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华不到半个月就动身去了弓长岭,不是去看看,而是怀里揣了接转行政关系的介绍信。她是第二批正式调去弓长岭矿焦化厂的人员,这第二批的总人数是一人,就是她自己。连化工总厂的领导都说,这姑娘,难得!
而易华冒着北方深秋凛冽的寒风抵达弓长岭的当天,果然就见到了令她心疼的一幕。她长久的担心证实了——在天寒地冻的环境下,雷锋竟然赤着脚踩在冰冷的泥浆池里,两只脚像踩湖南乡村的水车似的一上一下踏动,要不是易华狠叫一声,止住了他的疯狂举动,他的脚肯定冻伤。
其实,在这一天上午的和泥劳动中,雷锋开始也没有想到要脱下他那双破棉靴子,是青年突击队中一个叫乔大山的年轻工友一声喊,才使得他萌生了赤脚干活儿的主意。当时,在工地上和泥的这七八个青年突击队员停下了铁锹看着乔大山。乔大山是个大个儿,在他老家铁岭乡村的时候经常和泥盖房子,有经验。他弯下腰一摸泥块儿,就摸着了问题。
“这么和泥,不够质量!”他当时就是这样大声喊叫的。
雷锋停了锹,大家都停了下来。大家在寒风里一齐看着乔大山。乔大山说,笨哥们儿,知道不,泥里有这么多的生土疙瘩,再怎么和,也不碎。用这种泥,砌不了墙。
于是雷锋想了一想,说,我看得踩!用脚踩,脚掌长眼睛,能找着土疙瘩,踩碎了就好!乔大山说,话是这么说,这天气冻死人,脚一踩十根脚指头冻成十根冰棍儿,能踩?雷锋一听这话就弯腰,脱下棉靴和袜子。
乔大山一惊,说,你疯了?要冻僵的,骗你我是小狗!
雷锋笑嘻嘻说,冻僵了我就马上爬上来嘛。说着他就立马跳到了泥浆池里,扑通扑通踩踏起来,尽量弄碎生土块儿。
伙伴儿们开始尖叫,都说上来上来,这样非冻坏不可。乔大山也慌了,一个劲儿问冷不冷?雷锋说,还好,还好,冻不成冰棍儿。乔大山说,一会儿你就上来,冻截肢了可别怪我,我可没叫你下去!真没有见过这么玩儿命的!
这时候厉书记远远走来,边走边喊,是青年突击队在和泥吗?
大家回头说,是啊!厉书记说,辛苦啦,最苦最脏的活儿,总是你们青年突击队干!乔大山说,眼下苦一点儿,等宿舍盖好了,有房子住了,也就不苦了,媳妇也能娶了。
说得好。厉书记笑了。
厉书记慢慢走近,忽然目光一怔,大叫,雷锋,你在干什么?玩儿啥命呀?这么冷的天,你赤脚干?
乔大山帮着解释说,有生土块儿,不踩碎不成。厉书记怒骂,你还敢这么说!是你的主意?乔大山急忙否认,说我出这主意你厉书记砍我脑壳。厉书记不理会他,只对雷锋喊你快给我上来,穿上靴子!又说,谁不保护好身体,我跟谁不客气!
雷锋赶快上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用布擦脚。乔大山急忙蹲下,解开自己的棉衣,抓起雷锋两只擦干的脚,捂入自己怀中。
雷锋要抽出来,乔大山不依。雷锋说,大山,谢谢你。乔大山说,哎呀,我胸口都成冰棍儿啦,你真要是冻坏了脚,还得怪我。你听听书记刚才说什么话了?这世道就这么不公平。
厉书记看着这场面,心稍安定,说,这还差不多!你们记住,干活儿不能拼命,要打持久战。今儿开午饭的时候,我让厨房往白菜汤里加点肉片儿。
乔大山眼圆了,顿足说,啊呀,就这句话最暖心,谢谢书记啦!
厉书记一走,雷锋便从乔大山怀间抽出双脚,一骨碌站起,再一次踏入了冰冷的泥浆池,吧嗒吧嗒踩踏起来。
乔大山对雷锋的举动大为吃惊,说看这小子的劲头,这回可真不赖我啊!又说,其实嘛,干活儿就得这么干,这么干了不欺人,也不欺自己。
众人都担心,一齐对雷锋说,真要小心冻僵啊。
雷锋一边狠狠踩,一边冲大伙儿说,大家别担心,我自己能把握,感觉到快冻僵了我就马上出来。
说着,他还弯下腰,用双手去摸生土块儿,边摸边说,脚掌不怎么长眼睛,还是手长眼睛。
一个穿棉大衣、戴大棉帽、围大围巾的人就是这时候奔过来的。那人边跑边尖厉地喊,你怎么能这么干呢?!
这尖厉之声,听上去明显是个女人嗓门儿。众人都愣了,雷锋一时也停了手停了脚。
那个人冲到泥浆池边,不由分说就伸手拖雷锋,接着又心疼地解下围巾将雷锋冻得通红的脚快速擦一下,然后再脱下自己的棉大衣,捂住了这双脚。
雷锋认出了这个风风火火的人,惊喊一声:“小易?!”
易华怒气冲冲说,你怎么这么笨啊?脚会冻伤的!严重的,还要截肢!冻伤跟烧伤一样可怕,你难道一点儿都不晓得?
而雷锋的情绪这时候迅速由吃惊转为开心,连问易华你怎么来了?
他真的没想到小易会钻进一片荒凉的山沟沟里来。
易华的脸仍旧板着,对男职工们说,喂,你们也不拦他,你们是他兄弟不?!然后才回答雷锋说,怎么来了?调来了,正式调动,今天是报到的第一天。
雷锋怔了,问这一批一共来了几个人?
易华说,啥几个人?这一批,就我一个。
雷锋一下子就愣了,弄得乔大山和一帮青年突击队员也愣了,大家都发现这姑娘特不简单。雷锋呆了半晌,说,小易,你来了,真好!
