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朱厚照刚登上帝位,便全部接纳了刘瑾等人的献策,以最快的速度将兵权转移到宦官手中。
还在正德的年号尚未启用之时,他就在登极的第八天(弘治十八年五月二十六日),不恤尚在热孝斩衰期间,迫不及待地匆忙下旨,敕命太监张林堂负责警戍京畿的神枪营,掌握炮铳等锐利武器;敕命太监苗逵为监军,增加兵员六千归他统领。随后,更将京军中的三千营,改由“八虎”之首的刘瑾统率,神机营由“八虎”之中的张永统率,禁军中的腾骧四卫勇士由另一虎谷大用统率;再分遣亲信太监二十四人分赴全国沿边要塞充当监枪分守守备内臣,掌握实际兵权。兵权谁属是正德初元朝议冲突的焦点。
在大幅度改变军事统帅,大力加强宦官力量的同时,正德皇帝也彻底改变了御前的警卫部署。按照传统规定,宫廷内侍不准执持兵械,不得配备战马,不得穿戴武官戎装战袍,不得披甲,不得担任朝会的仪从警卫。皇帝上朝或出行时,一切卤簿、仪仗、禁卫、殿前警备,俱由兵部车驾司负责,为此专门设置的亲军卫和兼充仪仗性质的大汉将军等官兵,也俱由兵部管辖。但是,所有这些规矩,都完全被打破了。
这样的改变给社会带来极大的震撼。正德元年元旦,是皇帝亲祀天坛、行祭天祈谷礼仪之日。这是国之大典,更是嗣位皇帝头一遭出面主持,所以在年前便由礼、兵等部奏报一切礼节仪注,太常寺、光禄寺等部门准备好一切应用的祭文祭品以及奠馔、香烛等;鸿胪寺的司仪、鸣赞等官也早就齐集伺候,顺天府的府尹在前三天便派人沿途洒水、垫土、清道。按照规定,正阳门的正门是常年关闭的,平常不允许任何官员以及黎民百姓从正门出入,只有在皇帝御驾到天坛祭天,到先农坛“亲耕”的时候,才敞开大门,供御驾出入。等到御驾回宫,大门便立即关闭。每逢这样的特殊日子,一般官员勋贵和百姓们,才能邀恩进出正门,平常只能从城楼两侧的瓮城下的门洞出入。这一天,内阁、各部、院、寺、监、五军都督府及顺天府尹等文武百官,俱于典礼开始前便纷纷出城,肃立排列在圜丘、祈谷坛前,恭候皇帝亲临主祭。京城老百姓,也有专门赶到正阳门城门内外,瞻仰皇驾威仪的。
可是,正德皇帝并没有在辰时正点出发,直到巳末午初,才见皇帝御驾的队伍从宫城南面出午门,穿越端门、承天门、大明门,朝正阳门走来。队列刚出正阳门,百姓和众官便骇然发现,今年皇帝祭天的拱卫官兵,怎么全变了样?作为前导的御前警卫大汉将军的队列,竟然都改由宦官统领;靠近御辇前后,另由约三百名内侍带刀披甲,手持刀枪剑戟,金瓜铁钺,紧随护行;“八虎”则跨乘骏马,刘瑾本人更是神气活现,指挥和统率队伍,俨然是御前总承应官。这队宦官武装的衣着打扮也不伦不类,头上仍戴着乌纱描金曲脚的内使专用帽子。身上则披着武官校尉用的,绣有诸色辟邪、宝像图徽的战裙战袄,外罩盔甲护心镜。至于“八虎”,则杂穿明黄、柳黄、姜黄蟒服,前后绣有飞鱼、斗牛等官阶标记,蟒袍玉带,类似一二品武官的公服。原来已经把禁止内臣僭妄,不许擅服黄色蟒服的规制完全置于脑后了。内侍武装极力炫耀其威武雄壮,而兵部的司官和亲军卫官兵们,则尾随在后,垂头丧气,踽踽而行。
