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堆在家里一时卖不出去,这在周家寨成了笑话。大家都说,放着赚钱的大烟不种,胡折腾嘛!周克文脸上挂不住,他种了一辈子庄稼,从没有遇上这么窝囊的事。这当然要怨老二,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年轻人靠不住嘛。不过也怨自己耳根软,不稳重,轻信了老二的撺掇。可奇怪的是,在接下来种植啥作物的问题上,他却听从了老三的意见。老三不是更年轻吗?
老三更年轻不假,可他少年老成,在周克文眼里,这个小儿子不像老大那么胆大,也不像老二那么冒失,性格更像自己。今年老大老二都不在,周克文只能跟老三商量,老三斩钉截铁一句话,种粮食!这主意很对周克文的心思。周克文是绝对不会再种大烟了,再赚钱也不种,现在他不怕土匪,是怕天谴,那东西是祸害人的呀。庄稼汉嘛还是种粮食稳当,民以食为天,啥时候都不会错。
这一年,周克文的四百亩土地全种了小麦。下种时墒情好,冬季适逢大雪,春季雨水及时,到民国十七年夏季喜获丰收。周克文家中大屯小屯全冒尖也装不下,其余的都拉到了周立言的烧坊里。
民国十七年也是大烟的丰收年。这一年是南京国民政府《修正禁烟条例》规定的禁烟第一年,烟价骤涨,种烟的赚狠了。以这样的势头,村里人预计烟价还会大涨,所以把全部土地都种了大烟。
只有周克文照例种粮食。他带领长工们犁地下种时,周家寨全村人都到地边看热闹。他们都是闲人,种大烟的土地一年只能种一茬,现在收了大烟到九月才下种,他们有差不多半年的时间享清闲。周克文问他们:“你们也不多少种点粮食,人总是要吃饭的。”他们笑着说:“有钱还怕买不到粮食,你操的是闲心么!”
周克文真的是操闲心。他说:“要是大家都种大烟,哪有粮食卖给你?”大家又笑,说:“总有瓜怂种粮食的,不怕。”这些人言下之意你就是个瓜怂嘛。周克文确实瓜,而且还要瓜到底。他说:“要是遭了天灾咋办,地里打不下粮食你到哪里去买?”
这些人笑得更欢了。他们说:“秀才叔,你管了你一家人还能管住老天爷吗,你说遭天灾就遭天灾么?”他们不信。
他们不信,老天爷不高兴。就像为了印证周克文的预言,天灾真的来了。
自从种下玉米,天就一直没有下雨。借着下种时的余墒,苗倒是出齐了,可长得蔫不拉唧的,立不住身子。幸亏周克文的地大部分都能浇水,塬下靠渭河,塬上靠水井。看到周克文忙不迭地抗旱,周家寨人都乐了。他们心想,你老汉不是盼望天灾嘛,那就先灾你吧。他们知道天旱是暂时的,黄土高坡嘛,一个月两个月不下雨是常事,这期间反正我们没种庄稼,旱不旱跟我们有啥关系,正好歇闲。到秋季就是关中雨季,那时候还能不下雨?老天爷跟人一样,憋久了总要撒泡尿吧,只要天下雨,我们正好种大烟。
可他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老天爷好像有意要教训他们,这一年直到秋收都滴雨未落。周克文虽然全力抗旱,可玉米依然比往年减产一两成。他因此很后悔自己信口开河,胡说啥天灾人祸的,把旱灾招来了。周克文歉收了,可毕竟损失不大。对周家寨其他人来说,他们可就惨了。到了种大烟的时节,没有一丝墒情,根本没法下犁,硬种下去只能是死苗。有水浇地的人情况稍微好一些,像周拴成,勉强把地种上了,后面的事只能听天由命了。可周家寨有水田的人并不多,这种好地都让周克文占了。
别人种大烟碰到了麻烦,周克文种小麦也一样。首先是出苗不齐,尽管下种时浇了地,可浇不透,渭河水位下降,河水已经不容易流到地里来了,塬上的水井也不敢过分使用,地下水位同样下降得厉害,必须给后面的灌溉匀一点库存。小麦出苗后依然干旱,麦苗颜色泛黄,分蘖不足,稀稀拉拉的遮不住田垄。
就这样,干旱持续到十月,人们才慌了,知道天灾真的来了。
村外大路小路上已经出现了逃荒的人,听口音都是北山畔的。那地方土地贫瘠,更经不起老天爷折腾。周家寨人害怕了,他们知道要是再旱下去,他们就得步这些人的后尘了。
天不下雨,咋办?大家一开口都是这句焦灼的话,你问我,我问他,最后问到了族长周克文那里。
“咋办?祈雨嘛!”周克文说。
祈雨是神圣的事情,不敢马虎。周克文让黑丑沿村敲锣宣示,十日内不准杀生,不准嬉闹,不准同房,不准吸大烟,违者棒打出村,不得归籍!