易华自己也没想到,一头扎进大山初见雷锋的喜悦竟然会被她一连串的责问所取代,回过神来她自己也觉得懊恼,她想我这是怎么啦?几分钟之前,一颗激动的心还差点儿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呢。易华的这种复杂的心境直到下午还没有消除。午后厉书记带着她参观新焦化厂的各处规划用地时,她还是没忍住将她的埋怨情绪发泄出来。她是个直性子人。
我要向你厉书记提个意见。易华说,有的同志拼命干活,精神当然可嘉,可是把脚插在几乎是冰冻的泥浆里,这可是要冻坏的!肌体冻坏了恢复不过来就要截肢,这是常识。你书记可不能鼓励蛮干。
厉书记说,你指的是雷锋?
易华说,我跟他同是湖南望城县老乡,我们是一列火车来鞍钢的。他是个拼命三郎,可是我见不得他这么折腾自己!
明白了明白了,厉书记说,我知道你还喊他哥的哩!这件事嘛,我们一定注意!其实我已经制止过一次了,我以后还会注意的。为抢工作进度,保证泥浆质量,心情可以理解,但是不能不注意身体。你的意见很对,所以我让你担任质量监督员没错。你看,你还没正式上任,就提出了一条很宝贵的质量监督意见!
易华觉得这位书记很会说话,心情平复了很多。只是这位书记怎么就晓得我是喊雷锋为哥哥的呢?易华没有问,也不敢问,只是心里结了个疙瘩。
晚饭过后,天就渐渐黑了。易华迎着山风,一路询问着,就钻进了疙疙瘩瘩透着丝丝冷风的男职工临时大工棚。她看雷锋也不怕冷,趴在铺位上凑着灯光记日记。
雷锋看见易华进门就跳起来,伸手往铺下摸索破棉靴。
易华拦住他说我带了一盒蛤蟆油,给你搽搽脚。雷锋说不用不用。易华说,啥不用啊,你看你脚面,颜色都发紫了,不对劲啊!雷锋说我怎么看不出来?易华不由分说就给他搽,雷锋不好意思,缩了脚。这时候窝棚的那一头就传来乔大山的话,说,搽搽油嘛,怕啥的?封建!小老乡一片心意嘛!
雷锋说那我自己搽,我自己搽。
嗨,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乔大山在自己的铺位上评论,这么苦的地方,一个姑娘家,主动报名来!啧啧啧,啥精神啊!
易华向乔大山的铺位方向说,白求恩大夫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又怎么说啊?乔大山说,啊,豪言壮语,豪言壮语!你了不起啊!不过,我记得白求恩是男的嘛,大老爷们儿嘛!
雷锋低声对易华说,你能想到白求恩,很好,小易!
易华说,你不是好几次给我讲白求恩的故事吗?说到这里,易华就看见了他手边的那本漂亮的日记本,她说我以后也要买这样漂亮的日记本!她一边说,一边翻了翻封皮,而且一下子注意到了扉页上的题字。
黄丽?黄丽谁呀?
雷锋拿回日记本,说小易,别看了。
这一下易华可不答应了,说你可要告诉我黄丽是谁。雷锋小声说,那不行,她可不让说呢!
那不行,你得告诉我!易华抢过日记本,就念扉页上的题字:“亲如同胞的弟弟——小雷:你勇敢,聪明,有智慧,有前途,有远见,思想明朗,看问题全面,天真活泼,可爱,有外在的美和内在的美……!”
读到这里易华脸色变了,说啥美啊,美啊,真是美得她!雷锋同志你一定得告诉我黄丽是谁,她怎么说是你亲如同胞的姐姐?
雷锋想,小易怎么不叫我哥哥叫我同志了,可见真是生气了,这可不好。于是他马上说,她是我姐呀,可以说是亲如同胞呀!你认识的,就是王姐呀!
王佩琴?女篮队长?你是蒙我吧?那,她怎么写黄丽呢?
雷锋解释说那是她的笔名。易华说你开啥玩笑啊,还蒙哪?笔名?她是作家还是诗人哪?她这堆话是发表在报纸上的呀?还笔名呢,啧啧啧,雷锋同志你可是从来不说谎话的呀!既然是你个人日记,她有啥必要隐藏真名嘛!对不起,我今天说话味浓,像吃了枪药似的,我想忍也忍不住,对不起!易华说着就捂脸往门外跑。这时候乔大山就一个箭步蹿到雷锋面前,拧起他耳朵说,快追上去啊,去给她解释啊,我看这姑娘就是冲着你才钻来大山沟的,你怎么还笔名笔名糊弄人家啊!快穿上你这双破靴子啊,搽了人家的蛤蟆油怎么还不麻利啊,快去快去!
雷锋穿上棉靴披上大衣就跑出了窝棚。易华果然也没走远,两眼红红的。雷锋立即向她解释了“黄丽”的成因,说这事复杂,但也不是完全说不清楚。
于是雷锋迎着扑面的冷风,缓声慢气解释说,小易,你其实是晓得的,在团山湖农场那会儿,她认我做弟弟,我认她做姐姐,可是有些同事就瞎猜,猜我和王姐是不是在处对象,这一来嘛,弄得王姐也苦恼。其实我们怎么会处对象呢?我们这么年轻,年轻人得抓紧时间多读书、多学习,学好为人民服务的本领,充实自己,不该过早处对象。这些道理我很明白,王姐也很明白,所以我跟王姐就是革命友谊。这就像我跟健姐一样,也像我跟秋生哥一样,我们无非是互相帮助互相鼓励一起追求思想进步,农场的传言都是没有根据的嘛。我跟王姐后来都说:“有人要说,就让人家说,不去听就是了!”
易华心里释然了很多,但仍旧忍不住问,那,王佩琴为什么还要化个名呢?不多此一举吗?有个成语叫此地无银三百两你晓得不晓得?
雷锋说,王姐是为我着想啊,担心我到新的地方,万一有人看到这本日记本,又见到王佩琴这个名字,然后再去打听,再去传言,就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易华释然,扑哧笑出声来,说你看你看,她想保密,哪里晓得你兜底兜给我了。雷锋说谁叫你这么追问啊!再说,你又是喊我哥的小妹妹,我告诉你也无妨,只是你不再告诉别人就是了。
“这我晓得。”易华说,“雷锋哥哥啊,我听了这番话很感慨啊!你看,你有两个那么好的姐姐,思想上能互相帮助,革命友谊那么纯洁,真叫人眼热呢。我呢,也不晓得以后能不能在这方面做你的好妹妹。”
“小易啊,”雷锋说,“你这么要求进步,不怕艰苦,主动报名来弓长岭,我已经很为自己的妹妹骄傲啦!”
