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类传,记述了以酷刑厉法为统治工具,凶狠残暴的几位官吏。太史公记述酷吏,实际上寄寓了自己反对苛政虐民的思想,但其中太史公也坚持了一贯的“不虚美,不隐恶”的历史实录精神,对几位酷吏身上的一些品质也进行了赞扬,显示了客观与追求实事求是的录史态度。
郅都是杨县人,以郎官的身份侍奉孝文帝。景帝时期,郅都当了中郎将,敢于向朝廷直言进谏,常常在朝廷上使人当面折服。他曾经跟随天子到上林苑,贾姬到厕所去,野猪突然闯进去了。皇上用眼神示意郅都,郅都不肯动。皇上想亲自拿着武器去救贾姬,郅都跪在皇上面前说:“失去一个姬妾还会有个姬妾进宫,难道天下会缺少贾姬这样的人吗?纵然陛下看轻自己,可祖庙和太后怎么办呢?”皇上回转身来,野猪也离开了。太后听说了这件事,赏赐郅都百斤黄金,从此重视郅都。
济南姓瞷的宗族共有三百多家,蛮横奸猾,济南太守不能将他们制伏,于是汉景帝就任命郅都做济南太守。郅都来到济南郡所,就把一个家族中的首恶分子的全家都杀了,其余姓瞷的坏人都吓得大腿发抖。过了一年多,济南郡路不拾遗。周围十多个郡的郡守畏惧郅都就像畏惧上级官府一样。
郅都为人勇敢,有力气,公正廉洁,不私自拆开私人求情的信。若有人送礼,他不接受,私人的请托他不听。他常告诫自己说:“已经背离父母而来这里当官,我就应当在官位上奉公尽职,保持节操而死,终究不能顾念妻子儿女。”
◆ 清·佚名·汉景帝像
郅都调升中尉之官,丞相周亚夫官高而又傲慢,而郅都见到他只是作揖,并不跪拜。这时,民风淳朴,百姓都怕犯罪,都守法自重,郅都却先施行严酷的刑法,以致执法不畏避权贵和皇亲,连列侯和皇族的人见到他都不敢正眼看他,称呼他为“苍鹰”。
临江王被召到中尉府受审,他想要书写工具给皇上写信,表示谢罪,郅都却告诉官吏不给他书写工具。魏其侯派人暗中给临江王送去书写工具。临江王给皇上写了谢罪的信,于是就自杀了。窦太后听到这个消息,大怒,用严罚加害郅都,郅都被免官归家。汉景帝就派使者拿着符节任命郅都为雁门太守,并让他上路,直接去雁门上任,根据实际情况独立处理政事。匈奴人一向听说郅都有节操,现在他来守卫边境,所以匈奴人便领兵离开汉朝边境,直到郅都死去,一直没敢靠近雁门。匈奴甚至做了像郅都模样的木偶人,让骑兵们奔跑射击,但竟然没有人能射中,可见他们害怕郅都到了如此的程度。匈奴人以郅都为祸患。窦太后最后竟以汉朝法律加害郅都,景帝说:“郅都是忠臣。”于是想释放他。窦太后说:“难道临江王就不是忠臣吗?”于是就把郅都杀了。
张汤,杜县人。他父亲曾做长安县丞。张汤小的时候,有一次父亲出门去,就让他在家看门。父亲回家后发现老鼠偷了肉,就对张汤发怒,用鞭子打了他。张汤挖开鼠洞,找到偷肉的老鼠和没吃完的肉,就历数老鼠的罪行,加以拷打审问,记录审问过程,把判决的罪状报告上级,并且把老鼠和剩肉取来,当堂最后定案,把老鼠分尸处死。他父亲看到这种情景,又看到他的判决词就像老练的法官所写,十分震惊,于是就让他学习断案的文书。父亲死后,张汤就当了长安县的官员,做了很长的时间。