周宝根一听火了,不吃肉不肏屄都能忍,不抽烟咋能行?要死人的!他说:“我就抽,看我大伯能把我毬咬了!”周拴成说:“我娃甭胡来,不是怕你大伯,是怕全村人。祈雨是全村人的事,要惹公愤的。”他赶紧打发儿子去镇上守烟馆,暂时不要回村。
周家寨立即肃穆起来,连动物都很懂事,狗不爬胯,鸡不踏蛋,猫不叫春,喜鹊飞过村子都不敢落下。
祈雨就是祭龙王。可周家寨只有娘娘庙,没有龙王庙,自然就没有龙王。按老辈子留下的规程,要去别村借。可大旱当前,哪村的龙王都很忙,咋愿意外借?没奈何只得去偷。偷龙王的事只能女人干,还要没出阁的大姑娘,七人一伙,叫七仙姑。说是龙为乾,女为坤,只有女人接近龙王他老人家才不发火,乖乖就范,这叫阴阳谐和。装龙王的袋子是女人的大裆裤,用这东西把龙王一捂,他老人家就晕了,分不清东南西北,分不清生人熟人,当然也就分不清自己村还是别人村,只要有人祈祷他就降雨。
周家寨这次要偷刘家沟的龙王。刘家沟离得近,龙王也灵。偷龙王是一种民俗游戏,双方有默契,不会把它当作真正的盗窃。可这种游戏也有规则,做贼的万一被人家逮住了,还是要吃一些苦头的。虽然不会挨打挨骂,可嬉闹羞辱却是难免的。因为贼娃子是大姑娘,对方就爱吃豆腐,亲嘴摸奶甚至扒裤子都干得出来。做这事非要一个泼辣女人领头才行,不但能偷,还能镇住对方。周克文连派几个人,她们都不愿意,这时候他才想起引娃,心里一阵惋惜。要是引娃在,他就不用伤脑筋。周克文最后发火了,他说:“这几个女娃要是不去,她们就不是周家寨人,以后嫁出去不准回娘家。”那几个女娃害怕了,这才战战兢兢地去做贼,所幸对方毫无防备,她们轻轻松松就得手了。
龙王偷回来,祈雨就正式开始了。
首先是设坛。选择吉日良辰,全村人聚集在娘娘庙前,等待龙王爷升帐。大家头带柳条圈,赤脚不穿鞋,男人光脊梁,女人围兜肚,肃然静立,不敢弄出一点响声。忽然一声炮响,锣鼓齐鸣,偷来的龙王爷被两个壮汉抬上来安置在供桌上,画匠当场给龙王重新着彩,经他一番修饰,龙王爷容光焕发,龙颜大悦。主事人周克文跪倒在龙王爷脚下,三叩九拜之后,开始宣读祭文。他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声音悠扬却不失威严:
维中华民国十七年十月初二,陕西关中道周家寨弟子百人,谨具香烛酒馔之仪,上叩于龙宫龙庭:苗得雨露方见长,人食五谷乃得生。不意旱魃作祟,巫尪横行,自夏初至冬初,迢迢五月,全无雨泽。大造如炉,杲阳似火,八方赤焰腾腾,四海烈风荡荡。众草皆枯,群芳尽槁,井中泉断,河内水竭,农夫陇内泣绝,父老田中叫苦。伏恳龙王早降甘霖,以解倒悬之危,广施雨露恩泽,方救涂炭之灾。三牲俱备,是祝是酬,神其不远,来格悠悠!尚飨!
