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子方
【题解】
本篇以倡导“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清而容物”的人生哲学为主旨,提倡纯真自然、无为寡欲的生活方式,同时对儒家学派推崇的圣智礼义进行了深刻的批评。
【原文】
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1】,数称谿工【2】。
文侯曰:“谿工,子之师邪?”
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也【3】;称道数当【4】,故无择称之。”
文侯曰:“然则子无师邪?”
子方曰:“有。”
曰:“子之师谁邪?”
子方曰:“东郭顺子【5】。”
文侯曰:“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
子方曰:“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6】,缘而葆真【7】,清而容物【8】。物无道,正容以悟之【9】,使人之意也消【10】。无择何足以称之!”
子方出,文侯傥然终日不言【11】,召前立臣而语之曰:“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12】,口钳而不欲言【13】。吾所学者直土梗耳【14】,夫魏真为我累耳!”
【注释】
【1】田子方:名无择,字子方,魏文侯之师。侍坐:卑者坐在尊者之侧。【2】数(shuò):多次。谿工:魏国贤人。【3】里人:邻人。【4】称道:论道。数当:常常恰当。【5】东郭顺子:魏国得道之人,住于东郭,名顺,顺子是尊称。【6】天虚:像天空一样空虚。【7】缘:顺。葆真:保持真性。【8】清:心性清净。容物:容纳万物。【9】正容:端正仪态。悟之:使之悟。【10】意:惑乱之心。消:消亡。【11】傥然:若有所失的样子。【12】形解:形体懒散。【13】口钳:嘴像被钳住一样。【14】直:只不过。土梗:泥做的偶像,喻指不真实的东西。
【译文】
田子方陪坐在魏文侯身边,再三地称赞谿工。
文侯说:“谿工是您的老师吗?”
子方回答:“不是,是我的邻居。他论道恰当有理,所以我称赞他。”
文侯问:“那么您没有老师吗?”
子方回答:“有呀。”
问:“那么您的老师是谁呢?”
子方回答:“是东郭顺子。”
文侯问:“那么您为什么没有称赞过他呢?”
子方回答:“我的老师为人纯真,与常人容貌相同,心灵却像上天一样虚静,随缘而保持真性,心性清净而包容万物。对于无道之人,他只是端正自己的仪容使其感悟,消除其邪念,我哪里有资格称赞他呀!”
田子方走了以后,魏文侯若有所失,一整天都没有说话。后来,才把站在近旁的侍臣召至面前说:“德行完美的君子真是高远呀!当初,我以为圣智者的言论和仁义者的行为就是最高尚的了。现在我听说了子方老师的所作所为以后,身体懒散而不想动弹,嘴巴像被钳住一样不想说话。我过去所学的东西就像土偶人一样粗陋啊,魏国可真是我的大拖累呀!”
【原文】
温伯雪子适齐【1】,舍于鲁。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2】,吾不欲见也。”
至于齐,反舍于鲁,是人也又请见。温伯雪子曰:“往也蕲见我【3】,今也又蕲见我,是必有以振我也【4】。”
出而见客,入而叹。明日见客,又入而叹。其仆曰:“每见之客也【5】,必入而叹,何耶?”
曰:“吾固告子矣‘中国之民,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一若虎【6】,其谏我也似子【7】,其道我也似父【8】,是以叹也。”
仲尼见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何邪?”
仲尼曰:“若夫人者【9】,目击而道存矣【10】,亦不可以容声矣。”
【注释】
【1】温伯雪子:人名,楚国之得道者,或为庄子虚拟之人名。【2】陋:浅陋。【3】蕲(qí):通“祈”,请求。【4】振:启发,或作“救”解,救己之失。【5】每见之客也:见客时行礼无不合乎规矩。【6】若龙、若虎:形容动作仪态蕴含不可抵御的威武气势。【7】似子:如同儿子对待父亲,形容规劝时态度之恭顺。【8】道:同“导”,引导、指导。【9】若:如。夫人:此人、这个人。【10】目击而道存:用眼睛一看而知大道存之于身,无须言说。
【译文】
温伯雪子到齐国去,途中在鲁国歇宿。鲁国有人请求拜会他,温伯雪子说:“不行。我听说中原国家的读书人,明了礼义却不了解人心,我不想见他们”。
到了齐国,返回途中又在鲁国歇足,那个人又请求会见。温伯雪子说:“先前要求会见我,如今又要求会见我,那个人一定是有什么可以打动我的。”
温伯雪子于是出来接见了客人,可是回到屋里叹息不已。第二天再次会见客人,回到屋里又再次叹息不已。他的仆从问道:“您每次会见这个客人,必定回到屋里就叹息不已,这是为什么呢?”
