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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 最倔的老头是最美丽的师傅(1 / 1)


从湖南招来的年轻工人分期分批到达鞍钢的消息,这些天像一阵密似一阵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一直受到鞍钢各总厂各部门的头头儿们的议论。

大家都愿意挑选这些来自湘江岸边的年轻人来补充自己的团队。湖南伢子嘛,湘军嘛,毛主席家乡人嘛,“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嘛,能吃苦能战斗嘛。鞍钢化工总厂洗煤车间的白主任,这天叽叽咕咕踩着洁白的雪拼命往总厂人事科奔,就是为了选一个可心的推土机手苗子。开推土机的老李为这事没少催过他,说这一次从毛主席家乡招了一批人,喝湘江水长大的孩子有一股嘎子性,能打仗,别错漏了这个选人的机会,所以白主任一直在打听从湖南招来的新工人能分给化工总厂多少,里头有没有能挑大梁的苗子。

所谓大梁,当然就是指苏制“斯大林80”重型推土机,特大的个头儿,要把它摆弄妥帖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开推土机的老李才一再说,你不给我整个好徒弟来我可要骂死你。

让白主任开心的是总厂人事科长的态度。这位人事科长一瞅见白主任掀棉门帘子进来,马上喊,老白,叫你撞大运了。

仿佛他早知道白主任的心思。

人事科长接着说,湖南望城县的,姓雷,打雷的雷,开过拖拉机,真是巧了!你看看这份登记表!

白主任接过表,端详着表格上的照片,又仔细看表格,心中暗喜:哦,还是优秀拖拉机手、优秀共青团员!只听人事科长说,你还犹豫啥?我看就这小伙子合适!拖拉机开熟了,学开推土机就方便了!刚才炼焦车间的主任来要人,我还故意没让他看这张表格呢,我要不为你留着,你不骂死我?谁叫咱俩是一个工段出来的!

白主任仍然有些谨慎,最后说,表格上写的倒是不错,看看人吧!

人事科长很干脆,说我这会儿就带你去临时职工宿舍。

他俩还没进门就听见扫帚沙沙响。

在这个有八张铺位的集体宿舍里,火炉正旺,一位矮个儿工人在扫地。人事科长叫一声:“雷锋同志,哪位是雷锋同志?”

扫地人忙把扫帚扔了,喊,到!

人事科长对白主任说,喏,就是这位。

“哟!”白主任一怔,脱口而出,“个头儿倒是不高。”

话音虽不响,雷锋还是听清楚了,马上说,别看我个头儿不高,力气不小呢!

白主任扭头要走,说这孩子回话倒是快。人事科长一把拉住他,说你俩聊一聊嘛,别甩手那么麻利,你咋比我还官僚主义?

聊一聊之后,白主任就对这小个子刮目相看了,他没想到这个湖南小伙子那么能说,而且说话里自有一股子底气。

其实,他开始带着这个穿蓝色大棉袄的小伙子往化工总厂慢慢踱步的时候,心里对他还没有什么感觉,只是随口问,你们南方没这么大的雪吧?

“很少有。”雷锋说,“嘿,这雪下地还不化!我们那儿化得快,有时候没着地就化了,雪人都堆不起来。”

小伙子,我们这边啊,十一月份雪天就很多了,有时候十月份就下雪了,怕冷吧?

雷锋说,怕冷就不来这里支援钢铁元帅升帐了!

白主任的目光惊异起来,说你志气不小啊,厉害!我从登记表上看,你是孤儿,父母和兄弟在解放前都去世了?

可以说我是孤儿,也可以说我不是孤儿。雷锋这样说。

怎么?

“全中国人民都是我的亲人。”雷锋说,“包括您白主任!”

白主任大感意外:“有这么说话的吗?”

您看我个头儿小,可是,还是打算要我。您对我这么好,您可不就是我的亲人吗?

哈哈哈哈!白主任笑,笑声在雪地上滚得很远。他说,你这孩子啊,机灵!可是我还没有下决心要你啊,你以为我要你了?我们洗煤车间的推土机是“斯大林80”型,苏式重型机械,你一会儿就会看到,我怕你个头儿不够根本动不了它啊!

雷锋不走了,双手叉腰说,我能开动“东方红”,就不信开不动“斯大林”!

白主任说,你说你气力不小,来,拉手劲!

于是两个人站在雪地里,摆开架势,互相伸手拉扯。白主任显然还没有准备好,虽说个头儿大,却被对方一松手,就往后踉跄了半步。

“啊,输了,输了。”白主任说,“看起来你学过战略战术。你读过毛主席著作没有?”

雷锋说读过,报了一串书名。白主任说,啊啊,真要刮目相看。又突然定住目光,说你手臂上这三条刀疤是怎么回事?

雷锋说,白主任怎么看出来了?

因为我也有。白主任捋起棉袄袖子,也是这个位置,只不过,是一条!

雷锋果然看见了一条刀疤。又听白主任说,鬼子砍的,东洋刀啊,凶得很。我做过苦力!你呢?

地主婆砍的。说我砍的树是她家的,因为我想给我妈做一口棺材!我妈就是他们家害死的!

白主任沉默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心里有把刀在搅。

过了一会儿,他伸手,按住雷锋肩膀,说,我要你了!

雷锋一愣,大喜:“让我开‘斯大林’了?”

不,白主任说,我只是说我要你了,你这样的小伙子我不要还能要谁?但是,小雷啊,我不能保证李师傅要你!虽说我是车间主任,可是在这个问题上我还得听李师傅的,只有李师傅说要你了,才是真的要你了。

雷锋问李师傅是不是开推土机的师傅。白主任说“是”,他挑徒弟的要求可是严格得要死。第一个徒弟跟了他三个月,掰了;第二个徒弟只跟了他三天,掰了;而你呢,是第三个!

雷锋说,我明白了!

