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一起来,周立功就很恼火。引娃走了,他的生活用品也跟着走了。他要洗漱,找不到香皂,也找不到牙刷牙膏。平时起床,引娃都给他预备好了一切:脸盆端到跟前,洗脸水兑得不热不冷,香皂搁在手边,刷牙水盛在杯子里,杯口横担着牙刷,牙膏都挤在刷毛上了。可今天一切都乱了套,找啥啥不见,他只得用冷水抹了两把脸,撩起门帘擦了擦,含一口清水咕噜咕噜漱漱口,拿舌尖在上下牙龈来回蹭一蹭,权当刷牙。可让他恶心的是,这漱口水不小心被他咽了一口,他赶紧抠自己的嗓子眼,想把它吐出来,可已经来不及了。
早饭当然没有人伺候了,周立功只能自己去街上的饭馆解决。走到街上,到处都是军人。他看过报纸,知道冯玉祥正联合阎锡山准备跟蒋介石开战,陕西各地的军队都往西安集结。他很烦这些丘八,对西北军更没有好感,就躲着这些人,找了一个僻静的饭馆钻进去,周立功要了一个肉夹馍、一碗胡辣汤。正吃着呢,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凌厉的吆喝声,还夹杂着噼里啪啦的拍打声。饭馆的食客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跑出去看热闹,就连饭馆掌柜的都坐不住了。周立功也好奇,端着碗出来,只见门外几个当兵的扭着一个人,把他押在一个军官模样的人面前,军官正扇那个人的耳光呢,边打边说:“我叫你当逃兵,我叫你当逃兵!”
挨打的鼻血都流出来了,他分辩说:“我不是逃兵,我是泰丰粮行的少东家!”
“王连胜,”军官说,“我叫你嘴硬。”他打得更起劲了。
“我不叫王连胜,”那人吐着血沫子说,“我叫白富成。”他忽然看见饭馆老板了,就朝着掌柜的喊道:“秦老板,我爸跟你是熟人,我刚在你这里吃了早饭出来,咋就成了逃兵?你给我作证啊。”
那人一呐喊,军官就盯住了饭馆老板。军官的眼光里有刀子,饭馆老板一声不吭,转身回去了。
其实根本不用别人证明,那人自己就能证明自己。他白白胖胖的,穿着时髦的西服,皮鞋锃亮,逃兵能是这样的?
可军官就说白胖子是逃兵。军官这时把枪拔出来了,拿枪头点着白胖子的脑门说:“军法规定,逃兵一经发现就地正法,信不信我毙了你?”
白胖子被吓得双腿乱颤,要不是两边胳膊被人提着,早就瘫在地上了。
军官再次问道:“王连胜,你是不是逃兵?”
旁边有人提醒白胖子:“娃家,赶紧说是。”
白胖子哭着说:“是是是,我是王连胜。”
“这就对了,”军官说,“给我把这个逃兵押回去。”
那些当兵的扭着人正要离开,一个长袍马褂的中年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慢……慢着,军爷……”他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匀。
军官厉声喝问:“你要干啥?”
中年人给军官作了一个揖,诚惶诚恐地说:“我是泰丰粮行的掌柜。”
“我不认识啥掌柜的,”军官说,“你走开。”
中年人赶紧说:“我……我是逃兵他爹。”
“这就对了。”军官说,“你儿子当逃兵叫我们捉住了,你说咋办?”
中年人说:“都怨我教子无方,请军爷看在我就一个独子的分上,饶了他吧。”
“饶了他?”军官说,“你说得轻巧,饶了他谁给我上前线打仗?”
中年人立即说:“军爷,我愿意出一个壮丁钱。”
军官正色说:“革命军人不爱钱,你要行贿吗?”
中年人吓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说:“那……军爷要啥?”
“粮食!”军官说,“你不是有粮食吗?省政府发布公告了,紧急加征粮食支援讨蒋战争,你知道不?”
“知道,知道,”中年人连连点头,“我已经缴过了。”
“可你的粮食多啊,”军官说,“能者多劳,你为革命多捐一些行不行?”