武安侯田蚡做丞相,征召张汤做内史,经常向天子推荐他,于是张汤被任命为御史,处理案件。他主持处理陈皇后巫蛊案件时,深入追究同党。于是汉武帝认为他办事很有能力,提拔他当了太中大夫。他与赵禹一起制定各种法律条文,苛刻严峻地约束在职的官吏。不久,赵禹被提升为中尉又改任少府,而张汤当了廷尉,两人友好交往。张汤为人多诈,善施智谋控制别人。他当小官,就喜欢以权自谋私利,曾与长安富商田甲、鱼翁叔这类人勾结。待到了九卿之位时,便结交天下名士大夫,自己内心虽然同他们不合,但表面却装出仰慕他们的样子。
这时,汉武帝倾心于儒家学说,张汤判决大案时就想附会儒家观点,因此就请博士弟子们研究《尚书》《春秋》,担任廷尉史,让他们评判法律的可疑之处。每当他上报判决的疑难大案时,都预先将事情原委分析给皇上听,皇上认为对的,就记录下来让廷慰作为判案的法规,颂扬皇上的圣明。如果奏事遭到谴责,张汤就认错谢罪,顺着皇上的心意,一定要举出正、左右监和贤能的属吏,说:“他们本来向我提议过,就像皇上责备我的那样,我没采纳,真是愚蠢啊。”因此,他的罪常被皇上宽恕不究。他所处理的案件,如果是皇上想要加罪的,他就交给执法严酷的监史去办;如果是皇上想宽恕的,他就交给执法轻而公平的监史去办理。他所处理的如果是豪强,则一定要玩弄法律条文,巧妙地进行诬陷;如果是平民百姓和瘦弱的人,则常常口头上向皇上陈述,虽然按法律条文应当判刑,但请皇上明察秋毫。于是皇上往往就宽释了张汤所说的人。
张汤虽做了大官,但很注重自身的修养,与宾客交往甚密,对于老朋友当官的子弟以及贫穷的兄弟们,照顾得都很好。他拜问三公,不避寒暑。所以张汤虽然执法严酷,内心嫉妒,处事不是绝对的公平,却得到好名声。后来张汤更加受到尊崇和信任,升为御史大夫。
河东人李文曾经同张汤有嫌隙,以后他当了御史中丞,心中怨恨张汤,屡次从宫中文书里寻找可以用来中伤张汤的材料,不留余地。张汤有个厚爱的下属叫鲁谒居,知道张汤对这件事心有不满,就让人以流言向皇上密告李文的坏事,而这事正好交给张汤处理,张汤就判决李文死罪,把他杀了,他也知道这事是鲁谒居干的。皇上问道:“匿名上告李文的事是怎样发生的?”张汤假装惊讶地说:“这大概是李文的老朋友怨恨他。”后来,鲁谒居病倒在同乡主人的家中,张汤亲自去探望他的病情,替鲁谒居按摩脚。赵国人以冶炼铸造为业,赵王刘彭祖屡次同朝廷派来主管铸铁的官员打官司,张汤常常打击赵王。赵王就不断查寻张汤的隐私之事。鲁谒居曾经检举过赵王,赵王怨恨他,于是就上告他们两个人说:“张汤是大臣,其属官鲁谒居有病,张汤竟然给他按摩脚,我怀疑两人必定一起做了大的坏事。”这事交给廷尉处理,鲁谒居病死了,事情牵连到他的弟弟,就把他弟弟拘禁在导官署。张汤也到导官署审理别的囚犯,看到鲁谒居的弟弟后就想暗中帮助他,所以假装不察看他。鲁谒居的弟弟不知道这种情况,心里怨恨张汤,因此就让人上告张汤和鲁谒居搞阴谋,共同匿名告发了李文。这事交给减宣处理。减宣曾与张汤有嫌隙,待他接受了这案子,把案情查得水落石出后,没有上报。正巧有人偷挖了孝文帝陵园里的殉葬钱,丞相庄青翟上朝,同张汤约定一同去谢罪,到了皇上面前,张汤心想只有丞相必须按四季巡视陵园,丞相应当谢罪,与我张汤没关系,于是不肯谢罪。丞相谢罪后,皇上派御史查办此事。张汤想按法律条文判丞相明知故纵的罪过,丞相忧心忡忡。丞相手下的三个长史都忌恨张汤,想联合起来陷害他。
◆ 西汉·阳信家炉