白主任又说,“斯大林80”型是我们洗煤车间的宝贝啊,我们的煤场搬运就靠它啊!另外两台是小的,力气不够啊,全靠这台“斯大林”啊。李师傅的搭档要是挑不好,我老白日夜难安啊!

雷锋想,这时候可一定要增强白主任的信心,这是一个关键。于是他马上说,白主任,我向您汇报一个情况吧。我学开拖拉机那会儿,师傅姓陈,起先也说我个头儿小,不放心,怕我开不好,可是后来,他对我们场长说:“这个小雷,不评先进我不依!”

白主任哈哈笑,说好吧好吧!凭你手上的刀疤我就信,你是个能拼硬仗的人。你放心,如果老李不要你,我再想想办法,把你安排到其他岗位上去。雷锋想一想,说,我就相信李师傅是会要我的,白主任你放心,一定的!

李师傅可没说要他。

小伙子的登记表他是看了,白主任的介绍他也是听了,但一听身高一米五四,他就坚持着不肯见,把头摇成拨浪鼓,一迭声说不见了不见了。

他对白主任说,你行行好另外再给我找一个吧,你老白在身高上就没有给我把好关嘛,背后还老是说我见一个掰一个,这个我干脆就不见,省得给你车间主任抓把柄。

白主任不急,笑一笑。他知道李师傅倔,倔牛头须得慢慢转弯,否则一急就给顶了,连个转弯的余地都没有。

可是雷锋心里急。他在临时宿舍一住三天,眼看别的室友一个个都挟着铺盖去正式岗位报到了,就他耗着,能不急么。这三天他跑了鞍山各大书店,想买有关推土机介绍和维修的书,偏是买不到,只有汽车的、拖拉机的、起重机的,偏没有推土机的,这么一来雷锋心里就更急。可是还有比雷锋本人更急的,那就是易华。易华一天又一天见雷锋没动静,心里似有猫爪动弹。她这一天刚吃罢午饭,洗了碗就直接从食堂奔向临时工人宿舍,一边往手心哈热气一边冲着门帘子小声喊,雷锋,雷锋!

雷锋推门出来,说,进来吧,外面冷,里面有炉子!

“不了,里面都是男职工,不方便。”易华说。她随之掏出一本书说:“给,《推土机的维修与保养》!”

雷锋大为惊喜,问是哪里买到的,说我跑遍了书店都没买上。

我也跑遍鞍山啦!我跑的是旧书店,我是一本一本找啊!只不过这是旧书,上面有机油呢!

谢谢小易!我得好好学习,这里面学问可大了,推土机和拖拉机就是不一样,一个是拉,一个是推,劲儿都是反着的。

你还没去报到呀?我看是有人挤你!

白主任让我等着,说不能急。其实我很急,但是想想真不能急,白主任要先去跟李师傅谈,只有李师傅同意了,才能签师徒合同。

还签师徒合同?哟,哟,洗煤车间怎么那么严格?我们焦化车间已经通知我和岳姐上班了。知道吗?就在明天!

雷锋又喜又急,喜的是两位小老乡已经落实了岗位,急的是自己的事果然有些麻烦,看来那位未曾见过面的李师傅真的是顶上了杠子。雷锋猜度,白主任只是跟自己说等一等,甭急眼,而他本人可能也急得不行呢。

其实这一天的下午,白主任抽个空,又到煤场上去了。一大两小三台推土机,只有一台小的在推煤,“斯大林80”和另一台小型机都有了临时故障,李师傅正苦着脸蹲在推土机旁边,用一把扳手咣当咣当卸螺帽。

笑容可掬的白主任刚走近,瘦削的李师傅就开言说,你别说话,我不能要他,你说一百遍,我也不能要他!昨天站队的时候我见过了,姓雷的,矮矮个子,十八的小伙子看上去顶多十六,还是个小孩子嘛,咋能使唤重型机械?难道你白主任硬是想赶鸭子上架?就你敢欺负我老李头是不是?你别开口,说不成就不成。

白主任蹲下,说,老李你可别说啊,昨日我问过一个团山湖农场的青年,他说这小雷开拖拉机啊,那可利索了,轰隆隆的,一天十几个钟头哪。你想啊,优秀拖拉机手、标兵、红旗手、先进生产者,都是实打实的拿的,这可真不是吹吹小糖人儿!

李师傅说,那是拖,这是推,不一样!哪怕一根鼻涕,也是拖容易嘛,你推推看!

听到这么呛人的话,白主任也不好说啥了,他明白这思想工作可不是三五日内能完成的。最后他离开的时候叹口气,嘟哝说,老李呀,不瞒你说,这一批新来的里面,也就他一个像样的,政治上特强,年年的优秀共青团员。

李师傅取下螺帽,说,政治上强的,你拿去当干部使唤吧,你主任要吧,我不要!

白主任决定不再把话说下去,就此打住,以后再迂回,他只问老李什么时候再上家里喝酒。他俩喝酒是个传统,一季一回,但李师傅这一回偏不作答。

当天晚上,白主任带雷锋走了一趟炼钢车间,因为雷锋说过好几回想亲眼看看炼钢,白主任也为解他多日等待的寂寞,于是决定陪他去看一次耀眼的钢花。

钢花确实耀眼,蜂群一样地满世界飞舞。灼热的钢水从倾斜的钢炉流入钢槽的时候,雷锋双颊上感到了阵阵扑来的热浪。他提着目罩接连退却好几步,说,啊,原来钢铁就是这么炼出来的啊!

出了炼钢车间,白主任穿起大衣,说,雷锋啊,我带你看这炼钢过程,是想让你明白,我们这个化工总厂虽然不是直接炼钢,可是炼钢用的原料,那可是离不开我们的。缺了煤,就烧不成焦炭,没焦炭,就炼不成钢!你在我们化工总厂干活儿,实际上,也就是在参加炼钢!

雷锋表示明白,说是啊,一部大机器里,每个部件都很关键啊!