周家寨人听得晕晕乎乎的,不知道周克文念的是啥经。黑丑小声嘟囔:“秀才叔说鬼话呢。”毛娃对他耳语道:“龙王本身就是鬼嘛。”两人声音虽小,还是被周克文听见了,他拿白眼一翻,吓得他们赶紧猫下腰往人背后藏。幸好这时司仪一声吆喝:“叩拜!”大家全部趴下,以头触地,向龙王行大礼。周克文把誊写祭文的黄表焚化了,双手捧起纸灰扬向空中,他一忙活,就顾不上黑丑和毛娃了。
设坛已毕,就要迎水了。龙王爷坐上神楼子,由两个精壮小伙子抬着,从周家寨出发,去秦岭山青龙潭取水。神楼就是刚才供奉龙王的香案,拿两根木椽绑起来做成轿子,抬轿子的是黑丑和毛娃。他俩一听周克文点自己的名,就知道族长是罚他们呢,心里暗暗叫苦。从周家寨到青龙潭几十里路,山路多,还不能穿鞋,受的罪大了!可他们不敢不从,祈雨是关乎全村人命的大事,一切都得听主事的,违者重罚不饶。
神楼在前开道,紧跟后面的是护水童子,他怀抱圣瓶,圣瓶是装圣水的。圣瓶是娘娘庙的法器,娘娘就是观音菩萨,她手里拿着一个甘露瓶,取水的龙王就先借她的宝贝用一用。反正他们都是神仙,好商量。再说了,娘娘的甘露水也是救人命的,他俩是殊途同归嘛。护水童子后面跟着护驾的队伍,他们由周克文带领,全部赤脚光背,一边焚香烧纸,一边呼喊乞水诀:龙王爷——哟,降甘霖——啦!下大雨——哟,救万民——啦!乞水诀由周克文领呼,众人和呼,声音高亢悲切,听得人心酸楚。
到了青龙潭,再祭龙王,在潭里取了水,队伍原路返回。进了周家寨,先去田野巡游布施。周克文拿一根细柳条,从圣瓶里蘸出圣水,洒在干枯焦灼的土地上,每洒一次,全体人员就地跪拜一次,呼喊乞水诀一次。到了周家寨街道,家家户户在门口设香案迎接龙王爷,走到谁家门口,这家人就赶紧焚香下拜,叩头作揖。龙王爷一路领受虔诚,最后回到娘娘庙前的广场上。
取回圣水,下面就是连续三天祭拜。下不下雨,关键就看这三天了。周克文安置好龙王和圣水后,带领全村人进行第一轮拜谒。焚香化表磕头作揖之后,周克文威严地一声咳嗽,然后开腔说话了。
他说:“天不下雨,不能怨天,这是天罚人呢。天为啥要罚人?人做了瞎事了嘛。有些人把瞎事做在人面前,有些人把瞎事做在人背后,不管你明做还是暗做,老天爷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他老人家生气呢。今天做瞎事的人要给老天爷认罪,请求老天爷原谅,老天爷气顺了,才会给咱们下雨。”
周克文这一手厉害,他不光是祈雨,还是整治乡风呢。平时说这些人,他们未必服气,现在借助天威,他们不敢不服。他不光要让他们口服,还要叫他们打心眼里自省。周克文为自己这个主意自豪,历朝历代的祈雨他从史书上见多了,还没有他这么搂草顺带打兔子的。
周克文说完了,见没有人响应,就厉声说:“难道咱周家寨都是圣人吗?有没有吃大烟的?耍钱的?不孝敬父母的?偷鸡摸狗的?你要是不说,那就是有意欺瞒老天爷,硬要一个老鼠坏一锅汤,叫咱们求不来雨!我告诉你,你这就是跟全村人做对头了,要害全村人性命了,大家能饶了你?谁也甭想蒙混过关,你自己不说,别人就会揭你的老底,这不是为难你,是救全村人的命呢!谁要是被别人揭出来,大家就给他脸上吐唾沫,这些人是给脸不要脸嘛!”
