六渐,即“贵戚骄恣之渐”。李梦阳在这一段里,点名抨击了弘治张皇后的弟弟寿宁侯张鹤龄的种种罪行,惹起了这个国舅爷的强烈反弹,怂恿张皇后及其母金夫人出面,对弘治皇帝施加压力,誓将李梦阳置于死地。

寿宁侯张鹤龄和其弟建昌侯张延龄二人自恃是皇家至亲,以国舅爷的身份骄横放纵,气焰嚣张,无恶不作,北京内外称“二张”为“二瘴”,官民对之痛恨入骨,但无人敢对他们揭发和批评,都怕触及他们的瘴恶之气,反遭灭顶之灾。

李梦阳则以极大的勇气和胆识,对这个权势熏天的国舅爷的累累罪恶,逐点进行揭露,吁请给予制裁,文曰:“今陛下至亲,莫如寿宁侯,所宜保全而使安者,亦莫如寿宁侯,乃固不严礼以为之防,臣恐其溃且有日矣。今寿宁侯招纳无赖,罔利而贼民,白夺人田土,擅拆人房屋,强虏人子女;开张店房,要截商货;据占盐课,横行江河;张打黄旗,势如翼虎。此谓之不替,可乎?替则陵,陵则逼,太逼则法行,目今侧目而视,切齿而谈,孰非敛恨于寿宁者也。夫川溃则伤必众,万一法行,陛下虽欲保全而使之安,得乎?臣切以为宜及今慎其礼防,则所以厚张氏者至矣,亦杜渐剪萌之道也。”

这一段话义正辞严,反映出朝野共同的心声,实际上是声讨贵戚恶霸张鹤龄的檄文,一字一句铿锵有声。

但张氏家族,包括张皇后、她的母亲金夫人、两位国舅爷,却不知收敛,反认为李梦阳是存心和他们作对,觉得蒙受了奇耻大辱,誓除李梦阳遮羞解恨。

张皇后出生于一个国子监监生的家庭。曾被授读一些经书、女学等,因此亦略知文墨,工心计,聪明有决断。成化二十三年,她年方十三,被选为皇太子朱祐樘的妃子;同年,朱祐樘继位为帝,她被册立为皇后。

弘治皇帝朱祐樘,在明代诸帝中,也可以说在中国古代帝王中,是唯一一个名义上实行一夫一妻制的皇帝。除了弘治个性不甚喜女色外,亦与张皇后驭夫有术有关。他们夫妇感情较好,张皇后在宫闱生活了十多年,增长了不少知识,熟谙应对权术,因和弘治同住坤宁宫,朝夕相处,有时亦能参详国事。其父张峦被追封为昌国公,其母金氏被封为昌国夫人,其弟张鹤龄被封为寿宁侯,延龄为建昌伯,可谓一门贵显。但如同历史上多数皇后一样,张皇后亦特别偏袒娘家。张鹤龄、延龄兄弟之敢于横行不道,亦是恃宠生骄,有这样的姐姐可为强硬后台。

张家在知悉李梦阳对张鹤龄点名揭斥的疏文后,急于要和张皇后取得联系。按照礼制,两个国舅爷是不许进入后宫的,但金夫人作为皇后的生母,长期以来随便进出宫闱,“大内禁垣”成为她常相来往之所。鹤龄兄弟叮嘱母亲赶快入宫晋见皇后,请皇后主动向皇上辩解,并反咬李梦阳借诬蔑皇亲以影射皇上,抢告头状。

金夫人五十多岁,生性精明干练,说话斩钉截铁,滴水不漏,有时在坤宁宫见到弘治皇帝,除例行国礼外,亦敢以丈母娘的口气絮语家常。有些请托,弘治拉不下面子,也会勉强答允。宫中的侍女,都怕她敬她,夫人长夫人短地争着奉承。

一清早,金夫人便带同李梦阳奏疏的摘抄件,气冲冲地从神武门进宫。宫门的守卫早就习以为常,即唤传宫女抬出小辇,让金夫人乘坐,经御花园进入坤宁宫,宫女们赶忙报知张皇后。张皇后昨晚已听弘治皇帝说到李梦阳参劾张鹤龄的事件,知道金夫人必为这件事而来。

母女见面,只行家礼。

金夫人抢先说话:“你知道了吧,户部有一个姓李名梦阳的人,居然欺侮到我们老张家头上来了,对你弟鹤龄百般诬蔑,造谣中伤……”边说边把奏疏摘抄件送上:“你看看,你看看!”