但是白主任后面的话却使得雷锋心底的隐忧又一次升高了。白主任是这样宽慰他的:“小雷啊,别看着人家一个个落实了岗位你就心焦,这几天多歇歇,看看书,做做准备,别心里吹乱风。啊?”

雷锋盯着白主任说,是不是李师傅不要我?雷锋的嗓音里透出焦虑的意味。他不能不急了,岳小琪已经在焦化车间干上了测温工,易华这个高中毕业生当上了焦化车间的统计员,湖南望城县来的年轻人都上了岗,就落下他自己了。雷锋拼命想稳住神儿,可心里那十五只吊桶总是在转圈啊。

我正跟他联系着呢,你千万不要急。过一天,我还请李师傅喝酒呢!老李是个挺好的人,这两天推土机老是出小故障,他心里有点儿烦。小雷啊,你要耐心一点儿,啊?

雷锋点头。他知道白主任的用心,告诫自己不能着急。他想,白主任真是个好领导;他又想,鞍钢的领导都是好领导。

第二天晚上,他把自己的心事跟易华说了。那时,易华约雷锋一起走一走城市夜街,说鞍山的夜街都是灯,很漂亮。积雪未化,他们一直沿着路灯走。雷锋一路上都说不能急,白主任一定能说服李师傅,易华听了却只是摇头。

“你有点儿后悔吗,雷锋哥哥?”易华后来说,“放着家乡的三十六元不要,到这儿来领二十四元,人家还不要你,把你晾着!”

雷锋说不后悔,后悔啥呀,小米窝窝头香着呢,我都吃习惯了。

易华说,我都上班两天了,车间统计表都做了几十张。岳姐呢,也当了测温工。我们俩虽然累,总还在工作,心里踏实。你看你,每天宿舍里扫地,擦窗户。我是晓得你的,一个钟头不上班心里都会难受!

“你说得对,我心里真是痒痒的。”雷锋说,“不过这是暂时的,我一定能以实际行动来证明我啥都能干好!我凭啥后悔呀?我昨天看了钢水在奔流,激动得心都跳了出来。我能成为一名鞍钢工人,心里幸福啊!”

忽然身后响起一个快要哭的声音:“幸福啥呀!每天烟熏火燎的,我脸上都起泡了!”

两人一回头,见是岳小琪追上来了。易华说,岳姐,你也逛街来了?

岳小琪说我后悔死了来鞍山,出了车间冻死,进了车间烫死。你倒好,小易,当上统计员,凭啥要我当测温工?你看我水灵灵的皮肤,都出水痘了!

雷锋马上安慰说,岳姐,开始几天,可能不习惯。

岳小琪大叫,这种鬼地方我还能习惯?我想死望城了,我的望城啊,望城啊,我现在可是望也望不到你了呀!

岳小琪似乎把路灯当成了望城县,双手高举,像要拥抱灯光。易华很惊异岳小琪情绪的这番爆发,知道她是心里烦透了,于是一把抱住岳小琪说,别急,别急,岳姐,要么我去跟车间主任讲,我去当测温工,你来当统计员。

“废话啥!”岳小琪怒吼,“你脸上起水痘我就不心疼了?”

听了这话,雷锋忍不住掩嘴笑,觉得小姐妹之间还是挺真诚的。

你还笑,岳小琪斜一眼雷锋说,你笑什么?我岳小琪好歹有份工作,人家还不要你呢!

这话一说,倒轮到雷锋抓挠后脑勺了。易华不高兴,说岳姐,你说话怎么那么刻薄?

雷锋说,岳姐说得也对。不过,岳姐,小易,你们放心,李师傅会要我的。

岳小琪说你想得美,你那个李师傅我见到过了,那台“斯大林”我也见到了,就在煤场上,在那个大翻斗机旁边,轰隆隆开来开去,把火车运来的煤推成一堆,上面还有个龙爪吊车在抓煤,风一吹夹头夹脸都是煤灰,人都像非洲人,有啥干头?炼钢可是太可怕了,太苦了,除了小易这个统计员岗位,没啥工种是轻快的。你那个李师傅可凶呢,小眼睛像狼一样,你以为当他徒弟会轻快?雷锋你也赶快回望城吧,开拖拉机也成,回县委大院也成,那都是天堂啊!雷锋我跟你一块儿打报告请求调回去,让小易留在这里享福好了。雷锋我们走,我们再也别待了,太可怕了!

雷锋后来小声地对易华说,看来要好好做做岳姐的思想工作了。

岳小琪警觉了,说你们咬啥耳朵?说完就像小老虎一样扑到易华身上,又是擂又是咬,大叫你们就以为我是阶级敌人啦?我这么受苦你们还笑啊?罚你买药膏把我痘痘去掉!

老李终于去了白主任家,是被拖着来的。

白主任的老婆一手扯着老李,一手推门,拍拍雪花说,老白呀,你要请的人真难请啊,硬说是鸿门宴。我说你们哥儿俩不是春夏秋冬都得醉一回嘛,雪都下那么大了你还不来吗?瞧不起咱家了还是怎么的?这不硬是给拖来了!

鸿门宴这三个字倒叫白主任心底一惊,知道这老李又存着一份大大的戒心了。可是六天过去了,这个徒弟他顶着不收可也真成问题。白主任想着今天晚上一定得扭转乾坤。于是笑嘻嘻装得啥事没有,一边麻利地放下手中的小面杖一边喊喝酒、吃饺子,说老李啊,咱今天跟你醉一遭儿,烦心事全抛爪哇国去。

酒过三巡之后,白主任和李师傅的脸果然都红如关公了。

李师傅吐口粗气说,我真的不敢要!前两个都是你白主任推荐的,说这好,那好,说成花了!结果呢,一个懒鬼,一个酒鬼,差点儿毁了我这台推土机!

白主任说这一个嘛,既不是懒鬼,也不是酒鬼。

李师傅说是个小鬼!白主任的老婆在厨房里咯咯笑。李师傅说,你瞧嘛,驾驶室都难爬上去,还能指望啥呢?啥时候,老白,你再去人事科挑挑,我就不信没个好的。全国支援鞍钢,人才源源不断,一会儿来一拨,一会儿来一拨,咱百里挑一也得耐心啊,会有好的啊!