周克文这么一说,全村人的情绪被激发出来了,他们同仇敌忾,吆喝说:“做瞎事的人,站出来!”
周拴成心里一惊,他哥把吃大烟列在头条,明显是针对周宝根的,全村就数他儿子抽得凶。不过他暗暗得意,觉得自己料事如神,早就叫儿子躲到烟馆里去了,当事人不在现场,他就装糊涂吧。可没想到他哥开腔了,周克文说:“正人先正己,悔罪先从我家里人开始吧,我兄弟周拴成有话说,他要把开烟馆的事给老天爷说清楚。”
嘿,这老狐狸!周拴成气得牙痒痒,他竟然拿兄弟祭旗,落一个大义灭亲的好名声。谁跟你是一家人,我们早就分家了!周拴成想跳起来质问他哥。可一想他哥说的也在理,他跟他哥虽然分家了,可他们是一母同胞,在别人眼里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再说了,他就是不认他哥,也没法不认开烟馆的事,那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开烟馆是祸害人的,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他哥正是捏住了他这个穴位,让他动弹不得,他要是当场抵赖,恐怕要激起公愤的。
周拴成只得从人堆里走出来,到香案前跪下,把自己开烟馆的内情一五一十陈述给老天爷,痛哭流涕地表示将关闭烟馆,不再害人。
看着周拴成出丑卖乖的样子,周克文心里有说不出的畅快。周家寨种大烟的人多了,可开烟馆的就周拴成一个!按说种大烟也是害人的事,可它毕竟是拿出去换钱,至于买烟的人是自吸还是贩卖,反正没有祸害在当前,大家眼不见为净。可开烟馆就不一样了,它是明目张胆的眼前祸害,多少良家子弟都毁在这些人手里了。正所谓:一支竹枪,杀死英雄豪杰不见血;半檠灯火,烧尽田园家业并无灰!他曾经劝说过他兄弟不要见利忘义,可他兄弟却认为这是断他的财路,想让他一辈子赶不上他,居心不良。他一直想找一个机会教训他,让他幡然悔悟,今天总算达到目的了。人在神面前是不能说假话的,给神许愿不兑现是要天打五雷轰的!
周拴成一开头,别的人就坐不住了。族长家的人都逃不过,谁还敢抱侥幸心理?单眼说他耍过钱,百锁说他掰过别人的玉米棒,黑丑说他偷偷骂过他妈是老不死的……甚至偷过汉的媳妇、扒过灰的公公、盗过嫂的叔叔都出来了,他们一个个鼻涕眼泪地悔罪,赌咒发誓要痛改前非。
周克文满意极了。这次祈雨是否成功先不论,那是天管的事,起码督行风化的目的达到了,这是他的功劳。朱子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圣人都看出来了,修身养性比忍饥挨饿还艰难。可在他周克文的治下,这么难的事却轻而易举地办妥了,饥饿还没有来呢,周家寨已经人人皆可为尧舜了!他虽然不敢说比圣人能干,可起码称得上是圣人的得意门生了。
不过周克文没有得意多久,第二天就遭到了当头棒喝。第二天祭祀一开始,周拴成率先在龙王爷面前祭拜说:“我等愚笨,也常看戏文,一遇灾荒,戏文上的皇上就要降罪己诏,还要自罚自身。现在周家寨遭了旱灾,族长难辞其咎,今天就请老天爷睁大眼睛,听周家寨族长周克文悔罪,看他是不是真心诚意。”
周拴成的话一说完,全村人的眼睛都瞅着周克文。周克文没有料到这一招,当下有些慌乱,他兄弟是一报还一报啊,来得真快。不过他略一思索,就稳住了阵脚,跪在神像前焚香化表,开始悔罪。