“我愿意,我愿意。”中年人擦了一把汗水,赶紧答应。
“早这样多好。”军官说,“你要早捐了,你儿子也不会当逃兵了。”
“我愚钝,我愚钝。”中年人说,“我现在补上。”
“走,拉粮去!”军官一招手,一伙人往泰丰粮行方向走去了。
周立功气得要命,这不是明火执仗地敲诈勒索吗?更让他生气的是这顿饭钱,一碗胡辣汤一个肉夹馍,竟然要他一个银圆!
这也是抢劫!他现在全部家当也就十个银圆。他又不是没吃过这些东西,三个月前撑死也就几毛钱!
他一埋怨,掌柜的不高兴了,他说:“你翻的是啥时的老皇历?物价都涨成啥样了,我不涨行吗?”
道理是这样的,可周立功还是不痛快。他在交钱的时候吡了掌柜的一句:“你心真硬,见死不救。”
掌柜的白了他一眼,说:“你嫌贵就不要吃,别找借口发泄。你咋知道我没救人?你比我心软,比我年轻,刚才咋不见你当英雄呢?”
周立功被噎住了,他没言传走出饭馆。这一连串的不痛快让他有不祥的预感,难道今天要办的事会落空吗?
周立功的脚步变得迟缓起来,不过这犹豫只在他脑袋里旋了一圈,就被迅速赶跑了。我是什么人,咋能信这些?现在是华山道上一条路,死活都得往前走,行不行今天都必须硬着头皮闯一回。
周立功来到东大街骡马市,找到昌茂货栈,进去打听秦山魁。周立功记得那个人到监狱看他时的阔绰劲儿,穿的是上等毛货,出手是大把银圆,显然是个有钱人。他当时不是留下话了吗,说他佩服他,叫他出狱后就找他。他现在就找上门来了。
凑巧这时候旱地龙就在西安。他一见周立功就愣住了,这小伙子竟然还活着?以他当时看到的架势,政府非弄死他不可。他们寒暄过后,周立功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并且告诉秦山魁,他就是被他大哥周立德救出来的。
旱地龙哦了一声说,这就对了。这证明他当时的猜测没错,也解除了他对这小伙子平安出狱的疑问。
周立功亮明身份是有目的的。他虽然不很清楚秦山魁的底细,但从他当时在监狱里急切地要自己承认是周立德兄弟的神情来看,他或者是他大哥的朋友,或者是想结识他大哥。只要跟他大哥有关系这就好办,那就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就有可能出手帮助自己。
“你认识我大哥?”周立功问。
“噢,老朋友了。”旱地龙说。他不打算公开自己的身份,仍然自称秦山魁。毕竟他打劫过他们家,他们肯定是恨他的。
“你是我大哥的朋友,那也就是我的朋友了。”周立功说。
“那还用说。”秦山魁想,说不定他真可以通过这个小伙子跟周立德拉上关系呢。
“既然咱们是自己人,那我们就应该有福同享。”周立功说,“你是生意人,我现在也在做生意,咱们应该相互提携。”
“对,太对了!”秦山魁说。
“我现在手上有一个大买卖,要找一个合伙人。”周立功抛出诱饵。
秦山魁问:“啥生意啊?”
周立功把自己筹办棉纺厂的事情说了一遍,重点放在投产以后的丰厚利润上。“我在上海考察过,那机器不是印布匹,简直就是印钞票!”周立功夸张地赞叹道。
秦山魁被周立功的渲染迷惑住了。他是大老粗,没有出过远门,上海那样的地方在周立功的描绘中简直就是天堂。天堂里的洋玩意要弄到西安来了,那挣钱可不就跟捡树叶一样容易!土匪都是爱钱的,不爱钱谁当土匪?