白主任老婆端出一脸盆热腾腾的饺子,对丈夫说,哑了?李师傅的话,你听听嘛!

“有道理!”白主任抹抹嘴巴说,“老李说的,太有道理了!真是《人民日报》社论说的,灯不拨不亮理不说不明啊,我白某人也真傻了,我怎么能要雷锋这孩子啊!”

李师傅扔下筷子说,对,对,你总算明白过来了。弟妹啊,他老白可真是明白过来了。

白主任叹口气说,你看他那么小个儿,那全怨他小时候营养不好嘛!那么早父亲就叫鬼子打死了,母亲叫地主逼得上吊了,哥哥被资本家折磨死了,弟弟饿死了,他小小年纪就挎着篮子出门讨饭,他这种样子怎么还能长得出色呢?存在决定体质嘛,他起码身体条件就不够格嘛!

李师傅瞪住白主任,忘了吃饺子。白主任又说,我也确实傻了,这雷锋拖拉机开出了名堂,可并不等于会开推土机啊!他评上了优秀拖拉机手,经常加班加点,一天干十二三个钟头,由于勤保养勤检修,拖拉机也从来不出机械故障,但是,想想都能明白啊,那无非是拖拉机嘛,他再优秀也不过就是个拖拉机手啊!小小的东方红拖拉机,怎么能与“斯大林80”比呢?我也真是傻了,大小都不辨!来,再喝一盅!

李师傅没有举酒盅,只是瞪着白主任。

白主任知道老李心里开锅了,还是不动声色,又继续苦着脸说,老李啊老李,我这个人,傻起来呢确实傻。推土机手明明是一个技术活儿,我呢,偏注重人家的政治表现,什么优秀共青团员啊,当过县委的机要通信员啊,抗洪斗争中的模范啊,为了国家的1070万吨钢的任务主动报名来鞍山啊,从原来的三十六元工资降到现在的二十四元工资毫无怨言啊……其实光看这些政治表现有什么用呢?政治挂帅可不是政治万能啊!社论里经常这么讲嘛!所以,开推土机就是开推土机,这百分之百是个技术活儿嘛!

“你不用说了!”李师傅突然扔了筷子站起来,“我认了你白主任的这个鸿门宴了,明天叫那小鬼来吧,我试用他!试用成了,签师徒合同!”

这下子轮到白主任的老婆傻眼了,说你老李真的上鸿门宴的当了?白主任却是大喜,张开双臂,狠狠拥抱了一下倔脾气的李师傅,并且小声在他耳边说,我保证,你会喜欢上他的!

李师傅阴着脸说,你这个老白,肚里都是鬼啊!我就情愿上你一回钩行不行?

雷锋第二天一大早就迎着呼呼的北风上了煤场。铁轨上翻斗机巨大的响声吓了他一跳,只见黑煤劈天盖地涌来,轰的一声就垒下了一座煤山。

他还没稳住神,又听李师傅一声喝,于是赶快转身。这时候,他就看见了那个黑乎乎的几乎像二层楼房那么高的大机械。

就是这大家伙,“斯大林80”型,看见没有?李师傅态度冷冷地问。

雷锋恭恭敬敬说,看见了,李师傅。

小雷同志,我得把丑话说在头里,这推土机是苏式重型机械,驾驶起来震动力大,劳动强度大,技术复杂;这大冬天的,就得顶风冒雪在这露天煤场作业,是个又冷又脏又累的活儿,手脚会冻得像猫咬似的。听懂我说的了吗?

雷锋赶紧说听懂了。

不能叫苦,不能喊累,不能偷懒。做得到吗?

雷锋大声说,我能做到!

一旁的白主任高兴了,连连说,小雷,好好跟师傅学啊!这位李师傅,是全鞍钢有名的优秀推土机手呢!你若是对李师傅有一点儿不恭敬,我可不饶你啊!

“放心吧白主任!”雷锋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对待李师傅会像对待父亲一样!”

李师傅心里想,这小子会说话。不过,这句话,听得也耳顺。但不管咋样,还是骑毛驴看唱本儿走着瞧吧。

易华很为雷锋的上岗开心,连着几天都在早上去焦化车间前,一路小跑先到洗煤车间的煤场去看看雷锋的情况正常不正常,而每次她到的时候,雷锋早已赶到一个多小时了。雷锋在蒙蒙亮的天色里先使用工具,或铲或扫,把推土机上的积雪除净,动作敏捷。然后他在一些碎木柴上浇点儿煤油,点燃,在发动机部位烘烤。

易华心里想,不出两个月,这雷锋又会被评上优秀推土机手,这是毫无疑问的。她每次都是小跑过去,从怀里掏出一张麦饼:“快吃!还热呢!”

“你看你,”雷锋说,“每天都送早点。我起早,连累得你也起早。”

我就晓得你每天早上都提前两个钟头上班,还饿肚子干活儿!你呀,不心疼自己!你这个做徒弟的太苦了!

不能赖我师傅,我是自愿的,我把准备工作提前做好,师傅就省心了。

那我走了,我也要上班做准备工作呢。

雷锋一边大口啃麦饼,一边警告:“明天别送了!”

易华边跑边喊,明天啊,明天再说!

雷锋说,明天你送来我也不吃了!

易华跑远了,笑着喊,谁叫你是我哥哥,你不吃也得吃!

这些话也往往会被头戴大棉帽子匆匆走来的李师傅听见。这小雷有这么个妹子,他是不曾想到的,但看那模样,又不像是亲妹子。李师傅想,管她亲不亲呢,大早上有人送早点,不是坏事。雷锋每天提前两小时做工前准备,这种认真的工作态度让李师傅心里满意。而且,雷锋学驾驶的热情高得令人吃惊,理论基础也不错,各个部件的功能与维修要点一讲就懂。但是,半个月之后的一次发动机熄火事件,却让师傅领教了徒弟的固执。李师傅因此很有些烦心。

熄火是因为爬坡引起的。翻斗机从火车车皮上接连卸下煤炭,堆成了一座大概有三十度斜坡的小煤山,这煤山必须及时从铁路支线旁边推走。然而,就在重型推土机开上这煤山的时候,熄火了。

李师傅喝令,重新发动!