温伯雪子说:“我原先就告诉过你‘中原国家的人,明了礼义却不了解人心,’前几天会见我的那个人,进退全都那么循规蹈矩,动容犹如龙虎,他劝告我时那样子就像是个儿子,他开导我时那样子又像是个父亲,因此我总是叹息不已。”
孔子见到温伯雪子时却一言不发。子路问:“先生想会见温伯雪子已经很久了,可是见到了他却一句话也不说,为什么呢?”
孔子说:“像他那样的人,目光方才投出,大道就已经在那里存留,也就无须再用言语了。”
【原文】
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1】,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2】,而回瞠若乎后矣【3】!”
仲尼曰:“回,何谓邪?”
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夫子辩,亦辩也;夫子驰,亦驰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4】,无器而民滔乎前【5】,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
仲尼曰:“恶!可不察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6】,万物莫不比方【7】,有首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8】。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9】。吾一受其成形【10】,而不化以待尽【11】,郊物而动,日夜无隙【12】,而不知其所终;薰然其成形【13】。知命不能规乎其前【14】,丘以是日徂【15】。”
“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16】,可不哀与!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17】。彼已尽矣【18】,而女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肆也【19】。吾服女也甚忘【20】,女服吾也亦甚忘。虽然,女奚患焉!虽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21】。”
【注释】
【1】趋:小步疾行。驰:跑。【2】奔逸:快跑。绝尘:跑得极快,好像脚掌与土地分隔开一样。【3】瞠(ɡ):瞪大眼睛看。【4】周:普遍。【5】器:权势利禄。滔:聚。【6】极:尽头。【7】比方:言人顺从太阳的方向动作。比:顺从。方:方向。【8】是:此,指日。亡:无。这句意思是:日出则操作,日落则休息。【9】“万物”三句:万物待造化往来而有生死之转化,如人随日之出没而作息。【10】受其成形:秉受天赋之形体。【11】不化:不会化作他物。待尽:等待穷尽其天年。【12】无隙:变化日新不息,没有间隙。【13】薰然:形容气自动聚合之状。【14】知命:知命之人。规:测度。【15】日徂(cú):日日与变化俱往。徂,往。【16】交一臂而失之:比喻机会极好却当面错过,好像碰一下臂就分开了。【17】殆:仅、只。女始著乎吾所以著也:前“著”作“着眼”讲,后“著”作“显著”讲。【18】彼:指显著有形迹之类,如举动言辩。【19】唐肆:空的集市。唐,空。肆,集市。【20】服:思存。甚忘:全都遗忘。【21】不忘者:指与化俱往,日日更新之道。
【译文】
颜渊向孔子问道:“先生缓步我也缓步,先生快走我也快走,先生奔跑我也奔跑;若先生脚不沾地迅疾飞奔,学生只能干瞪着眼落在后面了!”