从这一刻起,易华已经完全听明白了深植于雷锋心底的友谊观和爱情观,明白他这几年间是根本不允许什么男男女女的爱情往心里装的。这么一想,易华的那颗有些漂浮的心也落了地,反而踏实起来。就让弓长岭的纷飞大雪和来年的春天来见证自己的青春吧,就让自己与雷锋哥哥在这样的艰苦环境中都努力把自己锻炼成一块真正的钢铁吧!在这样的过程中,真挚的友谊就足够了,年轻人之间的互相激励和帮助就足够了!至于那种朦胧的类似爱情的感觉,就让它靠后站吧,就让岁月来决定它是不是发芽、抽穗吧!这么想着的时候,易华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踏实了,以至于她来到弓长岭的第一夜睡得特别死,差点儿误了早起。
因为母亲急病住院,岳小琪这年的秋天又回了一趟湖南。那天晚上她抽空走了一趟易华家,解释了易华父母的疑问:为啥子自己的女儿来信地址变成“弓长岭”了,不在鞍山了,到底出啥事了没有啊?易华的父亲使劲盯着岳小琪的脸,仿佛那脸上写着答案似的:“小华尽说是建新厂,说那儿空气好,条件也不差,怎么回事啊?这么好的地方小琪你怎么不调去啊?啊,天冷,你喝茶,喝茶!”
岳小琪眼光幽幽地说,我可以告诉你们实话,你们要不要听?易华的父母一齐说,当然要听,当然要听!岳小琪就缓缓说,弓长岭那地方嘛,是铁矿山,物质条件嘛,当然比不了鞍山,又没有马路,又没有百货公司。易华父亲说,可想而知,可想而知。而易华母亲就急了:“那她为啥子去那儿啊?领导要她去,她就不能说自己年纪还小不方便去吗?”
岳小琪说,啥呀,易华自己报名的!
这一说,两位家长就一齐瞪起眼来了。岳小琪说,山里的条件,确实不如城里,住的是窝棚子,女孩子洗澡也不方便,吃的呢,比鞍钢也差,没油水,能排上一顿高粱面吃就不错了,哪见得上肉啊!所以我也寻思着,以后隔三岔五地要给她送点儿吃食去!
听着弓长岭这么一种艰苦状况,两位家长就越来越迷惑自己女儿的报名动机了。岳小琪分析说可能有两个原因,急得易华父亲说小琪你快说快说。岳小琪就说,第一个原因是思想好,想着要进步!
易华父亲说,她从小就要强!岳小琪说,是呀,别说她到了东北以后思想越来越好,连我都好起来啦!我原先老哭鼻子,想着做个半年一年的逃回南方算了,现在就想着怎么向黄继光、董存瑞学习,怎么向保尔·柯察金学习,要干一行爱一行。你们看,我都这样了,更别说你们家小华了!
两位家长一齐点头,说思想好是一件好事,年轻人求上进嘛。岳小琪说,所以小华比我更进步啊,一号召要建新厂,她就奋不顾身了!她最近已经被评上弓长岭矿的优秀共青团员了!
易华父亲急忙指点着墙上的奖状说,你看你看,已经把奖状寄家来了!
岳小琪开始点正题,说还有第二个原因。啥呢?那是有个榜样在引导着她。
榜样?男的?易华母亲特别敏感。
岳小琪笑起来,说啊呀,阿姨您怎么这么聪明啊?当年肯定就是您追的易叔叔。就是个男的,他一直是我们那里的标兵,先进生产工作者,红旗手!
易华母亲问,比小华大?
岳小琪说,比小华大一岁!是望城人,团山湖农场去的。你们一定听说过,他是望城县第一个拖拉机手!
易华父亲忽然站起来,像想到了什么,说,对了,我在《望城报》上看过他写的文章!他姓雷!文章题目是《我学会开拖拉机了》。文章倒是写得好啊!我们业务科的小李还把这篇东西抄在黑板报上呢!
易华母亲也忽然想起:“听小华说起过啊,说是农场有个拖拉机手,长得一张女孩子的圆脸,还参加女子篮球队跟小华她们打了一场,打得小华她们可惨了。小华那天还哭鼻子呢,回家饭也不肯吃,好伤心呢!”
就是他。岳小琪说,他现在大名叫雷锋,先进着哪,是第一批报名去的弓长岭的,还表决心哪,说是越艰苦的地方越锻炼人,还真感动我们呢!
易华母亲这下子彻底明白了:“所以我们家小华就跟着走了?”
是啊!所以我说,这是第二个原因。我今天可是竹筒倒豆子哗啦啦抖了个干净啊!
易华父亲踱几步,小心翼翼地说,小琪啊,我们可是把小华托付给你这个大姐姐的啊,你爸爸跟我可是一个厂子里的伙计啊!
岳小琪忙说这我晓得。
所以,你还有一句很关键的话要告诉我啊!
你是想问小华跟那个雷锋,到底是不是谈上对象了吧?
“是啊是啊!”易华父母一齐点头说,“就这句话啊!”
易华的信上一句也没说过?
她怎么会说啊?她一句都不说这方面的事!信上说的话跟你一样啊,都是革命啊、建设啊、钢铁啊、理想啊!
这么说吧,他们两个之间,并不是谈对象的关系——至少目前不是这个关系。
易华的父母相觑一眼,感觉到了一些意外。岳小琪站起来,做出告辞的样子:“怎么说呢,易叔叔、阿姨,我呢,其实倒是愿意看到他们两个有这种关系的,因为,我说实话,那个小伙子确实是好,思想进步,性格开朗,多才多艺,文章很了不得啊,还会写诗,又肯帮助人。他是个孤儿,父母、兄弟在旧社会都死了,折磨死的,很惨。所以他这个人啊,我们看得出来,他是从心底里感激我们这个社会,而且看见所有的人都亲,见到有啥困难就想着帮!领导也很喜欢他,他的师傅也很喜欢他,我简直想不出这个人有啥毛病。”
啊,你把他夸成一朵花了!易华的母亲说,心里挺高兴。
易华的父亲说,既然是这样一个年轻人,我们也放心了。
岳小琪一变脸,说有问题啊!问题是那个年轻人还根本不想谈恋爱,说自己年轻,根本不考虑那事呢!
