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那个人”时，海粱面露欣慰。
他捧着茶杯，手指不断地摩挲着，笑道：“其实我们考完试后，都很失落，即便我考中了。考中又如何？周延风的文章句句在理，可就因为抨击了一部分人，连个名次都没有，你们说说，我们能不失望吗？”
“我们本来都打算启程回家了，这个时候，他忽然找到我们。”
姜呈问：“你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海粱摇摇头，“这我不能告诉你。”
陆疏禾抬眸看过去，“您不信任姜呈？”
“信任，也不信任，”海粱说道，“朝中有人与粟人勾结，此人位高权重，姜呈可敌得过？又或者说，你身边的人可都信得过？南林卫是陛下亲立，陛下信任，荣光无限，可一旦陛下不再信任，便会一落千丈，我只想保全他的安危。”
姜呈想都没想，便道：“您考虑的有理，您不必说他的名字，我自会小心处理。”
海粱满意地点点头，“那就最好，坦白说，我对你的确不能有百分之百的信任，希望你不要见怪。”
姜呈笑笑，“应该的。”
“那人找到我们后，与我们说了些当时的情况。大梁与粟人向来不和，虽有和约，但实际上，边境的摩擦一直不断。粟人也有两股势力，可谓是错综复杂着，若大梁内部再有人投敌，后果不堪设想。”
陆疏禾猜测道：“所以周延风去做了卧底？”
“卧底？”海粱笑道，“这词倒是新鲜，对我们来说，周延风只是个细作罢了。”
“周延风以经商为掩护，与粟人联系，幸而他头脑聪明，即便是经商，也能做得很好。当然，要真想得到粟人信任，还需要一个由头，周延风便佯装因名落孙山而愤恨大梁，与我决裂，因为他写过许多批判大梁的文章，粟人很容易便相信了他。”
“凭借着头脑，他很快在粟人中站稳脚跟，但始终没能接触到朝中的那位大人物，他能接触到的，都是一些地位低的官员，无足轻重。”
姜呈问：“您这次约他见面，可是为了此事？”
“不是，”海粱摇头道，“我是担心他的状态，才想约他出来见面，劝劝他。我实在是怕他想不开，所以想着，干脆劝他回来好了，这么多年，他已经传递回来不少消息，够本了。”
陆疏禾拧眉问道：“想不开指的是？”
海粱苦笑，“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想不开。”
“难道您指的是……”
海粱点点头，“就是景宁镇的事，那件事，几乎成了他心里过不去的坎儿。”
换做往常，若粟人捉到粱人，周延风还可周旋，将其解救。
可那次不一样。
粟人铁了心要攻景宁镇，周延风能做的，只是尽快的给大梁传递消息。
可不知为何，消息传到，增援却没有及时赶到，反而还让粟人知道，自己内部有奸细。
周延风作为大梁人，是第一批被怀疑的。
他经历过酷刑，但什么都没说。
后来又经周旋，才把罪责推给了一个真正背叛大梁、投向粟人的大梁人。
攻城那日，周延风随粟人一同前往。
景宁镇毫无防备，冲车冲向城门。
城门一开，粟人的骑兵蜂拥而入。
周延风站在墙头，身后是万里黄土，面前是大梁子民。
骑兵杀红了眼，一刀刀刺穿大梁百姓的身体，哀嚎遍野。
西风残照，景宁镇成了败井颓垣，生灵涂炭。
周延风望着远方的沙漠，心里念叨着，原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这么一番光景。
粟人不肯放过他，小王爷珂吉笑呵呵地将他拉到城中，指着跪在巷子里的三个大梁人说：“这三人方才在痛骂你，我真是看不过去，你自己解决吧。”
说罢，将砍刀塞进他手中。
那刀身已染满鲜血，周延风举起刀，金轮在上，光芒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一滴滴鲜血从刀身上滑落，滴在周延风的手上。
周延风眯了眯眼，只觉得这微风也无比刺痛。
他淡淡一笑，说：“颠倒黑白之人，是该杀。”
接着，砍刀便刺入粱人的胸口。
珂吉放声大笑。
回府后，周延风大病一场，一夜之间苍老十岁。
午夜梦回，那三人的身影便在他眼前转来转去，他们幽怨地看着他、唾骂他。
可唾骂之声，周延风早已习惯。
更要命的，是景宁镇的惨景。
原本安居乐业的小镇，一日之内被洗劫一空。
富庶的大户人家，粮仓全部被搬空。
长相艳美的女子，全被掳到粟人的地盘。
普通的老百姓也没能逃过毒手，房屋被毁，耕种过的土地被马蹄无情践踏，饿殍遍野。
数不尽的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没过多久，朝廷的增援姗姗来迟。
他们带兵攻打粟人，粟人投降。
表面上是为景宁镇的百姓报仇雪恨，可周延风知道，这只是双方将领间的一场交易。
粟人投降，保证日后不再侵犯边境，大梁保全面子。
而粟人从景宁镇掠走的财物，不再交还。
周延风异常愤怒，这是用百姓的血肉之躯铸成的交易。
若真是朝廷无力讨回公道，只能用这下等方法尽量保证两国的和平也就罢了，但周延风心里十分清楚，这仅仅只是因为朝中有人心怀不轨，暗中作梗。
就好像他明明往京中、往郡里都递了消息，可援兵却迟迟未至。
“那件事发生后，延风很生气，他发誓要找出背后作梗之人。我和京中那位也确认过，他接到消息时，景宁镇已经被攻破了，是有人拦截了消息。”
陆疏禾听得心惊肉跳，“这岂不是说明，周延风很可能暴露了？”
“是啊，”海粱苦笑，“我们都劝过他，让他收手，我们再另派人过去，可他不肯，他一定要找出背叛大梁的人不可。”
陆疏禾忍不住追问，“后来呢？”
“后来……”海粱抬起头，一声长叹，“延风的状态越来越差，他每日被噩梦困扰，偶尔与我见面，也时常愣神。易怒易暴躁，我知道他活得每一天都很不容易。你们知道吗？当林江伪装成延风，在我面前跳下悬崖时，我一下子就相信了，那就是延风很有可能做出来的事情。”
“当我在悬崖下看到他的尸首，我的第一反应不是难过，而是替他庆幸。”
“也算是解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