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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中国社会文化转型综论(1 / 1)


历史是条长河,永远向前流动。在历史的潮流里,转型期是个瓶颈,是个三峡。近一个半世纪中国变乱的性质,就是两千年一遇的“社会文化大转型”现象,其间死人如麻,痛苦至极。不过,不论时间长短,“历史三峡”终必有通过之一日。从此扬帆直下,随大江东去,进入海阔天空的太平之洋……

在谈“帝国与民国之蜕变”的拙著里,笔者曾不揣浅薄、斗胆地说过,从社会经济史的角度来看,我们鸦片战争以前的中国史,几乎是千年未变;而鸦片战后,则几乎十年一变。何以在社会经济方面,我们的传统历史是“静如处子”,现代又“动如脱兔”呢?恕我要言不烦,这个两千年未有之变局,实是西方东来的“帝国主义”推动的结果。

“帝国主义”(imperialism)又是个什么东西呢?这一问题对我们这一辈20世纪上半纪出生的华裔男女,还需要解释吗?那一部血淋淋的“帝国主义侵华史”,便是我们一辈子实际生活经验的主要部分。不提也罢,提起来,我们会血脉贲张、咬牙切齿。

以上这份民族感受,是任何人所不能否认的。这是我们亲身体验出来的,有什么好否定的呢?因此我国一般史家和国共两党的官方,都会肯定“帝国主义”是近代中国的万恶之源。马列派的史学家,更会把它概念化一番说:帝国主义何以是万恶之源呢?因为它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万恶之源的上面,还有一个总源“资本主义”。

可是这些说法,却不为很多西方汉学权威所接受。他们之间有许多极有火候的历史家,甚至是最有权威的泰山北斗,如当今剑桥学派的开山宗师费正清教授等,他们却认为“西方帝国主义”在中国基本上是不存在的。它只是由于革命党人(包括国共两党)不断的宣传,而嵌于我民族心理上的一种幻觉。——虽然他们也并不否认日本人对中国的侵略却是一宗不折不扣的“帝国主义”。

日本人呢?在他们战败之初,倒颇有些忏悔心态。可是近年来,他们就逐渐地把他们在中国大陆赤裸裸的奸掳焚杀说成“进出中国”了。只是日本这批“进出论者”引经据典的功力,无法与西方的“幻觉论者”相提并论罢了。

朋友,时间是可怕的。以感情写历史,也是靠不住的。君不见20世纪后半纪(尤其是近30年)才出生的中青年华裔男女,他们对“南京大屠杀”、对“佳木斯细菌试验所”等的情感反应,就不会像他们父执辈那样椎心泣血了。君不见,抗战期间站在不同阵地的一些华裔同胞,他们对日本战犯不也有颇为不同的量刑心理……再过些年,纵是华裔大学生恐怕也要靠历史百科全书,才能粗知“帝国主义”的定义了。

写历史的目的是保存某一段历史的真相,传之后世,警惕将来。历史家应该实事求是、心平气和。他不应为某一时代的喜怒哀乐所局限而笔端常带感情。所以像“帝国主义”这样的议论未定之辞(debatable subject),就应该言简义赅地去搜搜它的根,再做论断。

若谈“帝国主义”的根源,我们就不能不上溯到历史上的“扩张主义”(expansionism)。扩张主义是个洋名词。我们文化中的同义字大致是“强凌弱、众暴寡”。它是“人性”(human nature)中绝对存在的一面,也是最丑恶的一面。它也是“社会达尔文主义”(Social Darwinism)所揭露的“人类社会行为”(human social behavior),甚至“动物社会行为”(animal social behavior)中经科学家证实的“客观实在”。

在人类历史上,“扩张主义”之动机是多方面的。它包括疆土、经济、政治、宗教、文化、虚荣、色欲、嫉妒乃至日常的衣食住行、七情六欲。其中任何一面、多面或全面,都可引起群居人类向外扩张的社会行为。

所以现代西方的“帝国主义”,盖亦起源于近代欧洲的“扩张主义”。这一点,任何国家、任何派别的历史学者,大致都可完全同意。

欧洲民族何以于近代忽然大肆“扩张”起来呢?而近代欧洲扩张主义又是个什么性质呢?为着一般中文读者的方便起见,我们最好还是把中西史籍对比着看,将这桩史实简单地从头叙述一遍,再及其他。

中西“封建制”(feudalism)之崩溃,时间上虽相去1700余年,在性质与形式上则颇为相似。中国在封建末季的“战国时代”,王纲解纽、五霸争雄,结果导致百家争鸣、诸子蜂起,终于孕育出一个学术思想、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社会生活等彻头彻尾的“解放运动”——它也是我东方文明最光辉灿烂的一段史实。可惜这个光辉灿烂的运动,最后竟以最惨痛的“焚书坑儒”的方式结束了。自此以后,我民族的智慧,就被帝王将相和儒教圣贤牵着鼻子,一牵两千年。所以汤恩比大师说,中国文明自此便一蹶不振了。

且看西方呢?古希腊、古罗马的文明原也是辉煌灿烂的。不幸它们于四至五世纪之间,为“民族大迁徙”所腰击,竟被诸蛮族入侵(亦如我国史上的“五胡乱华”),弄得四分五裂。可是这些西方蛮族,一面虽毁坏了罗马文明,另一面却又自身“罗马化”——其情亦如我国的五胡汉化。值此扰攘期间,那原为罗马时代“旁门左道”的基督教会乃乘虚而入。其情况亦如佛教大盛于我国南北朝之间也。经过数百年之混乱,整个欧洲终于被基督教所征服而形成一个庞大的“基督世界”(Christendom)。(在东方,佛教便没有这个福气了。)