炉身圆形,口略侈,浅腹,炉壁有长方形镂孔,两侧置钮与提链相连。下设三蹄形高足。外壁有铭文二行九字:“阳信家铜炉,容斗五升。”阳信为汉武帝娣阳信长公主。
最初,长史朱买臣是会稽人,攻读《春秋》。庄助让人向皇帝推荐朱买臣,朱买臣因为熟悉《楚辞》的缘故,同庄助都得到皇上的宠信,从侍中升为太中大夫。这时的张汤只是个小官,在朱买臣等面前下跪听候差遣。不久,张汤当了廷尉,办理淮南王案件,排挤庄助。朱买臣心里很怨恨张汤。等到张汤当了御史大夫,朱买臣从会稽太守的职位上调任主爵都尉,位列九卿。几年后,朱买臣因犯法罢官,代理长史,去拜见张汤,张汤坐在日常所坐的椅子上接见朱买臣,他的丞史一类的属官也不以礼对待朱买臣。朱买臣是楚地士人,深深怨恨张汤,常想找个机会把他整死。王朝是齐地人,凭着儒家学说当了右内史。边通,学习纵横家的思想学说,是个性格刚强暴虐的强悍之人,当官两次做济南王的丞相。从前,他们都比张汤的官大,不久都丢了官,代理长史,对张汤行屈体跪拜的礼仪。张汤屡次兼任丞相的职务,知道这三个长史原来地位很高,就常常欺压他们。因此,三位长史合谋对庄青翟说:“开始张汤同你约定一起向皇上谢罪,紧接着就把你出卖了;现在又用宗庙之事控告你,这是想代替你的职位。我们知道张汤的不法隐私。”于是就派属吏逮捕并审理张汤的同案犯田信等人,说张汤将要向皇上奏请政事,田信则预先就知道,然后囤积物资,发财致富,同张汤分赃,还有其他坏事。有关此事的供词被皇上听到了,皇上对张汤说:“我要做的事,商人就预先知道,于是加紧囤积那些货物,这好像有人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们一样。”张汤不谢罪,却又假装惊讶地说:“应该说一定有人这样做了。”这时减宣也上书报告张汤和鲁谒居犯法的事。天子果然以为张汤心怀狡诈,当面欺骗君主,派八批使者按记录在案的罪证审问张汤。张汤不承认这些罪过,不服。于是皇上派赵禹审问张汤。赵禹来了以后,责备张汤说:“皇上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事呢?你办案时,被夷灭家族的有多少人呢?如今人家告你的罪状都有证据,天子难以处理你的案子,想让你自己自杀,何必还要对证答辩呢?”张汤就写信谢罪说:“张汤没有一点功劳,起初只当文书小吏,陛下宠信我,让我位列三公之位,无法推卸罪责,然而阴谋陷害张汤的罪人是三位长史。”于是张汤就自杀了。
张汤死时,家产总值不超过五百金,都是所得的俸禄和皇上的赏赐,没有其他的产业。张汤的兄弟和儿子们仍想厚葬张汤,他母亲说:“张汤是天子的大臣,遭受恶言诬告而死,何必厚葬呢?”于是就用牛车拉着棺材,没有外椁。天子听说后,说:“不是这样的母亲,生不出这样的儿子。”就深究此案,把三个长史全都杀了。丞相庄青翟也自杀了。田信被释放出去。皇上怜惜张汤,逐渐提拔他的儿子张安世。
◆ 明·蒋嵩·朱买臣打柴读书图
王温舒是阳陵人,他年轻时常做盗墓等坏事。不久,他当了县里的亭长,多次被免职。后来当了小官,因善于处理案件升为廷史。后来侍奉张汤,升为御史。他督捕盗贼,杀伤很多人,逐渐升为广平都尉。他选择郡中十多个豪放勇敢的人当属官,做得力助手,掌握他们每个人的隐秘的重大罪行,从而放手让他们去督捕盗贼。如果谁捕获盗贼使王温舒很满意,此人虽然有百种罪恶也不加惩治;若是有所回避,就依据他过去所犯的罪行杀死他,甚至将其家族灭掉。因此,齐地和赵地乡间的盗贼不敢接近广平郡,广平郡有了路不拾遗的好名声。皇上听说后,升任王温舒为河内太守。
