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合群臣谏议的奏疏经东厂太监王岳递上后,内阁三辅臣的心中都忐忑不安。汇集了群臣中最坦诚最尖锐的诤谏之言,好像一束捆绑起来的烈性炸药。为了治理沉疴重病,根除顽疾,不能不投入猛药,可谓用心良苦。半年多来,他们对这位当朝皇帝的秉性已多有了解,很担心因此激成暴怒,指斥内阁怂动朝臣,恃众要挟君上,罪在“大逆不道”。当然,他们更热切盼望,但愿良药苦口能治病,忠言逆耳利修身,天子圣明,能幡然觉悟,及时刹车换辙,重振朝纲。焦灼、担心和期待交织在一起,恍若一个共同的梦魇缠绕在他们脑际。
要来的事总会到来的。
忽一日下午申末酉初,一名内侍来内阁传旨:“明日早朝,在文华殿召见内阁刘健、李东阳、谢迁三臣。钦此。”
历年来,弘治召见他们三人,多在宫内的暖阁,所谓“君臣促膝议政”,带有相知互信的亲切感。事先也不一定专门传旨,往往是在朝会之后便谕命他们留下,由内侍引入暖阁。今天,他们在设案接旨以后,倒感觉这样郑而重之地宣召,有些不大习惯。
次日一早,三人便来到文华殿外候旨。
文华殿的位置在奉天殿东北,它不如奉天、华盖、谨身等三大殿的恢宏壮阔,但殿前玉砌雕栏,殿内丹阶朱墀,却也在庄严肃穆中显出精巧典雅。殿中设一御用腾龙屏风,正面朝南,屏风前正中放置着御座和御案。御案两侧各立一只镀铜仙鹤,东西相向。鹤口都衔着一根蜡烛粗细的西域名香,是外国贡献而来的。每当传旨升殿,内侍们一清早就将西域香燃好,异香轻烟,袅袅沁人心脾。时当春寒,内侍们更在阶陛之下两个仿古宝鼎式的大铜盆里生起熊熊炭火,用以驱寒保暖。一切准备完备,就等皇帝陛下驾临登殿了。
但是,正德皇帝直到巳时才乘坐金辇到来。虽然是在宫廷之内,还是簇拥着一小队由宦官组成的仪仗和警卫队伍,金瓜成对、龙扇成行,看来今天的召见是有针对性的。
三位大学士站在文华殿外近两个时辰,冻得直哆嗦,清水鼻涕在胡须上结成薄薄的冰碴。一闻传见,急忙入殿,叩拜如仪。
正德皇帝今天的装扮也比较正规,他头戴赭黄色翼善冠,身穿团龙皇袍,腰系蓝田玉带,脚穿乌油革履,完全是登朝理政的模样。
正德皇帝的长相不愧是皇家血脉。他身材适中,五官清俊,面部轮廓分明,额头宽阔匀称,鼻梁挺直,眉清目秀,漆黑的瞳仁深不可测,嘴唇较薄而且绷紧,下颚微微上翘,似是充满自信果断、有主见,神情中隐约现出高傲和轻蔑。他今天本来是带着不满情绪而来的,但还是强力压抑着,他希望三位重臣能够知趣转圜,一改固执的态度,答应不再和皇上顶撞争拗,收回汇集众臣的谏议。最好还能以他们的身份,转而为皇帝的诸般行径澄清辩解,申斥诸臣的狂妄,维护皇上的尊严。因此,他迫切希望这一次特殊的召见会收到如期的效果,自己也可以保持和煦雍容的帝王气派。
还是皇上先开口:“三位老先生为国事操劳,朕常惦记在心。”
按照规矩,在朝会中与皇帝说话,应该由首辅先发言。刘健回答说:“臣等受先帝特达之知,又蒙皇上不弃,理应竭智尽责以为朝廷效劳。”
两方的开场白都是一套场面话,随后陷入僵硬的沉默。
正德本以为,三位辅臣会先说话,甚至希望他们说一些顺承皇意的吉祥话,但是,三位内阁大学士并未开口,君臣面面相觑。
正德只好说:“朕年幼继承大统,凡事多赖几位老卿家多方扶持,务要君臣同心。”
三位顾命大臣互相看了一眼,叩头顿首,仍没有开腔。
正德再说:“近日有大小臣工欺朕年幼,对朕的言行活动诸多挑剔,甚至造谣污蔑,总希望几位老卿家持正扶直,对这些不臣不道的言论,拿出一个制裁的措置。”
三位顾命大臣脸色沉郁,依然没有答话。空气像凝固了一样。
还是这位少年天子沉不住气,他提高声线,一下子转入主题:“内阁将一些臣工的奏章分类摘要送呈御览,是何用意?有必要吗?”