在这个基督世界里,那些流窜的蛮族(今日欧洲白人的祖先)逐渐定居。其罗马化、基督化了的酋长们,也就逐渐地落实他们部落的统治而变为(与我国春秋战国时代类似的)封建诸侯了。他们各自霸占土地、豢养农奴、组织庄园,不断地增进生产以自肥。而与他们平行发展的“基督教会”除霸占土地之外,还兴办教育、建筑教堂、规范文化、包办上帝以自尊。这样便形成了他们“政”(state)、“教”(church)两头大的“中世纪文明”(medieval civilization)了。

因此,就中世纪文明的本质而言,无封建诸侯与封建生产制,则蛮族社会便无法安定,原始农业便无法增产。无教会与上帝,则诸蛮族各“拜”其“拜”,小拜拜拜大拜拜,亦不成其为宗教,不成其为文化。所以,封建诸侯与教会司铎在中世纪亦各有其文化任务与历史功勋。双方配合适度,亦可使庶民乐岁终身饱,凶年得免于死亡。安居乐业、弦歌处处,煦煦然,固亦有三代之遗风焉。已故吾师中古史权威之艾文斯(Austin P.Evans)教授,总以中古社会生活为人类社会生活之理想境界,良非虚奖。君不见马丁·路德乎?路氏对教会腐败,虽恨不得与之偕亡,而对封建诸侯则颇能曲谅,亦自有其卓见也。

但是历史毕竟是随时间移动的。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封建制、庄园制、基尔特制,虽俱有其历史任务,然任务完成、时移势异,时势变而制度不变,它们就成为进化的绊脚石,历史的反革命了。

中世纪封建文明,以善自培植而达于饱和状态,一个“解放运动”(如中国古代之“百家争鸣、诸子蜂起”)就应运而生了。可是中西封建社会之崩溃却同源而殊途。我国的“诸子蜂起”,终以诸子同坑而结束。欧洲则因为出不了一个秦始皇,收束不了这个“处士横议”的局面,因此现代欧洲为反抗“政”“教”两大桎梏的“解放运动”就像一窠蜂子,向四处爆炸了。其出现方式如“宗教改革”“商业革命”“方言文学”、违反教义的科技探讨、规复原本为基督徒所不悦的“罗马法”之研究与施行等等,总之一个广义的“文艺复兴运动”,乃如野火之燎原,一发而不可收。欧洲的天地太小了,它们火花四射,很快地就烧遍五大洲。它们结束了欧洲的“大黑暗时代”,便把人类的文明自“中古”推入“现代”。因此一部300年的“现代世界通史”,就变成一部“欧洲的扩张主义”的历史了。

所以现代欧洲的向外扩张有善恶的两面性。其“善”的一面,则涵盖由西欧开始的“现代文明”各方面(various aspects)的向外传播。其形而上各方面或可概括之为“德先生”(民主和相关的观念),其形而下者便是“赛先生”(科学)了。

而“扩张主义”的“恶”的一面,则是欧西白种民族国家利用其先进科技成果,向落后地区奸掳焚杀,做赤裸裸的掠夺、侵略和侮辱。

因此,这一现代的欧西扩张主义,其“善”的一面的传播,虽非其原来的“动机”,然其“结果”则不无可取。举个有关我们日常生活的小例子“刷牙”,无“西风东渐”,让我们“洋化”一番,我们早起不刷牙,岂不难过乎哉?这一点我们就要拜侵略者之赐了。

可是这一类“原本无心”的“牙刷主义”的传播,终抵不掉他们那“存心作恶”的炮打火烧、走私贩毒、“华人与狗”等罪恶行为。这“恶”的一面,就是不折不扣的“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ialism)了。

所以,我们如果要讨论那些来自西方,本质上大同小异的什么“扩张主义”“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那我们就得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它们。我们如只为感情所驱使,而把“帝国主义”看成近代中国的“万恶之源”,这多少也有乖史实。因为它在枪杆、鸦片之外也还有些好东西。君不见,我们今天搞得轰轰烈烈的什么民主、人权、妇女解放等,不都是与“帝国主义”同船光临的吗?否则我们还不是在搞那个倒楣的“三从四德”?!

可是,我们如果只看见人权、民主、科学、技术,而忘记了那杀人放火、贩毒走私,血淋淋的“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的本质,而胡吹或变相地胡吹,说什么“白种人的负担”(white man''s burden);把贩毒走私,说成只是提供一般商品;杀人放火,是为帮助落后地区开化,不得已而为之;武装侵略,是帮助愚昧帝国加入“世界社团”(world unity),纳入“条约体制”(treaty system),那岂不变成“魔鬼的辩护士”、杀人犯和毒枭的律师了?!因此我们读历史、写历史,都应观其多面。窥豹之一斑、摸象之一块,便说教终生,强人从己,那就无啥学术之可言了。

再者,“帝国主义”也不是任何一个单纯的国家或民族所可包办的。它种类繁多,因国而异。葡、西、荷、英、法、俄、德、义、日等国扩张的方式,有其相同之处,也有其相异之处。

纵是同一个国家,向同一地区侵略,其发展也不是平面的——它是因时而异,各有其纵深蜕变的程序的。此一时可作其大恶,彼一时为其本身利害之需要,或亦有若干善果,凡此都不可一概而论,或以偏概全也。

现代西方帝国主义之通性为何呢?简单地说来,则是:滥用暴力,追求暴利,不择手段,绝情寡义。这条通例可以说是自1493年西、葡两国经教皇敕令(Papal Edict)中分地球开始,到1945年二次大战后日本投降为止,通用于450余年之间所有的帝国主义而不会有太大的偏差。

