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安世背着驩儿,蹚过小溪,钻进了对岸树林。
他一边逃一边暗暗赞叹妻子,越发觉得天上地下、从古至今,再找不到第二个女子能如郦袖这般聪慧可人。
原来,门外那些士卒被朱安世唬住,又要活捉他,便没有再硬冲进来。朱安世这才有余地仔细打量房间,他见左右各有一间侧室,便点了盏油灯,先走进右边那间。
屋内一张床,一张案,一个柜子。他走到床边,见褥子中间微微有一片凹陷,长宽差不多是驩儿的身量,续儿睡觉时压的?分别时,续儿只有两尺多高。他笑了笑,真的长大了。
一抬头,见床头木杆上挂着些玩物:小鼓、竹编螳螂、木剑、陶人、漆虎……其中一小半朱安世都熟悉无比,正是当年他买给儿子的。他心头一阵暖意,伸出手,一件件轻抚,儿子的小脸、小肩膀、小手,哭、笑、气恼……全都潮水一样涌上心头。他拿下那只漆虎,最后和儿子分别时,他答应给儿子买的就是它,却没能兑现。恐怕是郦袖为了安慰儿子,后来替他买的。
朱安世眼睛潮热,长呼一口气,转过身,看那木案。案上堆了几卷竹简,摆着笔墨砚台,还放着一块石板,一尺见方,半寸厚,面上整整齐齐写了几十个字。这定是郦袖教儿子写的。儿子刚满三岁时,郦袖就开始教儿子认字,并让朱安世买了这个习字石板。字写满后,用水洗净,擦干再写。朱安世轻手端起那石板,刚买来时,石板洁白如玉,现在已经深浸了一层墨晕,看来已经写过无数回。上面那些字,朱安世只认得几个,看那字迹齐整、笔画繁复,他忽然觉得儿子有些陌生。
他怔了半晌,轻手放下石板,又环顾一圈,转身离开。回到正屋,见驩儿坐在火盆边,睁着圆圆的黑眼望着他,他微微笑一笑,听了听外面,仍无动静,便又走进左边那间屋子,进门一看——是郦袖的寝室。
昏暗中,寝室陈设也和茂陵旧居并无二致,就连榻上的枕头被褥也和当初完全一样。
看到那两只枕头,朱安世眼睛一热,险些落泪:一只枕头白底绣着红梅,另一只绿底绣着青蝉。梅枕归郦袖,蝉枕归朱安世。郦袖说朱安世白天聒噪不停、晚间鼾声不断,常笑他是只大蝉,枕边私语时,也不叫他的名字,只唤他“大老蝉”……
朱安世不敢多想,又环视室内,窗边是妆奁台,墙角是衣箱。妆奁台上空无一物,他拉开抽屉,里面也空空如也,那只虞姬珠宝木椟郦袖一直藏在抽屉最里边,现在也已不见。他心里又一阵怅懑,重重叹了一声,转身过去打开了衣箱,里面只有几件旧衣乱堆着,显然被翻检过。
他蹲到衣箱一侧,双手抠住箱子底板两端,试着用力一扳。如他所料,衣箱底板被抽了出来,再起身看衣箱里,朱安世不由得嘿嘿笑起来:箱子底现出铺地青砖,中间靠边的一块青砖缺损了一小块,他用指头抠住那处缺口,用力一提,九块青砖一起被掀起来,底下露出一个黑洞,洞壁上挂着一副绳梯。
在茂陵安家时,为防不测,朱安世就在寝室衣箱底下挖了个地道,通到宅后的树林中。那九块青砖其实是一整块砖板,上面划了纵横三道砖缝而已,是专门请工匠烧制。没想到郦袖居然记得清清楚楚,并且在新居依法炮制。
既然有这秘道,他们母子应已逃走?但若是捕吏突如其来,毫无防备,郦袖恐怕根本来不及逃。
朱安世心里七上八下,忧烦不已,听到外面士卒声音杂沓,心想:现在不是烦的时候,先逃出去再说。
他忙回到正屋,这时天色已暗,驩儿躲在门后,从门缝里向外张望。
朱安世也过去窥探,只见外面火光闪耀,士卒们手执着火把兵刃,排成一排,在院中守卫,那个校尉立在庭中,正在听一个士卒回报:“这宅子后面是一条青石路,路边是条溪沟,本就有两人守住后门,现在又已增派了四人过去……”
朱安世听了,转身到柜中找到火石袋,拿了盏油灯,悄悄牵着驩儿走进寝室。他先把驩儿抱进衣箱,让他抓住绳梯慢慢下去,而后自己也爬了下去,伸手托住青砖板慢慢合拢,这才点亮油灯,照见洞口边垂下的一根细绳,便拽住用力向下拉。
这根细绳是从衣箱脚底引下来的。造衣箱时,底边框木中央钻一个小洞,穿一根细绳,一头拴住衣箱底板,另一头在砖缝间钻个小孔,引到洞下。合起青砖后,扯动这根细绳,便可以将衣箱底板重新拉回合拢。朱安世确信绳子拉死、箱底合拢后,便用刀齐根割断那根拉绳,以防上面有人发觉线索。
他手执油灯,猫着腰,驩儿跟在后面,两人沿着地道向前走,地道并不是直的,而是向左斜弯。走了一阵子,便到了底,尽头是一扇小木门。朱安世知道这木门其实是一个木盒,外面填着泥,种着蔓草,以作掩饰。
后门有士卒把守,朱安世不知道洞口开在哪里,但想郦袖一定想得周全,便不太担心,伸手拔起门闩,刚要推开门,心里忽然一沉:这暗门从里面闩着,郦袖母子没有从这里逃走!