周克文说,古时候遇到灾害,凡是圣君明主都会反省自身。史书记载,商朝的开国皇帝成汤在位时七年大旱,他一个人到桑林祈祷说,“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无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康熙皇帝当政期间偶遇旱灾,史书记载他在宫中设坛祈祷,长跪三昼夜,只吃粗米淡饭,连盐都不放,到第四日天降大雨。成汤康熙都是圣君明主,他们下罪己诏,自罚自身,不是他们真的有罪,是他们爱民心切,代民受过。
周克文这一番话引经据典,洋洋洒洒,目的是给自己铺垫脚石,把自己比作圣君明主。圣君明主是没有罪的,他们的悔罪是代民受过,这不仅不是罪,反而是功。有了这个台阶,周克文开始反省自己。他说作为族长,村里有忤逆不孝的人,他没有教育好他们;村里有懒汉,他没有督促他们;村里睁眼瞎太多,他没有给他们扫盲;村里人爱种大烟,他没有把利害给他们讲清楚……作为家长,他没有管好自己家里人,兄弟开烟馆,侄子吸大烟,侄女常年不回娘家,儿子犯了族规……
周家寨人听了周克文的悔罪供述,一时品不出个滋味来。你说他是检讨自己的短处吧,可他分明又是在指责别人。你说他把责任都推卸给别人吧,可他分明也提到了他儿子。
周拴成又挨了一闷棍。他本来打算出他哥的洋相,没想到让他哥拐弯抹角地骂了一顿。他真服了这家伙,骂人不带脏字,给自己评功摆好不显山露水,周家寨没有哪个人能把事情做得这么滴水不漏,就连在神面前他都敢这么干!
第三天是舞龙。前两天的祭祀,龙王爷已经在供桌上饱享牺牲了,酒足饭饱之后他老人家该干活了,舞龙是要让龙飞起来,上天取水。龙是拿麦秆连夜扎起来的,大红枣镶嵌的眼睛,玉米缨子粘贴的胡子。龙长约三丈,栩栩如生。舞龙时要不断放铳,火光耀眼,声音震耳,这是电闪雷鸣。还点燃柏树叶子,捂出浓烟,形成乌云滚滚的效果。龙穿行在雷电云朵中,上下翻动,左右交缠,威风凛凛,气势骇人。只有这样才能镇住旱魃,驱使雷公云母风伯雨师降下甘霖。
舞龙是力气活,特别是掌龙头的人更是费劲。龙头起伏大,花样多,舞它的人不光自己要做好动作,还要带领龙身协调前进,是舞龙的灵魂。以往舞龙,掌龙头的当然是周克文。可今天他上去舞了一阵,明显感觉吃力了。毕竟年纪不饶人,都快六十了,胳膊酸困,脚步也凌乱,整个龙有点蔫不拉唧的,提不起精神。周家寨人有些着急了,这样的龙咋能取来雨水?旁边的人商量着要替换周克文,让周拴成上场,毕竟周拴成比他哥年轻。周家兄弟都是村里拔尖的舞龙高手,得了他爹真传的。周牛娃在世时参加过西府舞龙赛,夺得本县第一名,县老爷都给他披过红。
周拴成当然高兴,可周克文不愿意。现在是啥关口?祈雨啊!要是以往过节耍龙助兴,那是图热闹,他让就让了,可今天不行。祈雨是神圣的事,他是族长又是主事人,龙头当然只能是他执掌,这不光关乎他在周家寨的地位,更体现了对龙王爷的尊重,为了这些他累死也心甘情愿。他现在这种拼尽全力的样子正好适合给老天爷来看,他累死了该感动龙王爷了吧?再说了,把龙头让给周拴成他不放心,他不是不放心他的技术,是不放心他的人品,当龙头的人咋能是开烟馆的?这不是亵渎神灵吗!
