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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1 / 1)


引娃送别了周立功,也送别了民国十七年。

民国十八年的新年,她是在孔先生家过的。她已经好久没有在家里过年了。

虽然去年春节也是在孔先生家过的,但那时她立功哥还没有找到,她根本无心过年。今年不一样了,引娃的心情好极了。尽管这里仍然不是她的家,可引娃知足了,这总比她去钻烂窑强吧。在这里不用忍饥挨饿,更不会半夜三更被狼叫唤吓个半死。既然是沾别人的光过年,而且她还是用人,无论是出于感激还是职责,引娃总想多做一些活儿,让主人家的年过得丰盛舒坦。可她知道城里不是乡下,人家的过年习俗肯定与她不一样,她得顺着主人的习惯来。引娃问孔先生城里过年的礼数,孔先生笑着说,今年有你在,机会难得,我们就过乡下的年,年年都是老花样,人都腻了。孔太太和小孩不但赞同,而且很兴奋,他们对乡下年充满好奇。

引娃太高兴了,这让她有了施展本事的机会。虽然她好多年都不在家过年了,可以往过年的记忆早就刻在她心头了,她要把那些美好情景尽情展现出来,让孔先生这个城里长大的南方人领略一下北方乡下年节的魅力,也让自己好好重温一下儿时的梦境。况且,孔先生这里要啥有啥,不缺材料,她能把乡下想到做不到的东西都做出来。

腊月二十五扫社,她把孔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扫一遍,把被褥床单全部拆洗干净。腊月二十七蒸年馍,引娃使出浑身解数,蒸出了各种各样的礼馍,桃子、石榴、柿子……凡是能见到的水果,引娃都能捏出来。不但有形,还有色呢。她拿胭脂、红糖、黑芝麻给这些水果妆彩,真是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她蒸的包子都是动物形状的,老鼠的眼睛拿黑豆粘上,兔子的眼睛是镶嵌的红瓜子,活灵活现。孔先生的闺女爱不释手,她蛮横地宣布,谁也不准吃它们,我要养。腊月二十八迎先人,要到坟头把祖宗请回家一起过年。孔先生为难了,他是外地人,父母坟墓在老家。引娃说,不要紧,能请来的。她叫孔先生带上香烛,到郊外找一个十字路口,烧香跪拜,说这样先人的灵魂就跟着来了。孔先生这样做了,回家后一脸凝重,在堂屋的父母牌位下长跪不起。那个牌位也是引娃帮着敬立的,孔先生是留洋的新派人物,一向不大讲究这些。孔太太第一次看见丈夫给祖宗下跪,而且竟然流下眼泪。

腊月三十是最忙碌的。早晨起来引娃就剪窗花,孔先生一家三口围着引娃,就像看她变戏法。他们早就见过这种质朴的民间艺术,赞叹它的神奇,更敬佩剪纸匠双手的灵巧。孔先生在国外见识过很多大画家的作品,尤其喜欢毕加索的平面立体画。可到陕西一看,这里遍地都是毕加索,陕西剪纸体现的想象力和创造性一点不输那些洋画家。他一直都想亲眼见识一下剪纸艺术的创造过程,可惜没有机会。没想到今年春节天上掉下一个林妹妹,让他一饱眼福。孔先生一直认为,像剪纸这样精湛的艺术品只能出自林黛玉那样有艺术气质的女人之手,所以他才有天上掉下林妹妹的感慨。他没想到,在眼前变戏法的竟然是引娃这样一个粗粗笨笨的村姑!他不得不感叹秦地文化积淀深厚,也惊讶引娃的外蛮内秀。

孔先生眼中神奇的剪纸,在引娃看来再平常不过了,周家寨的女娃媳妇都会剪。她从拿得起剪刀起就跟别人学,后来熟练了,闭着眼睛都会剪。只不过乡下穷,没有那么多彩纸让她发挥。现在她可以尽兴了,孔先生家彩纸要多少有多少,要啥颜色有啥颜色。引娃把彩纸对折叠好,拿起剪刀想都不想,很随意地剪、挑、划、割,一张张巧夺天工的剪纸就诞生了。喜鹊登梅、金牛送福、三阳开泰、鲤鱼卧莲、龙凤呈祥、鸳鸯戏水、榴开百籽、刘海戏金蟾、老鼠娶媳妇、梁山伯与祝英台、嫦娥奔月……引娃每剪出一幅,孔先生一家就发出一阵惊叹,孔太太和女儿欢天喜地把它们贴到窗棂上。

