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言打开门,把那个娃娃小心翼翼地抱出来,又放在门前的麦草垛下。这已经是连续四天了。
四天前的傍晚,周立言跟伙计们正在烧坊吃饭,门外忽然传来娃娃的哭声,哭得那么恓惶。周立言知道又是这事了,出门一看,果然看见门口的麦草垛下放着一个包袱疙瘩,哭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周立言揭开包袱,里面是一个三拃长的男娃娃,瘦得跟老鼠一样,哭得嘴唇乌青。最近总有一些养不起娃娃的人,故意把娃放在烧坊门前,希望周立言捡了去。
这已经是第五个了。周立言把娃娃抱回来,让伙计给灌一些麦面糊汤。那娃娃一有吃的,立即就不哭了。周立言让娃晚上在烧坊过夜,天亮了依旧把娃放到麦草垛下。他不能收留这娃娃,不是他养不起,是不能开这个先例。年馑里你收养一个,后面就有一百个!他是开烧坊的,不是办孤儿院的!况且这些娃娃一般都不是孤儿,他们的父母说不定就在周围看着他呢。
前面四个都已经被家长抱回去了,他希望这娃娃的父母今天就把娃抱走,因为他今天就要回老家了,没有人再来照顾这小家伙了。
昨天他爹派伙计传话来了,要他把油坊所有的粮食都运回老家,他们要在绛帐镇放饭了。周立言是最听他爹话的,况且年馑里喝酒的人少了,烧坊的生意也不好,粮食全堆在这里他也不放心,怕万一遭抢。
放置好娃娃,周立言还向四周望了望,看有没有关注娃娃的人。现在还看不出来,他就离开麦草垛往闹市去了。晚上就要启运粮食,还差一些麻袋,他要去杂货铺买。
一路上的情景让他揪心。到处都是讨饭的,凡是卖吃货的地方都围了一层层的难民,胆小的在外层流口水,胆大的挤在里面,乘人不备冲上去抓一个蒸馍锅盔就跑。卖家也够狠心的,穷追不舍,追不上了自认倒霉,一旦追上就往死里打。反正这年头死人太多了,到底咋死的没人管。
更让周立言看不下去的是卖儿卖女的。有一个卖女儿的父亲在那里高声吆喝:“快买了,不要钱领走也行,要不我就把她弄死了!”周立言看那姑娘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她爹掐着她脖子像捏着一只鸡,女娃哆哆嗦嗦的,脸色青紫。还有这样卖人的,这不是要挟么?
周立言以为那人是开玩笑,谁知道他等了一阵没有开张,竟然用力一扭女儿脖子,那女娃声也没吭一下就软倒在地上。行人纷纷侧目而视,那人嘿嘿一笑,说:“你们都是证人,我杀人了,快报警察去!”
“把我关进监狱去!”他疯了一样喊,“我要进监狱!”他喊着喊着却哭起来了,撕心裂肺地哭,蹲在女儿的尸体边哭得直不起身。
这事情路人见多了,没人去找警察,找警察也不管。这时节监狱是福地,有饭吃有衣穿,不是你想进就能进的,警察收钱才会关人。周立言不敢看了,买了麻袋赶紧往回走。凤翔都饿成这样了,老家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真该把粮食运回去救济乡亲们。
运粮要连夜走,周立言担心白天遭到拦截。这阵子凤翔粮食紧张,政府不让粮食出境,白天城门看守得很紧,只有晚上想办法溜出去。晚上当然也有守夜的,只是人少,而且是轮流的,周立言准备到时候买通值班的,年馑越是厉害,钱就越能通神。这当然要冒险,可除此之外没有办法了。黄昏时分所有的粮食都已经装包,摞满了整整七辆马车。牲口喂饱了,入了套,人也吃了晚饭,喝足了茶,就等着天黑定了,赶车上路。
可是这时候门口又有娃娃叫唤了。大家相视而笑,周立言说,你看这事,还缠上咱们了。他出来一看,那个早晨放在麦草垛下的娃娃还在,看来他父母是铁了心不要他了。周立言心想这咋办呀?总不至于把他也运走吧。
周立言把娃娃抱了回来,又给灌了一些糊汤,然后找出一条小布袋子,从麻袋里挖了四碗麦子装进去,叫一个伙计过来,说:“你把这娃娃抱到街上去,谁愿意要这娃娃,你就把这袋子粮食给他。”
不一会儿伙计就回来了,他说外边的人抢着要这娃娃呢。周立言说:“咱没有牵挂了。”那伙计却说:“掌柜的,我担心那人是为了粮食才要娃娃的,他会不会又把娃娃丢弃了?”