在15、16世纪之间,西葡两国开始向海外扩张时,就是滥用暴力、追求暴利的。当时的受害者便是中南美洲的印第安人和非洲沿海的黑人。西班牙人为掠夺土人,寻找金银,曾有“吃人肉”的可怕记录,葡萄牙人在非洲沿海,绑架土生黑人,贩卖为奴。其行为又岂止“绝情寡义”而已哉?迨达·伽马(Vasco da Gama)于1497年绕过好望角,直航印度两年后归来,获暴利60倍,真是羡煞西欧朝野。

西、葡两国是西欧扩张主义的始作俑者。但是地球毕竟太大,两邦实在太小。两国向相反方向发展,主宰了三大洋(大西洋、印度洋、太平洋),终于1521年由麦哲伦之绕地球航行而会师于东南亚时,已负荷太重。其后当地土著及东南亚华侨,虽受祸弥深——1602年西班牙人曾于菲律宾之大仑山(San Pablo del Monte)一举屠杀华侨两万四千余人;1639年于加拉巴(Camba)再杀我华裔两万有奇——然其对中国大陆本土则始终未敢过分觊觎。葡萄牙人虽于1557年(明嘉靖三十六年),潜入澳门建小货栈,并于台澎外海瞻望宝岛而惊其“福尔摩沙”(formosa,葡语“秀美”也)。然限于国力,亦无法强占。

迨荷兰人于1602年(明万历三十年)组织荷兰“东印度公司”(Dutch East India pany)向“东印度群岛”(今之印尼)发展时,曾一度乘机占领台湾之一角,然终于1662年(清康熙元年)为郑成功所逐。

所以上述三个海权小邦,虽曾于16至18世纪之间,把整个东南亚(亦多为中国之旧藩属)弄得天翻地覆、海啸山崩,但是他们却始终未敢侵掠中国大陆,因此我大陆上明清两朝自郑和七航(1405—1433)收帆之后,便龟缩神州,睡其呼呼之大觉。对大门之外的西洋海盗,毫无所知,亦未加闻问。如对西班牙所操纵,以华裔海员为基础,独占亚美两洲的太平洋直达航运250年之“马尼拉邮船”(Mani Galleon,1565—1815),我国官书竟无片纸记录,酣睡之沉,亦可惊矣!

我国明清两代朝野,黄粱一梦400年(1433—1839),迨鸦片成患,西来毒贩欺人,一觉醒来,已景物全非矣!

若论欧西各国东向扩张之先后,英国实在出道甚晚。但是英国却是世界近代史上最全面、最耐久,最能因时制宜、随机应变、不拘一格、花样繁多而后来居上的帝国主义。事实上,一部晚清中国外交史,便是一部“中英外交史”。俄、法、日附庸而已,美国则英之尾闾也。

英人做有计划之东侵盖始于1600年英国东印度公司(East India pany, Engnd)之创立。该公司为一私营之商业组织。然盎格鲁-撒克逊民族所特有的和衷合作、窝里不反的民族精神,竟能使该公司拥有政治权力与英国之国家武力相配合,全面向外扩张。其第一目标盖为印度之“蒙古王朝”(Mogul Empire,或译蒙兀儿王朝、莫卧儿王朝)也。蒙古王朝斯时已弱点毕露,治下诸侯林立,内讧不已,乃予英国之东印度公司以可乘之机。其时入侵印度除已式微之葡萄牙人之外,原有英法二强。然两雄相争,法人终非敌手。笔者今犹忆及数十年前在大陆上初中时,老师教世界历史课,曾大谈“英国小将克乃武(Robert Clive)大败法国老帅杜普雷(Dupleix)”之历史故事,有声有色,至今不忘。杜普雷于1757年被克乃武逐出印度。印度乃为英国所独吞,一吞200年,至二次大战后始恢复独立。

英人东侵之第二主要目标厥为中国。然其时正值我国乾隆盛世。中央权力方浓,沿海诸省亦无懈可击。中英交往乃限于国际之贸易。唯英国此时尚处于工业革命前期,钟表、呢绒等少数制造品之外,无太多商品足资供应,而我国之丝、茶、瓷器则可无限外销。因此中英贸易初期,英方“逆差”殊甚,全凭金银硬币以为挹注。

不幸我国之“顺差”贸易,不数稔便迅速逆转。至1773年(乾隆三十八年),东印度公司取得鸦片专卖权(monopoly)之后,我国顺差瞬即变为逆差,以致一泻如注,不可收拾。

鸦片原产于南洋、印度、波斯、土耳其等地,而以印度为最佳最夥。明季列为藩属“贡品”。盖鸦片原为极有效之药物也。清初南方沿海始见“竹管啖烟”之陋习,盖亦传自海外,鸦片遂成为毒品矣。

顺康之间(1644—1722)满族入主未久,朝气蓬勃;而中土于大乱之后,人口大减,物阜民殷。政府亦能下级服从上级,全国服从北京,朝廷政令颇能一竿到底。烟毒初现,政府即申严禁之令,故亦不足为大患。不期嘉道之际(1796—1850),清朝之盛世已邈,衰竭之周期将届。朝政不纲,地方官吏之贪污腐化尤不可遏,鸦片禁令乃渐成具文。

其尤不可抗拒者,则为大英帝国挟其吞噬印度之余威,官商一体,扬帆东来,载其印度之高级鸦片,在我沿海做武装走私。其囤集走私鸦片之趸船,有时竟泊于广州城郊之黄埔!“滥用暴力,追求暴利”莫此为甚。年前笔者游黄埔,导游者告诉我:“此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黄埔军官学校’之故址也。”我也告诉他:“比军校更早一百年,此亦英国人走私贩毒,鸦片堆栈之故址也。”导游愕然。

