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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1 / 1)


毬蛋快三岁了,已经可以屋里屋外乱跑了。这天早晨,他一起来就到门外玩耍,手里拿着一块锅盔。锅盔是周梁氏专门给宝贝孙子烙的,细面里掺了鸡蛋、白糖和核桃粉,又香又酥,牙嫩的娃娃吃起来正好。在连续两料庄稼歉收的大旱年月,恐怕只有周克文的孙子才有这个口福。

毬蛋一出门就碰见了黑丑。黑丑是到塬上去剥树皮的,路过这里。黑丑一见毬蛋手里的锅盔,涎水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他赶紧伸出舌头,把口水抿了回去。现在吃不饱肚子,口水也是珍贵的。可口水毕竟不是粮食,它只能滋润喉咙,不能撑饱肚子。黑丑已经有一两个月没见过粮食了,现在猛一跟这锅盔碰面,肚子里的饿虫一下子被惊醒了,它们大口大口地啃咬他的胃,黑丑当下觉得五脏六腑疼得难受,恨不得一把抢过毬蛋手里的锅盔。可他不敢,这娃娃一哭,家长立马就会冲出来,他一个大人抢娃娃的东西吃,脸往哪里搁?

抢不敢抢,不抢又饿得慌,急中生智,黑丑有办法了。他笑嘻嘻地对毬蛋娃说:“娃娃,叔问你,你见过马没有?”

毬蛋奶声奶气地说:“见过,我家牲口棚里有。”

黑丑说:“那是真马,你不敢碰的。你想不想要一个耍货马,拿在手上耍?”

毬蛋毕竟是娃娃,他说:“想啊,哪里有?”

黑丑说:“你手上的锅盔就能咬出一匹马,你试试看。”

毬蛋把锅盔举在眼前端详着,不知道咋咬。黑丑说:“你不会咬,把锅盔给叔,叔给你咬,保证咬出一个活生生的马。”

毬蛋高兴地把锅盔交给黑丑,黑丑接过锅盔,立即咔嚓咬了一口,嚼都来不及嚼就咽了下去,噎得他直翻白眼。粮食的味道真香啊,再好的野菜树皮都没法比。黑丑以前没有这种体会,现在有了。有了这种对比,黑丑就越发觉得他把家里剩下的那点粮食留给妈吃这事做得太对了。老人胃口本来就不好,咋能吃得下又苦又涩的野菜树皮呢?就算是她能吃得下,又咋能克化得了呢?

看见黑丑噎得像母鸡叫蛋一样咯咯喘气,毬蛋好奇地瞪圆眼睛。这娃娃太小,还不知道挨饿是啥滋味。他问黑丑:“马呢?”

黑丑缓过气来说:“甭急,叔给你慢慢咬。”他又狠狠咬了一口,说马尾巴出来了。

毬蛋说:“在哪里呢,不像!”

“哈,”黑丑说,“是不像,我再咬。”他又咬了一口,说马头出来了。

毬蛋摇头说还不像。黑丑就再咬。他一口一口咬下去,一拃见方的锅盔一会儿就变得只有鸡蛋那么大了,他不敢再咬了,就把奇形怪状的锅盔还给毬蛋,说你看这马,都能飞起来了。

毬蛋把马拿在手里,咋看都看不出马的样子,趁他还在发愣,黑丑赶紧溜了。

毬蛋自己看不出来,就把马拿回家让大人看。毬蛋一进门,周梁氏就夸孙子,说我娃今天真乖,锅盔吃得这么快。毬蛋把锅盔举给他婆看,说:“这是马,我有马了。”周梁氏愣了一下,马上明白是咋回事了。她问孙子:“谁给你咬的马?”毬蛋还小,认不全村里的人,只是说,是叔,那个叔,黑黑的叔。周梁氏气得骂道:“哪个短寿鬼,连三岁娃娃都欺哄。”

周克文也在场,他苦笑了一下说,你看这世道。

就在这时,长工常贵急急忙忙地跑回家,对周克文说:“掌柜的,你快去看看,咱地头的树全叫人把皮剥光了。”

