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锋就在这样昂扬的精神状态下从冬天走入了春天,鞍山的树木吐出了1959年的新绿。这是一个很值得开心的季节,雷锋和他的同事们都意气风发地站到了一个新的起点上,连焦化车间的测温工岳小琪都破天荒地评上了车间先进。这真是一件令雷锋和易华都喜不自胜的事情。
雷锋是听到易华来讲这个喜讯后,拔脚就往化工总厂的女工宿舍赶的,他决定要当面向岳姐表示祝贺。这一天是星期天,太阳一早就特别大,雷锋甩着手跑,跑得像把一路阳光都溅了开来。
笑容满面的雷锋刚进门,岳小琪就冲他嚷,快说,怎么祝贺我?车间先进评出三名,我是亚军。快说,怎么祝贺?
雷锋喘着气说,我买一盒蛋糕送你好不好?
岳小琪说,好啦好啦,还蛋糕呢,省点儿钱吧,请我跳个舞就算了!晚上厂里开联欢晚会,你就第一个请我跳舞,而且不许踩脚!
跟进门的易华听了这个提议就捂嘴笑。雷锋说,好,好,我请岳姐跳舞,我一定注意不踩脚。
岳小琪退后一步,仔细看看对方的蓝工装,说,你这样的破衣裳怎么请我跳舞?工装皱巴巴的!还一双破球鞋,大脚趾都见到了!
雷锋不好意思了,说那我去换一件。
换啥?你哪有一件好衣服?岳小琪皱眉。她总是嘴不饶人。
“是啊。雷锋哥哥,”易华皱眉说,“你呢,也实在穿得太土,该去买一件像样的好衣服。另外,得买一双皮鞋,跳舞一定要有皮鞋才行。”
雷锋小声说,不用不用,艰苦朴素好。
易华说,艰苦朴素没错,不过你是钢都工人,是不是?你说啊,是不是?雷锋说,是啊。易华说,钢都工人,那是什么?那是代表着新中国钢铁工人的形象啊,是不是?你看宣传画上画的形象,那是八面威风啊!你看你,啥样?岳姐说的有道理啊!雷锋哥哥你甭说跳舞,就是星期天走到大街上,至少也得有身像样的衣服,是不是?得了,晚上舞会,你一定得显一显当代青年的风采。这身破工装不行,你穿这,我可把你人都推出去!
岳小琪说,别废话了,今天不是星期天嘛,上街买一件去!你不是把每个月的工资都攒起来了吗?你连加班费、夜餐费都四五十元一个月啊,你光攒不花怎么行?当土财主啊?
易华说我陪你去买。雷锋急忙说不用不用。因为他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买一身好衣服,这可是件大事。如果是易华在场帮着选购,那就跑不了要买很高档的衣服,上次易华就说过到东北了就得买件皮夹克,许多人都有了,你怎么硬抠门儿呢。所以,衣服是得买一件,钢都工人要有个形象,道理没错,但也不能胡花钱,穿得整洁一些就行了。
岳姐说的没错,自己工资二十四元,加上加班费、夜餐费、煤场补贴,一个月也过了四十,上个月还超过五十了呢。再说团山湖农场发的工资都还储蓄着一部分呢,钱真是有的,买件好衣服买双好皮鞋是不成问题的,问题是不能买得太光鲜。年轻人可不能随便把钱花在打扮上啊!所以易华无论如何不能陪着去。
雷锋于是说,我自己去吧,我能行。
两位湖南妹子一齐欢呼起来,说雷锋这一回总算听我们劝了,可不能不上街啊!
雷锋真的上街了,而且这一回不是跑书店,也不是跑工具店,是专门为着一个“打扮”的目的上街的。走了一半的路,雷锋自己想想也好笑,他几乎想回厂子了。但是一想到自己那两位小老乡不依不饶的神态,他于是又往前走。
他知道前面拐弯处有一家青年商店,商品挺多的。
他进了商店,沿着玻璃柜台走过来又走过去。柜台后面的衣架上,一排一排都是男同志的服装,蓝的、黑的、深灰的、浅灰的。
女营业员注意到他了,喊他:“嗨,同志,看中哪一件了?”
雷锋说,有啥新的棉衣?
女营业员说,哟,那么俊的小伙,棉衣啥呀,皮夹克吧!一身黑色皮夹克,才有风采呢!是鞍钢的吧?鞍钢的小伙子买这牌子的皮夹克一天好几个呢!光荣牌,天津货,质量你放心。你看看这皮质,你摸摸,像摸姑娘的皮肤呢!是不是?做得考究啊!
雷锋有点儿动心,踌躇了一会儿,问价格多少。女营业员说,不贵,四十四。
还不贵?太贵了啊!雷锋心里想,整一个月的收入呢。这家店不行,还是赶快走人吧。
营业员探出上身说,别走,同志,你真的摸摸呀,摸又不收钱。对,你摸摸,皮质多细腻!天津华光皮件厂是名厂,名厂出名货。这光荣牌皮夹克真的很好销啊,都是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买的,你穿着一定合身,不信你试试,试试也不收钱!
雷锋还是犹豫,但女营业员已经绕出玻璃柜台,热情地将皮夹克披在他身上了。
“哇!你看,啧啧啧啧,”女营业员说,“太太太太太神气了。不信你自己照照镜子!来,这边,大镜子!”
镜子里出现的形象连雷锋自己也吓一跳,这么穿着确实很俊气啊。
雷锋平时就喜欢拍照,喜欢自己有一副俊气的形象。他平时啥都节约,节约到抠门,就是上照相馆有点儿不节约,这些年照过好多回,他喜欢把一些自己的俊气的照片送给亲人和同事。可是今天,没想到穿上细腻的黑色皮夹克之后,镜子里会突然出现一种飞行员似的特别干练而又特别洒脱的形象。这形象似乎在什么画报上看到过,难道自己就是这形象么?
雷锋觉得自己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他左旋,右旋,又左旋,又右旋。
啧啧啧,啧啧啧,女营业员的嘴一直发出喜鹊一样的叫声,啧啧啧,啧啧啧。
于是决心就这么下了。许多事情真的是不能试的,一试就会产生新的思维。
雷锋掏钱付款,女营业员又好意提醒:“同志,得再买一瓶雪花膏!”雷锋不理解,干吗买一瓶雪花膏?女营业员说,哎呀呀,听不懂啊?你们鞍钢的人哪,眼角里、耳朵里,总有洗不尽的灰。我男人也是鞍钢的嘛,我太明白了!所以你每天都得好好洗个脸,好好搽上雪花膏,不要总是浑身一股煤炭味、铁屑味!
雷锋听着有理,问哪里买?热情的女营业员指着楼梯方向说,前面柜台。又说,小同志啊,你这球鞋不行,一定要有一双皮鞋。参加舞会吧?
雷锋笑了,说晚上就有舞会。
女营业员说那没有一双皮鞋怎么行啊?这不是给人看笑话嘛!雷锋又犹豫了,问皮鞋哪里买?
女营业员指楼梯说二楼,皮鞋柜台!她又说,有了新上衣,有了新皮鞋,这裤子还能是工装裤吗?来,这里来,这里有料子裤,深蓝色,配你皮夹克正好!
雷锋觉得自己的太阳穴有一根筋在怦怦跳,这一天的阳光怎么了,夏天还没到就那么刺眼。他摸摸衣兜,幸亏今天钱带足了。
雷锋黄昏时分出现在化工总厂女工大宿舍门口时,马上就激起了一片尖叫声。尤其是岳小琪和易华,张大了嘴,半天没合拢。其实雷锋在还没有走到女工宿舍门口时,咯咯咯的皮鞋声就已经先到宿舍门口了,早已有一个出门打水的姑娘捂住嘴巴惊叫了一声。
时代先锋!易华终于喊出了一句。她看到身披夕阳的雷锋穿着崭新的皮夹克以及深蓝色料子裤,脚蹬一双新皮鞋,那股英俊之气真是无法形容,欢喜得她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岳小琪拍手说,雷锋,太俊啦!记住,我可是今天晚上你头一个邀请的,不许先邀请别人!可记住了啊,也包括小易!