孔子说:“颜回,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
颜回说:“先生行走,我也跟着行走;先生说话,我也跟着说话;先生快步,我也跟着快步;先生辩论,我也跟着辩论;先生奔跑,我也跟着奔跑;先生谈论大道,我也跟着谈论大道;等到先生快步如飞、脚不沾地迅速奔跑,而学生干瞪着眼落在后面,是说先生不说什么却能够取信于大家,不偏私却能使情意传遍周围所有的人,不居高位、不获权势却能让人民像滔滔流水那样涌聚于身前,而我却不懂得先生为什么能够这样。”
孔子说:“唉,这怎么能够不加审察呢!没有比心灵的僵死更悲哀的了,而人的躯体死亡还是次一等的。太阳从东方升起而隐没于最西端,万物没有什么不遵循这一方向,有头有脚的人,期待着太阳的运行而获取成功,太阳升起便劳作,太阳隐没便休息。万物全都是这样,等候太阳的隐没而逐步消亡,仰赖太阳的升起而逐步生长。我一旦禀受大自然赋予我的形体,就不会变化成其他形体而等待最终的衰亡,随应外物的变化而相应有所行动,日夜不停从不会有过间歇,而不知道变化发展的终结所在;是那么温和而又自然地铸就了现在的形体,我知道命运的安排不可能预先窥测,所以我只是每天随着变化而变化。”
“我一直与你过从甚密,而你却不能了解这个道理,能不悲哀吗?你大概只是看到了我那些显著的方面。其实它们全都已经逝去,可是你却不停追寻,就好像它们还存在一样,这就像是在空市上寻求马匹一样。我对你形象的思存很快就会遗忘,你对我的形象的思存也会很快成为过去。既然如此,你还忧患什么呢!即使忘掉了旧有的我,而我仍会有不被遗忘的东西存在”。
【原文】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1】,方将被发而干【2】,然似非人【3】。孔子便而待之【4】,少焉见,曰:“丘也眩与【5】,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6】,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
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7】。”
孔子曰:“何谓邪?”
曰:“心困焉而不能知【8】,口辟焉而不能言【9】,尝为汝议乎其将【10】。至阴肃肃【11】,至阳赫赫【12】;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13】;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14】,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15】。消息满虚【16】,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17】!”
孔子曰:“请问游是【18】。”
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
孔子曰:“愿闻其方【19】。”
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20】,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21】,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22】。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23】。得其所一而同焉【24】,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25】,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26】,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27】!弃隶者若弃泥塗【28】,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29】!已为道者解乎此【30】。”
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心【31】,古之君子,孰能脱焉【32】?”
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33】,无为而才自然矣【34】。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35】,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脩焉!”