噢,这样啊?那我女儿怎么还火急火燎赶过去呢?易华的母亲大为不解。
岳小琪说,小华呢,也不是打算眼下就谈对象,她不过就是见了那个榜样心里发热,想靠近他一点儿。
易华的父亲觉得这句话不太好理解。说既然不是谈对象,又要靠近他一点儿,这一男一女的,算啥名堂呢?
岳小琪说,现在就是这样!这叫年轻人的革命友谊!懂吗?两位家长愣怔了半晌,最终,一齐点头,表示有所理解。岳小琪松了一口气,说,反正,我今天是实话实说。把话说透了,我心里一块石头也落地了,不然,你们到时候埋怨我不说实话,说我不挑担子,误了你们的宝贝女儿,那我就冤枉死了!
易华的父亲赶紧说,我们怎么会怪你呢!不过,小琪啊,你也要继续尽一个大姐姐的责任啊,要帮我们小华啊,她毕竟年纪轻,不懂事,你到时候可要点拨她啊!
岳小琪爽快地说,这你们尽管放心!我可不能眼看着你们的宝贝疙瘩被狼啊豹啊的叼去。还有,家里有啥东西要带,腊肉啊啥的,我给小华带去!
易家的一块湖南腊肉在四天之后就到了易华手里。回到鞍山的岳小琪搭了司机老吴那辆运粮食的卡车一路颠簸赶来弓长岭,两位姑娘在焦化厂工地门口相逢,激动得又抱又跳,也不怕深秋寒冷的山风刺骨一样冷。
岳小琪喊:“快让我看看!啊,才两个月,就叫山风吹得那么黑!脸皮也糙了,比我这张测温工的脸还糙。哎呀,你叫姐心疼啊!”
易华打一拳,说不要净说丧气话,你看看新厂房都快上梁了,看见没有?新的职工宿舍也快盖好了!
岳小琪说,姐不放心你啊,怕你饿着,带来了一些饼干,还有你妈妈捎的一块腊肉、两条干鱼!易华拍手说,哎呀,今天晚上就能打牙祭喽!不过,我告诉你岳姐,我们这儿条件也在好转,每天中午食堂都能供应半份儿荤菜了!这两条干鱼给雷锋带去好不好?他可爱吃干鱼了。他今天在调度室值班,我带你去!天快下雨了,走快点儿!
天果然快下雨了,虽说是深秋,乌云仍然积聚得很快,两位姑娘撒腿一路小跑,跑进挂有“焦化厂工地调度室”木牌的办公室。雷锋不在里面,一位调度员说他刚走。易华说,奇了,他今天当班哪,能跑哪儿去呢?
对方说,谁知道,反正刚跑,说是怕下雨会淋湿啥的,跑得兔子一样快!
雷锋确实跑得兔子一样快,他奔跑的方向是铁路支线。奔到铁路旁一看,果然,装载水泥袋的几节敞篷车厢还静静地停在铁轨上,他担心的就是这个。一时间,谁也没有想到刚运到弓长岭的这七千多包水泥会在雨水中遭受灭顶之灾。
只有一个老大爷坐在窝棚前面。雷锋冲过去喊,老大爷,要下雨啦!老大爷眯眼看天,说是啊,这阵子雨,还真避不了呢!雷锋指着火车车厢说,那水泥怎么办?七千两百包啊,湿了不全完?老大爷站起来看看天,说,有什么办法呢?现在还来得及卸么?来不及啦!雷锋说厂房等着这批优质水泥呢!老大爷叹气说,老天不帮忙啊,这下子损失惨喽!
雷锋转身就往回跑,跑得又像兔子那么快,直把老大爷望得一愣一愣的。雷锋奔向男职工宿舍,一路像长了翅膀。宿舍门咣地被他撞开,各铺位上的年轻工人听见声音都吓一跳。雷锋大声叫:“快,同志们!天要下雨了,七千多包水泥还在车厢里,淋上雨水全完!快救水泥,就在铁路支线上!”
工人小刘说,怎么救啊?还来得及卸?眼见就下啦!
雷锋来不及解释,火速搬起自己铺位上的棉被喊,就用被子盖,来不及了,只有这个办法了!
大家伙儿一起犹豫,说被子湿了,晚上咋睡觉?
屋角有人说,不能用被子盖!晚上冻死了谁管?你雷锋管?
雷锋说,没法子了,先救水泥要紧!
小刘说,娘哎,晚上睡觉也要紧啊!雷锋啊,领导没布置这任务,你别狗逮耗子了!
突然,乔大山跳起来,一伸手就揪住了小刘的耳朵,说,你再吹凉风老子揍你!
转过头,乔大山又用他的粗嗓门儿吼,听雷锋的!拿被子!谁不救水泥谁熊包!
他话音还没落,雷锋就抱起被子冲了出去,乔大山紧随着冲出了门,所有的年轻人都开始抓自己铺位上的棉被,七手八脚,谁也没有再吭声。
七八分钟之后,在铁路支线上,二十多床被子连同一些现场找到的麻袋片,被严严实实盖在三节货运车厢上。乔大山在车下指挥,雷锋在车上指挥,老天爷措手不及,果然慢了半拍。一阵斜风斜雨急急扫过,七千多包水泥安然无恙。看护铁路的老大爷感动了,连连赞叹好,好,好,好!乔大山笑着说,好啥呀,被子淋湿啦,晚上我跟您老爷子挤一个被窝成么?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把在厂区奔跑的两个姑娘浇了个透,她们闯进男工大宿舍的时候像两只落汤鸡。易华对岳小琪说这是雷锋的铺位,这是雷锋的毛巾,就拿雷锋的毛巾擦擦头发吧,没关系的。
就在岳小琪取下雷锋的毛巾擦头发的时候,易华却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情况:每个铺位上都只有枕头而没有被子。她有点儿纳闷儿,说被子大概都拿出去晒太阳了吧?岳小琪说,瞎说,下雨天哪来太阳?