周立言叹了一口气说:“我不知道,看他的命吧。”大家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只听得见马蹄在地上刨土的声音。
天黑定了,周立言一个人先去城门口探路。他腰上挽一个钱袋子,这些钱应该让守门的人动心了。让他高兴的是城门并没有关,一拨一拨的难民出出进进的,守门的人大概被弄烦了,谁有耐心时不时地给这些人开关门?而且这些人又有啥可检查的?守门的自己睡觉去了。
真是天赐良机啊!周立言回来招呼大家,他的马车第一个启动,其余六辆依次相跟着驶出烧坊院子。到了城门口,果然没有人阻拦,他们顺利出了关。周立言悬着的心一下子落到实处了,他让大家点上火把照明,马不停蹄往东赶。按这样的速度,明天下午他们就可以到老家了。
出城二十多里,周立言远远看见路边隐隐约约有亮光。他没有在意,以为黑暗里有村庄,那是村里漏出来的灯火。可是当他们走到跟前时,路边忽然跳出几个持枪的人来,他们横在路心,高声吆喝:“站住!”
周立言慌了。他不知道这些人是土匪还是军队,不管是哪一家,他都要遭殃。土匪不用说了,要是军队,一定是凤翔的驻军,这地方离凤翔县城很近,原来他们是放开城门,在外面设卡截粮啊。他们要是逮住他,麻烦就大了,轻者没收粮食,重者还会治罪。
不能让他们截住!没有粮食他咋见他爹?
周立言心一横,重重地甩了一个响鞭,鞭梢抽在马耳根上,像刀割一样疼,马奋力狂奔,粮车冲了过去。
拿枪的人闪在路边,朝马车开了一枪。
枪声一响,黑暗中亮起了一片灯光,原来这里驻扎了一支队伍。一个长官模样的冲出帐篷喝问:“什么事?”
打枪的哨兵回答道:“报告营长,一队马车冲卡子。”
“车上拉的啥?”长官问道。
“不知道,全是麻袋。”哨兵回答。
“别放跑他们,”长官命令道,“麻班长,骑上我的马,把他们截住!”
黑暗中一个人跨上马,冲出营区,后面一帮人跑步跟着。
车队已经跑出一段距离了。周立言庆幸自己敢冒险,因为那些拿枪的人是步兵,跑不过马,晚上打枪也没有准头。可他没想到,后面很快就有马追过来了,放单飞的马比他的马车快,他回头能看见那人了。只有一人一马,周立言心里不太害怕,还想再碰碰运气。那人命令他停下来,周立言哪里肯听?他狂甩鞭子驱赶马车。这时啪的一声枪响了,周立言腰杆一震,从马车上栽了下来。火把灭了,马看不见道路,往前窜了几步就停下来了。前面的车一停,后面的都堵住了。
那个打枪的人跳下马背,朝躺在地上的周立言踢了一脚,骂道:“狗肏的,看你跑得快,还是老子的枪子快!”
后面的队伍很快就围上来了,他们把马车押回营房。周立言浑身是血,被他的伙计抬到马车上也拉回营房了。
一到营房,麻班长立即向长官报告:“车上拉的全是粮食。”
啊!那个长官喜出望外,拍了麻班长一把说:“麻子,你立功了。”他跟麻子出来,挨个摸了摸每辆车上的麻袋,估计大约有三十多石,这可不是小数目啊。
他高兴地对麻子说:“快去告诉周营副,叫他也高兴高兴。”
很快另一个帐篷走出一个长官,他对前面的那个长官说:“刘营长,这真是旗开得胜啊。”那个刘营长说:“是啊,好兆头嘛。”
那个周营副转头又问麻子:“没伤人吧?”