近年来曾有中西历史学家,坚持“鸦片战争非为鸦片而战”之学说。他们认为“鸦片”只是一种商品,由英商运抵南中国外海伶仃洋中之小岛。其销行中国内地则全由中国本身极有效率之走私商人接运之,非英人之责任也。此一学说,真是历史学界的奇谈怪论。

笔者定居纽约市40余年,对本市贩毒掌故可说了如指掌。所知个体毒贩,大至亿万富翁之毒枭,小至当街兜售“白面”之八九岁儿童,可说“阅人多矣”。以美国今日缉毒机关之有效,科学方法之新颖——偶读其官方缉毒报告,直如科幻,然终不能禁。驯至每况愈下,全世界之最大都市,今竟为毒犯所征服。目前联邦政府于国内束手无策之情况下,只有乞助于友邦,冀图直捣“金三角”之老巢,亦未见有若何效果。噫嘻呼,缉毒之难,岂踞坐皮椅,于象牙之塔内放言高论的教授先生,所能知其万一?!

区区读史之余,每做遐想:设有超级帝国主义,以激光炮、原子弹诸武器为后盾,强运千吨今日最精纯之“中国白粉”(a White),泊舟于纽约港内之“艾丽丝小岛”(Ellis Isnd)以供应市内之大小毒贩,则伟大之纽约市将成何世界?美国又成何国家?华府白宫对此超级毒枭之反应又何如哉?此不正是当年道光爷陛下的中国吗?!

明乎此,吾人当知19世纪之英国便是人类历史上,若是之空前绝后的最大毒枭也!明乎此,则鸦片商品论者,也就很难自圆其说了。

有的学者可能还要辩论说:鸦片之为害一事也。鸦片之沦为中英战争之导火线,则又另一事也。以逊清政府当年之颟顸愚昧(ignorance)、闭关自守(seclusion)、反商(anti-ercialism)、排外(anti-fnism),纵无鸦片,则其他任何一“片”——麦片、米片、溺片(尿片)——亦均可为“麦片战争”……“溺片战争”之导火线,岂独鸦片已也?中英之战势在必发,非鸦片之过也。

此言实昧于历史事实之又一胡说。

有关“鸦片战争”(1839—1842)之中西史籍无虑数百种。今日史家对战争之经过,盖均已耳熟能详,不须争辩。拙作限于篇幅,亦无法重叙史实。然该次战争之基本性质,有待研讨之处则正多也。

须知“鸦片”为当年中英战争中,英方无可代替之“商品”也——其获利之丰(读者试看今日之毒贩便知),天下无双;其有助于当年英国国库之收入(national revenue),亦不可或缺;其有助于英伦之繁荣、“国民所得”之增长,与夫绅士淑女生活水准之提高,也出乎想象——试看伦敦、香港等地19世纪所建,今日仍巍然兀立之高楼大厦,有几座与鸦片无关?(君知否?这类建筑,纽约与波斯顿,间亦有之。英人垄断了印度高等鸦片;波斯、土耳其产之次等货,美商营之也。)

总之,“鸦片贸易”(opium trade)为当年英伦朝野,国脉民命,生计攸关,不可或缺之国际贸易。女皇与国会,均不惜为之一战。可是英国国会档案不昭示乎,英国议员之反对战争者,岂非所在多有?此则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小史之见也。英国与美国一样,毕竟是个有言论自由的民主国家嘛!珍珠港事件之后,美国国会之内还不是有人反对对日宣战!

所以我们敢断言:“鸦片战争中英双方皆为鸦片而战也。”否则它就不叫“鸦片战争”了。1776年开始的“美国独立战争”,是由中国的乌龙茶叶引起的。该战争非为茶叶而战,因此它就不叫“茶叶战争”了。

然则19世纪中叶中英之战是否像一些中外史家所述,不论“鸦片”“溺片”都“非战不可”呢?

答曰:唯唯否否。何也?曰:若无林文忠公“入即正法,船货归官”的铁腕政策,则“鸦片战争”便不会爆发!盖清廷至此,禁烟已百余年。然鸦片之祸,愈禁愈炽;鸦片贸易愈禁愈大。“鸦片战争”原为鸦片而战嘛!如鸦片之禁令始终只是一纸具文,则英国又何必发动什么鸦片战争呢?无奈鸦片之祸,至道光中叶已至不可收拾之程度。世界上任何有自主权的国家,为着一己生存,都非禁不可。

吾人今日如试一重读1838年(清道光十八年)鸿胪寺卿黄爵滋奏《请严塞漏卮以培国本》一折的原文,则知正当进出口商人经营所获,“较之鸦片之利,不敌数十分之一。故夷人之着意,不在彼而在此”。又说到罚轻瘾重,吸毒者“刻不可缓……查旧例:吸食鸦片者,罪仅枷杖。其不指出兴贩者,罪杖一百,徒三年。然皆系活罪。断瘾之苦,甚于枷杖与徒。故甘犯明刑,不肯断绝。若罪以死论,是临刑之惨急,更苦于断瘾之苟延。臣知其情愿绝瘾而死于家,必不愿受刑而死于市……”(见黄著《黄少司寇奏疏》)。这种叙述之真切,以今日纽约毒祸与之相印证,都是符契相合的。至于那禁烟名句说,烟如不禁,则将来“不唯无可筹之饷,亦且无可用之兵”。中国如衰败到那步田地,则“鸦片战争”就没有“非打不可”之必要了。这一个境界却正是英国这个大毒枭,在鸦片战前所企盼的中国啊!出乎他们意料的则是道光皇帝竟然派出一个有为有守、敢作敢为的林则徐。林某既然真的要禁起烟来,真的means business,则这场战争才真的就“非打不可”了。一战四年,中国大败亏输,落得个“五口通商”“割让香港”的结果,在本篇正文中,就不必细述了。

“鸦片战争”之战与不战之权,操之于大英帝国的首相与国会。林钦差被动应变而已。他如要认真地禁烟,不管贵钦差是林则徐、张则徐,都要挨打了。是耶?非耶?