雷锋却发动不起来。

李师傅叹口气,说,让开!

雷锋让开驾驶座,李师傅坐上,再发动,却仍然不奏效,推土机毫无反应,只斜斜地趴在煤山的中间,进不得退不得。李师傅懊恼万分,骂一声娘,说原先爬三十五度坡度才容易熄火,今天真捣蛋了,爬三十度坡就熄火!

雷锋问是啥原因,李师傅语气重重地说,还能是什么原因,老了呗!老爷机械啦,要换发动机啦。

雷锋小心翼翼问,李师傅,一定要换发动机吗?

“只有换了,不换不行!”李师傅脸色难看,说,“爬三十度坡都不行了,这真是没想到!我以前四十度坡都照爬!唉,老了,就像我一样,不中用了!”

雷锋想一下,又小心翼翼问,李师傅,会不会是汽缸里进油少了?可以调一下吗?

“闭嘴!”李师傅瞪眼说,“你知道啥呀,这是发动机老化。你调,你怎么调?我告诉你,是推土机老掉牙了,不换发动机不行!”

李师傅当天就去找了白主任,一推开洗煤车间主任办公室的门就喊,老问题该解决了,该换发动机了,拖不下去了!这句话可叫白主任心里疼,他说,老李啊老李啊你不是不知道,换发动机哪有那么容易?“斯大林80”早就停产了,就是到苏联进货,人家也没了!

李师傅出个主意,说从类似的机械上拆,不知有没有?

哪有现成的大机械上带这个?等着你去拆?

那推土机怎么能停下来?光叫那两台小的工作,你说那能把煤山给推走吗?你那煤场咋整呢?

这话可不是有最后通牒的味儿吗?白主任心里堵上了,答话里也见骨头了,说:“那有什么办法,只好打人海战术,用人去扒呗!”

人工扒?这是人话吗?你有人?要扒到什么时候?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嘛!谁叫“斯大林80”不争气!

门就是这时候被推开的,门缝里挤进雷锋的脸。

“师傅,”雷锋轻声说,“我能在这里说一句话吗?”

李师傅阴沉沉地盯着他,不回答。白主任说,啊,是小雷,有话就说吧!

雷锋知道说这话会失轻重,有人可能会不开心,但是事关大局,他也就开口了。他说,白主任,李师傅,我原先开东方红拖拉机的时候,也遇到过油量不足的事……

李师傅挥手,大声喊,什么油量不足?别来扯你的“东方红”,这是我的“斯大林”!不用你说!

对不起,雷锋立即缩了头,白主任连连唤他,他也没听清,只一溜烟跑了,雪地上留下一长串脚印。

雷锋直奔焦化车间女工宿舍,他想请小易帮忙,带他去他不熟悉的那家鞍山旧书店。他有一种预感,那旧书店里很可能还有推土机发动机维修的相关书籍。易华当然愿意带他去,甚至准备马上换鞋出发。但是当易华告诉他,岳小琪此时还在自己铺位上哭的时候,雷锋又打消了立刻上街的念头。

岳小琪眼泪的流向,还是湘江。她想回家。同寝室的小姐妹怎么劝她都不行,易华更是磨烂了嘴,看来岳小琪心意已决,她甚至连铺盖都捆扎了。她说领导上再不批准,她就自己批准自己,反正前脚掌和脚后跟都没长在别人腿上。

雷锋坐到岳小琪床头,从铁丝上取下毛巾递给她,让她擦擦眼泪。

岳小琪两眼哭成了水泡,她说,雷锋你别劝我,劝我没用,实在太苦了,每天烤焦炭,每天吃高粱窝窝头,这二十四元钱我没法挣了!我后悔在武汉长江大桥上跟你唱咱们工人有力量,我没力量了,我岳小琪哪有那么大的力量!你看我一脸疙瘩,我回湖南种田也比在这儿熏着炭火强!

易华在一边嘟哝说真丢人,每天哭鼻子,把我们湖南的脸都丢尽了!

岳小琪冲易华叫,有你这么说姐姐的吗?

雷锋说小易啊,依我说,哭鼻子倒不是坏事。我小时候常哭,一讨不到饭我就哭,被狗咬,还大哭一场呢!不过岳姐,你听我说,我有治哭的药。

听这话,易华一愣,岳小琪也抬起泪汪汪的脸。

有一帖药,是口琴。岳姐,我教你吹口琴好不好?我给你买一把来,我也有一把,我教你怎么吹!一吹,这眼泪水,就一定会吹在口琴里面,然后就把口琴甩一甩,把水甩掉,再吹!

易华转头,偷偷笑。雷锋又认真地对岳小琪说,还有一帖药,那是打篮球!这药,我和小易一起帮你吃!一打球,这泪水,一定变成热汗,北风一吹,就散了。散汗的皮肤,要多舒服有多舒服!小易你说是不是?易华赶紧说是。而岳小琪此时已止了泪,嘟嘟囔囔说我向来没力气投球,碰不上篮板。

雷锋说,岳姐,别一只手投,两只手一齐投,就这样,举在胸前,两手一起发力,球肯定能撞上篮板。易华马上说,岳姐,动作我教你!雷锋说,别忙,还有一帖最好的药!雷锋一说这话,岳小琪就紧盯住了他——岳小琪觉得雷锋还是有一套的。

雷锋说,岳姐,那天在火车上,你不是看见我有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吗?那是,也就是故事书,这书也是一帖药,很好读呢!里面有保尔的故事,有冬妮亚的故事,这本书一读,也能叫人出一身大汗!