贴完窗花就要贴对联。今年的对联除了贴在大门口祝福的,还有给土地爷和灶王爷敬礼的。孔先生说这个就免了吧,我们不信。引娃说别的可以不信,土地爷和灶王爷不敢不信。这两个老人家是管咱们肚子的,地里不打粮食,厨房凉锅冷灶,人就饿死了!孔先生笑笑说,那就依你,暂且信吧,反正今年咱过乡下年,你说咋办就咋办。引娃就让孔先生给土地爷写了“土中生白玉,地内长黄金”的对联。至于灶王爷的对联,引娃早就在街上买来了,她在厨房一贴出来,孔先生一家都笑岔气了,它们竟然是“槽头兴旺,膘肥体壮”!这应该是给牲口棚贴的吧?孔先生连连说错了错了,引娃说没错没错,你看你们都笑了。孔先生不解,问道:“为什么?”引娃说:“我们乡下就这么贴的,图一个乐和。大家愁苦一年了,就等着过年有一顿好吃的,可家家穷得叮当响,哪里能有好吃的?吃饭的人到厨房一看这个,不由得咧嘴一笑,这一年的愁苦就算给赶走了,过年就有喜气了!”

孔先生脸上的笑容变成苦笑了,他说,那就这么贴吧。

除夕夜,引娃给主人家包了饺子。孔先生一家是南方人,孔太太不擅长做面食,他们平常很少吃饺子。吃了引娃的饺子,他们赞不绝口,连孔先生的女儿都说比外面三秦面馆的还好吃。可引娃自己觉不出来,她大概十几年没吃过饺子了,早就忘记饺子是啥滋味了。主人一家不停嘴地吃,引娃在厨房不停手地煮。孔先生招呼引娃一起过来吃,引娃说天气冷,饺子要现煮现吃才香。伺候主人一家吃饱了,引娃赶收拾餐桌,腾出地方让他们守岁。

孔先生留引娃跟他们一起守,引娃笑着说:“我还没有吃饭呢,得先填饱肚子。”她把剩下的饺子端到自己屋子,一个人去守岁。守岁是一家人围在一起享受团圆,她一个外人,咋好去掺和到别人家里去?

孔先生的住宅是租来的四合院。主人家住上房,引娃住的是右厢房的一间小屋。房子虽小,可引娃收拾得很干净。她坐在炕上,炕烧得热热的,拥着被子,把碟子搁在膝盖上,身子暖洋洋的,饺子香喷喷的,这种感觉让她恍惚得好像做梦。引娃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这样的好日子,会遇到这样的好人。尽管她还是做用人,还是人下人,可遇到这样的主家,她真是心满意足了。以往无论在娘家还是在夫家,她名义上倒不是用人,可那日子比在这里当用人不知苦了多少倍!引娃打心眼里感激孔先生一家,因此她心里暗暗生出一个奢望,祈求老天爷可怜她,让她后面能在孔家生下娃娃。她现在孤身一个,如果不落脚这里,去哪里安身?到时候谁来照看她这个月婆子?周家寨和北山畔她是不想回去了,也回不去了,在那里她的名声本来已经坏透了,要是再挺一个来历不明的大肚子回去,别人的唾沫都会把她淹死!去找周立功也不可能。她不知道他去了上海啥地方,就算知道她也不会去找他,她已经说过了她不会缠着他,人说话是要算数的。老家不能回,爱人不能找,她总不能一个人把娃娃生在野地吧?况且女人生娃娃是生死攸关的事,谁来帮她一把?引娃想好了,拿人心换人心吧,她现在尽心尽力地伺候孔先生一家,到她坐月子的时候,他们一定不会嫌弃她的。她觉得孔先生一家都很善良,这个人心是换得来的。生娃娃只需十天半月,在这前后都不影响她干活,她只需要他们照顾一阵子。

想到娃娃,引娃眼睛不由自主地挪到墙壁的那张年画上,那张送子观音年画是她从原先那个出租屋带来的。虽然月信的日子还没有到,但引娃坚信自己应该,不,是已经怀孕了。想到这里,引娃慌忙跳下炕,她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件最要紧的事,得赶紧补上。引娃到外面拿了香烛和香炉,在年画下面的地上安置好神位,虔诚地焚香磕头,嘴里不断地念叨观音菩萨。