易华听着这话,捂住嘴笑。
听岳小琪这么一说,许多姑娘也都笑着说,也得邀请我啊,优秀推土机手!
当天晚上,在化工总厂礼堂举办的“鞍钢化工总厂春季先进表彰会暨职工联欢会”上,身穿崭新的黑色皮夹克、深蓝色料子裤的雷锋已变成了一颗夺目的明星,他大步上台的时候,皮鞋发出咯噔咯噔的清脆的响声。
李师傅转身对白主任说,这小鬼,今天太神气啦!白主任也说,舍得买这一身行头,他不容易!
雷锋走上舞台,满面笑容,对全场职工说,同志们要我表演,我表演啥呢?我就给同志们朗诵一首我写的诗吧,诗的题目叫《翻车机》,因为我在煤场开推土机,每天都同翻车机打交道。这翻车机厉害啊,打雷一样响,所以我五个月之前刚来鞍钢的时候就写了这首《翻车机》。我现在朗诵给大家听。
众人喊好,全场巴掌拍得山响。
雷锋高声朗诵,他的黑色新皮夹克在舞台灯的照耀下发出细腻的光泽。
我第一次走近翻车机的身旁, 仿如空中霹雷响, 吓得我倒退两步心惊慌,啊! 原来是翻车机把一列煤车来个底朝上! 只听那半空中唰唰响, 满满的一列车煤呀, 翻得又净又光! 马达在轰鸣, 翻车机好像个大蛟龙, 上下不停地翻腾搅动。 你的力量无穷无尽, 你的任务是多么重大而光荣。 你有时有点小毛病, 我们工人的心啊, 比失掉自己的双手、眼睛还痛! 翻车机,翻车机! 我在你身旁工作,是多么骄傲, 我愿意在你身旁尽忠效力, 伸出你友谊的手吧——翻车机, 你我共同走向共产主义!
李师傅首先站起来,双手鼓掌,说,写得好!朗诵得更好!
易华也拍红了手,尖声喊,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他还有一首诗,专写我们工厂的,题目叫《我可爱的工厂》。
再朗诵嘛,再朗诵嘛!白主任站在舞台边挥手,示意雷锋再来一个。
雷锋说,那就再朗诵一首《我可爱的工厂》,是我刚刚写的。写得不好,请同志们多批评!
众人打雷般喊,朗诵吧,诗人别谦虚啦!喊声震得屋顶嗡嗡嗡响。
雷锋抬头,再次声情并茂地朗诵:
汽笛,对着初升的太阳, 情不自禁地高声歌唱, 迎接英姿焕发的工人走进工厂。 啊!钢铁的心脏——鞍钢, 为了祖国的工业化, 你永远不知疲倦地繁忙! 你那高大的厂房, 建筑在数十里的土地上。 红彤彤的铁流, 像滚滚的长江水一样, 昼夜不停地奔忙。 如果谁要在远处瞭望, 就能看到鞍钢全部的景象: 森林般的大烟囱里, 吐出了云彩和霞光! 夜晚,像无数条火龙在闪闪发亮, 把烟云映得像五彩缤纷的彩霞一样! 啊!鞍钢, 真仿如神话般的天堂! 这里的工厂主人, 都在夜以继日地繁忙, 热情地歌唱:歌唱我们的新生力量, 歌唱我们的厂房—— 鞍钢焦化厂!
雷锋这一次的朗诵,不仅获得全场高声叫好,更使人获得了这个同志将来真的可能成为一个作家的印象。白主任评价说写得不错,但第一首诗有的地方还不合辙;李师傅却认为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李白、杜甫也写不出这样的诗来。李师傅还在几个车间负责同志的面前总结出了深刻的原因:“开过推土机的,本事都大,很容易就能把好的方块字推在一起!字一码就码成了诗歌,这道理你们懂不?”
这个时候,雷锋正在一支三拍子的舞曲响起之时大踏步走到岳小琪面前。
岳姐,他鞠一躬,祝贺你评上月度先进,我请你跳舞!
岳小琪在众位姑娘羡慕的目光中站起来,满面笑容说,呀,小雷,我可飘飘然啦,脑袋比我测体温的时候还烫啊。不过你小心,别踩我脚啊!皮鞋跟球鞋不一样,特别是新皮鞋,有鞋钉啊!
有鞋钉的新鞋跳起来果然咯噔咯噔响,雷锋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这种咯噔咯噔的响声一直伴随到他当夜的梦境里。
他觉得自己不管走到哪里都伴随着咯噔咯噔的响声,他觉得自己正在走进望城县安庆乡的乡长办公室,他看见彭大叔坐在那儿,老了许多,耳背了。他说彭大叔你看看我的新皮鞋,你能听见咯噔咯噔响的声音吗?彭大叔皱眉说我耳朵有点背了,这是啥响啊?是嘎嘎的,是你开的拖拉机还是推土机啊?雷锋这时候忽然觉得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候他才发现见着的不是彭大叔而是张书记。张书记说我可没见你身上披着啥脚底穿着啥,我只见你手腕上戴着英纳格呢,英纳格白天晚上都亮着光呢,都在说时间正在咔咔咔地过去,你的路一步一步走得好吗?走得快吗?
雷锋这一天清晨是吓醒的。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跳起来,抓起工装就赶快往煤场上奔。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太阳穴里那根筋不再那么很有力地跳了。就在这一天黄昏,他在洗煤车间门口的信袋子里发现自己有封信,湖南望城的邮戳,一拆,还真是张书记寄来的。真是梦到谁就接着了谁的信。
知道你正在踏踏实实地实践时代先锋的理想。张书记信中这样说,你已经六次评上了标兵,又评上了先进生产者,听到这些喜讯,我特别高兴。小雷啊,你置身伟大的工人阶级队伍中,要更加刻苦地学习,更加努力地工作。你要时刻记住旧社会留在你手臂上的刀伤,时刻保持艰苦奋斗的精神!小雷,你要记住,我们国家现在还不富裕,作为一个革命青年,我们不跟别人比吃喝、比穿戴、比享受;我们要比工作、比贡献、比戴大红花。我相信你小雷一定能在这方面为所有年轻同伴做出表率。
李师傅走出车间,追上雷锋,背后擂一拳,说发啥呆啊?谁来信了,不是对象吹了吧?
雷锋叠了信,半天没吭声,末了说,师傅,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李师傅说还从没见你这么恍惚过。嘿,小子,怎么啦,什么事想不开啊?
雷锋说,我昨天穿的皮夹克、料子裤,还有新皮鞋,好吗?
“好看啊,挺好的!”李师傅说,“你一上台,嚯,那模样,俊啊,像演员哪!赵丹比不上你啊,赵丹无非是个头儿比你高点儿。师傅还从来没见你这么俊气过!”
师傅,我跟你说几个数字。
李师傅一愣,说,发动机参数?
“不是,”雷锋说,“我买新衣服的数字!——皮夹克四十四元,等于我一个月的全部工资,或者是两个月的基本工资,是不是?还有,料子裤十二元,皮鞋八元,还买了一瓶友谊牌雪花膏,一元,一共六十五元,只差一元就相当于我三个月的基本工资了。我是不是浪费了,师傅?我是不是不艰苦朴素了,师傅?”