张皇后打断了母亲的话:“不必细说了,皇上昨晚已说到此事。”

金夫人急问:“皇上有什么看法?”

“皇上说,关于鹤龄和延龄的事,过去已有几个御史上疏奏劾,都被搁置下来了。这次李梦阳把它作为天下大病之一提出来,列举的事实也更具体,比御史们说法更严重,而且要求皇上采取措施制裁。”张皇后说。

金夫人焦灼地说:“我问的是皇上准备怎样处置?”

张皇后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告诉金夫人:“皇上说,鹤龄、延龄许多行为,也实在过分放肆。现在满朝文武都在议论此事,都非议他们的行为。”

金夫人像受了沉重一击,早已忘了对面的人是当今皇后,只看作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两个宝贝儿子的姐姐,语带不满地问:“你是怎么样办的呢?是见死不救吗?”

张皇后辩解道:“我已经奏告皇上,鹤龄等可能确有不是之处,但嫉忌富贵是人之常情,历来皇亲都会受刁难的。李梦阳等人对鹤龄等的指摘,实有夸大之处。”

“皇上怎么说?”

“他是认真听的,但面容肃穆,偶有颔首,不过没有说话。”张皇后说。

沉默了好一会儿。金夫人难卜祸福,顿觉胸臆郁闷,手足发冷,啼哭起来,开始还是无声饮泣,稍后更是放声痛哭。张皇后陪同落泪,忧心如焚。

正在这个时刻,宫女入报:“万岁爷回宫了!”

张皇后赶忙扶母亲避入寝宫,自己疾步出坤宁宫门外迎候。弘治近日来形体清癯消瘦,每日午后燥热难耐,脸额焦红,饮食少进,夜难安寝,虽服用太医开的汤药,但情况未有好转,今日也显得特别疲惫。

进入坤宁宫坐下,宫女奉茶,弘治举杯未饮,看到张皇后双目红肿,脸有泪痕,问:“皇后为什么哭泣?”

张皇后知道为兄弟说话的机会来了,于是低声泣述:“我是为我娘家苦命而哭。我父张峦以一个穷贡生得入国子监读书,但屡试不第,未能出任一官半职以报效朝廷。因我被选为皇太子妃,以后又被立为中宫,他蒙恩被封为皇亲贵爵,但福浅命薄,壮年故世,只留下我母亲金夫人独持家计,支撑门户。我自知出身贫寒,十八年来恪守礼法,不敢逾份奢求,却因得皇上过爱,也招来不少嫉忌,更因为有两个没出息的弟弟屡次惹是生非,不但羞辱家门,也给皇上增加麻烦,我真是罪孽深重,百死难赎呵!”

弘治素性惧内,听到张皇后边泣边诉,明知是为张鹤龄乞求赦免,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木讷地接道:“有朕在,你不必悲伤,还要多加珍摄!”

正说话间,忽然从寝宫内撞进来一个老女人,只见她已卸去头上凤帔,拔去金簪,抹掉脂粉,披头散发地扑到弘治座前跪倒在地,连声哭嚷:“请万岁爷饶命,请开恩免除我张家满门抄斩呀!”又一连叩头。

进来的正是金夫人。

不但弘治,连张皇后也对金夫人这样的举动很感意外。

弘治在吃惊之后镇静下来,对金夫人这样的撒泼也很懊恼,喝止她:“成何体统,还不给朕站起来说话!”

弘治话音未落,只见张皇后也趋前跪在金夫人旁边,俯首叩头:“请皇上开恩!”

弘治有点无措,用手搀扶张皇后,说:“都起来,都起来,坐下来说话!”

金夫人谢罪起立,抹干眼泪,略为整理乱发,告坐。

弘治和张皇后坐在坤宁宫中央,金夫人恭身坐在东侧的矮榻上。

弘治朝她发问:“你有何话要说?”