“老弟你真能干啊,”秦山魁夸赞说,“我以前只知道你能写文章,没想到你做生意也是高手啊。你说,你要老哥我做啥事?”为了攀上生意,也为了攀上周立德,秦山魁把自己降了一辈。他本来跟秀才是同辈人,现在却跟秀才的儿子称兄道弟了。
周立功看到自己煽呼的效果已经出来了,就不失时机地把筹款的事情摊了出来。“这个棉纺厂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完成了,就差把机器从上海运过来的迁移费,你出了这笔钱,这个工厂就算我们共同经营,这种便宜事我是不会让给别人的,看在你老哥在我危难时搭救我的分上,我找你合作。”
秦山魁被说动了。他其实一直对当土匪不踏实,那不是一个长久之计,说不定哪天就挨枪子了。不是死于黑吃黑,就是死于官军围剿,这种刀尖上舔血的人善终的不多。他总想找一个合适的门道转行了,把黑钱洗白,在西安开山货店就是一种尝试。可山货店多,竞争激烈,生意很难做大。现在周立功送上门的是独门生意,也是大生意,这小伙子看来也是干才,值得他去投资。“这要花多少钱啊?”秦山魁试探地问。
周立功说了一个数字。
秦山魁吐了吐舌头,这钱数太大了,他拿不出来。自从遭了年馑,土匪的日子也不好过,地里长不出庄稼,土匪抢啥去?他和他的弟兄们现在基本上是吃老本,手头紧着呢。就算手头宽裕,他也不会把钱全部投进去。当土匪的讲究狡兔三窟,他不能把鸡蛋全放在一个篮子里,那样太冒险。“老弟,”秦山魁说,“老哥有点不好意思,我手里没有那么多钱呀。”
“那你能拿出多少来?”
秦山魁说了一个数字。周立功一听心就凉了,那还差一大截呢!
“你能不能再想想办法?”周立功不甘心。
秦山魁说:“我要做那就是全心全意地做,不会打埋伏的。”
周立功彻底绝望了。他还能再到哪里弄钱去呢?没办法了!他沉默了一阵,慢慢站了起来。这时他的脸色变得蜡黄,人想走,腿上却像绑了磨盘一样挪不动,他强挣着迈开步,险些摔倒。
秦山魁赶紧把他扶住,然后摁着他坐下,说:“你甭急嘛,咱们再想想办法。”
“你有办法?”周立功像回光返照一样,眼睛立即亮了。他拽住秦山魁的双手,就像溺水的拽住了捞人的,急切地说:“快说说你的办法!”
秦山魁说:“我知道老弟的家里是很富有的,你为啥不找家里帮忙呢?”
周立功觉得奇怪了,这西安城的生意人咋知道他的家底呢?不过他既然是大哥的朋友,保不住大哥告诉过他。“我找过家里,”周立功说,“我爹原先也答应的,可昨天他忽然改口了。”
“这是咋回事呢?”秦山魁问道,“你说说,我看还能不能想想办法。”
周立功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秦山魁。秦山魁在心里感慨道,这就是秀才哥!还是那么爱管闲事,爱出风头!可他觉得这事并非扭不回来,毕竟这边是他儿子,他儿子重要还是那些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饥民重要?再说了,他儿子是给家里办大事呢。他知道秀才哥这辈子的愿望就是发家致富,他们父子的目标是一致的。秦山魁说:“这事你不能靠写信,你得回去见你爹,跟他当面谈。”
“你觉得那能成吗?”周立功问。他知道他爹是很犟的,认起死理来不拐弯。
“行不行你得去试,”秦山魁说,“有些道理信上是说不清楚的,见面才能谈得透。再说了,”秦山魁给周立功出主意,“你还可以吓吓你爹,装着跳井上吊抹脖子啥的,看你爹还犟不犟?”
周立功觉得有道理。还是年纪大的人谋事周密,特别是要挟他爹的主意,这会管用,他爹多疼他啊。姜还是老的辣,周立功表扬秦山魁,他说:“我决定了,回去找我爹去。”
“这就对了!”不过秦山魁忽然又问,“你办厂的事你哥知道不?”
“当然知道!”周立功为了笼络住秦山魁,只能撒谎说,“我们兄弟商量好的。”
“那我得告诉你,”秦山魁说,“我估计你家里现在存的是粮食不是钱。你爹是不会轻易卖粮的,他一定是在等待好行情。不过,乡下的粮价再涨都涨不过城市的,越是大城市,粮价就越高。昨天我出去,街上的粮价已经涨到一碗麦子一碗银圆的分上了!你老家的粮食应该拉到西安来卖,这就赚大了!”