易华看窗外,窗外雨倒是停了,但窗玻璃上仍有雨水,弯弯扭扭在淌。
岳小琪说,雷锋做事,总是让人捉摸不透。易华说,岳姐,有一点我可是琢磨透了。岳小琪问,哪一点?易华说他几年内不会谈对象,这大概是肯定的。我是亲耳听他说过的,他跟我说起他同他两个姐姐的关系,就是健姐、王姐,他在介绍他们的友谊的时候,说了他自己的想法。他说他年轻,年轻谈对象是不好的。我甚至怀疑他这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岳小琪说,哟哟你可千万别这么想,啥事情不会变啊?又说,小易啊,我今天搭便车进山来,一是为了送你爸爸妈妈捎的吃食,看看你;二呢,也是想帮你一把。小易,我觉得你太苦了。
易华说帮我?帮什么?怎么帮?岳小琪回答得干脆:“很好帮呀,我就把你对他的心迹向他挑明。有些话,你不好说,我好说。”
易华急了,说岳姐你千万别挑明啥呀!他反正不谈对象,我也不能说啥呀,也不该说啥呀!岳姐你瞎帮忙我可不依!
雨看来是彻底过去了,阳光复又斜照窗户。岳小琪看看窗户,说,哟哟哟,吓成这个样子!小易呀,我是看你可怜啊!你有点儿可怜你承认不承认?小易,我不说得太透,行不行?但是我要让他知道,你是他的很称职的小妹妹,行不行?要是这个话也不说,我就觉得你离开鞍山调到这个苦地方来,就不值了!这话我是一定要说的。
易华说岳姐,这也不算啥苦地方,已经习惯了。再说,新厂前景还是很好的,将来新厂房、新设备、新宿舍、新环境,不一定比鞍山差哪里去。岳小琪一听就圆眼,说听你这话不像是你说的,就是雷锋的豪言壮语。易华大笑说对啊,这话最早是他说的,可是我听得有道理不知不觉就给学了。他还有句话也说得很好啊,就是上次他在鞍山市青年积极分子大会上说的——他说,一花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你听听,岳姐,这比喻多好。我现在就想做百丛里的一朵,跟他在一起,打扮出弓长岭社会主义的美丽花园。
岳小琪在对方肩上连连揍了好几拳,说口号口号口号,都是会上喊的口号!你呀,口气越来越像雷锋,见了你姐也是满口豪言壮语,以后见了你爸爸妈妈也作报告去。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一群举着湿漉漉棉被的汉子们走进来。
“该死该死!”大家乱哄哄嚷,“晚上怎么过啊,要揍死这雷锋了!”
雷锋一进门就愕然,继而惊喜,喊,岳姐!
岳小琪说我是专门抽空来看你这个小老乡啊!带老家的干鱼来了,小易的父母给捎的!你这棉被怎么了?
雷锋说盖水泥了,脏了,湿了。不光是我,你看看大家,他们要打死我呢。
这话一说,房里炸锅了,许多人扑上来要打雷锋,也要打乔大山,都说这两个人是存心不叫大家活了。雷锋和乔大山都笑着倒在床上,都喊手下留情。
他们这时候也不知道咋办才好了,晚上不能睡觉是个大问题,让弟兄们揍一顿也是在所难免,揍了就消气,揍吧揍吧。
易华当机立断说,我马上发动所有的女职工都来洗棉被!
乔大山说坏就坏在棉花絮都湿透了,易华说不怕不怕,我们用炉子来烘,不会让你们晚上没盖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抱起了雷锋的湿棉被。出门时又说,你们等着,我们姐妹们马上就到!
雷锋和乔大山免了一顿揍。
烘烤湿棉絮可是一场大战,男人进出的锅炉房一时成了叽叽喳喳的女工和家属们的场所。她们把棉被里的湿棉絮抽出来,搁在各种临时搭起的架子上,利用锅炉的热量进行烘烤。
易华在指挥,前前后后调节着远近。十分钟后,厉书记也一路小跑奔来了,奔进锅炉房就帮着女职工们翻烘棉絮,嘴里说,小伙子们英雄,你们也都是花木兰、穆桂英啊!
但是易华却没有像大家一样因为书记的表扬而脸露笑容,眉眼之间都是心事。她这会儿想着她的岳姐此刻正在与雷锋说些啥话,她是很不愿意岳姐说些贸然的话的。许多事是不能捅的,捅了反而坏事。但是如果岳姐能恰当地说上几句,让雷锋也听明白些,可能也不是啥坏事。她这么反反复复想着的时候,那台四吨立式锅炉就在她的双颊上轻轻烤出了两朵褪不走的火焰。
那一刻雷锋确实在送岳小琪上车,那辆卡车当天要返回鞍山。
雷锋一再说谢谢岳姐,这么大老远地来看我们,还给带吃的!
岳小琪跨上司机室,又走了下来。她说小雷啊,临走前,有句话,还是想告诉你。然后她就说,你明白吗,小雷,小易对你非常好,是你很称职的妹妹。雷锋说这我晓得啊。岳小琪盯着雷锋说,一个怕蛇的小姑娘,跟着你来到弓长岭,学保尔,炼钢铁,容易吗?雷锋说,不容易啊。岳小琪说,当然啦,不容易得很啊!小雷你可一定要善待她,多照顾她。雷锋说,岳姐你就放一百个心,我当然会像哥哥一样照顾她的!
岳小琪侧脸想一想,觉得话到这里够满了,再说下去也不好,再说下去易华要给自己吃小拳头了。于是她说那就这样吧,我话就说到这里了,我走了。
岳小琪坐在车里想,让雷锋好好去琢磨自己这番话里的意思吧,估计他能琢磨出点味儿来的。当天晚上她回到鞍山后,又到邮电所挂了长途电话给易华,告诉对方她说了啥话,以及雷锋表了个啥态度。虽说都像打谜语一样,但估计双方都已听明白对方的意思了。易华说这事可说不定啊,雷锋哥哥这方面的悟性可差啦。岳小琪说你可别小看他,一个会写诗想当作家的人,说他感情不细你砍我头!易华说那我可谢谢你啦。岳小琪说你当然得谢我,你父母那边我都给你垫足了,不一定非拖着你回湖南相亲了,这也是一大成就呢。我虽然说不出豪言壮语,做的事可都豪迈得很呢。
易华接了电话之后,回到锅炉旁,就带领姐妹们出发了,她们兴高采烈向男工大宿舍进发,捧着二十几床烘干的棉被,像一支特殊的游行队伍。而她们一走进男工大宿舍便激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二十多床棉被顿时被一抢而空。乔大山亲吻着被子说,晚上总算不用做“团长”喽!