李师傅“嗨”了一声,拍一下自己的大腿,说小雷你自寻烦恼啥呀?小年轻,穿好一点儿,该的!咋不该了?师傅要赶上你这年纪,有这些钱,买更多!再说,你还没谈对象嘛,当然得买几件好衣裳穿穿!
可是我看同志们买皮夹克的很少。像师傅你,过年也没穿新衣服,仍旧是补丁打补丁的!
跟我老头子比啥呀?你光棍儿一个,积攒了钱,该买啥买啥!咱别自己骂自己,多没出息呀!小子,师傅告诉你,看着你俊气,精气神儿好,师傅打心眼儿里乐啊!你师母更乐,还说看见哪家闺女中看,要给你说媳妇儿哩!
见雷锋依旧双眉锁着的模样,李师傅也心疼了,说好啦好啦,哪有那么多讲究,思想上明白艰苦朴素就行了。新衣服该买还得买,破破烂烂的也不叫新社会嘛!
李师傅的话也有几分理,可是雷锋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对劲。他又拿出张书记的信来读了一遍,越读越觉得惭愧。还啥苦伢子呀,讨饭伢子呀,早已是皮夹克皮鞋啦!敢拿两个月的工资换行头,这四十四元钱要是撂在简家塘村,得办多大的事啊,一间瓦顶大猪舍都可以盖起来了。
又到了星期日,挟着大纸包的雷锋来到了青年商店的柜台前。女营业员认出了他,心里高兴:“还买衣服哪?”雷锋摇摇头说,我上个星期天买的,能退货吗?
退货?女营业员大为惊讶,说退啥呀?雷锋抖开纸包,不好意思地说,就退这件皮夹克呀。
不是挺合身的吗?
雷锋说,我觉得,我不该买……太贵了……同志你看,我是一个鞍钢的新工人,我不该花两个月的工资买这么贵的衣服。
哎,你这个同志,这算个什么理啊?新中国新社会新工人,就得穿好的嘛!还能穿孬了?
雷锋说,是这样的,同志,我是想,我小时候生活苦,我是穿破衣裳长大的。现在刚当上新工人,我就想着,我不该这么大手大脚……
每天多少人都到我这柜台买衣服呀!买皮夹克的不在少数,没一个像你这么说话的!
一个柜长模样的中年男人走过来,端详了一番雷锋的窘样儿,说,给他退了吧,这好孩子的心,我能理解。女营业员低声说,他都穿过一星期了!柜长说,他那想法,我儿子也有,挺可爱的,你说可爱不?难得啊,就给他退了吧!
女营业员马上说,那就退吧!雷锋一听,赶紧双手捧起皮夹克,递给女营业员。但他刚递出一半却又缩了回来,“啊呀”了一声。
女营业员疑惑,说又怎么了?
不退了,雷锋说,不能退了。
柜长与女营业员都莫名其妙,雷锋指着皮夹克后背下方一条划痕说,有一道划痕了,看见没有?可能是我不小心碰的,这就不能退了,我不能给你们带来损失。
柜长叹一声,说你这年轻同志,厚道。
女营业员赶紧说,那就不退吧,其实你穿着挺好看的。工人阶级主人翁,主人翁还不该穿好点儿?还让给地主老财穿?
柜长对女营业员说,你也不能这么打比方!
女营业员争辩说,我就觉得这道理对,咋错了?
雷锋就在他们的小声争论中离开了青年百货商店,其实他们的争论跟他自己脑海中两个小人儿的不停争论差不多。但是雷锋还是作出了自己的思想检讨,他是主动检讨的。那是在洗煤车间办公室里,在白主任作会议小结时提到雷锋的名字之时,雷锋就忍不住了。白主任当时是这样说的:“我看这样吧,经过各生产班组的推举,本月我们洗煤车间评出的增产节约标兵是以下三位:雷锋、李春利、许义江。”雷锋一听,就从办公室角落里站了起来说,白主任,我这个月不能当标兵,我不够格。
白主任皱皱眉,问为什么。雷锋说,我今天特意带来了一样东西,我要做个检讨!他抖开一个纸包,取出自己才买不久的皮夹克,放在木桌上,说,今天是评增产节约标兵,可是,我不能当这标兵。这是很明显的,我并不节约,我思想上松懈了,我没有严格要求自己,我买一件衣服就用了整整两个月的工资。我来钢都才几个月啊,还是个学徒,新工人,谈不上有啥贡献,却讲究起穿戴来了,我不该啊。我没给年轻同志带个好头,真的,我很惭愧!
“你好了没有啊?”白主任皱眉说,“评增产节约标兵跟买衣服,不是一回事嘛!”
“不。”雷锋仍然摇头,说,“白主任,各位组长同志,我真的没有资格当这个标兵,请一定把我名字划掉。同志们的信任让我明白,光在工作中增产节约是不够的,在生活上也要养成勤俭的作风。今后,我请求同志们不仅要在工作、生活中,还要在思想上监督我,让我成为一个真正纯粹的人!”
雷锋这一次的主动检讨,在同事中引起了不同的反响。有人夸他对自己要求严格,有人说,有点儿装样子,小题大做,而焦化车间的易华却气不打一处来,认为雷锋做得太过分,完全没必要这么做。这天她一做完车间统计就冲到了露天煤场,冲着雷锋嚷嚷:“干吗检讨啊?用自己的劳动所得买一件好衣服,怎么啦?天经地义!况且年轻人是应该穿得好一点儿,一代新青年的形象嘛,错啥啊?”
李师傅坐在推土机驾驶室里,望着站在推土机旁的这两位年轻人,眼神忧郁。其实他心里也很不满自己徒弟的这种检讨。多事,他想。
雷锋争辩说,小易,其实,一件衣服并不能代表年轻人形象,能代表新时代年轻人的,只有高尚的品格。
“衣服跟人的品格没有关系!”易华怒气冲冲说,“我们鼓励你买件好衣服,难道鼓励错了?拿糖衣炮弹打你了?”
雷锋着急,不知怎么解释。易华说,别解释了,你再怎么说,我和岳姐也没有错!说罢,她气呼呼就走。
雷锋赶了几步,但易华头也没回。雷锋怔了一会儿,忽然像惊醒似的,赶紧在门形吊车下扬起小红旗,指挥重型推土机作业,让吊车把推拢的煤抓起来,置入隆隆转动的传输带。
李师傅开着推土机退出煤山,忽然停车,把头伸出驾驶室,冲雷锋一声吼:“你这小鬼!”
雷锋一愣,赶紧说,师傅怎么了?
还不快去跟人家道歉!人家姑娘的话没错,你自己发傻呢!
师傅,我……我是这样想……
不管咋想,都该去道歉!北方天这么冷,买件皮夹克穿穿咋的了?资本主义就复辟了?地主老财就回来了?我要是家里没养着三个孩子,我就买它两件三件的穿穿!你别废话了,赶紧去道歉!你不去道歉我都不依,你伤人家姑娘的心了!
师傅半年来没露这样的凶相了,眉毛、眼睛、鼻子全挤在了一块儿,可能是真生气了。于是雷锋赶紧答应去道歉。
一下班,雷锋就用报纸小心地包起皮夹克,一路小跑直奔女职工大宿舍。
雷锋坐到易华床头,小心抖开纸包,露出皮夹克,说小易啊,我想来想去,你的话是有道理的,我那想法可能有片面性。
还没等易华开口,岳小琪就冲过来说,你就是有片面性!人家保尔也不是每天都穿破衣服的嘛!
雷锋说,其实,打心眼儿里头,我还是挺喜欢这件皮夹克的。穿着毕竟好看,人也长精神。
没等易华笑出声来,岳小琪又大声说,是嘛,跟我跳舞的时候,俊得不得了,比保尔还强!你想想,多少姑娘眼红呢!小雷,再穿一回!