周克文哦了一声,心想咋这么快呢,昨天他去地里转悠,树还好好的嘛。他对常贵说,走,看看去。

周克文这人爱栽树。庄前屋后的空闲地方他全都栽了树,就连田间地头那些犁不到浇不上的旮旯犄角他也栽了树。别人说那会荒地的,他说荒就荒一点吧,我图一个好看。他说的是真话。周克文栽树不是为了木材,而是为了风景。别人觉得他有毛病,你是农民嘛,种庄稼的么,你要风景那么好看干吗?它能吃还是能喝?连他老婆都这么认为,她老是说他,你是属鸟的,就喜欢树!周克文是田园诗读多了,老把周家寨朝桃花源的样子弄。陶渊明的“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王维的“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孟浩然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都是他向往的境界。村庄要是没有树木那还叫村庄吗?村庄没有树木就没有韵味,没有神气,那样的村庄他一天都待不下去。他真是在吃树木喝树木呢,他摄取的是树木的魂魄。

周克文来到地里一看,啊呀,心疼死了。田埂地头一排排的树木都被剥了皮,露出白森森的树干,就像人被开膛破肚一样。周克文不是觉得树在疼,而是觉得自己身上疼,好像谁把他身上的皮一绺一绺揭去一样撕心裂肺地疼。树木的伤口还在往外渗汁水,一滴一滴地淌下来,那是树木在流泪。人常说人活脸树活皮,把树皮剥了树还能活吗?周克文气得面目青紫,他高声骂道:“剥树皮的,我肏你妈,没有粮食吃了你吃屎去吧!”

常贵惊讶得瞪大眼睛,掌柜的竟然会骂粗话!他来明德堂许多年了,还是第一次听见周克文这么恶毒地诅咒人。

周克文当然知道是谁干的,那都是些被饥饿逼得没办法的人胡作非为。现在是青黄不接的春季,没粮食的人太多了。种大烟的人本来就不存粮,现买现吃,现在两料庄稼都歉收了,哪里还有卖粮食的?那些饿急了的人就铤而走险了。

问题是这些树皮不是都能吃的呀。榆树桑树勉强可以吃,可臭椿苦楝连牲口都不啃,他们把这些树皮剥了干啥呢?难道他们比畜生还口粗?

地里有很多淘食的。有的挖野菜,有的掏老鼠窝,有的拾雁粪,周克文的叫骂他们都听见了,不少人抬起头来瞅着周克文,眼睛里憋着一股怨气。他们当中可能有剥树皮的人,也可能没有,不管有没有,他们都是没有粮食的人,周克文骂没粮食的人去吃屎,这就是一篙打翻一船人,他们听着就来气。有粮食的人就这么牛皮,也太不把没粮食的人当人了吧!

挖野菜的老八说话了:“秀才哥,甭骂了,这都是叫老天爷逼的了,又不是光你家的树被剥皮了,你往远处看,哪一棵树还有皮呢?吃树皮的人本来就够可怜的了,你还叫人去吃屎,也太不厚道了吧!”周克文刚才只顾自家的树木了,现在往远处一看,果然如此,凡是看得见的树木都露着触目惊心的白茬,就像它们在给老天爷披麻戴孝一样。周克文气消了大半,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失态了,话说重了,有犯众怒的嫌疑。

他打了一个哈哈,对老八说:“我就随口这么一说,谁当真啊。”紧接着他问老八:“他八叔,这树皮剥了还有救吗?”老八说:“和一些泥巴糊上,说不定还能活。”周克文立即给常贵说:“听八叔的,回去和泥去。”其实这法子他早就知道,他这是要卖一个面子给老八,缓和一下气氛。

不过老八似乎不太领情。他说:“秀才哥,人常说花无百日红,人无百年富,富人也得想一想,他说不定会变成穷人呢!”