易华把雷锋的被子放在雷锋的手上,雷锋一连声称谢。这时候就听有人“哎呀”一声,响起了一句有些煞风景的话:“烘是烘干了,就是硬邦邦啊!”
听这话,有人拍被子,有人揉被子,都说确实是有点儿硬啊。乔大山横眉竖眼说,咋呼啥啊?啥好奇怪的,雨水浸过的,一烤,肯定发硬。硬就硬呗,大老爷们儿怕啥啊!雷锋听着乔大山能这么说,心里感激,也说,以后有太阳再晒嘛!女同志都点头说,可以晒,能晒软的!
这时候轮到雷锋奇怪了。他摸摸别人的被子,又摸摸自己的被子,觉得大不一样,便疑惑起来,附在易华耳边说,我的棉絮仍旧很软嘛!易华心里一惊,马上小声解释说,我烘干棉絮之后,又用竹竿敲打过,所以被子就不很硬。
过了一段时间,雷锋再一次摸摸隔壁床铺的被子,又摸摸自己的被子,还是心存疑惑。这一夜,他睡到三更时分,忽然眼睛一睁,猜到了一个事实。第二天一早,趁上班之前,雷锋拐了一个弯儿,往焦化厂女职工宿舍跑了一趟。小易刚给开门他就马上说,我仍然没闹明白,为啥同样淋雨,我的被子烘干了就软,别人全是硬的呢?
易华说,雷锋哥哥你是吮了湖南螺蛳了是不是,怎么这么啰唆啊,无非是我用竹竿多打了你被子几下嘛。
雷锋说你让开我进去。姑娘挡着,说你真烦人哪。雷锋说烦啥啊,就让我摸摸你床上的被子。易华说你快上班去吧,别没事找事。
雷锋一猫腰就避开了拦阻,几步就蹦到易华床前,伸手摸了摸那床粉红色的棉被。情况一下子就清楚了,这被子里的棉絮是硬邦邦的,显然是掉了包了。
“小易,”雷锋说,“别瞒我了,你把我的棉絮与你的棉絮调了!易华说我喜欢盖硬一点儿的。雷锋说,小易,你的心意我是晓得的,但你是我妹,我是你哥,该是我多照顾你,不能你来盖硬邦邦的被子,让我盖软的。”
易华说,雷锋哥哥,你就盖着吧!因为我会处理棉絮嘛。我再晒晒,用竹竿再拍打几下,问题就解决了!
这时,忽然门外传来嗓音洪亮的喊声:“请问雷锋同志是在这儿吧?”
雷锋一愣,说谁呀?
这是谁呀,声音听起来竟是那么熟。只听门外那个洪亮声音还在响:“听说雷锋同志往这儿跑来了,我要找雷锋同志!”
雷锋走到门口,推开门,突然愣了——只见秋日的阳光下,站着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军人。雷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秋生哥?”
“庚伢子!”向秋生大叫,“是我!”
两个年轻人突然就地跃起,飞起来朝对方扑去,紧紧抱在一起,一会儿这边两只脚离了地,一会儿那边两只脚离了地。
易华惊讶地看着这一幕,这哥儿俩怎么那么亲热啊?
太好了,秋生哥,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雷锋跳了又问,问了又跳,他真的不敢相信秋生哥就站在弓长岭矿区呼啸的山风中。
向秋生说,呀呀呀真难找啊!到了鞍山,找化工总厂,又一路赶到弓长岭!你怎么搞的啊,庚伢子,钻山沟沟来了?
我寄给你的信和照片都收到吗?
都收到了,都收到了!我高兴哪!只是训练紧张,我这人动笔又特懒,没及时回嘛。这不,千里迢迢,特地来看你了嘛!
雷锋在向秋生脸上总是能看见英气和豪迈,他明白他的秋生哥在部队一定干得很好,肯定有大成绩了。于是他问秋生哥,在部队评上先进了吧?
秋生不无豪迈地说,我进步了。先进倒没评上,部队里先进不算啥,先进算啥呀,关键是军职高低。他还说他四个月以前已经从副班长升为班长了,手下有十几个兵。进步虽然不大,可是万里长征走出第二步了嘛!
雷锋看见了易华,马上说,小易,这就是我同村的老乡,我的秋生哥!
易华说你好,秋生哥!雷锋说,秋生哥,这是易华,也是我们望城县来支援鞍钢建设的!向秋生英气勃勃地行个军礼:“你好!易华同志!”雷锋又问,秋生哥,你是专程来鞍山看我的?向秋生说我是随部队首长来鞍山征兵的,我参加征兵工作小组的工作呢!听说你在弓长岭,所以请个假先来看你呀!
雷锋一听“征兵”两字,突然就呆了,呆得泥塑木雕一样。
“征兵?”他喃喃地说,“就是当解放军?……”
就是嘛,向秋生说,冬季征兵嘛。
突然,雷锋蹦起来,使劲攥住向秋生,喊,我要当兵,我要当解放军!秋生哥我要参军啊,你去跟首长说,我要参加解放军啊!
易华呆了,她还从来没见雷锋这样冲动过。
向秋生面对雷锋的这种情绪,一时也发愣,说,庚伢子,别急啊,这要等各单位把1959年国家征兵命令传达了,然后,你报名、体检之后,上级才能批呢!
雷锋紧抓住向秋生的双手,说秋生哥,秋生哥,你是晓得的,当兵是我从小的愿望,我太想当兵了!我一定要当一名解放军战士,保家卫国!你是答应过的,要带我当兵!你没忘吧,秋生哥?
向秋生当然没忘,怎么忘得了呢?不过向秋生从一旁瞧着易华那双直瞪瞪的眼睛,心里却咯噔了一下。他后来单独跟雷锋说话,向他挑明了自己的一个担忧。他说庚伢子呀,当兵,我可以去向首长推荐,当初不也是我推荐你到县委当通信员的?这你放心,我也盼望你来部队!不过,我今天可看出来了,你别瞒你哥,你是有女朋友了,是不是?你把她扔下,可要考虑清楚。
雷锋说,噢,你是说易华吧?易华这小老乡真不错,她对我挺好的,是个好姑娘,对我挺有感情。至于谈对象的事,她没明说。我呢,能猜出几分。可是秋生哥,我现在同她并没有处对象啊,我们是同乡友谊,同志情谊,兄妹友情。这样的友情,小易她自己也清楚啊!而参加解放军,保家卫国,这你也知道的,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啊!再说国家也有命令了啊!