可周拴成不这么想,他觉得今天机会来了,他要露一手。这不光是露脸,更是正名,你周克文一再糟蹋我,可我最后还是当了龙头,盖了你。龙头不是啥人都能当的,也不是谁想当就可以当的,要技艺超群,还要德高望重。今日天赐良机,不是我周拴成要替代你,是村里人这么提议的。
周拴成急切希望上场,可周克文就是咬牙不换。别人也没有办法,他是主事人嘛,他说了算。周拴成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瞅空溜回家,找出几颗巴豆,泡了一瓦罐水提到舞龙现场。周宝根身子弱,周拴成家里几乎是中药铺,啥草药都找得到。周拴成贴在舞动的龙头旁边,亲切地叫了一声哥,说喝口水吧,看把你累的。周克文满头大汗,喉咙正干得冒烟,顾不上思量,就张大嘴巴,让周拴成给他灌水。周克文喝得痛快淋漓,精神一下就涨了许多。周拴成拿袖子给他哥去擦脸上的汗水,另一只手提着的水罐不小心碰到了龙架子,掉在地上当啷一声摔碎了,多半罐的水全洒了,别人想喝也喝不成。周拴成又送水又擦汗的,周克文心里一阵感激,他双手腾不开,只能用眼睛向兄弟表示谢意。毕竟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尽管他这两天没少敲打他,他好像都不怎么介意。
可周克文没想到自己中招了。半个时辰后,周克文肚子开始擂鼓,五脏六腑都往下坠落,他咋往上提都提不住,随时都可能喷出体外。周克文赶紧叫喊换人,他不是不想以身殉职,而是怕秽物冲撞了神灵。
这一下去周克文就没有再上场。他一泡稀屎接一泡稀屎地拉肚子,最后拉得连提裤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周拴成在场上耀武扬威。他感叹自己老了,也痛恨自己身板不争气,咋能在这关口出麻烦。周克文没有想到会是他兄弟使坏,祈雨这事太大了,没人敢拿它开玩笑。周克文只当是自己累坏了,心里一个劲地自责。他担心没有他这个主事人亲力亲为,老天爷会不会觉得受了怠慢?天意难测啊。周克文心急如焚,他不知道祈雨的结果会咋样。
结果让人失望啊!老天爷不眷顾周家寨。那天舞龙舞到天黑,满天星斗眨着眼睛嘲笑筋疲力尽的舞龙人。
周家寨一片恐慌。老天爷不管咱们了,要灭绝咱们了!咋办呀?
有人提出晒龙王。这办法是恶祈,是勒逼龙王,把龙王爷神位放在太阳下暴晒,还拿鞭子抽打,直到他老人家受不了了,施云降雨为止。周克文说:“不可,咱不能干这冒失的事,这是跟老天爷绝交呢。咱们是农民,靠天吃饭,啥时候也不能得罪老天爷。再说了,这龙王爷是借人家刘家沟的,你晒人家龙王,打人家龙王,人家能答应?弄不好两个村子要打架,出人命都可能!”
“那你也不能看着饿死人嘛,”村里人说,“你是族长!”
周克文知道自己责任重大,可他不是老天爷,也管不了老天爷。他着急,急得两眼赤红,口舌生疮,也想不出办法来。
这时老八给周克文出了一个主意:给龙王爷献童男童女。说这法子丁戊奇荒时咱村就用过,他爹告诉他的,很灵验。丁戊奇荒是光绪初年的事。那时周克文还小,不记事,只听老人说饿死过不少人,至于后来下雨是不是求来的,他不知道。可村里有人知道,现年七十多岁的老疙瘩是经过那场事的,他说:“灵得很,早晨把童男童女献上去,傍晚就下雨了。”老疙瘩是那场灾难的唯一见证人,他的话让周家寨人看到了活命的希望。
“献童男童女!”周家寨人异口同声。
周克文也觉得这法子可行,它求中有逼,软中带硬,应该能祈得雨来。
问题是童男童女从哪里来?谁愿意把自己的儿女拿出来献祭?
村里人都是嘴上功夫。别看他们群情激昂的,可一到贡献童男童女时,却没有一个人吭声。谁都想让别人拿出儿女,自己坐享其成;别人的孩子不值钱,自己的娃娃是宝贝。事情到这里就僵住了。
周克文说:“我孙子当童男!”他率先出头。
这话传到春娥耳里,她当下就晕过去了。周梁氏扑过来就要跟老汉拼命。周克文自知理亏,不敢恋战,拔腿逃出家门。老婆在后面穷追不舍,骂道:“你这个老不死的,你真狠心呀!”周克文吆喝老婆说:“你这个麻糜不分的人,啥是大事啥是小事你弄不清?咱舍出一个娃娃救一村人的命,这是舍生取义的事,会上史书的!”周梁氏说:“你不怕你儿子回来一枪毙了你!”周克文说:“他敢,我是他老子!”