老八的话当然有刺,可周克文不计较,相反还觉得这是给他提了醒。人要居安思危,常把有时当无时,只有这样好光景才会世代相传。可现在他家里人谁受过苦?他们都是在富窝里打滚的,把好光景看得比屁还淡。就说眼前这干旱吧,两料庄稼都歉收了,可他家的生活还是老样子,该吃啥吃啥,该喝啥喝啥,跟村里人相比简直是在两个世界里。这不好,周克文想,这是娇惯了他们,应该让他们也过一过苦日子,跟村里人一样受一受罪,他们就知道咋过日子了。现在是个好机会,这旱灾多少年才来一次!

有了这个想法,周克文就满地里转悠,看别人咋淘粮食。野菜他吃过,知道是啥滋味,老鼠洞里掏出来的粮食虽然腥臭也还是粮食,这都是他熟悉的,只有雁粪他没有吃过。这东西以前也有人捡,是喂猪的饲料。周克文认为它应该是最难吃的,他打定主意,让家里人都尝尝雁粪的滋味。

周克文自己捡了一坨雁粪,这东西是麻钱大的绿色疙瘩,带着黏液,很像没有嚼烂吐出来的菜渣子。周克文放在鼻子跟前闻了闻,有一股浓重的腥臭味。粪毕竟是粪,哪怕它是鸟粪,可就是这种粪便也有这么多人争抢呢。周克文想,这大雁一路从南方飞来,碰上庄稼啄庄稼,碰上野草啄野草,它们的粪便里好歹应该有一星半点的粮食颗粒的。即使没有,粪便里的青草渣子也能吃,而且吃起来安全,保证没有毒性。

周克文放眼望去,平坦的原野上大雁此起彼伏,它们在南方越冬后回到了老家。往年这个时候正是春意盎然的季节,花红柳绿,碧草连天,田里的麦子也已经从冬眠中起身了,它们挺立株秆,伸展叶子,在温暖的阳光下拔节分蘖。可今年到现在却看不见一丝春意。绿色消失了,树叶被捋光了,野草野菜也被铲光了。去年冬天干种的麦子基本没有发芽,有一些水浇田的麦苗勉强挤出地面,但由于墒情不济,蔫黄蔫黄地趴在地上,像得了重病一样缓不过气来。农谚说,春分麦起身,肥水要紧跟,天不下雨有啥办法呢?周克文的麦子差不多都是这样,去年下种时浇了一水,后来就再也没浇过了。不是他不想浇,是水井都快干了,汲不上水来了。大雁现在就在他这样的麦田里此起彼伏,它们也要吃东西。它们归心似箭,长途跋涉,牵挂着北方的好日子,一想到故乡的花香草肥就口水横流,可没想到回到家乡,这里竟然变成了这样子!它们没有办法,口焦舌燥,肚空腹饥,只能啃啄这些蔫黄的麦苗敷衍胃口。

周克文眼看着大雁糟蹋他的麦苗,也没有办法。大雁太多了,赶走一拨又来一拨,一拨去了一拨来,况且他那么多地,就是把所有长工都派去吆雁也吆不过来。再说了,他要是真去赶,村里人肯定骂他,多少人等着雁粪下锅呢,你这不是断了别人的粮道吗?看着满地拾雁粪的人,周克文叹了一口气。

回到家里,周克文就打发春娥去拾雁粪。春娥问:“爹,咱拾那个东西干啥呀,喂猪吗?”周克文脸一黑说:“打嘴呀,给人吃!”周梁氏说:“你白米细面吃腻了,要换口味?”周克文说:“不是我一个人,全家人都换!”