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36】!微夫子之发吾覆也【37】,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注释】
【1】沐:洗头。【2】方将:正在。被发:披散开头发。于:使之干燥。【3】(zhé)然:木然不动,形体僵直的样子。:假借为“蛰”,蛰伏不动。【4】便:借为“屏”,屏蔽之意,指孔子见老聃新沐后之神态,觉得直接去不妥,蔽于隐处等待。【5】眩:眼花。【6】掘:同“倔”,独立的样子。【7】物之初:物初生之浑饨空虚之境,即指大道。【8】困:困惑。【9】口辟:口开而不能台,大道是不可知不可言的。能心知、言说之道亦非其真。【10】将:粗略,大略。庄子认为,道不可言,又不得不借助语言表述,语言所表述之道,只是大略而已,并非道之大全。【11】至阴:阴之极致,代表地之凝缩、精粹。肃肃:阴冷之气。【12】至阳:阳之极致,代表天之精粹。赫赫:炎热之气。【13】“肃肃”二句:阴冷之气出自于地,而其根在于天;炎热之气出自天,而根在于地。其中包含天地阴阳相克相生、物极必反等思想。【14】交通成和:天地阴阳二气相互交通,和合而生成万物。【15】或:谁,指自然天道。纪:纲纪。【16】消息:消为消亡,息为生息。指大地万物不断消亡和生息的无穷过程。满虚:即盈虚,指盈满空虚的对应转化过程,与“消息”义同。【17】是:指自然、天道。宗:主。【18】游是:是即老聃所说“物之初”,指空虚之道。孔子问游心于此之义。【19】方:道。指达于至美至乐境界之道。【20】疾:担忧、害怕。易:改变、改换。薮(sǒu):水草丛生之沼泽。【21】小变:小的改变,指生活地点迁移之类。大常:基本生存条件,如水草之类。【22】胸次:胸中。【23】所一:万物共同生息之所。【24】同:混同。与万构混同合一。【25】支:同“肢”。尘垢:比喻无用之废物。【26】滑:乱。【27】介:际、分际。【28】隶者:指隶同于己之物,如官爵俸禄、财产之类。泥塗:泥土,比喻轻贱之物。【29】孰:何。患心:忧心,使心忧。【30】为道者:得道之人。【31】假:借助。至言:至道之言。【32】脱:免。如老聃这样德配天地之圣人,还要借助至言修养心性,古之君子更不能免于修养。【33】汋(zhuó):水澄澈透明。【34】才自然:素质自然如此,未加修为。【35】物不能离:圣人之德即天道无为,是不靠修习而自成的,此亦天地万物所遵循,故物不能离。【36】醯(xī)鸡:醋变质生出的小飞虫,为蠓之类。用以比喻极端渺小。【37】微:没有。发吾覆:揭开我被蒙蔽的。
【译文】
孔子拜见老聃,老聃刚洗了头,正披散着头发等待吹干,那凝神寂志、一动不动的样子好像木头人一样。孔子在门下屏蔽之处等候他。不一会儿见到老聃,说:“是孔丘眼花了吗,抑或真是这样的呢?刚才先生的身形体态一动不动地真像是枯槁的树桩,好像遗忘了外物、脱离于人世而独立自存一样。”
老聃说:“我是处心遨游于浑沌鸿蒙宇宙初始的境域。”
孔子问:“这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老聃说:“你心中困惑而不能理解,嘴巴封闭而不能谈论,还是让我为你说个大概吧。最为阴冷的阴气是那么肃肃寒冷,最为灼热的阳气是那么赫赫炎热;肃肃的阴气出自苍天,赫赫的阳气发自大地;阴阳二气相互交通融合因而产生万物,有时候还会成为万物的纲纪却不会显现出具体的形体。消逝生长,满盈虚空了,时而晦暗时而显明,一天天地改变一月月地演化,每天都有所作为,却不能看到它造就万物、推演变化的功绩。生长有它萌发的初始阶段,死亡也有它消退败亡的归向,但是开始和终了相互循环,没有开端也没有谁能够知道它们变化的穷尽。倘若不是这样,那么谁又能是万物的本源!”
孔子说:“请问游心于宇宙之初、万物之始的情况。”
老聃回答:“达到这样的境界,就是‘至美’、‘至乐’了,体察到‘至美’也就是遨游于‘至乐’,这就叫作‘至人’。”
孔子说:“我希望能听到达此境界的方法。”
老聃说:“食草的兽类不担忧更换生活的草泽,水生的虫豸不害怕改变生活的水域,这是因为只进行了小小的变化而没有失去惯常的生活环境。这样喜怒哀乐的各种情绪就不会进入到内心。天下的万物都有共通性。了解它们的共通性而同等看待,那么人的四肢以及众多的躯体都将视如尘垢,而死亡、生存终结、开始也将像昼夜更替一样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扰乱它,更何况那些得失祸福的分际呢!舍弃得失祸福之类附属于己的东西就像丢弃泥土一样,懂得自身远比这些附属于自己的东西更为珍贵,珍贵在于我自身而不因外在变化而丧失。况且宇宙间的千变万化从来就没有过终极,又有什么值得忧患的呢!已经通晓大道的人便能明白这个道理。”
孔子说:“先生的德行合于天地,却仍然需要借助于至理真言来修养心性,古时候的君子,又有谁能够超过呢?”
老聃说:“不是这样的。水激涌而出,不借助于人力方才自然。道德修养高尚的人对于德行,无须加以培养而万物也不会脱离他的影响,就像天自然的高,地自然的厚,太阳与月亮自然光明,又哪里用得着修饰呢!”