于是雷锋再次穿起了皮夹克,在两位老乡面前左右旋身,惹得一屋子的姑娘偷偷笑。易华说,是好看嘛!雷锋说,不好意思。易华说,雷锋哥哥,你也别生我气,我刚才是把话说重了。其实,你穿得帅气,我心里高兴。
岳小琪一推雷锋,说,人家小易真是为你好!
雷锋说,我想通了。其实,一件衣服买得贵一点儿和不贵一点儿,并不真正说明啥,关键是思想不要出毛病,不要生成贪图享受的毛病!
易华说这就对了嘛!刚说到这儿,门推开,白主任意外地出现在门口,一见雷锋就点着头笑:“小雷,果然在这儿!”
雷锋赶紧招呼:“白主任。”
白主任说,你们几个呀,都是湖南望城县来的同乡。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你们县的县委书记张复赵同志,是叫张复赵吧?
雷锋一惊,说,是,是!
他下个月到北京开会,想抽空来一趟鞍山,专程看望你们这些望城县支援鞍钢的同志!
这消息让雷锋高兴得跳了起来。张书记要来鞍山,这不是做梦吧?
白主任特地派遣雷锋陪同化工总厂的刘副厂长去鞍山火车站接站。那个接站的场面可谓有点儿惊心动魄——雷锋飞一样地奔过去,而张书记差一点儿把雷锋举到空中。两人反复拥抱,活像外国人见面的那种礼节。
张书记,你能来鞍钢,我真高兴!雷锋一遍又一遍说,甚至有点哽咽。
张书记看着雷锋,连说长大了、长大了。他掏出手帕拭去雷锋眼角的泪痕,说,其实也不过才分别大半年嘛。
张复赵书记被安排在化工总厂招待所。他对钢都的一切都很感兴趣,虽然从雷锋的多次来信叙述中他已对这个特大钢铁企业并不陌生,但是国家钢铁工业的宏大气势仍然使这个来自湖南的县委书记开了眼界。他在白主任的陪同下参观了炼钢流程,面部防护罩溅上了好几粒火星。他说没想到这几年国家大打钢铁工业的翻身仗这么有成效,鞍钢形势发展这么快,深深感到望城的年轻人奔赴祖国的钢都是走对了路。他在当晚举行的“湖南望城县支援鞍钢青年工人座谈会”上就是这么说的,他斩钉截铁的语言引动了五十几位望城青年老乡的热烈的掌声。
张书记说得热了,八月的汗滴不断流下他的额头,雷锋努力把一台哗哗作响的旧电风扇对准他。
张书记又对大家说,望城家乡人民很惦记你们啊!尤其是过大年也留在钢都没有回湖南的同志,家乡人民很惦记你们啊!惦记你们的学习、工作、生活,惦记你们吃得习惯吗?冬天受冻了吗?方方面面都好吗?
大家鼓掌,脸上都显出感动,还有人悄悄抹眼泪。张书记点着雷锋说,尤其是你小雷,你在我身边工作过,你春节不回望城,我真的挂念哪!所以也没办法,只好多给你写几封信。
雷锋说,每次接到张书记的信,我都特别高兴!张书记说,你的皮夹克风波我也听说了!
大家一愣,都笑。雷锋显得不好意思。张书记说,依我说啊,小雷,你能严格要求自己,那是好的。你能想到一个革命青年要节俭,目前还不合适花太多的钱去买比较高档的衣服,还为此公开作检讨,这说明了啥呀?说明你的思想境界比较高,对自己要求比较严。这是对的,我听了感动。但是,另一方面,同志们说的也没错,一个年轻同志,用自己的劳动所得,偶尔买一件比较好的服装,也没啥!我说啊,这两方面的观点加在一起,这个理儿就完整了。
雷锋站起来说,张书记,现在我也明白这个道理了。通过这件事,我觉得,我自己的思想还不成熟,看问题吧,有时候,总是简单化。
座谈会后,张书记又同雷锋在夏日的林荫道上散步许久,两人似乎都没有睡意。远处的炼钢车间大概又在出钢了,暗红色映红了半个夜空。
张书记再一次肯定了雷锋对皮夹克风波的自我分析。他说能完成这种分析就是啥呢,就是一个青年人逐步成熟的表现。他又说,人们总是通过对一个矛盾又一个矛盾的分析和认识,才逐步认识真理的。所以,张书记说,这次我给你带了一套《毛泽东选集》。这套书是发到县委书记一级的,我到长沙多要了一套,这次来东北特地带给你。
雷锋马上伸出手腕,露出英纳格手表,这意思,显然就是“我一定抓紧时间读书”。张书记一看就懂了,哈哈笑,但他仍旧追问:“入党申请书写了没有?”
雷锋说还没有。问及原因,雷锋说觉得自己才刚刚起步,才来鞍钢半年嘛,时间不长;另外,也觉得思想上不成熟。尤其是这次买皮夹克的事,说明看问题有片面性,还是要加紧锻炼自己。这么一想,就不敢写了。曾经写过一份,都写一半儿了,又撕了,觉得自己不行呢,脸都臊呢。
张书记站住了,眯细眼睛,盯着远处被钢花映红的半边天空。雷锋顿时明白自己的思路错了。果然,张书记也说他错了。张书记用手按住小伙子结实的肩膀,说小雷啊小雷,加紧锻炼是不错的,但是,适当的时候,你呢,还是应当向党组织递交入党申请书。你要表明自己的政治追求,这种政治追求是必须主动表明的,懂吗?没有人会来强迫你写,甚至动员你写,但是我晓得你早早就存着这份心。既然有这份心,你就要早早地表达出来。表达自己的政治追求是不臊脸的事,懂吗?其实,你这样做了,也能争取到组织上的及时帮助。
“我记住你的话了,张书记。”雷锋说,“我会抓紧时间争取思想上政治上的进步的。”
雷锋的心弦在这一个晚上被拨动了,他本来想在当月就向车间党支部上交入党申请书,但是后来又犹豫了,那是因为在张书记给他送来的《毛泽东选集》中他又相遇了张思德和白求恩,相遇了自由主义的十一种表现。无论从哪些方面对照,他都觉得自己离共产党员标准还有一大截子,一个显著的例子就是:一位愿意下决心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的青年人会拿出三个月的基本工资去买皮货料子货吗?李师傅说自己会去买,还说会买两三件,那是他嘴上说说的。再说他也不是共产党员嘛。岳姐和小易说该买,但她们一个是共青团员一个是群众,都不是共产党员,而且现在也没有入党要求嘛。这么反复想着的时候,化工总厂外边屯子里的鸡就打鸣了,雷锋好不容易鼓起来的书写入党申请书的决心又有点疲弱了。
慢慢来吧,水到才能渠成。
而就在这个秋季,一个重大的人生考题忽然又降临到化工总厂全体年轻职工的头上。那一刻,雷锋瞪圆了眼睛,他的内心深处又响起了隐隐的尖厉的号角声,那声音突如其来又不可抑制。
消息是易华带给他的。那天露天煤场风大,煤粉打着旋子。在门型吊车下方向推土机挥舞小红旗的雷锋一扭头,就看见易华顶着漫天的煤粉朝他奔来。
易华的表情那一刻有些恐惧。
雷锋哥哥啊,告诉你一件事,有个特别苦的地方招人,你可千万不要报名!我是刚得到消息就来告诉你的,那个地方太苦了,总厂马上要动员了,你可千万不要冲动!
雷锋听不明白,大声说你说啥啊?啥地方啊?
弓长岭!