春娥去了半天,拾了一绊笼雁粪回来。这东西到底咋吃,全家人都不知道。周克文对春娥说:“咱不会吃总有会吃的,村里那么多拾雁粪的,你去问一问。”春娥心里很不乐意,觉得他爹的口味也怪得离奇了,放着家里的白米细面不吃,硬是要吃鸟屙下的。可腹诽归腹诽,他爹的话她是不敢违拗的,于是去了狗剩家。刚才在地里拾雁粪碰到狗剩媳妇了,狗剩媳妇来得早,拾了一绊笼早早回去了,她肯定知道咋把雁粪当饭食做。

春娥一进狗剩家,就听见里面哭声骂声响成一片。狗剩他爹直挺挺地躺在窑洞地面上,脖子上还缠着半截绳子,狗剩满院子追着打他媳妇,媳妇被打得杀猪一样叫唤。春娥吃了一惊,不知道是咋回事。问了拉架劝说的人,才知道狗剩媳妇闯祸了。这媳妇拾雁粪回来,发现她爹在厨房生火烧锅,她揭开锅,热气蒸腾,里面的东西看不见,却有一股肉香味直冲鼻子。狗剩媳妇很生气,家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东西吃了,她在外面弄点啥填肚子的,首先想着给公公吃,可这老东西却把家人当贼防,自己藏了好吃的,趁她不在家偷偷吃!狗剩媳妇黑了脸,咣地一甩厨房门走了出去。狗剩他爹知道儿媳妇误解他了,他说他把家里的牛笼头拆了,那是牛皮做的,他想煮一煮看能不能吃。媳妇哼了一声,根本就不相信。狗剩他爹急了,说谁偷吃天打五雷轰,媳妇回了一句,现在谁还怕天打五雷轰?天打五雷轰是享福呢,死了就不受饿罪了。狗剩他爹是个耿直的人,没想到老了老了被儿媳妇当贼看,一气之下就上吊了。

春娥悄悄溜了出来,回去把这事告诉了她爹。周克文听了,愣了好长一阵,啥话也不说。春娥小心翼翼地说:“爹,咱家的粮食还多着呢,你看咱给他们……”周克文打断她的话说:“凭啥呢,给他们?”春娥说:“我不是说送给他们,是借给他们,卖给他们。”周克文说:“这不是借和卖的事。我早就跟他们说了,农民嘛,天生就是种粮食的,他们不听,得让他们受受天罚!”

春娥还想说啥,周克文问:“你打听到了没有,雁粪咋吃?”春娥伸了伸舌头,赶紧往外走。周克文在后面说:“我就是要让你们也受受这饿罪,你们就知道光景咋过了!”

春娥去了毛娃家,毛娃今天也去拾雁粪了。她进去时毛娃媳妇正在做饭,她说明来意,毛娃媳妇问:“你们家粮食多的是,还要吃这玩意?”春娥说:“碰上了荒年嘛,粗细搭配着吃。”毛娃在一旁说:“还是秀才叔会过光景呀,我告诉你,这雁粪不能单独吃,太腥气了,我们是这么做的,把雁粪添上水,再加上白土,熬成糊汤,味道喷喷香。”

白土春娥知道,就是观音土,这东西老崖下面就能挖到,颜色又白又细,人们常拿它和泥抹墙面,没想到这东西还能吃。“能吃,”毛娃说,“你看,我窑门口放的就是,刚挖的。”

春娥噢了一声,说:“那我也挖去,挖了给他们涮糊汤。”

春娥走了,毛娃媳妇问毛娃:“咱啥时候喝过加白土的雁粪糊汤?你不是日弄人嘛。”她知道这白土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吃的,已经有人吃过了,吃进去屙不出来。

毛娃说:“我看见他们就来气,家里藏那么多粮食不吃,还这么抠,明摆着是要趁饥荒卖大价钱了。我让他们受受罪!”

周克文一家人果然被塞住了。周克文在茅房里蹲了几袋烟的工夫,腿都圪蹴酸了,憋出满头青筋一脸汗水,也屙不出来,没奈何只好提上裤子叫来老婆,让周梁氏在茅房里拿手给他抠出来。周梁氏刚笑完老汉,没想到自己也屙不出来了,只好让老汉把自己的动作也重复一遍。轮到春娥就难了,她一个小媳妇,咋有脸让别人抠那个地方,只能窝着身子自己来,差点没把身子折断了。

这一家人把茅房占着,可憋坏了长工。他们吃的是白米细面,不知道主人一家是干啥呢,老猫在里面不出来,难道那里的气味好闻嘛?