队列经过正阳门再往南,就到了北京的商业中心,人烟稠密,大栅栏和鲜鱼口,开张着许多绸布店、吃食店、当铺,以及专做首饰贡金的作坊、黑白铁店,也是全国客商云集的地方。由于当地是皇帝主祭天地坛必经之处,所以临街铺户的东伙和居民,都有聚拢在道路两旁瞻仰皇驾出入的习惯,有些老年人甚至能从正统爷、景泰爷、成化爷、弘治爷说起,从途经的路程、仪仗的阵势,皇辇的模式,各届皇帝的仪容风采,甚至天气阴晴雨雪,等等,如数家珍。他们是世代相传的老观众,所以熟悉老典故。但是从未看到过像今天这样一支以宦官为主体的护驾队伍,不觉惊讶错愕,互相交换着疑问的眼光,到底是新皇上立了新规章,还是什么世道变了?突然有一个愣头小伙子,冲口而出一句:“怎么今年保护皇上的,都是一些没有卵子的兵将?”他这样一说,周围一阵哄然大笑。一个老者惊惶不已,急手掩盖这个小伙子的嘴巴,另手紧执他的衣领,推他转身走开。
这样的御驾亲祀天地坛队列,当然引起文武百官们的特别注意。因微见著,他们都意识到,随着新旧皇上交替,宦官的势力正在异常急速地膨胀。在这样人品淆杂的公开场合,谁也不愿多言,只好相视以目。当即草草成礼,各怀心事而退。
刘健、李东阳和谢迁都是大典的陪祀官。祀礼结束,叩送御驾还宫以后,三人不约而同地聚在一起。只听刘健一字一顿地低声吐出:“不伦不类!”稍后,他勉强抑制怒容,用低沉的声调对李、谢二人说:“虽然正当新春佳节,看来我们还要到内阁议事哩!”
内阁值房设在午门东南角,文华殿侧,是南向的小房,规模很狭窄,阁门开在西边。进门有一小牌坊,上面悬挂着历朝皇帝有关设立内阁和内阁职责权限的谕旨。经过牌坊,阁内东、西、南三面放置有凳子,不设北面的正座,据说是因为宣德皇帝曾驾临内阁,并在北面坐过,所以臣下不敢再坐。阁内有一些简易的条桌和文房用品,是准备给内阁大学士们票拟奏疏和起草诏敕等文件用的。所谓票拟,就是内阁大学士对全国文武官员上给皇帝的奏疏,先通读一遍,然后对各奏章提出的情况或问题,草拟出一个初步的处理意见,另纸附在原奏上,供皇帝审批时参考。这样的票拟,实际上就是履行对军国大政的参议权,被认为是大学士实际拥有相当于丞相职权的体现。
元月初六一早,刘、李、谢三位大学士相约来到内阁值房,他们带着满脑子的困惑和忧思,无心互贺新禧,默然进入阁门,点头为礼,相视苦笑,一时无言。
他们过去从未估计到皇上登极后会有如此肆无忌惮的变化,也没估计到“八虎”猖獗嚣张的程度。数日之内,国家兵权基本落入宦官之手,传统礼仪典章尽遭践踏,还在京畿内外普遍搜刮民田辟为皇庄,将国家主要财政来源的盐税收入尽数拨归内府,宫廷费用直线上升,比以往膨胀十倍有余。刘瑾等还直接干预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的政务,尚书、侍郎若不甘为傀儡,即被驱斥。他们完全没有想到,新皇帝嗣统之日,亦是与以内阁为代表的朝臣们矛盾急速激化之时。
三人就座,刘健坐东朝西,这是内阁传统的首辅专座。李东阳和谢迁分坐两旁。一阵沉默,还是谢迁先发言:“晦公和西涯先生都知道了,元旦的祀天盛典,皇上即不守斋戒之规,大年除夕,还和刘瑾等率鹰犬打猎于南郊;致祀时,又未照太常寺卜定的吉时出发,卤簿仪仗等完全不遵照《洪武礼法》安排,改由宦官主导……这样的做法,实在骇人听闻!”