周立功一想,确实是这个理,多亏秦山魁提醒。他说:“那我们就西粮东运吧。”
“可现在路上不安全啊,老弟,”秦山魁说,“土匪打劫,饥民哄抢。”
秦山魁不是吓唬人,年馑到这份上,粮食人见人抢。连正规军都变成土匪了,周立功早晨刚刚见识过的。
“那咋办呢?”周立功问。
秦山魁说:“我有个朋友,是道儿上的,我去他那里借一些弟兄,让他们当保镖,事成后给他们一些赏钱就行了。”
“那太谢谢了!”周立功真是打心眼里感谢秦山魁。
两人商量停当,秦山魁送走周立功后,立即奔向太白山。他哪里是去借保镖,人马都是现成的,他回老窝招呼他的兄弟去了。秦山魁的想法是,既然开工厂是周立功和周立德商量好的,那无论是他自己发财还是巴结周立德,这事情都应该不遗余力地去促成,所以他一定要陪着周立功回老家。为啥呢?这是押了双保险:周立功见他爹,谈成了当然好,他和弟兄武装押运,保证粮食安全,到西安卖一个好价钱。万一谈不成,那就该他出手了。他来硬的,抢!只要不伤人,粮食运到西安了,工厂办成了,白花花的银子堆在秀才哥面前了,那时他回过神,一定会感谢他的。说到底,这是给他家做好事呢!
秦山魁想得很周全。
同一天的上午,引娃领石猴来到悦来茶馆。一路上引娃已经给石猴叮嘱好了,说带他去讨债,这笔债分两次偿还,她因为有事,要他代她来收债。收完后把它转交给秦川纺织厂的经理周立功。她把地址告诉石猴,完了还不放心地问:“那地方你知道吗?”石猴说:“知道,整个西安城都在我心里装着呢。”不过他很想问这里边的细节,引娃现在做啥大生意了,别人还会欠她那么多钱?可引娃马上就看穿他了,她说:“石猴哥,你啥都不要问,按我说的做就行了。”石猴很听话,不再多问。
来到茶馆,伙计把他们领进一个叫琼楼玉宇的雅间,那个秃顶老板就在里面等着。他一见石猴,就知道是咋回事了。他从身上掏出一个荷包,抖了抖,里面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然后把银圆倒在茶桌上,招呼石猴说:“数一数。”
石猴望了一眼引娃,引娃点头示意。石猴一块一块数,一块一块撞响搁在耳边听。
秃顶笑了,朝引娃说:“你真会找人嘛。”
“我哥。”引娃说。
秃顶把数过的钱又装进荷包里,一起交给石猴说:“记住,五天后还在这里,我等你。”
石猴点点头,对引娃说:“妹子,咱们走。”
秃顶说:“你妹子不走了,我们还有事。”
石猴愕然地望着引娃。引娃笑了一下说:“哥,你先走。”
石猴不肯走。秃顶看着引娃,引娃对石猴说:“哥,你放心,没事的。”她说着把石猴往外推。
石猴退到了雅间门口。他最后一眼看见引娃时,引娃还是笑着的,可那笑容只贴在脸蛋上,眼睛里却是红红的。
拿了定金的当天下午,按照秃顶的安排,引娃在墙上磕破脑袋,被送进一家医院救治。医生把引娃整个头全部包扎了,只留出一双眼睛。她出了诊室走进医院的厕所,在一个隔间蹲下来。恰在这时,一个同样包扎着脑袋的女人也走进这个隔间。引娃知道她要替换的就是这个人,她叫玉堂春,死刑犯。她们在隔间里快速换了衣服,引娃穿着囚服走了出来,被等在外面的狱警押回了监狱。
这个玉堂春就是窑子玉堂春里的头牌。一年前一个富家公子死在了她的房间里,她说他是吸毒过量猝死的,他家里不认,把她告到了警察局,说他是被她毒死的,谋财害命。证据是死者口鼻出血,是中毒的征兆,而且他身上的劳力士金表和猫眼戒指都不知去向。这案子轰动一时,报纸都登了。不久,丢失的金表和戒指都被警察在寄卖所找到了,抓获的卖货人说是玉堂春委托他们变卖的,而玉堂春大呼冤枉,说她根本就不认识他。这案子有点啰嗦,说没有证据吧肯定不对,说有证据吧又不过硬,拖拖拉拉一年多,最终富家使了钱,法院判了玉堂春死刑。