雷锋一愣,弓长岭铁矿?他知道那座铁矿。苦地方啊,离鞍山少说也有两三个钟头车程,矿藏量不小,但就是偏僻,在山沟沟里头,小路弯弯曲曲的。那儿的铁矿工人脸全是黑黑的,那是被山里的风吹的。都说那儿啥都没有,人们都想调出来,调到鞍山来干啥都行。雷锋以前也想去看看那矿山,去看个稀罕,毕竟是鞍钢所属的一个矿山嘛,但始终没机会去。
易华说,对,就是那儿,就是弓长岭铁矿。现在听说要在矿口子上新建一座焦化厂,总厂要动员年轻职工自愿报名去那儿。那儿怎么能去啊?荒山野岭,听说夏天里还有大蛇,特别可怕。我知道你要做时代先锋,越是苦的地方越要去。可是弓长岭那地方实在去不得,雷锋哥哥你答应我,千万别报名,啊?
雷锋问,要开动员会吗?姑娘说马上要开,不过,估计是没人报名的,你也千万别报名。这一回,求求你雷锋哥哥,千万落后一点儿,别离开鞍山。我走了!这些话都是岳姐要我来跟你说的,当然,我自己也是这意思。
雷锋心里明白,一块儿从望城县来的几位老乡不愿意自己离开。相处久了,真有亲姊妹的感觉,说走就走也是难舍。难舍的其实还有这台老式推土机,脾性都摸熟了,维护得车身上下闪闪发光了,完成生产指标可是一超再超了,车间图表上那些流动小红旗几乎全插在这台“斯大林80”上了,怎么能随随便便离开呢?!但是一听“号召”“动员”这些词儿,雷锋的血就会热起来。过去他血管里奔流的是湘江的血,现在血管里奔流的是辽河的血。不管怎么说,一听领导在大红横幅下,在麦克风前面,发出那种慷慨激昂的动员令,雷锋全身的血液就会哗哗作响,他自己也控制不住。
因为这时候那就不是领导的声音,而是祖国的声音,是这个给他带来生命的国家的声音。
小易、岳姐,你们的好意我都知道了。雷锋想,但是我得听听这是不是国家的声音,要真的是国家有急,那会儿我的心蹦起来我也管不住啊。
车间动员大会果然就开了。会场设在总厂礼堂,果然是大红横幅,果然是嗡嗡作响的麦克风,一百来个新老职工齐聚一堂。
作动员的是白主任。白主任手捧一份鞍钢文件,声调果然慷慨激昂:“说句实话呀,同志们,弓长岭那地方是苦,生活条件不好,再说,新建一座焦化厂,完全白手起家,创业之初的艰难,可以想见。起头没有宿舍住,要住帐篷。但是有什么办法呢?需要啊!祖国钢铁事业要发展,鞍钢要发展,新的焦化厂的兴建势在必行啊!所以,我们只能号召鞍钢所属的各个总厂、分厂、车间的年轻工人同志们,为了国家的根本利益,为了鞍钢的长远发展,抱着克服困难不怕牺牲的精神,踊跃报名,去弓长岭贡献自己美好的青春!”
所有年轻工人都瞪着眼睛,琢磨着这一道人生课题。礼堂里没有一点儿声音。是啊,一座新厂的兴建、投产,没有一两年是拿不下来的,建好了就能出来么?也不见得!也许,就是一辈子要窝在大山沟沟里了。这哪是贡献青春,是贡献一生嘛。尤其是单身男职工,没找对象的,以后哪儿找姑娘去?这都是特别现实的问题。但是这些具体问题的答案在鞍钢党委的文件里统统没有提及,也不可能提及,提及的只是国家钢铁事业发展的需要,只是一个革命青年应有的政治觉悟和人生抱负。
这道题目,难答啊!所以礼堂里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白主任手扬文件,再三强调:“根据鞍钢党委文件的精神,这次报名,采取自愿的方式。但是鞍钢党委、团委、工会,还是号召有政治觉悟的、身体健康的年轻同志踊跃报名。我们化工总厂洗煤车间有自愿报名的同志吗?”
没有人吭声。靠窗边的几个年轻人说尿急,猫着腰走了。
雷锋也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他没有走,他稳稳地举起了手。
白主任看到了,故意当作没看见。他大声说,没有也不要紧啊!因为我们洗煤车间人手紧缺,每个岗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特别是有些关键技术岗位,更是个顶个的,难抽。我说啊,一时没有人报名也不要紧,我们车间向上级反映一下,以后看情况再说。
但是雷锋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似的,一只右手还是举着,高高的,像根旗杆一样不倒。
好几个工人回头瞅着他,紧接着就有好几排工人站起来了,活动椅子靠背哗哗哗响动。大家都瞅着雷锋,像看稀罕。
雷锋没有看见那么多人看他,他只盯视着讲台上的白主任;雷锋也没有听见椅子靠背的响动,他只听见自己血管里奔流的涛声。这真的是祖国的号召,这是钢铁元帅的号召,这是国家有急,所以——所以就没有第二种选择。年轻人的青春必须像旗帜一样及时升起来,所以他必须挺直自己的旗杆。
奇怪的是白主任在哗哗哗的椅子靠背一阵响似一阵、大半个场子的目光都聚在雷锋高高直挺的右臂上的时候,仍然“没有看见”雷锋。他只是低头收拾文件,盖上茶杯盖,嘴里还嘟哝着说,好吧,就这样吧,现场没有人报名,我们这就散会了。
于是大家准备走,门边的几个年轻人走得尤其快,撒兔子似的。这可叫雷锋发急了,脱口喊,我要求发言!
这一喊,礼堂刹那间又恢复了安静,所有坐的、站的、要走的、要奔的,一时的姿势都像雕塑一样凝固了。
白主任咳嗽了一阵,半晌说,小雷发言的内容可能与这次会议的内容无关吧?无关的话,会后你个别跟我报告一下就是了。
雷锋说,就是跟这次会议内容有关啊!
白主任又一阵咳嗽,麦克风把他的干咳声放得好大。然后他清清嗓子,说,好好,发言吧。
雷锋站起,大声说,我愿意响应鞍钢党委、团委和工会的号召,去弓长岭艰苦奋斗!没有房子,可以盖!没有条件,可以创造!作为一名共青团员,我愿意在最艰苦的环境中磨炼自己的革命意志,为祖国钢铁生产的大发展贡献青春!
“好、好、好,听见了、听见了。”白主任说,“还有没有人发言?没有?散会!”
椅子靠背又如打雷一样轰轰轰响。有人叹气,有人如释重负,有人跑过雷锋身边的时候沉默地擂擂他的肩,也有人出门时阴阳怪气地说,不错,我们车间总算没剃光头!
雷锋一直站着,等到人都跑光了,他才发现只有白主任还坐在台上,脸色发灰,一副无奈的样子。雷锋赶紧跑上台去,说,白主任,我响应您的号召了!
白主任瞪眼说哪里是我的?是鞍钢党委的!雷锋急忙说是是是。见白主任呼呼喘粗气,他又小声说,白主任,我说错了吗?
不错!你错什么?响应党委号召,你还错了?你百分之一百正确!两百正确!三百正确!
雷锋见白主任一肚子怨气,似乎一时理解不了。
白主任站起来,一甩文件,又一敲茶杯盖,怒气冲冲地说,小雷啊,你也不想想,你在我们车间是什么形象?月月被评上车间标兵,五次被评为车间红旗手。你说我这个主任能放你吗?别的人我放,你,我不放!
雷锋觉得奇怪,小声提醒说,白主任,刚才不是您亲自动员的么?
我能不动员么?文件下来了,我这个当主任的不念谁念?但是你也不想想,我怎么能放一个重型推土机手走呢?要培养一个推土机手多么不容易啊!你倒好,当着这么一百来号人的面,公开喊要去要去,你让我怎么办?