听到这样的质问,三辅臣知道已进入了雷区,也明白了今天特殊召见的“圣意”所在。
李东阳试图缓和一下气氛,说:“其实别无他意,不过是为了节省皇上披览章奏的时间和精力,祈望皇上博闻广听,或者可以裨益治道。”
皇上瞪了他一眼,不理。稍过一会儿,横瞄了一下还跪伏在地的三辅臣,说:“起来说话。”
三人谢恩起立,还是无言。
皇帝的口气转趋严峻,说:“你们摘引了臣工们的意见,对这些意见是怎样看的?”
谢迁的答话比李东阳加了一点热度,他表明了态度,一板一眼而且庄重缓慢地说:“臣等以为,各部、院、寺、监大小臣仆之所以纷纷给皇上奏疏劝谏,其实都是有感而发,是出自对皇上的忠爱,愿为直臣以事上。内阁之所以将这些奏章摘要汇奏,无非是为转达他们的忠忱,或有可供圣虑之处。若有逆耳之言,还望皇上念其初衷,谅其憨愚,曲赐保全……”
谢迁话未说完,皇帝已经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用手指向刘健:“刘先生,说说你的看法。”
历来以刚正倔强,被称为“木强阁老”的刘健,从殿上的气氛中明显看到,已不存在委婉陈言可以奏效的可能,经精选汇编入奏的诸臣奏议也绝不可能起到感化的作用。为了做最后的努力,他鼓起勇气直率陈言:“皇上刚即位的时候,全国军民盼望太平,对皇上寄予极大的期待。但是大半年来,大明祖制和先帝立下的规章,几乎被篡改净尽。有关国计政令,皇上并不关注,往往朝令夕改,难有安宁的一日。特别是,对于忠心进言的人,竟指为生事;对于尽职负责、主张整顿的人,竟斥为多言。坚持正见,累章执奏,则曰再扰;查革弊政,则曰纷更。案件涉及宦官近侍和贵戚的,则概不受理……
“皇上常常以中旨方式颁发指示,根本不知会内阁。内阁对政事的拟议,中旨有时竟全部予以废除更改,臣等明知照这样下去,必将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不能不再次申明意见,但皇上概不采纳,却以宦官的主张转为御意。这样排斥忠良正直之臣,视为仇雠;重用奸佞宦官之辈,亲如骨肉。臣等无力挽回,实在不敢再恋栈职务……”
刘健以顾命老臣和当朝宰辅的身份,倾诉出积蕴在心的忧虑和苦恼,说到动情处,热泪盈眶。说到最后一段话时,不自觉地再次跪倒,俯伏在阶陛之下,连连叩首。李东阳和谢迁看见首辅如此,也抢步过去,跪伏在刘健身后。
正德皇帝对于刘健的长篇奏语根本听不进去,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额头青筋毕露,薄嘴唇微微颤抖,似乎在龙椅上如坐针毡,几度转侧,最后将右腿架放在左膝上,才算安稳下来。他极力按捺着盛怒:“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李东阳尽力用平常语气说:“当前问题的关键所在,在于内官擅权不法。”
这句话像是触及了皇帝的痛处,他几乎跳将起来,提高嗓门喝道:“天下的事难道都是内官故意弄坏的吗?十个内官,好的也有三四个吧?朝臣难道都是好人?我看十有六七的事情还是坏在他们手上。三位先生久居显位,恐怕对此也应有自知之明吧!”
说完,正德从御座中站起来,在案前来回踱了几步,本来还想发作,但又勉强止住,他怒目瞪视一遍还跪伏在阶陛下的三位顾命大臣,不再理会他们,转身对随侍的内臣们厉声吩咐:“退朝!”