秋生说这你要想清楚啊。雷锋说这我是想清楚的。秋生说真的不是谈对象?雷锋说真的不是啊。秋生又说哪怕真的是也没啥关系,我们部队很多人都是老家有未婚妻的,将来复员了再办酒就是。雷锋说真的没有啊。秋生说好好,你哥信了。那就这样吧,你哥推荐你参军!你就到我们部队来!我们连队是搞运输的,军车飞奔,哗哗哗,机械化,排山倒海,太棒了!我一定帮你忙!
向秋生这一趟专程来弓长岭,而且答应帮助雷锋实现当兵的愿望,可把雷锋激动坏了。这些天每天盘旋在他脑子里的两个字就是“当兵”,他甚至从他的皮箱中找出了当年解放军赠给他的那顶军帽,试着戴在头上。十岁那年他戴过,帽檐儿太宽了,风一吹左晃右晃;在农场开拖拉机那会儿也戴过,已经戴踏实了;这会儿二十岁了,戴着正合适呢,不大又不小,他在床柱子上挂着的一面小圆镜前照来照去。
乔大山在自己的铺位上吃吃笑,说干吗臭美,过时的破帽子!
雷锋含笑不答。乔大山啊乔大山,你根本不懂我的心。但是乔大山后来走过来附耳朵说的一句话,却叫他惊了。乔大山说,你可别没良心,你那个小老乡,那个小易,在食堂后头哭鼻子呢,不知道啥事儿!
雷锋惊了,赶紧出门。果然,食堂后头的砖头堆上,易华独个儿坐着拭泪。雷锋明白易华为什么难受,这当然比当年率领望城二中女子篮球队到团山湖农场打了一场败仗的事伤心多了,不能比,这可是真正的伤心。雷锋也在冰冷的砖头上坐下,说小易你别哭,小易,我去当兵,你做妹妹的心里难受,我能体会。你看,来弓长岭这么艰苦的地方,才几个月,我却又要走,你心里肯定不好受。
易华一听雷锋这么说,才拭干的双颊上,又止不住眼泪滴滴答答了。
雷锋盯着膝下黑色的乱石头,说,可是小易,你也晓得,我的身世很苦,全亏共产党解放军救我,没有解放军,我早就没命了。我讨饭,生毒疮,我天天想着菩萨救我,可是菩萨也没来,我心里晓得谁是我最亲的亲人。
雷锋说到这里,从头上摘下旧军帽,说,小易,我跟你讲过,这顶军帽是谁送我的。
易华说,你讲过,是一个指导员,还请你吃了一顿部队的饭,教你行军礼。
雷锋说,对,你都记得。更重要的是,他还说,你现在年龄实在太小,等你到年龄的时候,我一定让你参加解放军。
那个指导员现在在哪里?易华问。
雷锋说,只晓得他姓吴,都叫他吴指导员。十一年了,他兴许早不在部队了。但是他亲手给我戴上了这顶军帽,他的那句话,我一直记得。我好几次想过,国家啥时候发布征兵命令了,我不管在啥岗位,都要挺身而出,响应国家的征召,去当解放军。
易华低头,搓手。这些话,她都理解。
雷锋又说,小易啊,当兵的梦想,在我心底里埋了十一年,现在,国家对适龄青年发出号召了,我怎么能不站出来呢?雷锋还谈到了一个梦境:挺奇怪的,连续两天,他爸爸都出现在梦境里,破衣上还有血;爸爸两次都没有说话,只是直瞪瞪地看着他,嘴巴在动,但是没有声音。
易华说我晓得你爸爸想讲啥,他想讲的跟你心里想的,肯定是一回事情。梦就是这样的。你去吧,雷锋哥哥,既然是十一年的梦想,你就将它实现吧。
雷锋说,是的。我想,我在部队,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兵!
易华说,我能不能成为一个好兵呢?
雷锋吃一惊,说你的意思是?
易华说我也能当兵!你虚岁二十一,我虚岁也二十了,也是适龄青年,我也当兵去!你当男兵,我当女兵,我们一起手握钢枪保卫祖国!我这两天其实都在想这个问题!
雷锋说好啊,如果我们都能当兵,一起为祖国站岗,那是多么好的事情!那你为啥子老掉眼泪啊?易华说我想是这么想,最后还不晓得能不能去得成。招女兵比招男兵少多了,这我是明白的,所以我一想到这里,又哭。雷锋说别哭别哭,你一哭,我就伤心。
易华说,那好,那以后我在雷锋哥哥面前就不哭了。
墙的拐弯处有人喊,雷锋,雷锋!雷锋探头望,见是乔大山。乔大山脸色不对劲。
“告诉你啊,雷锋,”乔大山气喘吁吁奔来,急急地说,“刚才厂办通知了,明天厂里就开征兵动员大会,适龄青年全体参加!”
易华马上说,我也适龄,我也参加!乔大山一愣,说,好像没通知女的参加。易华说,不叫参加我也参加!反正我适龄,十八周岁以上!乔大山说,雷锋啊,我要跟你讨个主意啊,我们是同一张炕睡觉的,我心里有话可不对你保密啊!雷锋说,你说吧,大山!易华主动站起来说,要不要我走?乔大山说,小易姑娘不是外人,不用走!我就说吧:当兵,当然是好事,保家卫国嘛,该的;可是明天的动员大会上我要不要举手报名呢?你给拿个主意。
雷锋说当然报名啊,你怎么能不举手呢?乔大山说你知道当兵一个月几块钱吗?雷锋吃一惊,说,几块钱?还考虑钱的问题?
钱怎么不是问题?我们这些光棍儿,以后办啥事都要靠自己,没钱怎么行?我打听了,当兵一个月才六块钱!我们这儿基本工资二十四元,加上矿山津贴、加班费、夜班费,也有个五十多块,这一当兵,一下子跌掉四十多块,这日子怎么过?