李东阳补充说:“宦官们身穿黄蟒袍,腰横玉带,披甲,是完全违背《兵部规制》和《内臣守则》的。行礼时,刘瑾和张永班列在兵部尚书之后、侍郎和五军都督之前,更是无法无天。”
刘健显得特别疲惫,他半闭双目但极着意地倾听谢、李的说话。好一会儿,他睁大眼睛,痛心地说:“两位应该还记得,去年八月,皇上登极才两个月,但在宫闱和政务各方面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问题,朝野议论沸腾。当时我们三人也是上了一道公本,由西涯执笔,是从朝纲体制的利弊立论,登载在邸报后,内外朝臣纷纷表示赞同,各部堂司官、御史、给事中等言官受到启发,纷纷响应,各陈时弊,一时众议成潮,朝野本认为必能促使皇上猛醒,他一定会幡然觉悟,改辕换辙,更新政治。想不到,皇上不但对所有谏疏全不接受,反而下谕阁臣拟旨对上奏的官员给予申斥,指为出位妄言。我们没有奉命起草,拖着不办,这件事才搁置下来的。”
谢迁似有领会,说道:“我理解晦公的用意了,这一次我们把调门放低,尽量不触恼皇上,只望能收到实效。”
刘健没有答复他。他似乎在回忆着一场虽然炽烈但终归失败的战斗,过了一会儿,语调惆怅地说:“去年八月,新君嗣位两月,内阁就上了那篇针砭时弊、猛烈指出失误的奏章,在历史上确是不多见。此事不能以成败论,它将来总会在历史上留下记录,也可为我等三人表明心迹。西涯先生,能把疏文的主要段落为我们再朗诵一次吗?”
东阳答应,他从脑海中慢慢回忆,诵出:“……陛下登极诏出,中外欢呼,想望太平。今两月矣,未闻汰冗几何,省冗费几何。诏书所载,徒为空文。此阴阳所以失调,雨旸所以不若也。如监局、仓库、城门及四方守备内臣增置数倍,朝廷养军匠费钜万计,仅足供其役使,宁可不汰?文武臣旷职偾事,虚糜廪禄者,宁可不黜?画史、工匠滥授官职者多至数百人,宁可不罢?内承运库累岁月支银数百万,初无文簿,司钥库贮钱数百万,未知有无,宁可不勾校?至如纵内苑珍禽奇兽,放遣先朝宫人,皆新政所当先,而陛下皆牵制不行,何以慰四海之望?……”
七十三岁的刘健、五十九岁的李东阳和五十二岁的谢迁,在重温四个月前联署上奏的颇具檄文性质的奏稿时,心情既兴奋又失落。他们联手主持内阁十年,力求稳定政局,深得先皇信任,也得到群人士庶的好评,被称为“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辛勤劳瘁,竭尽了心力。可以引为自慰的是,自认为读圣贤书,虽身居高位,但还能恪守敢言直谏,务求致君尧舜上的教导;令人沉痛的是,这个由他们全心辅导的君主,不但无心当尧舜,而且迷溺邪道,愈陷愈深,对于什么“宁可不汰”“宁可不黜”“宁可不罢”“宁可不勾校”等尖刻言词,却是端坐在宝座上,充耳不闻,闭目不视,竟是一概“宁可不理”。今日,刘健试图改用比较温和的、就事论事的方法以“感悟圣心”,难道真会奏效吗?
正德元年的夏秋之际极不平常。以皇帝为后台,以“八虎”为代表的宦官势力,和以内阁为中心的朝官们展开了无比激烈的、决定着全国政治走向和相关人物政治命运的全面较量。其实,这一场斗争早在新春即揭开序幕,内阁刘、李、谢三人一开始就被卷进旋涡的中心。
正月间,内阁送上有关元旦祀天大典违背礼仪规制的谏疏,虽然语调还算温和,但明眼人都看到,其锋芒直指宦官,特别是其中的“八虎”。此疏送上后毫无下文,促使刘健等逐渐认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狂悖固执、软硬不吃的皇帝。但是,每想到顾命之重,他们便不忍心目睹沉沦,不愿意回避矛盾,不肯缄默不言,不敢卸去担子。
一天,刘健巳时入阁,昨夜失眠,稍迟入值。进入阁内,看到李东阳和谢迁正在低低细语,几案上放着一厚叠文件。
“晦公,早晨安泰!”二人起身行礼。
还礼就座后,刘健问:“两位一早入阁,有什么事要商量吗?”