玉堂春的老板觉得这姑娘可怜,她绝对是被冤枉的,加之她给他挣过那么多钱,以后还能给他挣更多的钱,就有心救她。后来,那个公子哥的家庭因经商需要举家南迁广州,案子也就没有人死盯了。这给了秃顶老板机会,他琢磨出一个狸猫换太子的掉包计。这计策要成功,关键取决于那个替死鬼。他一直认真物色着,终于碰到了合适的。
至于监狱那边,这不是难事。那里的头儿是妓院的常客,他熟识他们,只要愿意花钱就能买通。这钱他愿意花,反正不是花他的,早就有一个富商贪恋玉堂春的美色,一直想纳她为妾,对方已经跟他联系好,只要能捞出人,一切费用算富商的,外加一笔丰厚的酬谢费。人捞出来后当然就不叫玉堂春了,也不会在西安城里出现,富商已经在杭州西湖边上买了别墅等着金屋藏娇呢。
在关进监狱的第四天,引娃被行刑队押到了城郊外的沣河岸边,那里是一片乱坟岗。那天天气很好,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天蓝得跟青石板一样,一队队大雁嘎嘎地鸣叫着从头顶飞过,越过秦岭奔赴远方了。沣河的河床早就干枯了,淤泥裂成不规则的方块,晒得翘起边角。
就在引娃脚下,一个土坑已经挖好了。警察把她推到坑前,喝令她跪下。引娃想起孔先生的话,他告诉过她,人站起来顶天立地,跪下去一摊烂泥,下跪就是不把自己当人看。引娃不肯跪下去,那个警察在引娃的腿窝子上踹了一脚,引娃撑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在跪下的一瞬间,引娃忽然发现她身边不远处的一个坟墓有点眼熟,土包子顶上有一块黑色鹅卵石。啊,这不是她儿子的坟墓吗!那块石头是她第一次给儿子上坟时栽在坟头的,做一个记号,怕以后记不住。埋他时这里空荡荡的,现在已经被挤得几乎看不见了。
引娃的眼泪唰啦一下迸了出来。她竟然在这里跟她儿子见面了!她母子俩是多可怜的人啊,生不能相见,只能死在一起了。她儿子的坟墓她还记得,可她的坟墓有谁记得呢?她想求他们也在她的坟墓上放一块黑色鹅卵石,说不定以后会有人找了来。
引娃挣扎着想站起来,她要把这个愿望告诉给她收尸的秃顶老板。可就在她拱起身子的这一刻,枪响了。引娃记得她喊了一声立功哥!可她的嘴巴被包扎着,没有人听见她最后的呼唤……
第五天,秦山魁从太白山回来了。他带来二十个弟兄。周立功正准备出门跟他们会合,一个瘦里吧唧的男人找到了他。在确认他就是秦川纺织厂经理周立功后,这人掏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说是引娃交给他的。
“引娃?”周立功吃惊地问。
对方点点头。
“你是她的什么人?”周立功有点怀疑。
“她朋友,一起卖水的。”那人说。
周立功把荷包解开,里面全是银圆。引娃还真去找钱了!
“三十块。”那人说,“你数数。”
周立功没有数,就这点钱够干嘛。他看见荷包里掉出了一张折叠着的纸,打开,上面画着一个人,男人。周立功奇怪,这是谁呢?这人有点面熟,又想不起来。
“这是你吧?”周立功指着画像问那个瘦男人。
瘦男人看了看画像,又瞄了一眼周立功说:“我的脸有那么圆吗?是你。”
到底是谁,周立功弄不清楚。这张纸已经揉得陈旧了,他翻过画像,背面有一行新鲜的字:二哥,钱不多,只够你吃油泼面,引娃没有了。
啊?引娃没有了!这是什么意思?
“引娃呢?”周立功问。
“我也不知道。”那人说。
引娃没有了?这到底是啥意思嘛。两个男人都在琢磨,他们走出门,一个向东,一个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