一阵慌乱忧急,他忙定定神,郦袖母子就算被捕,只要还没捉到自己,官府断不会处死他们。只要人还活着,总有法子救出来。眼下一定要逃出去,留住这条命,好救他们母子。
他忙收住心,轻轻推开木门,一阵凉风吹来,外面一片漆黑,只听见水声淙淙。
他悄悄伸出头,四周探看:洞口开在一道陡壁上,离溪水一尺多高,头顶斜斜一块石板,从岸边搭到溪水中一块石坪上,看来是为方便取水洗涤而搭。
朱安世侧耳静听,顶上寂静无声,地道是斜挖的,应该离后门有一段距离,于是他小心钻出洞口,踩着溪水,扒着岸壁,向左边偷望,两三丈外的岸上,果然有几个士卒手执火把,在一扇院门外把守,那扇门应该正是郦袖宅院的后门。
朱安世回身,把驩儿小心抱了出来,放到背上,探着水,一步步慢慢向对岸渡去,尽量不发出水声。幸而溪水不深,最深处也只没腰。
他边走边不时回头望,那几个士卒一直面朝小院后门,执械戒备,始终没有扭头。
不一时,到了对岸,岸上是一片林子。
朱安世放下驩儿,牵着他蹑足上岸,快步前行,钻进林子。
才走了几步,树丛里忽然冒出一个人影!
* * * * * *
靳产离了张掖,动身又赶往朔方[1]。
他在张掖盘问了那个匈奴百骑长,得知两年前,匈奴侵犯朔方,汉军戍卒抵挡不住,弃城奔逃,当地百姓也各自躲命。匈奴杀入城中,除了老弱病残,城里不见其他人影,只有牢狱内尚有几十个囚犯,匈奴便掳走这些囚犯,姜老儿和那孩童当时正在那狱中,被一起押往漠北,随军作苦役。
靳产原本要奏请张掖郡守,发驿报给朔方,追查此事,但转念一想,自己只是边地一个小小靳产,平生难得遇到这样一桩大差事,万万不可错过。于是,他决意亲自去朔方追查。
自张掖至朔方,两千多里路,沿途尽是荒野大漠,又都地处边塞,行一整日都见不到人影。好在汉军攻破大宛之后,匈奴大受震慑,又加之老单于才死、新单于初立,向汉廷求和,遣使献礼,这一年边地还算安宁。
靳产独自一人跋涉荒漠,寂寞劳累,但只要一想到仕途晋升之望,再累也不觉得苦了。而且他因身怀执金吾密令,沿途投宿戍亭时,各处官吏无不尽心款待,单这一点,便足以慰劳旅途艰辛。
近三个月,靳产才终于到了朔方城。
进了城,靳产径直前往郡守府,郡守听了通报,立即命长史带靳产去查阅当年狱中簿录。
朔方虽然屡遭匈奴侵犯,但所幸刑狱簿册不曾毁掉。长史找出两年前的簿册,全都抱出来,让靳产查看。
靳产埋头一卷卷细细看完,却没找见姜老儿被捕记录。他心中愕然,又仔细翻看了几遍,的确没有,难道是那匈奴百骑长记错了?姜老儿不是在朔方捉到的?