雷锋还想说啥,但是白主任走了。
你别啰唆了,你好好给我想想!白主任这么说。
这种不耐烦的态度,雷锋还从来没见过。
雷锋报名去弓长岭的事如特大爆竹一样在化工总厂啪啪炸了个响儿,易华与岳小琪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得了这消息。易华只觉头皮发麻,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也几乎在第一时间,两个姑娘把雷锋从职工宿舍里提溜了出来,连珠炮似的一顿轰。雷锋坐在厂区大食堂后头的大榆树下,一方面觉得委屈,一方面又胸有成竹。他对两位姑娘说,我想,我这表态,也没有说错啊!
岳小琪嘴不饶人,说,你当然错了啊!易华接口说,你错就错在白主任这么培养你,顶多大压力啊,选你开推土机,月月评你标兵,你却不领情,说走就走!雷锋,你啥都别想,就听白主任的,白主任叫你在哪儿,你就在哪儿!行不行?
雷锋大叫,不行,小易你这话不对!
岳小琪惊异地说,哟,我还第一次听到雷锋这么凶里巴气反驳人家呢!你以为小易比你小,好欺侮?雷锋说,岳姐,我不是欺侮小易。我是说,小易刚才说我该句句话都听车间主任的,我觉得这种态度不对。
那你听谁的?
听祖国的!
两位姑娘一听,一时都愣了,面面相觑。祖国,这词儿太大了嘛。
雷锋说,只要祖国有号召,哪里最困难、最艰苦、最需要人去,我就憋不住要去。听着祖国的号召、上级的动员,我全身的血都会烧起来。真的,我想憋住都不行。这不是虚话,这是实话。
岳小琪说,这我信。不然,你也不会扔下望城的每月三十六元,到这里拿每月二十四元了。
就是这样啊,祖国的号召是最重要的。既然要做革命的螺丝钉,这颗螺丝钉就应当拧在革命最需要的地方,这才是真正的螺丝钉。雷锋说着,就从衣兜里摸出了那颗小小的螺丝钉,放在手心里摩挲。从昨天早晨开始,他就又把这颗望城机械厂厂长送给他的螺丝钉从小红木箱里取出来了,一直放在上衣兜里。他觉得这颗硬硬的螺丝钉能够给他带来骨气。他对易华说,这螺丝钉该是祖国伸手拧的,是不是?易华推开他的手,说不看不看,反正你是打定主意了。你这个属龙的,就喜着腾云驾雾,我们也揪不住你龙尾巴。
雷锋说别揪住我了,行吗?我是打定主意要走的。雷锋说着收起螺丝钉,又从同一只衣兜里掏出了一瓶雪花膏,递给岳小琪,说,岳姐,这是那天买皮夹克的同时买的,友谊牌雪花膏。我一次都没用过,送给你,你车间高温,你比我更用得着。
岳小琪接过来,闻一闻,低声说,谢谢。雷锋又从右边衣兜里掏出一本笔记本,小小的,很精美,问易华说送给你好吗?还没等易华回答他就抽出钢笔,在扉页上题写了赠语:“赠易华同志:船,能够乘风破浪才能前进。人,能够克服困难才能生存。”写完,他轻轻念一遍,郑重地,用双手,将笔记本交到易华手中。
过了许久,易华才接过日记本,说,谢谢你的临别赠言。
雷锋看看这位姑娘,又看看那位姑娘,说,我舍不得离开你们,但是我也只能说,再见了。
易华问,铁了心了?雷锋说,是的,铁了心了。易华心里明白,雷锋铁了心的事,那是一定要做到的。现在她开始反过来为他担心了,说,雷锋哥哥,还不能你自己说了算呢,要是你的白主任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呢?
雷锋说,我相信白主任会改变主意。国家急的事,他也一定会急。
易华想,这话说得也没错,这也反映出雷锋的决心够铁的了。不过,怎么说呢,这事总是还有点儿悬,洗煤车间白主任的敬业精神,以及那位李师傅的倔脾气,那都是闻名整个化工总厂的。雷锋哥哥,你难啊!
雷锋做白主任的工作确实难,不是说不进话,而是白主任根本就不给他开门,他再叫门也不开,白主任家门闩插死,窗帘也紧闭了。再说雷锋也不敢大声叫,叫一声就停半分钟,然后再叫一声。雷锋心里急,细细的汗滴从额上冒出来,夜风一吹又干了。隔壁有人开门,好心地向雷锋提醒说白主任在家呀。雷锋点点头,意思是我知道。
雷锋干脆坐在白主任家门前的石阶上,双手抱着腿,不敲门了。
夜空幽远,星星眨眼。一会儿,白主任的声音就从窗户里传出来:“太晚了,回去吧,我明天给你回话!”
雷锋跳起来,赶快凑着门缝说,白主任,你给一句话,我晚上就睡踏实了!
白主任的声音很有些着恼,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轴?我都睡下了,有话明天说!
雷锋压低声音,对着门缝耐心地说,白主任,我跟您汇报啊,我就是想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啊。党救了我,新中国救了我,我想在最艰苦的岗位上报效党,报效国家!白主任,你待我好,我明白,可是,我想我还是应该去最艰苦的地方!
回去回去,别这么死心眼儿地等着。
我就等您一句话,白主任!
白主任的声音显然恼怒了:“你一定要去弓长岭,那你去写份志愿书来!”
雷锋一听,笑了,赶快说,好,好,我马上回去写!
夜深了,雷锋不敢惊扰同宿舍的两位伙伴,就拧开当年王佩琴赠他的那支手电,伏在自己铺位上写请调志愿书。一笔一画,写得认真,也写得很快。
其实这一刻,在焦化车间的女职工大宿舍里,岳小琪也没睡稳,易华也没睡稳。岳小琪干脆下床,绕个弯儿,走到易华床头,轻轻坐下,说,就听着你翻来覆去没睡着。
易华凑着岳小琪的耳朵说,怎么睡得着呢,就想着那个白主任会不会放他。岳小琪说,我有感觉,最后吧,谁也拦不住他。易华说,岳姐,雷锋这人,从来不晓得享福。要说傻也真傻,像他这么傻的,天下也没几个了。可是,也奇了,他身上的这股傻劲,老叫我感动!
“感动吗?”岳姐盯着易华那俊美的脸庞看。窗外有一抹清爽的月光,将易华的五官轮廓映得很分明,看上去像个仙子似的——在钢都,皮肤那么白,少见。岳小琪想,这小美女,陷得深了。
易华说,当然感动,我看出来了,这个人就是中国的保尔,他太了不起了!
岳小琪伸手,把对方的鼻子揿扁:“小易啊,你这是患上很严重的相思了!”
易华说岳姐你小声点儿嘛,这么说不羞死人?岳小琪说一个个都睡死了,谁听得到?于是易华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抓住岳小琪的手,老老实实地说,岳姐,我也想忍,可是忍不住,我确实一直在想他。想到他去弓长岭,心里就慌,啥都不专心。我梦见大蛇了,都吓醒了!
我有句话你爱不爱听?
你说!
他是好人,但是,找男人,不能找这样的人。
易华打了岳小琪一拳。岳小琪鼻子哼一声说,打我,打我也没用,我说的是实话。真的找他,你会很苦。他要苦一辈子,你也要苦一辈子。
易华不作声,半晌,推岳小琪,推她去睡觉,说,都后半夜了,快睡吧,明天还起早上班呢!