易华听明白了,马上说,一出汗,啥泪水都带跑了!

是啊,再不会有啥泪水了。雷锋说,回头我就把这本书给岳姐带来,我都读了八遍了。行不行,岳姐?

岳小琪说,你们别一搭一档哄我,反正,有啥方子有啥破书拿来给我看就是。

雷锋说,岳姐,真的,你只要看了保尔的故事,你就会想,啊,做人嘛,就该有一颗小小螺丝钉的志向,就该扎在革命的大机器里,就该勤勤勉勉工作。比如,岳姐,你每天在配煤,我呢,我每天在推煤,鞍钢这么大,分工必须这么细!如果我们化工总厂不把煤炼成焦,炼铁厂能炼出铁来吗?炼铁厂炼不出铁,炼钢厂能炼出钢来吗?保尔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他就炼自己,硬是把自己炼成了一块钢!岳姐,你不要以为我只是讲讲大道理,天底下保尔有几个?我们哪做得成保尔?但是,岳姐,我们既然有了第一步的革命志向,来到了鞍钢,这就是我们的光荣。我们能一步一步走下去,保尔也就是这么走的。我们不能被脸上几颗痘痘打退了。这算啥?我们那么不顶用么?

岳小琪一伸手就捂住对方的嘴,说雷锋你少用激将法,你岳姐不是那么容易激起来的人。我想回家也不光是因为痘痘,还因为这日子过得太苦。你现在啰唆那么多,我也听不进!你说要给我看书,要我看看人家怎么过日子的,你就早点儿把书拿来!

雷锋马上回寝室取来了书。之后,易华便火急火燎地陪雷锋去了街上。他们找到了旧书店,书店刚要打烊却被他们冲进去了。雷锋果然很快就觅到了一本旧杂志。

“《工程机械》杂志!”雷锋瞪大眼睛说,“等等,这里有一段话很重要!”

易华一阵暗喜,明白雷锋成功了。雷锋说,你听:推土机在坡度较大的地方作业,由于发动机超负荷运转,造成进入汽缸的油和空气比例失调,空气进入比例较大,油进入比例较少,容易造成发动机熄火!——小易,我的推测是对的!

易华问,明白怎么办了?

雷锋说,很简单,上坡时候,加大进油量,压低空气比例,就成了。

不,我问你怎么办,是问你怎么去向你师傅解释,这解释很难啊,雷锋哥哥!我告诉你,如果鞍钢有十个自尊心特别强的人,你师傅就是其中一个,而且是前三名。易华说这个话的时候语气很老练,但说句实话,她的判断是对的,因为鞍钢化工总厂几乎人人都这么认为。

但是雷锋不同意这种说法,他不能允许人们说他师傅不好,哪怕是小易这么说,哪怕小易还在为他着想。直到第二天清晨,他顶着寒风去煤场做工前准备时,他还在与易华小声地争论这个问题。

雷锋一边啃着玉米饼,大步走向趴在晨曦中的轮廓模糊的“斯大林80”型推土机,一边对易华说,你们不能这么说我师傅!说他自尊心特别强呀啥的,他心焦。也难怪,他其实也是对这台旧机器伤透脑筋了!

易华说,那么就自己开!你当着你师傅面自己开,你以实际行动证明你能爬坡。这样他不服也得服,他没话说!

不,我不能独自驾驶,我没有满师,私自开机车不是一个学徒应该有的行为!

或者,你把这个操作原理告诉车间主任。

白主任?

“对!”易华把领子竖起,清晨的风特别硬。易华说:“你让白主任去告诉你的李师傅,爬坡熄火不是发动机老化,是由于进油量少。你就对白主任说,白主任你对外讲呢,就说这方法是你白主任想出来的,不是其他人提的。这样你师傅就容易接受一点儿。”

不行,我不能骗我师傅!雷锋还挺顽固。

易华说,哪个叫他自尊心那么强!

你看,你又说我师傅自尊心强了!你不对,小易。他不是自尊心强,实在是这台推土机太老,发动机也确实有毛病——他是心里着火。

你呀,你就是帮你师傅。

我师傅就是好师傅嘛,他认真的态度值得我学习。我以后也要做一个办事特认真的人。

“好吧好吧!”易华说,“你自己跟他说也行。不过,你别当面跟他说,你就在这本杂志的这一页做上记号,塞到他家门缝底下。悄悄塞,让他自己看到!让他去试车,这样他就不会失面子!”

雷锋摇头说,用不着这样,我师傅绝对不是这样一个只顾面子的人。他很正直,很朴素,你小看他了!

那你怎么办?

我直接跟他说。

啊呀呀,他不骂你?弄不好,他一怒之下不要你这个徒弟了!

小易啊,雷锋走到推土机旁,说,你多为我考虑,那是好的,可是你毕竟还不了解我师傅。我师傅是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人,只要我如实向他报告了我的想法,他一定会采纳,一定会马上加以试验。只要对钢铁元帅升帐有利,我师傅是没二话的!

易华担心地说,雷锋啊,你真的敢?你不怕后果了?你好不容易才当上一个见习徒弟,你真的不怕被一脚踹了?

雷锋说,你别想象得那么可怕,小易!哪有后果啥的,我就说实话,没问题。

忽然,从高高的驾驶室里传出一个重重的声音,那声音说,自己的师傅,有啥顾忌的?想做我徒弟,当然有什么就该说什么啊!

两人吓一跳,抬眼一看,原来是李师傅黑着脸坐在驾驶室里。

雷锋急忙放出笑脸,招呼说,李师傅,您在啊?这么早您就来了?

李师傅却探头,直瞪着姑娘,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敢在小雷面前说他师傅?

易华恭恭敬敬说,李师傅,我是他湖南老乡!焦化车间的!平时我喊他哥哥的呢。

李师傅怒气冲冲说,他能听你这个小老乡说这种话吗?他有这么没知识没水平吗?我告诉你,他小雷是全鞍钢最好的徒弟,我今天就跟他正式签师徒合同!