刘健在奏对中所说的“中旨”,是指未经内阁票拟和主管部、院陈奏的重大事件,或已经票拟或陈奏的事件,因意见不同,皇帝置之不理,直接在宫中下旨宣布另外的决定,强令执行的诏旨。
这样的中旨,违背了朝政正常运行的常规,只能是完全体现皇帝的专制独断。在中国传统政治学说中,对它一直采取批评和抵制的态度。因为在中国三千年的政治体制中,一直存在着一种对君权和对各级各部门官府职权制约的原则,明代也不例外。例如,对中央重要行政部门的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专设同名的六科对口检查监督它们的工作;对于皇帝的不当言行,监察御史和广大朝臣有权以劝谏的形式来进行批评,吁请改正。从明成祖永乐皇帝朱棣以来,内阁学士或大学士对全国送来的奏疏负责票拟,也就是提出初步的处理意见;皇帝发出的诏旨,一般应通过内阁下达,实际上也就是取得同意,内阁对皇帝处理的政事认为不合适,还可以“封还”御旨,请求再议。甚至还出现过连续“封还”的先例。明代前期,凡在政治比较清明的时期都是这样执行的。现在,正德皇帝大量采用中旨的形式来决定重要政务,强制推行谬误的主张,既不容内阁事先参详,又不许事后驳议,更不听群臣谏阻,一意孤行,自然会引起臣下强烈的反弹,将政局推向动乱。
频繁颁发中旨,强制推行不当不法之事,几乎是与正德登极同时出现的。
弘治十八年五月,命太监苗逵监督军务,保国公朱晖为征虏将军、总兵官,统领大军御寇于宣府。在战争中,仅斩获了对方八十余首级,而苗、朱却虚报大捷,上报有功将士应受奖赏的竟达二万余人。像这样荒谬绝伦之事,已成为朝野笑料,但因刘瑾坚持,还是颁发中旨给这二万多人各予升官重赏。
六月,兵部依照遗诏,请求罢免全国各地镇守太监及沿边监枪守备太监,中旨不许,一概依旧。
七月,经中旨命户部调拨白银二十万两入内库,供皇帝御用,户部请免,中旨不许。
八月,监察御史高良弼,提供大量确凿证据,弹劾监军太监苗逵“奏功欺妄,乞枭之边廷”,但中旨全不理会实际情况,硬说苗逵“有大军功”,不但升官和重赏金银,还命写进国史。
九月,兵部尚书刘大夏奏请甄别淘汰冗余武官六百八十五人,其中包括充任大汉将军薛福敬等四十八人。薛福敬等故意在应值班时缺席,以激正德之怒,正德即命立刻停止甄汰,并以中旨责斥刘大夏,要加治罪。
如此等等。
这样的中旨当然是违背众意、不得人心的。事实上,内阁已被架空,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看守内阁,顺同皇意的事可以继续转达,悖于皇命的事,均要依中旨行事。九月间,御史刘蒲即针对这样极不正常的状况,慷慨陈言:“今梓宫未葬,德音犹存,而政事多乖,号令不信……户部奏汰冗员,兵部奏革传奉,疏皆报罢。夫先帝留(刘)健等辅陛下,乃近日章奏,以恩侵法,以私掩公。是阁臣不得与闻,而左右近习阴有干予矣……”
几乎与此同时,户科都给事中张文等也上奏,务请“谨内批”,意即不要滥发中旨制造混乱,正德概不理会。同一天又以中旨任命太监郑广、王欣前往甘肃和宁夏为监枪守备,兵科给事中杨一漠坦率指出:“似此中旨任官,(兵)部(兵)科不予闻,真伪何辨?”
皇帝对中旨的滥用和百官的激烈反弹,其焦点都在于皇权是否可以绝对不受制约,是否可以由宦官掌权代替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
中旨的内容,当然是受以刘瑾为首的宦官集团所左右,不少中旨,实际上是“刘旨”。
刘瑾等人已经摸清这位少年天子的特殊秉性和癖好,能够有效地加以控驭和利用。每当正德正在耍枪弄棍,或在击球听乐,或已备好鞍马准备出游,或正在倾听番僧咒念梵经的时刻,刘瑾就故意拿出一些有重大机密或存在重要争议的章奏进来请批。正德正在游玩听乐的兴头上,便会不假思索地叫道:“为什么现在来烦扰朕,你拿去办理就是了。”
于是,刘瑾就取得了奉旨做主的权力,将这些章奏带回内宅,命他豢养的文士张文冕、徐正二人将自己的意志作为旨意,以中旨的形式下达。“刘旨”便等同中旨,刘府就成为凌驾于内阁之上的“内相府”。就这样,刘瑾逐步剥夺了内阁大学士的实权,将这几个老头儿变成了装点朝廷门面的活摆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