孔子从老聃那儿走出,把见到老聃的情况告诉给了颜回,说:“我对于大道,就好像瓮中的小飞虫对于瓮外的广阔天地一样啊!不是老聃的启迪揭开了我的蒙昧,我还真不知道天地的全貎呀。”
【原文】
庄子见鲁哀公【1】。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2】。”
庄子曰:“鲁少儒。”
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
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圜冠者【3】,知天时;履句屦者【4】,知地形;缓佩玦者【5】,事至而断。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6】;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何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
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
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
【注释】
【1】鲁哀公:为春秋末期人,庄子为战国中期人,二人相距一百多年,不可能相见。此为寓言,非实录。【2】先生方:指庄子道家方术。【3】圜:同“圆”。【4】履:作动词,穿。句:音“矩”,方形。屦(jù):葛、麻制成之单底鞋。泛指鞋子。【5】缓:用五彩丝编成的带子,用以系玦。佩玦(jué):环状带有缺口的玉饰品。【6】为其服:穿戴同样服饰。
【译文】
庄子拜见鲁哀公。鲁哀公说:“鲁国多儒士,很少有信仰先生道学的人。”
庄子说:“鲁国的儒士很少。”
鲁哀公说:“全鲁国的人都穿着儒士的服装,怎么能说儒士很少呢?”
庄子说:“我听说,儒士戴圆帽的,知晓天时;穿着方鞋的,熟悉地形;佩带用五色丝绳系着玉玦的,遇事能决断。君子身怀那种学问和本事的,不一定要穿儒士的服装;穿上儒士服装的人,不一定具有相应的学问和本事。您如果认为一定不是这样,何不在国中号令:‘没有儒士的学问和本事而又穿着儒士服装的人,定处以死罪。’”
于是哀公号令五天,鲁国国中差不多没有再敢穿儒士服装的人了,只有一个男子穿着儒士服装站立于朝门之外。鲁哀公立即召他进来以国事征询他的意见,无论多么复杂的问题他都能作出回答。
庄子说:“鲁国这么大而儒者只有一人,怎么能说是很多呢?”
【原文】
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1】,故饭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也【2】。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3】,故足以动人。
【注释】
【1】百里奚:春秋时秦国大夫。原为虞国大夫,晋灭虞后被俘,作为陪嫁之臣送往秦国。后又出走楚国,为楚所囚。后被秦穆公用五张羊皮赎回,称五羖大夫,为秦穆公所重用,与蹇叔、由余等贤臣协助秦穆公建立霸业。不入心:不放在心上。【2】饭牛:养牛。与之政:委以国政。【3】有虞氏:虞舜。舜一心只想尽孝,不把生死放在心上,虽然他的父亲和弟弟想方设法谋害他,想把他烧死在屋顶,压死在井底,但他都不忌恨。
【译文】
百里奚从不把爵位和俸禄放在心上,所以饲养牛时将牛喂得很肥,使秦穆公忘记了他地位的卑贱,而把国事交给他。有虞氏从不把死生放在心上,所以能够打动人心。
【原文】
宋元君将画图【1】,众史皆至,受揖而立【2】;舐笔和墨,在外者半【3】。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4】,受揖不立,因之舍【5】。公使人视之,则解衣槃礴臝【6】。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注释】
【1】宋元君:即宋元公,名佐,春秋末期宋君。画图:画国中山川大地之图画。【2】史:指画师。受揖而立:受君命拜揖而立。【3】舐(shì)笔:用唾润笔。舐,以舌舔物。在外者半:指画师甚多,屋里已满,外面还有一半。【4】儃(tǎn)儃:舒缓闲适的样子。趋:小步疾行。【5】之舍:向馆舍走去。【6】解衣:脱掉上衣。槃礴:盘腿而坐。臝:裸,赤着上身。
【译文】
宋元公打算画几幅画,众多画师都赶来了,接受了旨意便在一旁恭敬地拱手站着;舔着笔,调着墨,站在门外的还有半数人。有一位画师后到,神态自然,一点也不慌急,接受了旨意也不恭候站立,随即回到馆舍。宋元公派人去看,这个画师已经解开了衣襟、裸露身子、叉腿而坐。宋元公说:“好呀,这才是真正的画师。”
【原文】
文王观于臧【1】,见一丈人钓,而其钓莫钓【2】;非持其钓有钓者也,常钓也【3】。
文王欲举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终而释之【4】,而不忍百姓之无天也【5】。于是旦而属之大夫曰【6】:“昔者寡人梦见良人【7】,黑色而【8】,乘驳马而偏朱蹄【9】,号曰:‘寓而政于臧丈人【10】,庶几乎民有瘳乎【11】!’”