雷锋感动地喊了一声,李师傅!

上来,小雷!李师傅大喝,就按照你的办法试试爬坡!

雷锋敏捷地爬进驾驶室,说发动机烤开了?李师傅说,早烤开了!我一宿没睡着,一直在琢磨这发动机,还没找着谱呢!

雷锋说,师傅,爬坡的时候,试试把油气比例调整一下,进油管开大,空气进入量减少,或许能行。杂志上有篇文章就是这么提醒的。

试试,小鬼!

雷锋探头喊,小易,让开,我发动了!

重型推土机吼叫起来,转个弯儿,缓缓地向一座已经码好了的煤山爬去。

李师傅一惊,说最起码有四十五度坡!

我试试!雷锋扳动操纵杆,稳住神,不慌不忙,驾驶着推土机缓缓开上煤山。

三十度坡,上去了!接着是四十度坡!——四十五度坡!

全上去了!

李师傅大喜:“成了!”雷锋也欢呼:“成了!”

李师傅探头,冲煤场上站着的易华喊,嗨,小姑娘,以后你要这样告诉你老乡,肚子里不管什么话,都得跟师傅讲!哪怕骂师傅,师傅也听!师傅是最喜欢这个徒弟的,他今天就是我的正式徒弟了!

雷锋听得感动,说,李师傅,我一定好好学,争取早日满师!

李师傅把手搁在徒弟的肩上,搂着,冲着蓝天喊,你马上就会满师的!嗨,别走,姑娘,你听着,一个月之后,我们一起喝满师酒!

第二天,师徒合同就在白主任的见证下签了。满一个月后,白主任专门选鞍山花满楼酒家摆了一桌满师酒,不仅洗煤车间来了好几位工长,在雷锋的提议下焦化车间的高个子主任以及易华、岳小琪也出席了。一桌喝了两瓶白干吃了一脸盆羊肉饺子,雷锋脸上也出现了少有的红晕。雷锋打定主意,再不能喝酒今天也得灌下二两去!而李师傅激动得像个孩子一样絮叨不停,连夸白主任仗义,给他找了这么个天下第一的好徒弟。他还几乎把白主任的左肩膀拍肿。而另一个像孩子一样大哭的是岳小琪,连连抓住她的高个子车间主任说自己连小半个保尔·柯察金都不如,直把那个容易害羞的高个子弄得不知回答啥才好,而且也听不明白岳小琪说的是什么。

此后雷锋还和李师傅喝过一两次酒,都是李师傅参加什么婚礼仪式的时候硬把他拖去的。雷锋的脸每一次都喝红了,喝得李师傅高兴,逢人便夸自己的徒弟。这一年过春节,李师傅得知才来东北三个月的雷锋不打算回湖南老家过年,要在钢都过一个革命化春节,便一定要雷锋到他家过除夕。他说,你到哪家都不行,非得到师傅家喝酒过年,否则师傅不饶你!

那是1959年的除夕夜,雷锋坐在李师傅暖洋洋的家中,几次要站起来跟着包饺子,都被一手白面粉的李师傅拦住了。李师傅说你别动,今天就由师傅包给你吃,这包饺子可比摆弄“斯大林”还难。

雷锋看李师傅与师母、三个孩子一起包饺子,看得眼馋。女主人猜到了客人的心思,说,小雷,来,我教你包!什么比开“斯大林”难,才不难呢!老李跟你签师徒合同,我也跟你签。十分钟包会!

十分钟之后,雷锋果然捏得像模像样了。但是,一会儿他却又惊异地叫起来:“阿姨,你怎么把硬币包进去了?”

女主人果然在把一枚亮晶晶的分币包入饺子,她解释说,这可是我们这儿的风俗,过年图个吉利。待会儿,谁吃到这枚硬币,谁就是最有福的人!

“嗬!”——三个十几岁的孩子一齐欢呼,“我要吃到,我要吃到!”

在东北过年就是这么有趣,雷锋深深感到一种家庭的温暖。他喝了酒,但是没有多喝。还是女主人挡住了丈夫,说老李你不准灌孩子,他不善酒,我看出来了,你别勉强他。雷锋感激地想,师母可真细心,于是赶紧放下酒杯吃饺子。这会儿他突然就听见李师傅的最小的孩子喊,我咬到硬币了!大家高兴地看,孩子从牙缝里摸出的却是一根细碎的羊骨头。女主人说,哎呀是羊骨头,怎么混在饺子里了!

正说到这里,动着腮帮子的雷锋忽然停止了嚼动。“呜!”他含含混混说。

李师傅说,怎么了?

女主人明白了,马上说,快吐出来!

雷锋张口吐,果然一枚硬币。李师傅特高兴,大声说,我徒弟是天下有福之人!

“有福之人!”大家一起朝雷锋欢呼。女主人细细端详着雷锋的眉眼,半天,说,福分可不浅呢,大难之后有厚福,小雷你果然印堂发亮啊!贵人骨节细长圆润,不愁衣食官位。小雷你显贵啊!

李师傅对妻子摆手,皱眉说迷信迷信。孩子们倒是一片笑声。雷锋想一想说,师母啊,我妈就说我是个苦伢子命,我哪能显贵啊!不过新社会给我带来了幸福那是真的,我就是不咬到这枚硬币我也天天觉得幸福!说我是个有福的人,我认了!说到这里,雷锋站起来,倒了一杯酒,走到墙边的毛主席像前,举杯说,我雷锋,是个有福的人,虽然从小没了亲人,是您毛主席,是共产党,是解放军给了我新生,给了我幸福!毛主席,我晓得一个幸福的人每天都该怎么做事!

李师傅击掌说,这话说得对啊!

雷锋举起酒瓶说,李师傅,我今天在您家过除夕,喝了酒,吃了饺子,这个大年过得暖洋洋的。这瓶底还有一点儿酒,我想带回宿舍去,成不成?