岳姐的话,她不爱听。
雷锋再次走到白主任家门口时,也是后半夜了。他忽然有点儿不好意思,自己激动得睡不着觉,可人家主任是上了年岁的,过四十了,不能拖着人家熬夜啊。明天再找主任吧!这一想,脚步就缓了。可是再一细瞧,人家房内还有灯光,可见主人并没有睡。雷锋想敲门,手刚伸出又止在半空了,心里想,还是太晚了,白主任睡下了,刚才听他声音就很生气,所以还是不能惊动他。如果再烦他,这事情就更难办了。
想到这儿,雷锋就将手中的志愿书折成方块,从门槛处的缝隙中慢慢地塞进去。开始不好塞,纸缩了起来,后来找着了窍门,斜着慢慢塞,才塞进去。一直到塞得很深,他才放心地直起腰。
他舒口大气,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有点儿如释重负。但是,还没等他蹑手蹑脚地走出十来步,忽然就听背后一声大喝:“回来!”
雷锋一回头,愣了。只见白主任和他的李师傅一齐站在门口,两人的身影都是晃晃的。再仔细看,两人的眼睛都不对劲,像是都有泪花在闪。
白主任说,小雷啊,什么都别说了,要走,就走吧!
雷锋激动了,大喊一声白主任,又大喊一声李师傅,急奔几步,先后扑到两个人怀中。他当然明白,这两个人对他的离开心里都有说不出的难过。李师傅搓揉着雷锋的肩膀,低声说:“我哪儿再去找这么一个徒弟啊!”就说一句,他哽咽着再说不下去了。
白主任说,你要知道,小雷,你离开你师傅,你师傅有多难过,他已经在我家里流了两个钟头眼泪了。
雷锋一听这话嗓子眼儿就哽咽起来,说,我晓得我师傅的难过。白主任,弓长岭没人报名,我心里……也难过。
李师傅以衣袖拭去泪花,说,小鬼,去吧!徒弟争个出息、争个先进,做师傅的看着,也高兴!
车间同意放行,总厂当然没问题,七八天下来,化工总厂总算先后确定了五十多个年轻工人去弓长岭。去的全是男的,没有女的。这五十多号人大多数都是一脸苦相,大男人哭鼻子的不在少数,按李师傅的评价说是没出息到家了。李师傅说,年轻人都要像我徒弟那样,共产主义天堂早就到达了,也不用人民公社来架金桥了。后来白主任说,老李你前半句话是对的,后半句话可千万别再说了。
就因为雷锋的态度如此明朗,明朗得有点鹤立鸡群,来自弓长岭矿的两位干部一下子都瞄上了他。他们一位是新组建的焦化厂党总支书记,姓厉;一位是焦化厂的人事股长,姓陈。两位都为五十多个即将奔赴弓长岭的年轻工人的眉头紧锁而犯愁,这种精神面貌怎么能迎接即将到来的艰苦生活?他们从焦化车间岳小琪的口中知道了一个叫雷锋的工人在领导还没有松口同意的情况下,就向一位老乡赠送了雪花膏,向另一位老乡赠送了日记本。这种决心好生了得啊,况且还是毅然辞别了“斯大林80”的,这就太难得了啊!必须得用雷锋的笑容去鼓舞其他同志!两位领导于是迫不及待地在雷锋的宿舍里截住了这位圆圆脸庞的推土机手,开口就说那五十多个年轻人这几天眉毛都倒挂了,不像你啊。雷锋同志,你一见人就笑,笑得我们心里暖洋洋的。同志啊,听说你是动员大会上第一个站起来报名的?
雷锋说“是”。厉书记马上问,真的不嫌弓长岭苦吗?
雷锋说,厉书记,我问您一句话,弓长岭是不是真的很苦?
厉书记说,真的很苦。我去了才一个月,你看我这张脸就黑成这个样子,风吹的!我回鞍山,我老婆都说家里怎么来了个黑老包,不认识了!还有这个小陈,陈股长,吃饭没个点儿,上星期胃痛了三天。
雷锋说,能有我小时候在大雪天讨饭那样苦吗?
两位干部一愣,说这什么意思?雷锋说,厉书记,陈股长,苦我从来不怕,再苦也没有我旧社会三天只喝一碗野菜汤那么苦,没有我讨不到饭还被狗咬那么苦!现在每天都能开饭是不是啊?没有大米白面,一碗高粱饭总是有的吧?这怕啥呀?这就是幸福!两位领导,你们放心,我愿意到艰苦的岗位上去,因为这是国家急需的岗位。要是你不去我不去大家都不去,我们鞍钢怎么发展呢?我们国家的钢铁生产计划怎么完成呢?
厉书记太激动了,把雷锋的床铺拍得叭叭响,说小雷同志啊,你的话比我作政治动员报告还强啊!你说得太好了,我非常感谢你今天的这番话!这里马上要召开分配会议了,你能不能在会议上带头发个言,把五十多个新工人的士气鼓一鼓?陈股长说雷锋同志啊,你一定要帮帮我们!这第一炮一定要打响,不然,就是把人强拉牛一样拉到那边,都会逃回来的!
雷锋态度明确,说请领导放心,表态讲话,完全是我应该做的!
果然不出厉书记所料,在化工总厂大会议室召开的分配会议上,气压那可是太低了,已决定分配去弓长岭铁矿焦化厂的五十多个年轻人除雷锋之外几乎都低垂着脸。
厉书记笑容满面,尽量把话说得铿锵有力:“同志们啊,你们都是自愿报名去弓长岭的,我代表焦化厂党总支,在你们出发的前夕,向你们这群融入新厂建设的新鲜血液,表示热烈的欢迎!”
会议室几乎没有响应的掌声。主席台上只有厉书记与陈股长两个人鼓掌,台下只有窗边的雷锋一个人鼓掌,噼啪噼啪七八响。
厉书记依然满脸笑容。他知道第一炮不打响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还是鼓足劲儿,大声说,同志们啊,我听有的同志告诉我,说他自愿报名以后,又有点儿后悔。有的同志说,也不是完全自愿报名的,是领导一再动员之后,情面难却,才填下报名表的。同志们,我理解你们的想法。离开鞍山这个城市环境,钻入大山白手起家,这个决心确实难下。但是国家建设的需要,鞍钢发展的需要,又不能不下建设新的焦化厂的决心,是不是啊?同志们,我们还是要怀着战胜困难、造福人民的精神,勇敢地走向新的工作岗位!
众人都沉默,唯有雷锋应声说,对!
厉书记点名了:“刚才大声喊对的同志,就是你们化工总厂洗煤车间的推土机手雷锋吧?我听说雷锋同志是主动报名的,而且是第一个站起来报名的。我们听他讲讲自己的想法好不好?”
少数人说“好”,大多数人依旧沉默。于是雷锋从窗边忽地站了起来,椅子砰地一响,差点儿摔倒。扑进窗子的秋风吹乱了雷锋的头发,他把额前的刘海理了理,用昂扬的声调说,焦化厂的领导,我的焦化厂的新工友们,请允许我现在表个态!
厉书记与陈股长满怀希望地看着他,并且听他说了下面的这段话:
“同志们,昨天晚上我趴在床铺上记日记的时候,小张探头来看,还把我日记本抢去,念了我新写的一句话。宿舍里的兄弟都说我在说大话。我是怎么写的呢?请允许我这里念一遍:青春啊,永远是美好的,可是真正的青春,只属于这些永远力争上游的人,永远忘我劳动的人,永远谦虚的人。——同志们,这是大话吗?我觉得这不是大话。我们今天在座的都是年轻人,我们都拥有美好的青春,但是青春的光彩,不光是指唱唱歌跳跳舞,不光是指玩玩扑克牌打打康乐球——这样的青春生活还是肤浅的。我们年轻人只有用青春的热和光,照亮祖国、照亮社会主义事业,这样的青春才是值得的,才真正叫青春。同志们,是不是?这样,到我们上了年纪的时候,就不会说:我们的最精彩的岁月是在浑浑噩噩当中虚度的!”