第二天一早,绛帐镇商会秦会长派人来请周克文吃饭。周克文觉得奇怪,他在绛帐镇又没有商号,商会会长找他干嘛。他到镇上吓了一跳,多日没有来这里,这个关中名镇眼下差不多变成阎罗殿了。街道两旁隔三岔五地就有死人躺在地上,不小心会把人绊一个跟头。这些尸体各种年龄的都有,老人、妇女和娃娃最多。在城门洞里周克文看见有一对倒毙的母子,可怜的娃娃死了还噙着他妈的奶头。最可怕的是那些露天的锅台子,这里白天是食品摊架锅的地方,晚上把家伙撤了以后里面还有余温,那些叫花子就挤在炉膛里过夜。初春的夜晚还是很冷的,这些又冷又饿的叫花子很多人挨不过去,没等第二天天亮就死了。他们的尸体密密麻麻地插在灶膛里,就像香炉里插满了香头。周克文从这些锅台子跟前走过时头发都竖起来了,他没有见过这样死人的!

秦会长在西府泡馍馆迎接周克文。他们一坐下,伙计就拿出两个耀州老碗,四个锅盔,让他们自己掰馍。没想到他们还没有动手,就呼啦围上来一圈叫花子,伙计赶也赶不走。他们无奈,只好把锅盔掰开了,分给每人一块。这些叫花子走了,还有一拨叫花子围着另一张桌子,那里有一个人自顾自地吃羊肉泡馍,不理叫花子。一个叫花子生气了,噗地朝那人的碗里吐了一口痰,那人火了,掂起板凳要抡过去。秦会长赶紧把他拦住了,说千万不敢,你看他一股风都能吹倒,要出人命的。那人气不过,把一碗羊肉泡馍端起来泼到门外去,说我叫你们吃!没想到那些叫花子争先恐后地挤出门,有些在地上捡着吃,有些干脆趴下吸啜。

秦会长说:“抱歉,咱们一顿饭都吃不安然。”周克文说:“你甭客气,我也不欠这一顿饭,有事请讲。”秦会长说:“你刚才都看见了,咱这街道上到处堆着死人,都快成阴曹地府了。镇上本来有收尸队,可现在死人太多了,他们忙不过来,尸体不能及时清理,臭大街了,害得生意没办法做了。我们商会决定出钱雇人来收尸,大家都说周先生是急公好义的人,所以这为难的事就要麻烦你了。”

这的确是一件为难的事。商会找过好几个村子,人家都不干,因为抬死人是晦气的事,商会又不愿出大价钱。商会不愿出大价钱是因为死人太多了,也不知道还会死到啥时候,那要贴进去多少钱?秦会长当然不会把这些告诉周克文,他听说这周秀才是爱戴高帽子的人,所以就拿高帽子捂他。

有人夸自己周克文当然高兴,可他也不是高帽子一捂就昏头的人。他对秦会长说:“这事恐怕不好办,除了父母,谁愿意给别人收尸呢?”秦会长知道又碰到石头上了,可这事情又拖不起,越拖死人越多腐臭越浓。他有些着急,就说:“那你们也不愿意干了?”

秦会长这话就露出了马脚,周克文猜测他一定找过别人。就说:“别人都不干,我们又不是瓜子!”秦会长不甘心,说咱再商量商量。周克文说:“商量啥呢,我不要钱。”秦会长吃惊地问:“不要钱,白干?”周克文说:“凭啥呢?我要粮食!”他知道周家寨人现在最缺吃的,钱用处不大,有钱也不见得能买到粮食,况且相对于粮食,钱每天都在贬值。秦会长一听,心里骂道,这家伙还是读书人,心比大老粗还黑,谁不知道现在粮食金贵,他直接就要粮食了!他说:“这不好办吧,你知道我们商会是做生意的,手上多少有几个钱,哪来的粮食啊?”周克文说:“我给你出个主意,不用商会破费,这粮食就来了。”秦会长说:“哪来这样的好事?”周克文说:“咱们绛帐镇不是设有义仓吗?你去找义仓的仓头,我想你们肯定都熟络,让他拿出粮食来支付收尸的工钱,义仓本来就是应付灾荒的,现在正当其时。”