李师傅说,干吗呀,一个人回去喝闷酒?要喝就在这里喝,师傅陪你喝到大年初一!

雷锋摇摇头,说,师傅、师母,这酒不是我喝,是给我的父母与兄弟喝。这是我第一年出远门,我想回宿舍,跟家人过个大年三十!

一番话说得李师傅神色黯然,叹口气,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白干,说,带整瓶的吧!

女主人急忙系上围裙说,我再炒两个菜,很快的。小雷一起带上!

雷锋回到自己宿舍,已近十二点,门外远远近近都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宿舍里另一个同伴回铁岭老家过年了,就剩雷锋一人。雷锋把炉火拨旺之后,就将从李师傅家带来的两碗菜放在桌上,摸一摸菜碗还是烫的,又依次排开五只酒杯,往杯里斟满了酒。

雷锋在隐隐传来的鞭炮声中举起一杯酒,说,爸爸、妈妈、哥哥、弟弟,你们活着的时候没钱过一个开心年,现在,生活好了,我们一家人却再不能在一块儿过团圆年了。

说到这里,他鼻孔一酸,眼睛迷蒙起来。

雷锋一口干掉杯中酒,又倒满一杯,流泪说,今天是大年三十,庚伢子没有回家乡来守着你们。今年的清明,我也不能去给你们上坟了。不是庚伢子不孝、不想你们,其实庚伢子日日夜夜想着你们,但一个人的生命太短暂,我现在想得更多的是工作,是我的推土机,是国家的钢铁事业。我不仅要做你们的好儿子,还要做人民的好儿子!我已经与师傅约好了,要趁这三天的春节假期,请来沈阳重机厂的修理师傅,把我们的老式推土机维修一次。爸爸妈妈,庚伢子的心,你们能理解吗?

说着,雷锋又干一杯酒了。

他走了几步,坐到床头,趴在床上,嘴里叫着爸爸妈妈,呜呜地抽泣了好久。

突然,一只手落在他的肩头,雷锋一惊,抬头看,却是淌泪的李师傅。

李师傅用粗糙的手背擦擦自己的泪,说,别伤心了,小雷,现在我们工人的日子好着哪。

雷锋不好意思地说,我不伤心,我是工人阶级了。过大年了,我不该掉眼泪!我是有福的人,我要高兴。

李师傅说明天过大年,厂里有踩高跷扭秧歌的,师傅带你一起参加!参加完再去修“斯大林”。你一定要把日子过得开开心心的,知道吗?

师傅的话是对的。雷锋想,过了大年,一定要更加细心地维修好这台老式重型机器,不让它病,不让它趴窝。祖国要钢铁,钢铁靠焦炭,焦炭靠煤,煤靠自己推。这是多么有意思的工作啊,这是有福之人才能有的岗位啊!可要高高兴兴干好每一天啊!

在过大年的这几天中,雷锋可是越过越高兴,虽说每天都是双手油污,但是这双洗净了油污的手每天都能接到来自湖南老家的贺年信。最先是健姐来的信,说是学院放寒假了,她在寒假里仍然做“猪倌”,祝雷弟早日把自己摔打成为优质钢;接着是张书记的信,问工作之余有没有抓紧学毛主席著作,又说北方天寒,要警惕手冻脚冻;再接着是向秋生的来信,信封上敲着令人羡慕的蓝色三角形“军邮”章,他说自己已荣升副班长了,他已经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班长、排长、连长的未来之路,所以充满信心。大年初三同时接到的两封信分别出自团山湖农场的王姐和简家塘村的三叔。王佩琴告诉他,团山湖农场今年冬天没有下雪,全场正忙于冬季兴修水利;令人高兴的是在全县年度红旗单位的评选中,团山湖农场荣获了第二名,大家在庆功宴上都说要给优秀拖拉机手雷正兴记一份大功;这句话数喜宝喊得最响;喜宝这几个月来着实表现不错,入团申请书先后交了十二份,团支部已经考虑要发展他入团了。三叔的来信字写得歪歪扭扭,但雷锋全看懂了,知道六叔公家六叔奶奶身体还好,九斤大妈已经答应不再给人算命了,说那是迷信,三婶参加了湘绣合作小组,比赛得了第四名。年初四收到的一封信是彭乡长写的,说安庆乡各项生产指标都完成得很好,他作为乡长,没有虚报产量,没有吹牛,心里踏实,县委张书记还表扬了他;他说只要晓得庚伢子在鞍钢一切都好他就放心了,他嘱咐庚伢子要不断进步,争取早日加入中国共产党。而令人意外的是在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雷锋竟然收到了黄荷坝小学的女同学宁小琍的来信。宁小琍在信中画了一只红灯笼,说祝北方的老同学炼钢顺利,月月产量都是红灯笼高挂。又说她高中毕业后,没有考大学,现在已经到望城县文化馆工作了,目前的研究范围还包括雷正兴的六叔公的皮影戏,说这可是传统宝贝,要推陈出新,要批判性地继承、发扬、光大!

雷锋把这些信读了又读,虽然屋里炉火不旺,但他心里一阵一阵涌起热浪。在后来的几天里,他又提笔工工整整逐一回信。在回信中他无一例外地向所有关心他的人表示了自己的决心,他说东北其实不冷,鞍钢是个很好的革命大熔炉,他决心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把自己锻打成一块国家需要的钢铁。他写这些语句的时候自己也觉得豪气万丈,“钢铁元帅”已经按照党的部署升帐了,并且在新的一年还要继续升帐,自己就在这样的前沿阵地为祖国战斗,周身不生出一腔豪气那是不可想象的。思绪飞扬之时他还写了不少诗歌,分别抄录附在这些信里,他要让亲爱的家乡听听跟凛冽的北风搅和在一起的强大而优美的歌声。

这是庚伢子在歌唱,这是雷正兴在歌唱,这就是那个沿着一根悬梁的绳子而走的名叫张圆满的女人的亲生儿子在中国钢都的放声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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