拜完神,引娃再钻进被窝里。不知咋的,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肚子一跳一跳的,这难道是胎动吗?引娃大喜,菩萨真灵,真是有求必应,刚烧了香,菩萨立马就给她送来儿子了。对,一定是儿子,她引娃怀的一定是长牛牛的!引娃激动得手都颤抖了,她颤颤索索地去摸自己的肚子,可是不知咋的却又不动了。引娃意识到很可能是自己饿得肠子蠕动,胎动没有这么早的。她虽然没有生过娃娃,可她是当过媳妇的人,早就问过村里婆娘生娃娃的事。刚才显然是误会,可引娃宁愿相信这是真的,是胎动,是她儿子在她肚里拳打脚踢呢。

引娃双手捧腹,幸福地闭上眼睛。她朦朦胧胧地似乎都要睡过去了,忽然一阵欢声笑语吵醒了她,那是从堂屋传来的,孔先生一家还在守岁呢。

引娃一激灵起来了。守岁是不能睡觉的,她也是守岁呢。人家守岁是一家人,她刚才拿香烛时看到了孔先生一家其乐融融的情景。可她的一家人呢?谁跟她是一家人?周家寨的不算,不是她不想算,是人家不算她。北山畔那家倒是愿意算她,可她不愿意让他们算进去。那她的家人还有谁呢?引娃茫然地望着屋顶,不期然又看见了那张送子年画,引娃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欣喜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她立功哥的画像,把它挨到脸上,一只手按着自己的肚皮,这不是一家三口人了吗,她们不是也团聚了吗?

“我们一起吃饺子吧,这是团圆饭。”引娃说。可是一口饺子还没有咽下去,她的眼泪竟流出来了。

引娃的好日子延续到这年的三月份。三月下旬的一天晚上,孔先生忽然被抓走了,抓他的人说他是共匪。引娃不知道啥是共匪,可她知道土匪。这两个名字中都有匪,可见这共匪不会是啥好东西。可让引娃疑惑的是,孔先生这样的好人咋会是匪呢?她怎么也无法把和蔼可亲的孔先生跟凶神恶煞的土匪联系起来。

这真是晴天霹雳。引娃比孔太太还着急,还难过。她真的怀孕了,两次月信都没有来,这事确信无疑了。可这样的关头却失去了孔先生,引娃的心一下子掉到冰窟窿里了。她往后的日子咋办?引娃再着急也没办法,她出不上力。她能做的就是把所有家务都包揽下来,让孔太太全力奔走营救丈夫。引娃没想到,紧接着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天她去菜市场买菜回家后,孔太太和她女儿忽然都不见了!她当下意识到她们也是被人抓走了。她很气愤,这些人连女人小孩都不放过,难道她们也是共匪吗?引娃在屋里到处寻找,希望能找到一点有关她们失踪的线索。最后在厨房的案板上看见一只倒扣的碗,她揭开一看,下面是几块银圆压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引娃工钱五块,转告房东,我们走了。

我们?我们是谁?除了孔太太和女儿,是不是孔先生也被救出来了?走了?是逃走了,还是被抓走了?去了哪里?引娃不知道。看样子不像是抓走的,那样的话就不会有机会留纸条。孔先生也应该没有救出来,否则他好歹会告诉她一声。那剩下的就只有一种可能:孔太太觉得营救无望,怕自己和女儿被连累,逃走了。不过仔细一想,引娃又觉得不像,孔太太跟孔先生感情好得很,她不会丢下丈夫不管的!

不管哪种情况,引娃都觉得她们不应该这样对待她,好像她会坏她们的事一样。好歹主仆一场,这点信任总该有吧。不过引娃反过来一想,觉得别人既然这么做,必然有这么做的理由,毕竟她只是一个用人,人家不是所有事情都适合告诉她的。