秦会长一听,拍了拍脑袋说:“对啊,我咋就没有想到这一招呢?”他对周克文说,“你回去招呼人,我这就去找仓头,应该没问题。”

周克文离开时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他问秦会长,现在旱灾闹得这么厉害,镇上的义仓咋还不放赈呢?秦会长说,我前几天碰见仓头,也问过这个。仓头说,现在绛帐镇来的都是外地难民,咱这义仓是给本地设的,只有咱这里荒得不行了才会开仓的。再说了,现在放赈就等于把难民往这里招呢。他们是哪里有吃的往哪里涌,镇上难民已经够多的了,再来咱们本地人都让叫花子挤走了。

周克文一想也是。这绛帐镇义仓是绛帐人纳的粮,他们纳粮的目的就是防年馑。这阵子本地虽然还没有闹到死人的份上,可谁知道这旱灾会持续到啥时候,再闹下去保不住就会饿死人,那时候就得凭借义仓救人了。现在开仓给外地人吃,到时候本地人咋办?

周克文回到周家寨,详细估摸了村里人的困难状况,挑了几十个小伙子招到祠堂,说了去镇上埋人的话。有人听了高兴得恨不得给周克文磕头,说秀才叔给大家办了好事;也有人不愿意,说沾死人是倒霉的事。按说谁不愿意可以不去,想去的人多的是,可周克文犯了倔,他偏要这些人去。他把他们臭骂一顿,说不是看在你们还有父母高堂的份上,我坚决把你们换掉。可你们还有父母,你们得养活他们,让他们受饥挨饿就是逆子,周家寨没有逆子的立足之地,你们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那些人被骂得不敢说话,最后只得去了。

周家寨收尸队来到镇上。他们有的推车载,有的拿门板抬,商会的人给他们计数,按收尸的数量发粮。黑丑和毛娃两个人抬一个门板,开始跑得风快,他们觉得有推车的人比他们占便宜,人家是一个活人对付一个死人,他们是两个活人才对付一个死人,得多跑才能跟人家扳平。可他们早晨没有吃啥硬货,都是雁粪汤就榆树面饼子,一阵子后就顶不住了。抬死人的路挺远的,要从镇上走到郊外的城壕里,那里有万人坑。这次他们俩抬了一个瘦男人的尸体,走了一半路就累得不行了,到城墙外的一棵槐树下他们搁下门板,坐下喘口气。毛娃从兜里摸出一疙瘩糠团子啃起来,黑丑眼巴巴地瞅着,口水一绺一绺地往下滴。他恳求毛娃说:“给我掰一点吧,我也饿得不行了。”毛娃不给,黑丑说:“你不给我一点劲儿都没有了,一会儿你就一个人去背死尸吧。”这是威胁了,毛娃没办法,只得给黑丑分一些。黑丑要是真耍死狗了,他一个人咋弄?不要说他现在根本背不动,就算背得动他也不敢,死人趴在背上那是啥感觉!

两个人双手捧着糠团子,专心致志地吃着,唯恐撒掉一星半点。这时忽然一只手从背后伸了过来,一把抓住毛娃的胳膊。毛娃以为有人要抢他的吃货,回头骂道,肏你——他还没有骂完,声音却变成了惊恐的呐喊:

“诈尸了!”

黑丑回头一看,啊!门板上的尸体不见了,那个瘦男人爬到了他们跟前,向他们伸出枯瘦的手。

鬼啊!