麻子说:“打翻了一个,狗肏的疯跑嘛。”
周营副问:“死了吗?”
麻子说:“不知道。”
旁边的烧坊伙计小声说:“没死,人伤得厉害。”
这声音虽然小,但周营副听见了。他问:“人在哪里?”伙计把他领到马车边,周立言被搁在喂牲口的料槽里。
“拿火把来!”周营副命令道。马上火把就递过来了,他举着火把趋近周立言,这人的面目咋这样熟悉?周立言伤在肋骨上,子弹从那里打了一个对穿,血不断流出来。血污在身上,不在脸上,他脸色虽然苍白,但可以辨认。
“三弟?立言!”
周营副失声叫道。
周营副就是周立德。这支队伍就是太白守备营,他们前几天接到省政府到西安集结的命令。省政府主席宋哲元已经改任国民军代总司令,随时准备挥师东进。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现在宋哲元最头疼的是军粮。陕西大旱已久,筹集粮饷比登天还难。可宋哲元不管这些,他在军政会议上公开说,宁叫陕人死绝,不叫军队受饿,要不惜一切代价保证前线供应,各地集结的部队要自行解决粮草。在给刘风林下达命令时,宋哲元私下里对这个亲戚说:“你一路开拔时注意,凡是有筹集粮食的机会都不要放过,只要你筹集的粮食多,我就有理由把你留在后方当军需官,不必去前线碰枪子。”
刘风林因此憋足了劲要搞粮食,这是与他性命攸关的事情。没想到部队出发两天后就碰到了周立言。事情也太巧了。本来这支队伍是不会走到这里来的,从太白山下来去西安,一般是沿渭河走南路,可刘风林这人迷信,他要绕道去西府最大的寺院法门寺给菩萨烧一炷香,保佑他这次能如愿以偿留在西安。这样这支队伍就爬上北塬了,行军第二天在这里野营,他们扎下营盘不久,哨兵就发现了车队。
周立德看见三弟变成这样,立即命令把人抬进帐篷,叫随军医官赶紧抢救。包扎之后周立言醒来了,周立德在他耳边呼唤:“三弟,是我,我是你大哥!”
周立言勉强睁开眼睛。看见了周立德,他嘴巴微弱地抽动着。周立德眼泪流了下来,他把耳朵凑近三弟的嘴巴,断断续续地听完了一句话:“爹的粮食……要运……回去……”
“我一定!”周立德说。
周立言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周立德拽住三弟的手,他的手渐渐变凉了。周立德声泪俱下地呼唤:“三弟,立言!”可三弟就是不答应他,只把一副笑容固执地留在脸上。
“给他吃药!打针!”周立德朝医官吼道。
医官无奈地摇摇头说:“营长,他伤在心脏,伤得太重了。”
“我肏他妈!”周立德气愤地去摸枪,可他的手被旁边的三连长紧紧地抓住了。三连长说:“周营长,冷静!冷静!”
“我冷静他妈的屄,我毙了那个打死我兄弟的王八蛋!”