英国在清末和中国一共打了三仗——一次是“全仗”(“鸦片战争”,1839—1842),两次是和其他列强合伙来打的“半仗”(“第二次鸦片战争”,亦名“英法联军”之役,1856—1860;“八国联军”侵华,1900—1901,史家也称之为“拳乱”“义和拳”,扶清灭洋之乱也)。

前段已言之,英国是当今世界上最能随机应变、十项全能的帝国主义,所以它对我们所打的三次战争的性质和方式也大有不同。

曾两任英国首相(1868,1874—1880)的迪斯瑞理伯爵(Earl Benjamin Disraeli,1804—1881)曾有名言曰:“大英帝国无永恒敌人,亦无永恒朋友,却有永恒利益。”所以上述三次侵华之战,虽方式不同、性质各异,其为大英帝国的“永恒利益”而战则一也。

概括地说来,中英鸦片之战,英国的目标和方式都是以它侵入印度的历史为模式的。远在1792年(乾隆五十七年),英王乔治三世遣马戛尔尼伯爵(Earl Gee Maey,1737—1806)使华时,彼即深知清军火器之落后,在军事上非英国之敌手。鸦片战前,英人非但洞悉清军之不足敌,而清政之窳劣,尤为英方所睥睨。因此纵鸦片一项之入侵,便可不战而屈人之兵,把中国变成“印度第二”。西方老辈汉学家阅拙作或将诬为过甚其辞。其实英人之臣服印度又岂有若何通盘计划哉?若辈只是乘势入侵,得寸进尺,终于造成既成事实罢了。其侵华也亦然。鸦片战后,则司马昭之心亦为其血浓于水的白种伙伴所共识。

《中美望厦条约》(1844)缔结之后,第一任美国驻华公使义华业(issioner Alexander H.Everett)于1846年10月抵广州履新,目击英人在华之不择手段对中国主权恣意侵越,便认为英人有计划要把中国变成“第二印度”而忧心忡忡。义氏并专书呈报美国国务卿及总统,吁请华府联合欧洲其他列强尤其是法俄二国,加以制止。(义华业呈美国务院之报告原件现存美国国家档案局。于1847年4月10日,发于澳门。)其后历任美使所见皆然,唯一例外则为第五任美使伯驾(Peter Parker,1804—1889)。

伯驾原为美国传教士,鸦片战前即与鸦片贩有亲密往还。战后为急求深入内地自由传教,而支持英国之积极侵华政策。迨伯驾以六任美使馆代办而升为第五任公使时,竟吁请华府“占领台湾”,始为布肯南总统(James Buan)所撤职。

但是英国毕竟是个有修养的帝国主义。鸦片战后不久英政府便深知独吞中国之不易。盖中国为一高度中央集权之统一大帝国,颇难分而治之如英人之御印度也。再者,鸦片战后俄、法、美诸强亦接踵而至,对弱大中国群起而蚕食之,各分一杯羹固为势所必至,而一强鲸吞则为时已晚矣。因此在“太平军”金田起义(1851)之后,英国对华政策乃有极显著之改变。

在此期间,英人已不再做印度模式之企图。而改采联合法美两国以武力胁迫清政府在不平等条约之下,做沿海与内陆之全面开放。斯时法美诸强虽亦尾随英人插足东亚大陆,然其经济力量与英商相比则微乎其微。英政府如能策动列强共逼清廷做全面开放,则实收其利者,仍只是大英帝国一国而已。英国之此项邀请,美政府因疑其动机,不愿加入,而法国则欣然入彀,此即为英法联军于1860年攻陷北京之全盘经纬。

北京既陷、圆明园被烧,而清帝咸丰亦死于承德,导致宫廷政变,寡妇垂帘。清室至此对西方帝国主义已完全失去抵抗能力。对列强的予取予求,简直是百依百顺。因此清政府于天津、北京两地与列强所签诸条约,可说均是据英人所要求之条件为基础的一边倒的城下之盟。强者恣意索取,弱者俯首听命——斯即西方今日一些史家所谓促成中国加入“世界社团”、采行“条约体制”之实际经过也。

在此“条约体制”下,清廷随后签了一连串的条约,不特把中国重要沿海港口遵命全部开放,外人在内河航行、筑路开矿、传教办学、租地居留亦一概有其条约保护。英人监督我海关、代办邮电亦均一概落实,而《中英北京条约》(1860)中最狠毒之一附款,则为“贩卖鸦片为合法贸易”。

《中英南京条约》(1842)中,鸦片走私被蒙混过关,未提一字。然《中美望厦条约》(1844),则明订鸦片为“违禁品”(traband),贸易为走私,美商不得参与。1858年中美天津续约,美使列卫廉(William B.Reed)原拟重续此条,然为英使额尔金(Elgin)所绐,乃将此条删除,遂使英人未费一词竟将鸦片贸易合法化矣。(见列卫廉1858年6月23日发自天津对美国国务院之23号报告。原件存于美国国家档案局。)