他大失所望,却只能苦笑着摇摇头,勉强道过谢,黯然告辞,心里一片死灰。
* * * * * *
司马迁前往天禄阁查寻档案。
他找到河间献王刘德的案卷,抽出来,展开细读。
读到最后,却不见刘德最后一次与天子问策对答的内文。而且,记录中有些文句似乎不通,反复读了几遍,又发现有一些段落缺失,所缺者为刘德与儒生论学语录和刘德几次向宫中所献书目。
更令他吃惊的是:这些缺失之处,上下文笔迹与全文笔迹略有不同。
这档案是司马谈当年亲手记录,父亲的笔迹司马迁自然无比熟悉,而那另一种笔迹乍看十分相似,仔细辨别,便能看出是在模仿司马谈笔迹。
司马谈虽然崇尚道家,不重儒家,但身为太史,他一生求真,毫不隐晦,而且生前曾屡次赞叹过刘德的品格,定不会有意略过这些内容,即便空缺,也定然要令文义自然贯通,绝不会让文句如此阻断。
“果然……”司马迁喃喃道。来之前,他便预感不妙,现在他的猜测被印证,不觉遍体发冷。
卫真凑近那卷书简,仔细钻研了半晌,小声道:“编这竹简的皮绳是后来换的。”
司马迁也俯身细看:这简卷编成至今已有三十多年,竹简已经黄旧,穿编竹简的皮绳却要新一些。看来是有人拆开书卷,抽去其中一些竹简,删改了文句,而后另用皮绳穿编。
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删改史录?
做这等事必定隐秘,不会在天禄阁中公然行事。司马迁顿时想到石渠阁秘道,窃走古本《论语》的人,与删改这史录的恐怕是同一起人。卫真在那秘道中发现另有一条岔道,必定是通往这里。他环视四周,阁中书架林立、书柜密列,不知道秘道入口藏在何处。但无论如何,删改史录必定得先从秘道中取走原本,在别处删改后,再悄悄送回阁中。
刘德史录上究竟有什么言语?为何要删改?
司马迁沉思片刻,随即明白:刘德当年所收大多是古文儒经,而朝中得势掌权者均为今文经派。古文经一旦公之于世,今文经地位必将动摇。此事定是关涉到古本《论语》及其他古文儒经。
司马迁又查看刘德后人,刘德共有十二子,他去世后,长子刘不害继嗣河间王位,次子刘明封兹侯。
三年后,天子颁布“推恩令[2]”,命诸侯王各自分封子弟为列侯,名为“推恩”,实则是拆分藩国封地,离析诸侯势力。此令颁布不到一年,刘德长子刘不害去世,次子刘明因谋反杀人,废为庶人。其他十子一起封列侯。[3]
司马迁心中暗疑:刘不害死因、刘明谋反详情,均不见记录。两人同一年死去,难道真是巧合?
他盯着“元朔三年”四个字,低头细想,猛然记起:这一年,天子不但借“推恩令”,一举削弱诸侯势力,更升任公孙弘为御史大夫、张汤为廷尉,儒学与酷法并行,恩惠与威杀同施,天下格局由此大改。
两年后,公孙弘位至丞相,置五经博士,广招学者,今文经学从此独尊,齐派儒学一家独大……
* * * * * *
朱安世从郦袖所留秘道逃出围困。
他背着驩儿渡过溪水,刚钻进林子,林中猛地冒出一个黑影。
惊得朱安世头皮一麻,驩儿更是吓得全身如遭电击,张大了嘴,却叫不出声。
那人嘻嘻一笑说:“老朱,是我——”
朱安世听声音熟悉,是个女子,再一细看,竟是韩嬉!
“你?”朱安世更加吃惊。
“嘘——跟我来!”韩嬉低声说着,伸手牵住驩儿,转身往林中走去。
朱安世赶忙跟上去,韩嬉在前引路,一路摸黑钻出林子,外面是一片田地,月光如水,冬麦如阵,沿田埂走了一阵,眼前一片民居,灯火隐约。走近时,狗吠声此起彼伏,三人钻进小巷,左穿右拐,来到一座小小宅院前。
韩嬉掏出钥匙,开了门,让朱安世和驩儿进去,她回身扣好院门,引着两人脱鞋进了正屋,又关好屋门,点亮油灯,放到案上,朝两人抿嘴一笑,随即转身进了侧室。
朱安世和驩儿立在房中,一起微张着嘴,互望一眼,都像在做梦一般。
片刻,韩嬉抱了一摞东西出来,是一套男子衣袜,她笑吟吟递给朱安世:“去里屋把湿衣服换掉,进门左边木架子上有干净帕子。”
朱安世仍在恍惚,韩嬉唤了一声,他才回过神,看韩嬉,还是那般妩媚俏丽,眼波映着灯影,流霞一般。他嘿嘿笑了笑,忙道了声谢,接过衣服,进到里屋,一间素洁的寝室。他怔怔站着,越发觉得身在梦中,回头看左边木架上果然挂着几张新帕子,又听到外面韩嬉和驩儿说话,才又笑了笑,心里暗叹:韩嬉不是仙,就是鬼。
他脱掉湿衣,拿帕子擦干身子,换上了干净衣袜。等他走出去时,只见案上已经摆好几碟熟食,一摞饼,三双箸,一壶酒,两只酒盏。