两人对视了一下,谢迁回答:“昨晚我到西涯先生府上,和他商谈了半宿,有些问题正准备今早向晦公禀告……”
“愿闻其详。”
“是这样的,朝廷和外地官员上的奏疏纷至沓来,都是经过内阁转递给司礼监,由司礼监再转给皇上贴身内侍上奏的。其中不乏言词恳挚、说理有据者,披沥血诚,以谏阻皇上登极以来的种种逾规违制的行动,但是,我们担心这些奏章会被搁置,未能上达天听。”
刘健颔首:“这是完全可能的。”
李东阳接着说:“昨晚我和于乔先生商量,可否由内阁将近日录存的重要奏章副本的内容摘要,写成一份奏疏,直接送达御前,或可有助于皇上体察臣下的衷情,了解当前形势的严峻。”他用手指着几案上堆放的文件,“有关的奏疏太多了,我和于乔先生只选出了十几份。”
“但不必过滥。要挑出最突出最重要的问题,文字力求简要明了。过长了,怕皇上无耐心看;深奥了,也怕……”刘健不愿深说下去,他提出的点子,表明他是支持李、谢的想法和做法的。他缓慢地站起来,踱到摆在阁房西边的几案上,拿起其中一份录副奏疏披阅,边看边说:“是兵部尚书刘大夏上的团营实数,三大营精锐原额十五万四千二百八十七人,现在实存六万五百七十四人,已耗失了九万三千七百一十三人。一旦有警,将无足够兵力可供防御,问题够严重的了。”
谢迁干脆请刘健坐下,准备把已选中奏疏的要旨向刘、李汇报,以便共同商量取舍。他逐一推荐:“这是礼科给事中周玺等六人联名上的,其中颇有警句。疏文说:‘陛下即位以来,今日饲鹰,明日饲犬,如此不已,则酒色游观,便邪辟,凡可以役耳目变心志者将日甚焉,宁止鹰犬哉!光禄寺九月内添席七十有奇,增费五千余金,兵荒财匮,将何取办?愿修身养德,放鹰犬,止浮办,节国家之财……’
“这是吏科给事中安奎的奏章,其中言:‘……中外冗员,奔竟贿赂,大为新政之玷,请加裁汰。’
“这是户部尚书韩文在奏疏中有关盐政的谏议,他力言盐政收入是国家重要财政,今有插上‘钦赐皇盐’黄帜的巨舟遍布江河,宦官贵戚各蒙特赐盐引十万、数十万,甚至上百万,关卡不敢问,税款无法收,官盐无法卖,如此下去,国家财政将难以支撑。请问何以为继?
“吏部主事孙磐的奏章激切尖锐,笔锋凌厉,真是铿锵之作,指出:‘今日庶政之弊,莫甚于内臣典兵。今镇守、分守、监仓诸内臣,诛求百计,役占健卒,或抑买弦缨,或扣减马料,或猎伤战马,或私夺耕牛。恶少聚敛,武职夤缘,遇警辄驱羸卒当之,故不能决胜。及有微功,虚捷报,甚至迹未离于京师,名已登乎奏牍,没者衔冤,创者抱痛,欲兵威之振,得乎?乞尽撤沿边内臣……’”
“孙磐年轻有为,国家的希望,就在这样的人身上。”刘健插话说,“我看不必再念诵其他奏疏了,就请两位将这些奏疏的主要内容尽快归纳为几个问题,不外是皇上德行修养、国家军事政治经济危机等,而重中之重又在于必须革除内臣典兵擅政,力求早日送呈御览……但也必须考虑到,这样没有前例的做法,也可能会引起皇上雷霆之怒。”
李、谢点头:“事态至此,是无法顾及一己荣辱的了。”
稍后,李东阳放低声线,郑而重之地说:“这份综合群臣奏议的疏稿,事关重大,又多是针对当权内宦而言的,绝不能仍交文书房和通政使司转奏。”
他站起身轻轻启开阁门,向阁外四周环视,然后关上阁门,转过身来对刘健和谢迁说:“御马监太监宁瑾去年十一月曾乞免将腾骧四卫勇士交付刘瑾辈兼领,深为朝官称赞,此人正直有血性,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兼领东厂王岳亲近的人,而王岳为人正直,和刘瑾有过节,他也谏阻过皇上不宜溺于游猎,荒废政务。看来宦官们也不是铁板一块的,必须因人因事而异,分别对待,有些人还是可以加以联络。我的想法是,由我派人请宁瑾来寒舍一叙,转请他将奏疏交给王岳当面递呈给皇上。事实上,也只有东厂太监才有权不经文书房,可以有随时单独面觐的方便。”
刘健、谢迁完全同意李东阳的意见,他们还互相叮嘱,一定要保守秘密,见机而行。散值时,三人偕同走出内阁,经过文华殿侧的夹道出宫。宫门外,三人的轿班早在等候。刘健与两位同僚揖别上轿前,迎着北京初春凛冽的寒风,仰头望着黄沙阵阵的阴霾天际,深沉地自言自语:“孝宗皇帝英灵有知,臣等绝不敢辜负陛下顾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