刘风林和麻班长都在跟前,他们得知伤者是周立德的兄弟后都跟进了帐篷,晓得惹下麻烦了。“误会,”刘风林对周立德说,“周营副,对不起,这绝对是误会。”说着他踢了一脚身边的麻班长,示意他跪下来。麻子早吓得脸色煞白,他磕着头说:“周营长,我确实不知道啊,黑灯瞎火的,看不清。”
“看不清你就开枪?”周立德吼道。麻脸的枪法很准,他是刘风林卫士班的班长。
“我喊话,叫他们停车检查,他们不听啊。”麻子分辩说。
“不听你就开枪?你有枪我没有枪?”周立德又去拔枪,三连长比他手快,已经把他的枪卸下了。
“你狗肏的还嘴硬!”刘风林喝道,“来人,把这狗东西给我押起来。”立即有两个卫士冲进来把麻子拖走了。
麻子喊道:“营长,我冤枉啊。”刘风林当然知道他冤枉,可他要是继续在这里分辩,周立德说不定真把他毙了。麻子是刘风林的心腹,他必须庇护他。
刘风林对周立德说:“周营长,这事我也有责任,我心里也很难受,你兄弟也是我兄弟,咱们厚葬兄弟,这费用我出。”
“那这粮食呢?”周立德问。
“这是令堂大人的,当然要奉还了。”刘风林说。
周立功带着秦山魁他们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回到老家。这时的老家他几乎认不出来了,离开仅仅两年多,原先渭水环绕绿树掩映的村庄早就变得满目疮痍。地里没有一棵庄稼,树木全部被剥皮摘叶,大多枯死,路边的房屋都被掀了顶揭了盖,断壁残垣龇牙咧嘴,远近听不见一丝鸡叫狗咬,死一般哑静。周立功倒吸一口凉气,他一直待在城市,虽然知道也感受到年馑来了,可没想到旱灾对乡村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这更加坚定了他的认识,脆弱的农业根本不堪一击,落后的乡村根本没有出路,唯一可以救中国的只能是现代化的工业。眼下的旱灾确实严重,可它不值得去救,因为这样落后的乡村和农业只能靠天吃饭,老天爷是没有定性的,天灾不可避免,你救了今日救不了明日。只有现代化的工业人定胜天,是不看老天爷脸色的,什么时候都是稳赚稳收,所以他爹拿钱赈灾的做法完全是愚昧的。他爹坐井观天,根本不知道时代潮流,他一定要给他爹好好说道说道,让他爹开眼,明白只有把资金投在他身上才是正道。
一行人快到周家寨时,秦山魁却不走了,他告诉周立功,他和他的人就住在绛帐镇,让周立功一个人回家去说服他爹,事情谈妥了,拉粮的车子上了路,他就带人押车,要是有啥问题,及时到镇上来找他。
秦山魁怕秀才哥认出他,当然不愿意露面。事情顺利了,他中途跟上押车,不见周克文。事情不顺利,要来硬的,他跟他的兄弟们把脸抹黑了,周克文也认不出来。
周立功觉得奇怪,这秦山魁是西安人,咋对他老家这地方如此熟悉?他问秦山魁,秦山魁嘿嘿一笑说:“我在这里做过生意嘛。”周立功不再怀疑,两人就此分手。
秦山魁把兄弟们带到绛帐镇安顿下来,自己立即换了一身破衣服,脸上蹭上尘土,头上捂一顶破草帽,化装成叫花子,摸进周家寨踩点去了。当土匪养成他谨慎小心的习惯,每次行动前他都要把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进了寨子,秦山魁大吃一惊,村里到处都是兵!他找人打听,才知道是周家大公子带队伍回来了。他很害怕,又很向往。他不敢再往村里边走,可也不想立即离开。他想见见这个人,他是他的冤家,也会是他的救星。他猫在街道的一个旮旯处,装着晒暖暖,等着周立德在街道上出现。他虽然不认识对方,但他能猜出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等了差不多三袋烟的时辰,一个骑着枣红色战马的青年军官从对面走了过来,他身材颀长,腰身板正,服装干净整齐,牛皮武装带左右肩交叉斜挎,盒子炮挽在腰间,一眼看上去威风凛凛,英气逼人。秦山魁精神一振,感觉这人就应该是周立德,那脸型跟秀才哥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
秦山魁对旁边的人说:“看这军爷,威风的!”
那人是周家寨的,他说:“跟他爹一样嘛,显摆呢,到老家光宗耀祖呢。”
秦山魁的猜测证实了。他很激动,很想冲上前去跟大公子说几句话。但他不敢,他要结识对方一定得由周立功在中间搭桥,冒失不得的。
秦山魁退回绛帐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