王温舒以前居住在广平时,对河内的豪强奸猾人家很熟悉,他前往广平后九月份就上任了。他下令郡府准备五十匹私马,从河内到长安设置了驿站,部署手下的官吏就像在广平时所用的办法一样,逮捕郡中豪强奸猾之人,从而引出相连坐犯罪的有一千余家。他上书请示皇上,罪大者灭族,罪小者处死,家中财产完全没收,偿还从前所得的赃物。奏书送走不过两三日,就得到皇上的可以执行的答复。处决犯人,以至于鲜血流了十余里。河内人都奇怪王温舒的奏书,都认为太神速。十二月结束了,郡里没有人敢说话,也没有人敢在夜晚行走,郊野没有因盗贼引起狗叫的现象。少数没抓到的罪犯逃到附近的郡国去了,待到把他们追捕抓回来,春天来了,王温舒跺脚叹息道:“唉!如果冬季再延长一个月,我的事情就办完了。”天子听了,认为他有才能,升为中尉。他治理政事还是仿效河内的办法,调来那些著名的奸猾官吏同他一起做事,河内的有杨皆与麻戊,关中的有杨赣和成信等。
王温舒为人很不斯文,在朝廷办事常常表现得很糊涂,不辨是非,到他当中尉以后,则心智开明。他督捕盗贼,因为原来熟悉关中习俗,了解当地豪强和凶恶的官吏,所以豪强和凶恶官吏都愿意为他出力及出谋划策。王温舒为人爱谄媚,善于巴结有权势的人,如果是没有权势的人,他对待他们就像对待奴仆一样。有权势的人家,虽然奸邪之事堆积如山,他也不去触犯。无权势的,即使高贵的皇亲,他也一定会去欺侮。他玩弄法令条文,巧言诋毁奸猾的平民来威胁大的豪强。他当中尉时就这样处理政事,对于奸猾之民,一定要深究其罪,大多数都被打得皮开肉绽,烂死狱中,凡是判决有罪的,没有一个人能走出狱中。他的得力部下都像戴着帽子的猛虎一样。于是在中尉管辖范围的中等以下的奸猾之人,都隐伏不敢出来,有权势的都替他宣扬名声,称赞他的政绩。他治理了几年,手下属官多因此而富有。
王温舒攻打东越回来后,议事不合天子的旨意,犯了小法被判罪免官。这时,天子正想修建通天台而没有人力,王温舒请求考核中尉部下逃避兵役的人,查出几万人可去参加修建。皇上很高兴,任命他为少府,又改任右内吏,处理政事同从前一样,奸邪之事稍被禁止。后来他犯法丢掉官职,不久又被任命为右辅,代理中尉的职务,处理政事一如往昔。
一年多以后,恰逢征讨大宛的军队出发,朝廷下令征召豪强官吏,王温舒把他的属官华成藏起来。有人告发王温舒接受皇帝侍从骑兵的贿赂和其他的坏事,罪行之重应当灭族,于是他就自杀了。这时,他的两个弟弟以及两个姻亲之家,各自都犯了其他的罪行而被灭族。光禄大夫徐自为说:“可悲啊,古代有灭三族的事,而王温舒犯罪的情况竟然相当于同时夷灭五族!”
王温舒死后,他的家产累积有一千金。
◆ 西汉·桶形盖杯
论 赞
太史公说:从郅都到杜周十个人,都以严酷残暴而闻名。但郅都刚烈正直,辩说是非,对国家有益的事据理力争。张汤懂得观察君王的脸色而投其所好,皇上与他上下一致,国家因他而得到好处。张汤死后,法网严密,办案多诋毁严厉,政事逐渐荒废败坏。九卿之官碌碌无为,只求保护官职,防止有过错发生还来不及,哪有时间研究法律以外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