这猝不及防的变故让引娃不知道咋办。她像一只被放到天上的风筝,牵引的线绳忽然断了,风筝被风吹得飘飘荡荡的,不知道会飞到哪里。引娃的腿一软,扑通一下坐在堂屋的地面上,失神地望着院外。院子里很安静,阳光很暖和,柳树落下一地白絮,像下了一层雪,槐花刚刚鼓起花苞,淡淡的香气若有若无。这真是一个好地方啊,是她一生最安逸的落脚处,可她却不得不离开了。引娃不由得想起了一年前离开周家寨时的情景。那时大致也是这样的季节,也是这样的院子,可是那时的她跟现在大不相同。那时她的目标是明确的,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而且无牵无挂。可眼下就不一样了,她不知道该去哪里,而且更要命的是她怀了娃娃,这极大地限制了她,她无论干啥都得考虑另一条生命。她不是为她,而是为他活着。

就在引娃茫然无措的当儿,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引娃开门一看,是卖水的人送水来了。引娃苦笑了一声,告诉他从此以后这家不需要水了。卖水的觉得奇怪,就问道:“为啥呢?”引娃说:“没人了。”卖水的更奇怪了,问道:“哪你呢?你把嘴扎起来吗?”这卖水的天天来,都是引娃接待的,也算是熟人了。一个大男人碰上一个大姑娘,有点开玩笑的意思。可引娃心里难受,不想接他的茬,就说:“你这人咋这么啰嗦,不买就是不买了。”那人一看引娃不高兴,连忙说,算我多嘴,我走,我走,说着就挑起水桶离开了。

扁担的吱呢吱呢声在狭长的胡同里回荡着。引娃看着渐渐走远的卖水人,心里忽然一动,朝他招呼道:“哎,你等一下。”卖水的很高兴地放下担子,等引娃来到跟前,他又开玩笑说:“你把嘴解开了,要喝水了?”引娃说:“我不喝水,我也要去卖水。”卖水的惊讶地说:“就你一个女人家?”引娃说:“女人家咋了?你让开,我挑担子给你看看。”说着她轻松地挑起担子走了几步。卖水的赶紧说:“你放下你放下,闪了腰我赔不起。”引娃问他水桶和扁担从哪里买来的,他告诉了她木器行的地址。卖水人离开的时候,引娃问他:“大哥,咱俩很熟的,就是不知道你叫啥名字。”卖水人笑着说:“我姓石,瘦得像猴,大家都叫我石猴。”引娃仔细一看,他果然瘦得可怜,不过这人看起来很面善,应该不是个瞎人,她要入这一行,得结识一个行里人,万一碰到事也有一个帮衬的。

引娃选择卖水维生是有自己打算的。首先她需要攒钱。引娃知道一旦离开孔先生这里,她在西安就彻底无亲无故了。坐月子没人管,她得花钱请保姆伺候,娃娃生下万一有个头痛脑热的,也得花钱。要是自己产后身体恢复不好,不能干活,母子俩要吃要喝的,还得花钱。她要趁自己现在还能动弹抓紧攒钱。卖水这活儿能挣钱。它不像当用人挣的是死钱,这是活钱,你只要勤快,多卖就能多挣。再者卖水是自在活儿,它不像当用人把人绑死了,你不能无故缺勤,卖水是自己给自己当老板,想干就干,不想干走人。引娃图的就是这个自在,身子轻省时干一阵子,身子重了就歇业,不像当用人耽误人家的事。

至于这活儿会不会影响胎儿发育,引娃不怕。她是有把握的,她没有那么娇气。从小就是吃苦的,身板子结实着呢,力气也不输男子汉。如果往后肚子再大一些,她就少挑一点,反正扁担是在自己肩上,轻重她是知道的。

引娃辞别房东,去木器行买了一根扁担两个木桶,来到西关,准备加入卖水的行列。

西安这地方怪得很,全城只有西关的井水是甜的,其他地方都是苦水。离西关越远,井水就越苦,南门东门北关一带的井水,不要说给人吃,就是饮牲口它们都不喝。因为这个原因,西安城但凡有钱有力气的人都吃西关的甜水。有力气的自己挑,有钱的坐在家里等别人送水上门。这样就催生了一个特殊行业:水行。水行是专门靠卖水赢利的行当,这一行的头儿叫水头。他花钱在西关包一眼水井,然后雇工给别人送水,按量收费。这是一个庞大的行业,它供着全西安城的饮用水呢。西关有多少眼水井,就有多少个水头,每个水头手下都有几十上百的送水工。送水工按量取酬,送得越多挣得越多。