诸大夫蹴然曰【12】:“先君王也【13】。”
文王曰:“然则卜之。”
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无它【14】,又何卜焉!”
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无出,偏令无出【15】。三年,文王观于国,则列士坏植散群【16】,长官者不成德【17】,螤斛不敢入于四竟【18】。列士坏植散群,则尚同也【19】;长官者不成德,则同务也【20】;螤斛不敢入于四竟,则诸侯无二心也。
文王于是焉以为大师【21】,北面而问曰【22】:“政可以及天下乎?”臧丈人昧然而不应【23】,泛然而辞【24】,朝令而夜遁【25】,终身无闻。
颜渊问于仲尼曰:“文王其犹未邪【26】?又何以梦为乎【27】?”
仲尼曰:“默,汝无言!夫文王尽之也【28】,而又何论刺焉【29】!彼直以循斯须也【30】。”
【注释】
【1】文王:周文王。臧:地名,在渭水边。观:巡察。此段寓言采取姜尚事迹,又按作者意图加以改写。【2】钓莫钓:身子在钓鱼,心却不在钓鱼上面。或言钓钩上不放鱼饵,意不在得鱼。寓力无为之义。【3】“非持”二句:非持其钓,并非以持竿钓鱼为事。有钓者,别有所钓,不在鱼也。常钓,经常是这样钓法,寓持守无为之常道。【4】释之:舍弃不举用。【5】无天:失去荫庇、保护之意。文王把那个人看得德高如天,让他掌政,就会使百娃得到荫庇、保护。【6】旦:早晨。属:集合。【7】昔者:夜里。良人:善人,君子。【8】(rán):同“髯”,两颊上的长须。【9】驳马:杂色的马。偏朱蹄:一蹄赤色。【10】号:号令、命令。寓:托付。臧丈人:臧地之老者,即文王所遇之垂钓者。【11】庶几:差不多,大概。民有瘳(chōu):民可以解除病痛了。瘳,病愈。【12】蹴(cù)然:惊惧不安的样子。【13】先君王:指文王的父亲季伍,季伍生时面黑而两颊多须,喜乘杂色马。经文王一说,众人皆以为先王托梦。这样举用臧丈人,即渭水边的垂钓人,就是祖宗之意,不可违背。【14】无它:没有其他可疑之处,不必占卜。【15】偏令无出:行无为而治,一篇政令也未发出。偏,通“篇”。【16】列士:各种各样的士,如文士、武士等。坏植散群:“植”为“培植朋党”之“植”,“植”又作“主”解,指朋党之核心人物,文士、武士都依附于他,形成私人势力,与国家作对,坏植散群即是使结党营私之群体都解散,国家更统一。【17】不成德:不建立个人之功德。【18】斔(yú):又作“庾”,量器单位,六斛四斗为“庾”。斛(hú):量器单位十斗为“斛”。竟:同“境”。这句是说,各诸侯国所用量器标准不一,如果任由各国商人带不同量器入境,就会造成混乱和欺诈,故必使其不敢入境。【19】尚同:境内无私党,皆服务于同一君主。【20】同务:同以国事为务。【21】大师:尊敬的老师。【22】北面而问:古代君主坐北面南,臣立在君对面,现在文王站南面北,是对臧丈人的尊重。【23】昧然:犹“默然”,沉默不语。【24】泛然:淡漠无心的样子。【25】朝令夜遁:早上还接受文王指令,晚上就逃走了。【26】犹未:还未足以取信。【27】何以梦为:何必要假托于梦呢。【28】尽之:做得很完善。【29】刺:讥刺。【30】循斯须:在短暂时间内顺应众心罢了。斯须,顷刻之间。
【译文】
文王在臧地游览,看见一位老人在水边垂钓,手里虽然握着鱼竿,心思却不在钓鱼上,不是手拿钓竿而有心钓鱼,只是钓竿常在手上而已。
文王一心要起用他并把朝政委托给他,可是又担心大臣和宗族放心不下;打算就此作罢,却又不忍心天下的百姓得不到荫庇。于是大清早便召来诸大夫嘱咐说:“昨晚我梦见了一位非常贤良的人,他黑黑的面孔长长的胡须,骑着一匹杂色马,四只马蹄半侧是红的,他对我大声呼喊说:‘把你的朝政托付给那位臧地的老人,这样你的百姓也就差不多解除痛苦啦!’”