雷锋说,国家要是没有军队来保卫,国家的日子怎么过?
乔大山跳起来,说雷锋雷锋,你小子别说大话啦,这是实际问题!你没心没肺的,我可心里打鼓啊!
易华听不得人说雷锋没心没肺,雷锋是天下最有心的人啊,所以她狠瞪了乔大山一眼。乔大山意识到了,后退一步,说,雷锋你是临时性没心没肺。
雷锋说,大山啊,我心里也在打鼓,打的是战鼓!我这一回是下定决心要当兵了!大山,别提钱的问题,在部队不花啥钱,军衣军裤要你买么?食堂吃饭要收饭票么?所以那六块钱只要花一块钱买袋儿牙膏买支牙刷,顶多再买块肥皂,剩下五块钱都能攒起来呢!
大山说攒起来娶媳妇?五块钱五块钱攒?家里老娘病了咋办?你咋恨钱呢?人民币是亲人不是阶级敌人。
易华说大山你别老说钱了,雷锋哥哥的话是对的,保卫祖国跟攒钱不是一回事,不能搁在一张桌子上来说。总之,我们三个都去开会去,一起参军,我们三个都扛起钢枪保卫祖国!
雷锋摩拳擦掌想当兵的消息,几乎在第一时间就传到了焦化厂党总支厉书记耳里。厉书记倒抽一口冷气。谁想当兵他都放,保卫祖国是好事,可是保卫祖国不缺雷锋一个,雷锋怎么能离开弓长岭呢?他是弓长岭矿青年积极分子,是标兵,一个单位能树起这么一个方方面面都过得硬的先进典型,多不容易啊!厉书记下定决心不让他走。他听说当年湖南望城团山湖农场场长开始也不肯放人,最后没顶住;他更听说鞍钢化工总厂洗煤车间的那个白主任,那个开“斯大林”的李师傅,也不放雷锋来弓长岭,最后也没拦住。可是他厉书记不一样,他厉书记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没这份硬脾性领导上也不会把进山筹备焦化厂的任务交给他。总之,新焦化厂不能没有雷锋。雷锋不仅是新焦化厂艰苦奋斗形象的代表,而且直接就是生产力,就是图表,就是箭头,就是超额完成任务。只要大家都向雷锋看齐了,像雷锋一样往前冲了,整个焦化厂提前两个月建成投产都没有问题。所以不管怎么说,厉书记就是不准雷锋去当兵,谁来说也不行。他厉书记是兴建中的焦化厂的党总支书记,是代表党说话的,这权威可不是一般人撼得动的。带着这份坚定的信念,厉书记首先找到人事股陈股长面授机宜:“明天就要开动员大会了,今天就必须把底儿给你交清楚。”
陈股长看见厉书记阴沉着脸走进人事股就吓了一跳,这脸阴沉得不一般。厉书记关上门就说,小陈啊,明天征兵动员大会,想个法子,不要让雷锋参加!知道我意思吗?
意思当然知道,这意思怎么会不知道?但陈股长为难了,他说这怕是不行啊,按规定,文件是要面对面地传达给每一个适龄青年的。厉书记说,你一定要想个法子不让他参加,他一参加,头一个站起来报名的肯定是他。
是啊。陈股长回忆说,半年前号召支援弓长岭,谁都不肯来,不也是他头一个举手?厉书记说,你自己说,他能去当兵么?陈股长说可怎样才能不让他去呢?
厉书记恼了,说,说你这人笨,你也真笨!你是真笨还是假笨?套我的话?我直截了当跟你说,如果像雷锋这种骨干我们都留不住,我在焦化厂还当什么书记!
陈股长吓了一跳。这一吓,他就火速开动了脑筋,并且也马上给出了答案。他说,我明天拉着他跟我出趟差,我们去鞍山拉一批劳保用品。
厉书记皱眉说,越发笨了!明天动员报名,你这个人事股长怎么能离开?
陈股长说,我不去,换个人带他去。
厉书记想一想,说不行不行,还是馊主意。调虎离山不是个办法,如果通知他明天出差,闹得不好他今天晚上就把入伍申请书递上来了。
人事股长又低头想,想半天,说,有了有了。这次征兵条件,我都看了,很严格,身高、体重都有要求。雷锋身高我知道,一米五几,今年的身高要求是一米六;还有,体重方面,雷锋可能也不够,他老不吃饱,馍啊薯啊都让给人家吃,这体重怎么上得去?五十公斤怕是不会有。得,从硬杠子上卡他。
厉书记认为这一招可行。但是,说实话,身高啊体重啊什么的,说是硬杠子,但又不是钢铁一样的硬,从以前别的单位征兵的情况看,突破也是常事,所以,也不能掉以轻心。于是,厉书记说,这样吧,小陈,我们这样跟兵役局的同志讲:你们征兵要求很高,所以我们要选送条件最合格的青年,身体条件不合格的青年,我们基层就把关,不送!
人事股长说,很好很好,这样的说法很合适。
厉书记强调说,而且,要说明,这还不是哪一个人的个人意见,是焦化厂党总支的集体意见!
人事股长说这样好,这样好,这样做特规范,神不知鬼不觉就把小雷给留下来了。
厉书记说,当然,入不了伍,也要做好雷锋同志的工作,要告诉他,在任何岗位上都能为革命作贡献。他不是经常说要当革命的螺丝钉吗?
陈股长连说对对对。他觉得厉书记委实是爱才心切,同时,也觉得厉书记很懂得辩证法,不愧是个有水平的领导同志。陈股长决定晚上就去矿山招待所找辽阳兵役局的余政委谈一谈,表一表焦化厂决心输送政治合格、身体合格的好青年的打算,提出不合条件的一律控制输出。想必余政委一听这话就会高兴的,这是为祖国把关嘛。
而这个晚上,雷锋一心想着在征兵动员大会上怎么带头表态发言,为此他也一个晚上没睡妥帖。他心里一遍遍默背着表态发言:“祖国的号召就是最庄严的命令!战斗的岗位就是最崇高的使命!作为一个时代的青年,我决心应征入伍,为保卫祖国奉献自己的一切,直至生命!”
他想,我一定要说得响,说得坚决。要握着拳头说话,明天就有部队的同志来,我要让他们明白我请求当兵的最大决心,而不光是睡梦中的爸爸明白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