引娃原先以为卖水是很简单的事,只要你有力气,有工具,水头就会收下你,可当她到了西关,才发现事情远不是那么简单。关中旱灾已经持续快一年了,成千上万的饥民涌进了西安城,他们除了当叫花子,稍微有点力气的都想找一些活计来谋生,卖水这事不用投入多少本钱,他们很多人也盯上了这个行业,一时间西关水井旁人山人海。

水行根本不需要这么多送水工,另外水头也怕鱼龙混杂坏了自己的名声。水行之间竞争很激烈,每个水头都希望自己的水能多赢人,水是靠卖水的送货上门的,他们的人品关乎水行的行情。大多数水行都已经满员了,即使招人的也设定了苛刻的条件:一是要交三元押金,二是要有老送水工当保人。引娃不解,就问人家,人家说,交押金是怕把水井上的辘轳井绳啥的弄坏了,要赔偿。老送水工当保人是连坐,保证你是有来路的人,正派人。引娃想了想,现在兵荒马乱的,水行这么做也有道理。

押金引娃交得起,孔太太不是刚付了她工钱吗。可保人这一项让她作难了,她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人呢?引娃略一思索,立即想到了石猴。他不就是在这里当送水工的吗?找他去。引娃不敢保证人家就愿意,可她得试试运气。

引娃挑着担子在西关一带溜达着,一个水井一个水井地打听。这里街道两边全是杂货铺子,经营的多是跟卖水挑担相关的货物。她看见很多挑水的肩上都衬着垫肩,也就买了一副。引娃问了一圈都没有问到石猴,干脆不找了,来到西关城门洞等着。卖水的都要从这里出入,她不信截不住他。

在这里引娃,看到了送水的全景图。有人赶着畜力水车,有人拉着人力水车,更多的是挑着担子的,这全看各人的经济状况,能置办啥工具就是啥工具。有钱的轻省些,没钱的拼老命。引娃等了半个时辰,果然看见石猴从城里出来了。也可能是太累了,他低着头走路,没有看见引娃。引娃猛地招呼了一声,石猴打了一个激灵,他抬头一看是引娃,笑着说:“你把嘴解开了,跑井边喝水来了?”引娃说:“看你这个人,累成这样了还开玩笑,是寻你来了。”石猴问:“寻我干啥,买水啊?”引娃的担子在墙根放着,旁边有摆小摊的挡着,石猴没有看见。引娃说:“我瓜呀,买水我在家门口等就行了,跑这么远撑的?”石猴说:“那你干啥来了?想我了?”引娃说:“还真是想你了,给你送件东西。”石猴问:“啥东西?”引娃把藏在身后的垫肩亮出来。石猴以为引娃跟他开玩笑,没想到引娃真的把垫肩往他脖子上围。他连忙往后躲,说不要不要。他想,我跟这个女人非亲非故的,凭啥要人家的东西。引娃说:“你别扭捏了,看肩膀已经磨成啥了!”引娃边给石猴戴垫肩,边抚摩他的肩头。

石猴的肩膀有一层厚厚的死皮,比鞋底还硬。他卖水三年了,从来舍不得给自己买一副垫肩,硬凭着血肉去扛着。不过也算好,左边磨破换右边,右边磨破换左边,三番五次后就磨成老茧了。老茧是死皮,没感觉,也就不知道疼了。虽然肩膀是麻木的,可石猴的心不麻木,他当下感觉到一股暖暖的热流在身上蔓延开来。就在两个人为垫肩推推让让的当儿,有卖水的同行路过这里,他们认识石猴,就问他:“哟,媳妇来了,给你送垫肩来了?”石猴和引娃都闹了大红脸,他对她说:“咱们走,甭让人胡说了。”引娃过去挑起自己的担子,石猴这才明白引娃是干啥来了,他眼睛瞪得溜圆,说:“你还真卖水呀!”

引娃给石猴讲了自己的事,然后请他当保人。石猴一口答应,说:“没问题,我那个水行也招人,我带你去。”石猴把引娃引荐给水头,水头见是个女的,不想要,石猴一再给水头说好话,还让引娃挑一担水在院子里走几个来回叫水头验看。水头见这女人是出力的坯子,也看在石猴多年勤勉的份上,收下了引娃。

办好手续出来,石猴把垫肩解下还给引娃,说:“这个还是给你垫上吧。你刚入行,肩膀嫩,我早就磨老了。”引娃说:“这是给你买的嘛,我要的话自己再买。”石猴说:“你手头也不会宽裕,不要乱花钱了。其实你不必给我买东西的,有事你就说,我这人面皮薄,经不起人求的。”引娃脸上有些发烧,觉得自己低看了石猴,这是个好人,她昨天的判断没错。