张皇后以目示意,请她以情动人,不要激动。

金夫人是见过世面的,而且泼辣惯了。她沉下气来,依照出门前张鹤龄逐句教唆的话一一道来。对于李梦阳奏疏中列举的事实,能抵赖的一概抵赖;难以抵赖的,便推脱说是寿宁侯府内个别不法家人奴仆假借名义所为,一经发觉便已把这样的家人奴仆严加惩治了;而鹤龄和延龄历来自爱,绝无放纵不法之事;等等。

弘治皇帝倚着御座闭目听她背书,面无表情,偶尔露出不耐烦的样子。

张皇后向她摆手。

金夫人知道情势确实严峻,准备拿出张鹤龄搜肠刮肚想出来的点子作为撒手锏,改守势为攻势。她稍为提高嗓门:“皇上,李梦阳的奏疏中说陛下厚张氏,这里所说的张氏就是指皇后,皇后是国母,是与皇上共配享天地的,今竟指着皇后的姓氏凌侮,岂不也是辱及皇上吗?按照《大明律》的规定,这样的言论属于‘指斥乘舆’,属于‘大不敬’的叛逆,是应处斩的……”

弘治听她愈说愈离谱,微微睁开眼瞅她一眼,又闭目养神。

张皇后眼看金夫人使出撒手锏并未奏效,只好亲自出马。她离座走前两步,再次跪下,降低调门哀求道:“臣妾自十三岁被选入宫服侍皇上,十八年来无德才可称,如今两个弟弟又蹈犯刑章,引起众议沸腾,影响朝廷威信,皆是臣妾教导无能之故。如果不将李梦阳处置,如同证实张氏一门皆有罪孽,臣妾亦无颜面窃据中宫,不如请皇上恩加贬降,革去皇后之位,用以酬答李梦阳等,亦以谢国人!”边说边泣啼顿首。

弘治无奈,只好起身扶起张皇后,安慰说:“卿家不必为此过分哀伤,我即传旨将李梦阳逮捕入锦衣卫狱看管便是了。”

锦衣卫吏役个个都是玲珑透顶,善于窥探风色的官场老手,他们早就清楚皇帝是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才传旨逮捕李梦阳的。故此,李梦阳在狱中并未受过什么酷刑,不戴枷、不戴镣,反而专辟一间静室让他自主作息,容许家人送入菜肴酒饭、纸笔,以客礼相待。

狱外的情况也对李梦阳有利。大小朝官,甚至北京的老百姓,都在传诵他敢于掊击权贵中的最大恶霸张国舅,对其备加赞扬和同情。疏文中的相关部分,还被刻版印刷成单张,遍贴大街小巷。内阁及都察院、大理寺、刑部等司法部门,都主张对李梦阳不必深究,不应处刑。

弘治皇帝的态度是决定性的。他在明代的皇帝中虽无雄武奋发治理之才,却颇知持盈保泰之道,对事对人能保持宽容清醒,他宠惧张皇后,但并不尽听枕头状。对于两个国舅为非作歹多行不道,他是了然于心的。在逮捕李梦阳入狱的同时,他召见张鹤龄、张延龄于南宫,在僻静处对他们严词申斥,二张脱冠叩首请罪而出,一时不敢不有所收敛。此事亦传出宫外,播扬远近。

初时也有人受张国舅等的唆使,向弘治进言,将李梦阳交由锦衣卫杖责,弘治不准。他事后对人说:“这些人是想施用杖刑处死李梦阳,让朕背上滥杀谏臣的污名,朕是不能答应的。”