诸位大夫惊恐不安地说:“这个显梦的人就是君王的父亲!”
文王说:“既然如此,那么我们还是占卜问这件事吧。”
诸位大夫说:“这是先君的命令,君王还是不必多虑,又哪里用得着再行占卜呢!”
于是文王便迎来了这位臧地老人并且把朝政委托给他。典章法规不更改,政令一篇也未发。三年以后,文王在国内遍访考察,见到各地的地方势力集团全都纷纷离散,各级长官不再建立夸耀自己的功德,不同的度量衡不再能进入国境使用。地方势力集团全都纷纷离散,也就是政令通达上下同心;各级长官不再树立夸耀个人的功德,也就是政务相当、劳绩统一;不同的度量衡不再进入国境使用,诸侯也就不会生出异心。
文王于是把臧地老人拜为老师,以臣下的礼节恭敬地向他问道:“这样的政事可以推行于天下吗?”臧地老人默默地不作回应,漫漫然不作答,早上还行使政令而夜晚他就逃跑了,从那以后就再也听不到他的消息。
颜渊向孔子问道:“文王难道还未能达到圣人的境界吗?为什么还要假托于梦呢?”
孔子说:“别作声,你不要再说!文王已经做得很完善了,你怎么能随意评论和指责他呢?他也只不过是短时间内顺应众情罢了。”
【原文】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1】,引之盈贯【2】,措杯水其肘上【3】,发之,适矢复沓【4】,方矢复寓【5】。当是时,犹象人也【6】。
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7】。尝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
于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8】,足二分垂在外【9】,揖御寇而进之【10】。御寇伏地,汗流至踵【11】。
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12】,挥斥八极【13】,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14】,尔于中也殆矣夫【15】!”
【注释】
【1】列御寇:即列子。见《逍遥游》注和《列御寇》诸篇。伯昏无人:虚拟之人名,又见《德充符》篇。【2】引之:拉弓弦。盈贯:弓拉满,箭头已靠近弓背。【3】措:放置。【4】适矢复沓(tà):言箭射出后,又有第二支搭于弦上。适,往。沓,合。【5】方矢复寓:刚刚发射一矢,复有一矢寄于弦上。言其一支接一支,连续发射。寓,寄。【6】象人:木雕泥塑之人,形容其精神高度集中,身体纹丝不动的样子。【7】射之射:有心于射的射法。无射之射:无心之射的射法。【8】背逡巡:背对深渊却退。逡巡,却退。【9】垂:悬空。后退至悬崖深渊边,脚下有三分之二悬空于石崖之外,惊险至极。【10】揖:揖请。进:让。这句是说,让列御寇退到相同位置表演射箭。【11】踵:脚跟。这句意思是吓得冷汗流到脚跟,可见惊骇之极。【12】窥、潜:皆为“探测”之意。黄泉:地下之泉水,比喻地底极深暗处。【13】挥斥:纵放自如。八极:八方。【14】怵然:惊惧的样子。恂目:心惊目眩。志:意。【15】中:心,即精神。殆:无。
【译文】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表演射箭的本领,他拉满弓弦,又放置一杯水在手肘上,发出第一支箭,箭还未至靶的紧接着又搭上了一支箭,刚射出第二支箭而另一支箭又搭上了弓弦。在这个时候,列御寇真像是一动也不动的木偶。
伯昏无人看后说:“这只是有心射箭的射法,还不是无心射箭的射法。我想跟你登上高山,脚踏危石,面对百丈的深渊,那时你还能射箭吗?”