原来那个瘦男人根本没有死,只是饿昏了,现在一闻到食物的香味,又活过来了。这把毛娃和黑丑吓了个半死。

毛娃和黑丑哪里舍得给他吃?他撑了一阵子又昏过去了。黑丑问毛娃:“这咋办呀,他还没有死,我们总不能把他活埋了吧?”毛娃说:“你甭瓜了,我们把他抬这么远容易吗?埋!”他招呼黑丑又把那个男人抬到门板上。他们一搬动,那个男人又被摇醒了,他有气无力地说:“给我吃一点吧,我不想死。”黑丑有点不忍心,对毛娃说:“你兜里还有吃的吧,给他吃点。”毛娃说:“你这个瓜怂,给他吃了他就死不了啦,咱白抬了。”他转而对那个男人说:“老哥,我劝你最好死了,就你这样子,有今天没明天,终究难逃一死,算你运气好,今天碰到我们给你收尸,落一个入土为安,要是以后死了,没人埋你,野狗就把你撕成碎片了,我们这是行善做好事呢。”

那人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可两只眼睛依然睁得大大的,让毛娃黑丑不好下手。毛娃拿手把他的眼睛抚上,他又顽强地睁开来。黑丑知道啥意思了,他对毛娃说:“他是不想当饿死鬼,你好歹给他吃点吧。”毛娃从兜里抠出一撮糠团子,捏到那人的嘴边说:“我给你吃了,你就要去死啊,说话算数。”毛娃把吃货塞进那人的嘴里,他连嚼都没有嚼,咕叽一声咽下去了。他果然要死了,乖乖地闭上眼睛,可眼睛在闭上的同时眼角里却渗出两行眼泪来,泪珠很重,滴在门板上砸出咣的响声来,吓了毛娃黑丑一跳。

毛娃和黑丑心慌意乱地把他抬到万人坑边,一人抱头一人提腿,扑通一下抛到死人堆里,那里面横七竖八的,谁也分不清死和活。

到天快黑时,周克文带着一大捆香表纸钱和娘娘庙的孙道人来到镇上。他把收尸队集中到万人坑前,要在这里给亡灵做一场法事。在这之前周克文没有来过万人坑,他只是听说过这地方。当他现在站在城壕边时,万人坑里的惨象让他头皮噌地抽紧了。里面的尸体横七竖八层层叠叠,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穿衣服的,光身子的,就像胡乱堆起的劈柴棒。这太吓人了,太揪心了!这里面有多少小孩的父亲,娃娃的母亲,爷爷的孙子,婆婆的媳妇!他们跟他的孙子、他的儿子、他的媳妇一样,是好孙子,好儿子,好媳妇,可现在他们却魂断异乡,被人潦潦草草地抛进了万人坑!

孙道人把香表纸钱焚化了,口里念念有词,双手在空中比画一阵,然后叫收尸的人一一从火堆上跷过去,说没事了,我已经把他们超度了。

大家一下子都轻松了。法事一做,他们就不怕野鬼缠身了。他们感激周克文,还是他想得周到。收尸的人拿铁锨从壕岸上往下抛土,一会儿就把尸体遮住了,就像给他们盖了一层黄被子。可是这被子太薄了,收尸的人明显地敷衍了事。周克文说,再抛土,埋厚一些。毛娃说:“秀才叔,算了吧,这万人坑是一层一层往上埋的,他们上面还要再摞死人呢。”“胡说!”周克文训斥道:“你咋没有一点敬畏心呢。人常说死者为大,他们活着遭罪,死了总该让他们在黄泉之下安然吧。”毛娃嘟囔说:“他们死都死毬了,还知道个啥。”周克文瞪了毛娃一眼,一把抢过毛娃的铁锨,说你不愿动弹我来!毛娃赶紧要过铁锨,说咋敢劳动你老人家,我来,我来。大家再一起动手,给坑里填了厚厚一层黄土。

周克文这才好受一些。经念了,亡魂超度了,死人虽然没有棺材,可封土很厚的,不会有野狼野狗去打搅他们。他能做的都做了,好歹对得住这些死去的异乡人了。

收尸的人到商会领了金灿灿的麦子。这时候麦子比金子还珍贵,他们闻一闻粮食的香味都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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