韩嬉和驩儿坐在案边,一起抬头望他,朱安世立在门边,有些不知所措,又嘿嘿笑起来。
“哟,几个月不见,怎么变腼腆了?还不快过来坐下!”韩嬉笑起来。
朱安世嘿嘿笑着,过去坐好。
韩嬉拿起一只肉饼,递给驩儿,柔声道:“驩儿饿了吧?快吃。”
“谢谢韩婶婶。”驩儿接过饼和筷子,望着朱安世,有些为难。
朱安世这才略微清醒,忙道:“你要不饿,就先背了再吃,韩婶婶不会见怪。”
韩嬉笑道:“我怎么就忘了?你说起过这件事呢。驩儿,你喜欢怎样就怎样。”
驩儿这才放下饼,坐到一边,背对着他们,低声念诵去了。
韩嬉拿起酒壶,两只盏都斟满酒,端起来,一盏递给朱安世:“别后重逢,先饮一杯。”
朱安世忙双手接过,要开口说话,却被韩嬉打断:“先饮酒,再说话。”
两人相视一笑,一杯饮尽,韩嬉随即又斟满,连饮了三杯,韩嬉才放下杯子,用手帕轻拭朱唇,笑道:“好,现在我就来答你想问的几桩事——”
她扳着细长雪嫩的指头,一条一条数起来:“第一,我怎么会在成都?因为我知道你会来成都,所以我就追来了。
“第二,为什么我要追来?因为你欠我的还没结账。
“第三,我怎么知道你会来成都?首先,我知道你要找你的妻儿;其次,当时在赵老哥庄子上时,我们闲聊起天下各处名城风俗,说到成都,你的神色忽然有些古怪,所以我猜你妻儿定是在成都。
“第四,刚才我怎么会在林子里?我来成都已经一个月了,来了之后,我就到处打听,我在郡府里有个故人,前几天他说起一件事——郡守接到京中执金吾密信,让他到夷里桥一带去查访缉拿一个京中迁来的妇人,这个妇人的丈夫盗走了汗血马。郡守立即派人寻访,很快就找到了那妇人的宅子。我当然也就知道了。这里,我先给你报个喜信,官府去捉拿你妻子时,她早已经带着你儿子逃走了。所以,你不用担心。”
朱安世心一直悬着,听了韩嬉这句话,才长长吁了口气,心里顿时亮堂,喜不自禁,竟至手足无措。
韩嬉拿起酒壶递给他,盯着他嘲道:“听了好信,是不是想痛快喝两杯?想喝就自己斟,还要我来伺候?”
“嘿嘿,谢谢嬉娘,谢谢!谢谢!”朱安世忙接过酒壶,连斟了几杯,一气喝下,心中畅快无比。
再要斟时,一抬头,见韩嬉正似笑非笑盯着自己,忙也给韩嬉斟满酒,端起来,恭恭敬敬递过去:“恕罪恕罪!”
韩嬉接过杯子,却不饮,随手放到案上,悠悠道:“看来你真是很记挂你的妻子呢。”
朱安世又嘿嘿笑了笑,自己斟上酒,端起来敬韩嬉。
韩嬉道:“你喝你的,不必管我,我接着说我的——那郡守扑了个空,但杜周在密信中说你会来成都找妻儿,郡守便派人守在宅子内外。我每天就在那宅子对面楼上,喝酒闲坐,看你怎么落网。等了这些日子,眼睛都望出茧子来了,都没见你们来。偏巧今天傍晚,那店家上来说事,啰里啰唆,打了个大岔子,等我回头看到时,见你和驩儿正要进门。喊已经来不及,我急忙下楼,原以为你们只能束手就擒,却不见有什么动静。偷眼一看,校尉带着士卒守在院子里,我猜你定是冲到屋里,把门关了起来。他们必是要活捉你,所以没有硬冲。我又想,你为什么要冲进屋子里呢,恐怕那屋子里有秘道可以逃生。如果真有,这秘道必定是通到后门外溪水边。于是我就绕到溪对岸,左右一看,那宅子后门外面溪岸一带都没有遮拦,秘道出口只能开在旁边那条石板桥下面,才最隐秘。于是呢,我就在对岸林子里等你们——”
[1] 朔方:西汉北地边郡,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卫青率军击逐匈奴,大胜,筑朔方城,置朔方郡,辖河套西北部及后套地区,治朔方县(今内蒙古杭锦旗北)。
[2] 推恩令:各刘姓诸侯王权势日增,不断危及天子威权,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汉武帝刘彻为削弱诸侯王势力,颁布“推恩令”。《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中记载,主父偃上书:“‘愿陛下令诸侯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实分其国,不削而稍弱矣。’于是上从其计”。
[3] 参见《史记集解·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第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