于是伯昏无人便登上高山,脚踏危石,身临百丈深渊,然后再背转身来慢慢往悬崖退步,直到部分脚掌悬空,这才拱手恭请列御寇跟上来射箭。列御寇伏在地上,吓得汗水直流到脚后跟。
伯昏无人说:“一个修养高尚的至人,上能窥测青天,下能潜入黄泉,精神自由奔放达于宇宙八方,神情始终不会改变。如今你胆战心惊,眼花恐惧,想要射中靶就不可能了!”
【原文】
肩吾问于孙叔敖曰【1】:“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2】,三去之而无忧色【3】。吾始也疑子【4】,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5】,子之用心独奈何?”
孙叔敖曰:“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也【6】,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7】,而无忧色而已矣。我何以过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8】?其在彼邪?亡乎我;在我邪?亡乎彼【9】。方将踌躇【10】,方将四顾【11】,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
仲尼闻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12】,美人不得滥【13】,盗人不得劫,伏戏黄帝不得友【14】。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若然者,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15】,入乎渊泉而不濡【16】,处卑细而不惫【17】,充满天地,即以与人,己愈有【18】。”
楚王与凡君坐【19】,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20】。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夫‘凡之亡不足以丧吾存’,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21】。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注释】
【1】肩吾:隐士,见《逍遥游》篇与《大宗师》篇。孙叔敖:楚庄王时令尹,春秋时著名政治家。事见《史记·循吏传》。【2】令尹:楚国官名,相当于宰相。荣华:光彩,用如动词,感到光彩。【3】去:去职,指被免职。【4】疑:怀疑。【5】鼻间:呼吸之间。栩(xǔ)栩然:轻松的样子。【6】却:推却。【7】非我:非我所有。【8】其:得失。彼:令尹之位。【9】亡:无。【10】方将:正在。踌躇(chóu chú):从容自得。【11】四顾:向四面张望,有自得之意。此两句与《养生主》篇“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意同。【12】说(shuì):说服。【13】滥:淫,使动用法,使之淫。【14】伏戏:即伏羲氏。【15】介:障碍。【16】濡(rú):溺,湿。【17】卑细:贫贱。惫:困顿。【18】“即以”二句:出于《老子》第八十一章:“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既,尽。与,给。【19】凡:国名,其地在今河南省辉县,春秋中叶后灭亡。凡亡后,凡君寄居楚国。【20】三:多次。【21】不足以存存:不足以现实的存在为存在。
【译文】
肩吾问孙叔敖:“您三次任楚令尹而不炫耀,三次去职而面无忧色。我开始听说时怀疑您怎么会这样,现在看到您呼吸轻松,表情自在,您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孙叔敖说:“我哪里有什么过人之处呢!我认为凡事要来就无法推却,要去也无法阻止。我以为得与失都是身外之物,所以不必忧愁而已。我又哪里有什么过人之处呢!而且我也不知道这些得与失是因为令尹的职位呢,还是由于我个人的原因?如果是因为令尹的职位呢?那么与我无关;如果是因为我个人的原因呢,又与令尹的职位无关。我只顾踌躇满志,四望自得,哪有工夫在乎别人以为我是尊贵还是卑贱呢!”
孔子听了说:“古代的真人,智者无法说服他,美色不会使他淫乱,强盗不能使他屈服,帝王也难以使他亲服。死生也算得关系重大了,却不能使他有所改变,何况爵位利禄呢!像这样的人,他的精神穿越大山而无障碍,潜入深渊也不会沾湿衣裳,处于贫贱而安之若素,德充天地,哪怕全部给予别人,自己反而更加充实。”
楚王与凡国之君同坐,没过一会儿,楚王手下的人几次来说“凡国已经灭亡了”。凡国之君说:“凡国的灭亡,不足以丧失我的存在。如果凡国灭亡不足以丧失我的存在,那么楚国的存在也不足以以存在为存在。由此看来,凡国未曾灭亡而楚国也未曾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