既经合法化,“鸦片”这项“商品”在中国进口乃逐年增多,清季竟占全中国外贸总额60%以上;而当时中国进出口贸易之运输,几乎亦由英商总揽承包。英帝国主义之对华发展,至此亦可谓登峰造极矣。

席丰履厚,圆颅方趾,大英帝国之臣民,当时真是傲视万邦,睥睨全球。那亿万个贫穷肮脏、面黄肌瘦、愚昧无知的鸦片鬼“约翰·支那曼”(John amen),仰视豪华幽雅的上海“外滩公园”,也就不能与狗同入了。

朋友,这便是清朝末季,以英国为轴心的“西方帝国主义”侵华之大略及其严重后果之实况。虽然当前中西汉学界尚另有说辞,但是史料俱在。等到大家都可利用相同史料来发掘历史事实时,是非终必大白。林肯总统说得好:“你可骗所有人民于一时;骗部分人民于永远;但你不能永远欺骗全体人民。”这正是公正历史家的信条。

因此当《中英北京条约》签订之后,英人对华之愿望可说已全部达成。大英帝国虽手下留情,在政治上没有沦中国为第二印度,却取得把中国当成大英殖民地的一切经济权利。可是中国毕竟还未成为殖民地。诸强蜂拥而来,则大英帝国如何保持其在华的既得利益,怎样维持“现状”(status quo)更从而推进之,就变成其后一阶段英国对华政策的重心了。

长话短说。自1860年的《北京条约》到1901年结束“八国联军”的《辛丑条约》之签订的40年间,大英帝国随对华政策的纵深发展,竟逐渐从一个面目狰狞、吸血吮髓的母夜叉,变成一个捍卫中国“主权独立、领土完整”的强有力的保姆了。虽然在此期间它还是强夺了缅甸(1885)、“租”占了威海卫与九龙(1898),但是较之俄、法、日之贪婪横暴,则真是“盗亦有道”了。

英国对华政策之演变当然都是以“大英帝国的永恒利益”为出发点。但是不论进退,它都能发而中节,正如丘吉尔所说:“杀人也要杀得客客气气的嘛!”不像其他帝国主义,尤其是俄国与日本那样作风恶劣。

再说说法国。法帝国主义在清末中国所扮演的角色,原是个百分之百的“殖民主义”者。它的模式便是瓜分后的非洲模式之延续。在19世纪的非洲,欧洲各帝国主义国家,分别建立其殖民地。分据之后,彼此壁垒森严,互不相让、势同敌国。一旦欧洲本土有矛盾,则非洲亦矛盾随之。此即法人强占安南(1885)及广州湾(1898)之后,向广西、云贵延伸之意图也。其后德人之占领胶州湾,据青岛(1898),以山东为“势力范围”(sphere of influence)亦属此类。

至于俄国,其入侵中国之方式与性质,则又为另一形态。

前节已言之:“欧洲扩张主义”原是人类历史在“现代阶段”(The Modern Era)的时代现象。欧洲扩张主义者之向东发展原有海陆二途。上面诸节所述原是以西葡两国做急先锋,以英美两国压阵的“海上帝国主义”;而取道陆路东侵的帝国主义,就只有俄罗斯一国了。

以基辅(Kiev)为中心的中古时期的俄国,原是一个以斯拉夫民族为主体的,极其落后的东欧小国。1240年(南宋嘉熙四年)基辅为蒙古远征军所破,其后沦为蒙古帝国之附庸凡240年。至1480年(明成化十六年)始摆脱蒙古统治,恢复独立。然在此240年蒙古统治期中,此一原为不东不西之小国,却学到一些既东且西的统治技术。其尤要者则为蒙古治下之极权政府也。因此俄国恢复独立后的第一位沙皇“恐怖伊凡”(Ivaerrible),即为当时世界上凶残至手刃太子的最恐怖的统治者。俄民斯时亦因久受蒙古之恐怖统治,一旦恢复独立,也就追随其恐怖的统治者,做最恐怖的扩张主义之反弹。其在西方因受阻于强有力而更开化的西欧诸强,就只有疯狂地向东推进了。斯拉夫原为东欧之一弱小民族也。孰知一旦野性爆发,不数十年竟翻过亚欧交界之乌拉山(Ural Mountains)而成为中亚与西伯利亚(Siberia)之第一号煞星了。Siberia者原即鲜卑利亚之转音,我国西北边陲内外少数民族之故乡也。这些“少数民族”原即是一些逐水草而居,随季节迁移,每年南北转徙千余公里的游牧民族。本身虽极剽悍,若无大单于为之统一,则亦各不相属;甚至彼此忌嫉,予入侵者以可乘之机,各个击破。

俄人东侵时,其武力虽不过数百人至数千人,然其拥有现代火器,以故“各个击破”之实力极强。而俄人扩张之时其残酷程度可能在西欧各海盗国家之上。其杀人灭族、奸掳焚掠,甚至烧烤人肉佐膳,亦时留记录,有案可稽。笔者族叔唐盛镐博士精通俄语,彼自俄国革命后所公开之沙俄档案中,翻阅有关史料,读之真骇人听闻,不堪想象。所以沙俄东侵百余年,鲜卑利亚真被它杀成一片血海!所幸于17、18世纪时,中国清室崛起,而康雍乾三朝(1662—1795)本身固亦为一强大之陆上帝国主义也。以故于17世纪之末,俄军东侵至外兴安岭之西麓时,乃为强大清军所遏阻。一战之下,俄军挫败,乃有中俄《尼布楚条约》(清康熙二十八年,公元1689)之签订。该条约之主款厥为两强以外兴安岭为界,划疆而治。俄人之陆路东侵至此乃告一大段落,双方相安无事者凡170年。直至1860年(咸丰十年),英法联军攻破北京,俄人乃撕掉《尼布楚条约》,进占我东北,强据我海参崴,改名俄属“镇东港”(俄语Vdivostok,即镇东二字之组合也),从此为患北方,至今未已。