李梦阳被关了十天,便由皇帝传诏:“李梦阳妄言大政,姑从轻罚俸三月。”算是象征性地给予一个处分,给张皇后和金夫人一个台阶。

李梦阳出狱,回到户部复职,受到同僚们热诚的欢迎,京中文士纷纷为他设宴,庆贺他得脱牢狱之灾。

一日,七才子中在京的康海、边贡、何景明、徐祯卿等人特邀李梦阳在丽正门,即俗称前门的大街猪(珠)市口拐弯处的南恒顺饭馆吃饭,说是“镇惊”。这间南恒顺饭馆是北京专以吃涮羊肉、绿豆杂面和芝麻烧饼驰名的饭馆,其本店自行酿造的高粱酒更是醇甘香洌,最宜于在涮羊肉席上饮用。饭馆的门前立有拴马的桩子,是准备给乘马而来的贵客拴束马匹的。楼上还专辟有一间临街小阁,四壁悬挂名人书画,比较安静雅致,以为有身份的官绅或文士聚饮专用。七才子们只要在北京,每年冬寒季节,总会邀约来此聚会。往日是谈诗论文,这一次因梦阳脱狱归来,便自然而然地以时事为话题。酒至薄醺,梦阳豪情大发,大骂宦官外戚等误国殃民,他背诵《应诏上书疏》的警句,康海等连声称赞,每读一段,劝进一盅。

饮宴已毕,众才子在饭馆前揖别。时已入夜,前门大街各商铺华灯纷上,车水马龙,正是热闹的时候。不觉之间,天气转阴,下着小雪,雪花落地便化作泥泞。跟随梦阳的小厮李晋,早就在拴马桩上解下主人骑乘的白马,递上马鞭,扶梦阳上马,出猪市口,转入前门大街,朝丽正门方向走去。

真是无巧不成书。忽见迎面一个胖圆臃肿的中年汉子,头戴织锦厚实头巾,前后绣有金蝉,身穿紫色灰鼠皮袄,腰缠四指宽楠香带,粉底绒靴,像是一个富商的打扮,骑着一匹大青叫驴,身后随着几个仆从由北往南,朝前门大街深处而行。原来恰好正是寿宁侯张鹤龄。为什么他不穿贵爵服饰,又未摆齐仪仗,昏夜便装简从来到北京熙熙攘攘的商业闹市呢?原因是张鹤龄贵而兼商,在前门大街出赀开有盐店、绸缎店、珠宝、银楼、钱庄等十余所,虽各派有掌柜的管事,但有时亦亲自来盘查指点。最近因闹腾京内外被劾的官司刚告一段落,便急于来前门各店巡视一番,不仅为了解买卖盈亏,更重要的是给手下人表示自己已经平安大吉,安抚一下日前动荡的人心。

李梦阳和张鹤龄迎面相撞,冤家路窄。张鹤龄心存畏懦,不敢再惹李梦阳,两骑相近,想绕道已经来不及,便驱策叫驴在大街上靠侧而行。不想两骑交会之际,听到李梦阳大喝一声:“姓张的,哪里走!”

张鹤龄抬头怒目,大声回骂:“李梦阳,你不要再猖狂,你鼓腾了半天,还能咬我国舅爷的鸟!”

只见李梦阳面庞涨红,两目圆瞪,也不再说话,策马走前半步,左手执缰,右手挥动马鞭,从右而左朝张鹤龄的面上狠打过去,国舅爷左半脸从额头到下巴立即显出一条殷红的血痕,痕上滴血。张鹤龄痛入骨髓,胯下的大青叫驴也惊骇嘶叫,它后退两步,又往前转身蹿到李梦阳骑乘白马的右侧,大白马前蹄腾空,也在大声嘶叫。

张鹤龄破口大骂:“你小子没有皇法了,敢当街殴辱本爵!”话音未毕,白马的前蹄刚落地,李梦阳更挥鞭由左而右地再朝张鹤龄的脸颊横抽,鞭梢落在嘴鼻之间,张的鼻子被削去小半,嘴唇登时裂成兔唇,口吐鲜血,两颗门牙落地。张鹤龄被打得头面迸裂,似觉满天星斗。李梦阳仍然余怒未息,双目圆睁,手上继续挥舞鞭子,凶神恶煞般地要进一步厮打。张鹤龄不由得心生恐惧,不敢再作勾留,口里含混地骂骂咧咧,低头伏在叫驴鞍上,向前门大街南口急奔,几个随从也狼狈逃遁。

这一幕怒鞭国舅爷的活剧在北京闹市中心上演,街上游人和两旁店铺的伙计们,都围拢观望,拍手叫好!

张鹤龄因为刚受过弘治皇帝责骂,一时不敢再惹事,原要等待合适时机再报仇雪恨。想不到,不久后就传来弘治病入膏肓、行将驾崩的噩讯。国丧期间,形势急变,更不敢提及此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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