第二天,引娃开始卖水。卖水是送水工先到水行的水井里吊出水,水行按量给你记账,每桶多少钱是定死的,你挑出去卖多少钱是你自己的事,卖水的实际上就是赚这个差价。水行跟卖水的每天结一次账,互不赊欠。引娃那天挑上一担水高高兴兴上路了。她为自己顺利谋得一份差事而兴奋,这可是不容易的事,那么多的人抢这个饭碗呢。刚挑上担子,引娃还不觉得累,嘴里竟不由自主地哼起秦腔《卖水》中梅英的唱段:

行行走,走行行, 信步儿来在凤凰亭。 这一年四季十二月, 听我表表十月花名: 正月里无有花儿采, 唯有这迎春花儿开。 我有心采上一朵头上戴, 猛想起水仙花开似雪白。 ……

可是引娃的高兴劲没有持续多久,她的难场事就来了。这卖水都是有固定地盘的,谁开拓了这一带的市场,这片地方就归谁经营,别人是不能掺和的。引娃是后来的,附近区域都被人占完了,她到哪个地方,那个地方的送水人就驱赶她。没奈何,引娃只好往远处去,找那些偏僻的角角落落。这个时候引娃渐渐感觉到担子的重量了,气也开始喘得急了。不过引娃安慰自己,跑得远一点水就卖得贵一点,自己不就是为了挣钱嘛?吃点苦值得。

等引娃跑到南稍门附近,已经离开西关十里路了,她想这里应该没有人跟她抢地盘了,就拐进了一条狭窄的胡同。引娃高声吆喝:“卖水了——”她喊了几声,都没有人应承她,只有一伙娃娃围着她看热闹。引娃想,这里的人大概还没有吃过西关的甜水,她得挨家挨户推销去。引娃挑着担子往里走,看见一家大门敞开着,就来到门口,她刚想开口打问,冷不防里面呼地扑出一条大黄狗,直奔她的脸面而来,引娃吓得急忙往后退,连退几步收不住身子,连人带桶倒在地上……幸亏这家主人听见动静跑出来,那狗已经把爪子搭在引娃身上了。那人喝住了狗,也呵斥引娃:“你是干啥的,不打招呼往人家里钻!”他把自家的狗叫了回去,然后咣的一声关了门。引娃从地下爬起来,看见流了一地的水,不由自主地哭了。这水是从水行买来的呀,她挑了十几里地,肩膀压得烧疼,腿走得酸困,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一分钱没卖,都泼在地上了。一路上她口渴了也舍不得喝一口,却这么糟蹋了!引娃心疼啊,她想把淌到低洼处的水掬出一点,可掬出的都是稀泥,她伸舌头舔了舔,润了润干燥的喉咙。

引娃回去时一路都在掉眼泪。回到西关水行,恰好遇见了石猴。石猴见她眼睛红红的,就问咋啦,她说没事,石猴说没事你哭啥呢?引娃说谁哭了?她想咧嘴笑一下,没想到笑容没出来眼泪却不争气地跑出来了。石猴说:“你看你看,眼泪比你实诚,它都招了,你还不说。”引娃不知咋的,就像遇见亲人一样,委屈一下子就上来了,她抽抽噎噎地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石猴笑着说:“不伤心了,不伤心了,再哭眼泪就把鼻子冲歪了。”引娃缓过劲了,这才把事情叙说了一遍。

石猴听了以后说:“我还以为是啥事呢。这好办,咱们轮换一下,你去我的地方卖水,我去南稍门那里。”引娃很感动,越发觉得石猴是个好人。可她不愿意无故沾别人的便宜,石猴跟她非亲非故的,人家已经为她当保人了,她凭啥一再白得别人的好处?于是便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到处都有狗的,你那里就没有狗吗?”石猴一听,对啊,他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他的地盘确实也有狗。引娃接着说:“再说了,我还是想往远处去,越远卖的钱越多嘛。”引娃这句话是客套,也是实话。