然俄国自沙俄迄苏俄俱为生产落后之国家,在清朝时与中国贸易,除大量皮毛之外,亦无太多进口货物,故其对华贸易兴趣不大,而所重者领土也。所以俄帝于晚清末叶为一单纯的土地帝国主义(territorial imperialism),较之英国之十项全能,逊色多矣。但是在英法联军之役时,彼竟能趁火打劫,不费一弹而尽占我东北,并及外兴安岭以东之整个西伯利亚,且乘势穿越白令海峡而尽占阿拉斯加(Aska),与自加拿大东来之大英帝国主义短兵相接。俄人自知不能守,乃贿通美国参众两院,以720万美元之廉价(约五美分一顷)售与内战后之美国,然其以非法武力强占我之东北全境却寸土不还。

余读咸同两朝之《筹办夷务始末》,见清朝疆吏向北京朝廷之告急文书,纵在英法联军推向北京炮声正浓之时,其篇章亦以来自盛京(今沈阳)为最,足见俄帝趁火打劫之急切也。

俄国对华疆土之兼并,自彼得大帝(Peter the Great,统治俄罗斯43年,1682—1725)至史达林(统治苏俄30年,1924—1953),初无稍变。东起海参崴、西迄伊犁,两国疆界绵长5000英里,俄人总是虎视眈眈,伺隙而动。其志在兼并整个满蒙与新疆,证据斑斑。我国近代史家每举唐努乌梁海、江东六十四屯,与伊犁等小区为例,真是小看了北部邻家。北邻之大志固在中国长城以北之整个满蒙与新疆也。

此种帝俄对中国之侵略远景,受祸最大者固为大清帝国,然清廷至此如能保住北京禁城,已属难能,对边疆、藩属也就顾不得许多了。俄帝窥边,清室无能,乃鼓励了东邻日本之入寇。

日本在近代东方之崛起,是历史上一个奇迹。其崛起后竟能踵随欧美诸强侵掠中国,成为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黄色帝国主义,而其凶残则较诸白色帝国尤有过之,此理殊不易解。

再者,日本文明原为大陆上汉族文化向外扩展之边缘,而此边缘文化于近百年中竟能反噬其母体,其母体文明又表现得若斯之颟顸不可救,则尤使史家茫然也。

胡为乎而然呢?在诸多解说中或以社会形态说较为可信,且为读者试释之。盖古日本文明原甚落后,隋唐以后,僧侣学子群访长安,日本社会制度才开始汉化。然汉唐文物典章如中央集权文官制、考试制度、征兵制度、家族制度……均未必适合岛居小国,日久变质乃与中土原制各行其是。如中国之文官制、征兵制,原均为代替世袭制而设计者,日本试行之,中央集权未成型,反而助长诸侯世袭,军人职业化,从而架空了中央,所谓藩幕是也。说者以日本明治维新前之社会结构,实与西欧封建末期之社会结构极为相似;而此一相同之结构则为欧洲“产业革命”(Industrial Revolution)之温床也。日本既有此温床,蓄势待发,因此一经与西欧接触,符节相合,一个东方产业革命乃应运而生矣。此一“欧罗巴社会结构”说,颇能道其契机,故为读者述之。至于我国传统社会之结构则为单纯的“亚洲式社会”(Asiatic society),故与欧式经济发展,殊嫌凿枘不投。

日本既以社会形态之偶合,益之以明治时代之开国精神,心物两健,不旋踵乃崛起为侵华最后起之帝国主义矣。甲午中日之战(1894—1895)后,割我台湾,奴役朝鲜,进窥南满,中国之外患遂益形复杂,而英国在东亚大陆上之“维持现状”政策,也就更难“维持”了。

我们如把清朝末季英国对华政策再稍作回溯,便知英国这一“纵深发展”的政策,盖有三个不同性质的阶段。(不像俄日两国的侵华政策,前后不变,一竿到底也。)

其第一阶段便是统治印度之后,乃把中国看作印度第二。此一阶段之发展,以1842年《南京条约》之签订及其后数年为巅峰。在此阶段中,英国对美、法、俄诸强均嫉视殊甚,而其他列强亦以牙还牙,视其为公敌。此亦欧洲纠纷在亚洲之余绪也。

第二阶段则自1856年“亚罗船事件”(The Arrow I),掀起第二次鸦片战争始,直到1898年义和拳之蠢动而告终。在此40余年中,英国在华与诸列强之关系则为政治妥协、经济领先,甚或独占(如鸦片、如航运)。以故在此阶段中“维持现状”实为英国对华政策之中心思想。然此一思想至1898年终成泡影。盖此时大清帝国“气数已尽”,举国瘫痪、振作无力,而欧美诸强之扩张主义却如日中天。——原本隔洋观火的美国,竟于此年无意中击败西班牙而取得了菲律宾,一夕之间竟也变成远东的贪婪一霸。巧的是笔者那位欢喜搞“以夷制夷”的贵同乡李鸿章,秘密与沙俄勾结以抗日本,亦于此年把旅顺、大连两港租给了俄国。俄帝得此两港囊括了满蒙,便野心勃勃地把长城以北的中国领土宣布为俄国的“势力范围”,不容他国染指了。俄国此举侵犯中国主权问题不大,可是它也侵犯了英国的经济利益,弄得英国在中国长城以北路不能修、矿不能采、鸦片也不能卖,损失不赀,那就兹事体大了。