所有的眼睛都盯着激情洋溢的雷锋,这个额前垂着刘海的有着姑娘似的脸庞的小个子,说出的每句话怎么都埋伏着那么强大的力量!
雷锋又说:“弓长岭苦不苦呢?确实苦。我还没有去过弓长岭,但是十个人提到弓长岭十个人都说那儿苦,而且,白手起家会更苦。但是这种艰苦的劳动和艰苦的岁月,正好是年轻人的磨刀石,正好是火,能点燃我们革命青年火热的青春!我们能吃这份苦,因为我们年轻!难道我们年轻人不去弓长岭而让中年人、老年人去吗?不能,显然不能!在祖国的需要面前,只有我们有志的革命青年,才能响亮地答应——我们,只有我们,才能粉碎困难!只有我们,才是祖国最可以信任的一代人!同志们,不好意思,我过分激动了!”
雷锋说到这里,用手帕擦了擦闪动泪花的眼角。全场静默了一下,突然爆发出了掌声——几乎每一个人都在鼓掌,或轻、或重。后来这些掌声变成了有节奏的鼓掌,因为最后雷锋提议大家齐唱一支歌《咱们工人有力量》,掌声一下子就带上了节奏。
事后厉书记对陈股长说,我太喜欢这个姓雷的小伙子了,他高人一筹,而且还善于把大家往高处带。陈股长说他不高啊,表格上的身高只有一米五四。厉书记瞪眼说,他怎么不高?他比你我都高,他是高人!这个高人要好好培养,他绝对是个宝贝疙瘩。
欢送支援弓长岭的人启程的那天,锣鼓咚咚咚敲,但易华的神情始终有些恍惚。岳小琪不时搡搡她:“喂,雷锋在车上冲你笑呢,快挥手啊!”
雷锋一直在笑,向四面八方挥手。三辆插着红旗围着红布标语的大卡车启动了,车上人和车下人一齐喊起来。
易华低着头,听着卡车的启动声,却始终没有什么反应。
岳小琪用拳头擂她,像擂小鼓:“你怎么了,小易?车开了!快挥手啊!”
易华说,我在想,我,是不是,也该去弓长岭了?
岳小琪吓了一跳,说你也去弓长岭?去玩儿?
不是玩儿,我想调去弓长岭。
岳小琪揪住她的肩:“疯了?一个姑娘家,去弓长岭?那边连家属在内都没几个女的。那里不是女人待的地方,男人都待不住!那里还有大蛇,你不是最怕蛇吗?”
我已经不怕蛇了。
你到底是怎么啦?
易华不答。岳小琪拼命摇动对方的肩膀,说,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从骨子里喜欢上他了?”
易华不回答,她的眼神里仿佛有什么念头在生成。直至三辆卡车在欢呼声中开远,她也没有抬头。
东北气候变化快,秋风一紧,树叶哗哗地就全掉了。雷锋一去弓长岭两个多月,易华晚上睡觉没有一天睡踏实的。每次从弓长岭传来消息,说那里施工顺利也罢,艰苦也罢,易华那颗心就会扑通扑通跳起来。
经常运粮食去弓长岭的司机老吴知道易华爱打听弓长岭的事,尤其是雷锋的事,所以方便时总给她捎来一些消息。这些消息多数都是赞雷锋的好,说,雷锋可了不得,使不完的劲儿啊;打地基,运砖盖房;去工地两里地外的松泉寺沟口挑水,肩膀烂了还不歇,啥都干啊;而且还特助人为乐呢,休息天也不休息,拾粪;上个月还动员了几个年轻人,一齐把二十来筐粪肥送到附近生产队的社员家门口呢,那社员一开门就奇,怎么的了,天上白白掉三千多斤粪肥呢?上周还救了一回人呢,是个七十多岁的白发老太太,掉路边沟里了,雷锋耳尖,听到路边有人喊救命,就奔过去,结果他把老大娘从沟里拉起来,背进了焦化厂保健站,打了针,又把老大娘背到了两里地外的女儿家里,原来那老大娘本来是去松泉寺女儿家串门的,路上一滑,进沟了,听说还是附近姑嫂城生产队的一个支书的娘呢。司机老吴说起雷锋的这些事时,眼睛就发亮。他也注意到听者的眼睛更亮,黑宝石一样烁烁地闪,就像弓长岭矿山上那些最有光泽的铁矿石。但是司机老吴也会带来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比如说那儿没有职工宿舍啊,大家挤在几间破民房里啊,食堂是个窝棚子啊,眼看冬天了,霜啊,雪啊,冰啊说来就来了,不马上盖一批临时职工宿舍可怎么过冬啊,光秃秃的深山里,不冻成冰棍啊……又说现在这帮子年轻人每天都在运砖、和泥,抢时间盖房呢。就数雷锋干得最欢,还迎风唱歌呢。这小鬼,干不死似的!
易华心里想,雷锋真是越来越像保尔·柯察金了——保尔在风雪天修铁路,雷锋在风雪天和泥浆,像是翻印了一张照片。
岳小琪看着易华脸色一天天不好,心里疼,有一天硬是逮着她问:“你老实说,是不是无可救药了?从心灵深处?从骨头缝里?”
易华在梳头,她凝视着手中橘红色的梳子,想了一下,说,岳姐,这么说吧,要说爱上他,我还没有完全这么想,好像还没到爱情那一步。爱情有那么快吗?不过,我心里呢,总挂念他,总舍不得他,少了他像少了啥似的。
岳小琪说,这就是爱情!这不是爱情是啥?你早刻骨铭心了,别骗自己了!
易华说,我虽然舍不得雷锋去弓长岭,也反对过,可是,岳姐,也就是他这种不怕苦的精神,这些日子,叫我越来越喜欢!
岳小琪说,小易,干脆调过去。
易华大为惊讶,说你不是说我想去弓长岭是疯子么?
岳小琪说,我想通了。你不要做冬妮亚,如果真的爱上了你的保尔,你干脆就调过去!我以前是说过,跟这样的男人处对象要吃一辈子苦,但是你既然心甘情愿吃苦,那你就一定要跟他在一起!你不跟着他,你没份儿了!他那样的人,会有许多姑娘喜欢他。杀我头我都敢这么保证!
易华说,岳姐呀岳姐,你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她马上就从衣袋中抽出一张信笺,说我都已经写好请调报告了。
岳小琪说,去吧,受苦去吧。你爸爸妈妈那儿,我会去帮你解释的!
岳姐!易华鼻子一酸,扔了手中梳子,一下子就与岳小琪抱在了一起。岳小琪叹一声,拍拍易华肩膀,推开她,盯着她那漂亮的丹凤眼说,我岳姐可要警告你,你就是到了弓长岭,雷锋也不一定会理解你这份苦心。易华说,这我明白。岳小琪说,雷锋才二十岁,据我看,他也不打算在这几年里谈恋爱。他表达过这个意思,有意无意说过好几次呢,你好像也听到过是不是?所以,你去呢只管去,可不要觉得马上就能得到个啥。易华说,岳姐,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记住你的话了。
易华觉得岳姐的提醒十分中肯。说不是奔雷锋去吧,那是矫情,确实雷锋不在那儿自己不会递请调报告;但要说只奔雷锋去,那也确实不能这么想,不然,万一到不能如愿那一天,自己会冤得跳矿山的。所以,还是要保持一颗平常的心,像郭小川的诗“向困难进军”讲的那样,只是一位革命青年迎着困难勇敢前进。只有这样想了,想明白了,去吹弓长岭凛冽的北风,才能有底气。
岳小琪说,带这盒雪花膏去。易华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