石猴想了想说:“这样吧,从现在开始,咱们俩一起走,我教你对付狗的办法。”引娃高兴了,说:“这就对了,有了防狗的法子,以后就不怕了。”引娃和石猴先挑水到石猴的地盘,把这里的用户打发了,再去南稍门。先去的地方果然有狗,可奇怪的是,那些狗见了石猴都顺溜溜的,既不叫也不咬。引娃问为啥呢,石猴说它们认识我,跟我熟了嘛。引娃想这有道理,那她也得让狗认识她。问题是咋让那些狗认识她呢?石猴说,看我的。到了南稍门,一拐进上午去的那个胡同,咬过引娃的那只恶狗闻见生人味,呼地一下又扑了出来。可奇怪的是,它一见石猴立即掉转头,夹着尾巴就往回跑。石猴“喔”地吆喝一声,那狗像被施了定身法,直直地站在那里不敢动。石猴走到它跟前,那狗浑身颤抖,好像随时都会散了架。石猴叫引娃过来,引娃还心有余悸,怯怯地不敢过去,石猴笑着说:“有我呢,你怕啥!”引娃试探着走到狗跟前,石猴说:“你摸摸它,就跟它熟络了。”引娃不敢动手,石猴拉着她的手在狗身上摩挲,说没事吧。引娃战战兢兢地摸了一阵,石猴对狗说:“驾!”那狗这才回过神来,敢动了,它垂着耳朵,尾巴摇得像风车一样,围着引娃转圈圈。石猴对引娃说:“这狗认识你了,你现在叫它干啥它就干啥。”引娃对狗说:“回去!”那狗望了望引娃,赶紧夹着尾巴跑回家了。

就这样,石猴带着引娃把这一带的狗全驯顺了。引娃觉得石猴真是神了,使唤狗就跟使唤牲口一样,引娃问他咋有这本事的,石猴说:“我是神汉啊,降妖除魔都会,治一治狗还不是小菜一碟?”引娃疑惑地看了石猴一眼,问是真的吗?石猴说,真的。引娃说:“那我得离你远一点,我害怕。”石猴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说:“我要是有神汉的本事,就把小鬼捉来替我担水了,还用我出这个傻力吗?”引娃也笑了,不过她还是不解,石猴说:“很简单,我杀过狗,以前在乡下穷得活不下去,没办法,就专门到外面逮野狗杀,自己吃,也卖给别人。后来杀了有钱人的狗,被撵得没地方跑了,才窜到西安来了。我身上有杀气,狗能闻出来,再凶的狗都怕我。”

“怪不得!”她凑近石猴,使劲抽动鼻子,说我咋闻不出来啊。石猴说你不是狗嘛。引娃说我身上要是也有这种杀气就好了。石猴说:“这好办,你杀一只狗就得了。”引娃说:“吓死我了,我鸡都不敢杀。”石猴说:“那还有另外一个办法。”引娃问啥办法,石猴说:“把我身上的杀气给你分一点。”引娃高兴地说:“这个好啊,那咋分呢?”石猴嗤嗤嗤地笑,不说话,引娃说:“你笑啥呢,告诉我。”石猴说:“你……你叫我抱一下,就沾上杀气了。”引娃一愣,然后说:“这有啥嘛!”她大方地张开胳膊。这一下倒叫石猴不好意思了,他赶紧往后退,说我是开玩笑的,你也当真。引娃说:“只要让我能卖水,做啥都行。”石猴看到引娃认真的样子,不敢开玩笑了,说:“其实你身上已经沾上杀气了,我们刚才挨得那么近。”引娃说:“那以后狗就不敢咬我了?”石猴说:“那当然,除非狗吃了豹子胆。”

回来以后天快黑了,一天的劳累也结束了。引娃把石猴的扁担要了过来,石猴问她干啥呀,引娃说:“不告诉你,明天早晨就知道了。”引娃回到新租的住处,打开包袱,取出自己的红缎棉袄。这是引娃当年的嫁妆,唯一的料子衣服,不到过年过节是舍不得穿的。它不光面料好,里面的棉花也絮得厚。引娃把它捧在手里摩挲了很久,咬了咬牙,拿起剪刀把一条袖子裁下来,穿在扁担正中腰,穿针引线缝结实了。缝好后她拿手捏了捏,又搁在自己肩上试了试,觉得不够软和,然后狠狠心,把另一只袖子也剪了,缝在外面,双层的棉垫子舒适多了。

第二天一早,引娃把扁担给石猴,石猴搁在肩头一试,软绵绵的真舒服,就像有温暖的手捂在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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