更巧的则是我们一向好勇斗狠,以“响马”闻名全国的山东老乡,也于这时打毁了一座德国教堂。好个借口,德国一下便冲入胶州湾,占领了青岛,宣布山东省为德国“势力范围”。德法邻居,法国岂肯后人,也一下霸占了广州湾,西南中国也就变成法国的“势力范围”。福建面临台湾,日本也就当仁不让了。

这样一来,原以整个中国为其“势力范围”的英国,不免慌了手脚。它赶紧占了九龙,以巩固其香港老巢,再一步便拿下威海卫以对抗沙俄。但是威海卫在德国“势力范围”之内,为联德防俄,它又不敢冒犯德国,否认其在山东的“势力范围”。它自己也想宣布长江流域为“英国势力范围”,但是长江流域早已华洋杂居,有范无围,并且比起中国全境也范围太小,损失太大,心有不甘。所以1898年的英国真惶惶如丧家之犬,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忽然灵机一动,找出个办法,便是干脆不承认“势力范围”这一概念的存在。但是它自己“势力范围”之内的利益,又不容他人侵犯。矛盾重重如何是好呢?幸好英国政客都有优良的“巴厘满训练”(Parmentarian training),长于言辞,精于辩论。因此殖民大臣张伯伦(Joseph Chamberin)乃有其面不红耳不赤,一针见血的精擘之论,曰:“势力范围,从未承认;利益范围,从未否认。”(Sphere of influence, we have never admitted;sphere of i, we have never denied.)

因此,英国为维持自己的“利益范围”,则必须打破其他列强的“势力范围”。这一原则既定,长于辞令的政客乃把它取个名字叫作“门户开放政策”(Open Door Policy)。所以90年前英美两国在中国所搞的“门户开放”和邓小平所搞的“门户开放”,就大异其趣了。邓的门户开放是来个开门请客,迎接外资外援。而90年前的门户开放,则几乎与中国政府无关。中国想管,洋人也不理会。他们的门户开放是不许侵华的各帝国主义在中国划“势力范围”,搞非洲式的瓜分运动,所以中国在此均势条件下,也不无小惠,至少可免于做真正的殖民地。

可是英国当时要提出“门户开放”,多少有点心虚脸红。心虚者,它对它自己在华的殖民地如香港、九龙,在华的“势力范围”如西藏,开放不开放呢?脸红者,设英国主动送出《门户开放照会》(Open Door Notes),收文者如此反问,脸红否耶?!

所以“门户开放”这个世界近代史上有名的故事,其发动者实为英国,而英国政客不愿,也无此厚脸皮执行之,这样他就想打老美的主意了。美国外交家自开国以来便一直是志大言夸、行动敏捷、满腹理想而从不老谋深算。加以此时美国在华也没有“势力范围”,更可不负责任,放言高论。因此一经伦敦策动,麦金莱总统(President William Mley)与国务卿海约翰(John M.Hay,1838—1905)便欣然同意,并一肩扛过。自此这项英国对华政策就变成美国的对华政策了。它为英国利益服务而英国还要装模作样,对这项“美国政策”吞吞吐吐地做有条件之保留呢!笔者走笔至此,不禁喟然有感。我想中国的外交家,真要多读点英国史,才配上台来打点国际麻将啊!

以上所述英国这几招漂亮的手法,便是它在晚清对华政策的第三个阶段了。

海约翰自承担了“门户开放”这宗天降大任,他便认真地草拟了一篇《门户开放照会》,于1899年正式有技巧地先后分送各列强。这照会强调三项要点:一、中国领土完整(territorial iy);二、主权独立(state snty);三、列强利益均沾(equal opportunity)。这项照会发出去之后,有关列强不久也就批准了,或有条件地批准了,而使此一历史事件永垂后世,虽然它并没有正面解决任何问题。原因是建议人却也是违议人(如英国),执法者竟也是犯法者(如美国)。英美尚且如此,其他列强的口是心非就更无论矣。

美国为什么要执法犯法呢?盖海约翰承担大任之初,只知道美国本身在中国并无“势力范围”,所以心雄嘴硬也。但海氏初未想到,在美国占领菲律宾之后,自己也变成肮脏自私的帝国主义之一了。他如以门户开放三原则为借口,不许那后起之秀,雄心勃勃的日本向朝鲜和南满侵略,则日本小鬼就要南下马尼拉了。言念及此不觉涔涔汗下。为着保护菲律宾,白宫主人把心一横乃与日本再签两造密约,便把整个门户开放运动出卖了。因此虽然这位“门户开放”先生在历史上大名鼎鼎,但是此事自始至终只是一场闹剧而已,未成气候。再加上一个昏聩无知的叶赫那拉老太太,在此紧要关头,幽囚了儿皇帝之外,又搞出一幕更荒唐的闹剧,什么“刀枪不入”“扶清灭洋”的义和团,事态就更不堪设想了。四年之后,日俄两个帝国主义竟集重兵数十万,在我东北大打起“日俄战争”来。这一打则什么“领土完整”“主权独立”“利益均沾”,便啥也没有了,门户开放主义也就寿终正寝了。

不过天下事总是有其两面性的。门户开放虽然失败了,却反映出一个列强“均势”(bance of power)的局面。任何强权,在诸强相互牵制之下为非作歹,都要三思而后行。清朝政权就仰仗这点均势,又多活了十年。否则,如中国真的被列强瓜分了,孙中山领导的革命运动也就搞不起来了!

【1990年6月23日脱稿于台北“中央”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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