周梁氏见老汉油盐不进,一扑塌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他知道这老汉是犟驴,他定了的事扭不回来。
周梁氏一哭一闹,全村人知道这件事了,他们对周克文的为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明德堂的孙子那是宝贝疙瘩啊,周克文把他爱到了心坎里。村里人看到,只要有闲时间,周克文跟孙子总是形影不离。快两岁的娃娃已经能走路了,可周克文从来不让他脚沾地,不是抱在怀里就是架在脖子上。要是娃娃尿在他身上,他就高兴得大喊大叫,童子尿,长寿药,只能喝,不能倒,立即把孙子的小牛牛咂几口,香得吧唧吧唧地拌嘴唇。只要孙子在身边,周克文的脸啥时都是菊花样,这时村里人找他办事,哪怕再难他也乐呵呵地应承。这孙子也太惹人爱了,白生生,胖嘟嘟,活像从观音送子年画上跑下来的,嘴巴也甜,周克文让他叫谁,他就奶声奶气地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叫个不停。就这样一个宝贝疙瘩,全家人的命根子,周克文说献就献出来了,这样的好人哪里有?这样的族长哪里找?
人常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见英雄,周家寨人这关口上才真正见识了周克文。他们把周克文当佛敬,见了他差不多都想跪下来。周克文前不久被儿子连累得灰头土脸的,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见人,现在他翻过身了,威望像天上的太阳,红得耀眼。
童男有了,童女也应该有,周家寨女娃娃多的是。女娃娃的家长们一面惭愧着,一面推诿着。他们相互指责,相互揭发,都觉得童女应该落在别人家。这样的混战无休无止,最后大家得出一个结论,要划定一个框框,框住谁家算谁家!有女娃娃的家庭都同意这么做,说这样公平合理。
周克文料定事情会这样。他说,这框框只能天定,我定不了,咱们去娘娘庙里问道人吧,他是通神的人。
周克文叫上老八等几个人,去娘娘庙找孙道人。孙道人常年住在娘娘庙,既驱魔除鬼,也治病救人,还打卦占卜,算是一个通人。周克文说明来意,孙道人沉吟了一下说:“这童男童女的年龄应该一样大吧?”周克文点头说:“那当然,这才好配对嘛。不过,”周克文问孙道人,“这童男童女年龄多大才合适?”孙道人伸出指头掐算着,半天没有结果。周克文说:“道长你看,这童男童女是献给龙王的,叫他们龙子龙女更合适。”孙道人一拍手说:“属龙的,龙年生的都是龙子龙女,他们是龙王的子孙,叫他们去要水,龙王爷肯定给面子!”
“属龙的,”周克文对一起来的人说,“你们都听见了吧。”大家都点点头。
今年恰是龙年,属龙的娃娃周家寨有,不是半岁就是十二岁,这当然不包括周克文的孙子,周克文的孙子是属虎的。周梁氏听了谢天谢地,春娥也活过来了。周克文说:“谁让你们担心的,我做啥事情冒失过?”
明德堂高兴了,可被选中的两家却哭声震天。这是天选,人力无法设计,选中的谁也不能怨,只能怨娃娃生在龙年。属龙本来是最荣耀的,龙子龙孙嘛,将来最可能大富大贵,没想到现在却成了最倒霉的。他们向全村人哭诉,可村里人不干,他们说:“没选上你家娃娃时,你不是也叫唤着要献童男童女嘛,现在轮到你了就耍赖,那不行!”
这两家人就哭到明德堂来了。周克文说,你们哭啥呢,童男童女一献上去,龙王爷就高兴了,他老人家一高兴,就下雨了,一下雨,娃娃就回家了,啥事都没有。可哭的人依然哭,他们担心的是万一。其实周克文自己心里也不踏实,他咋能保证龙王就那么心软,要是那样,他孙子献出去时周梁氏就不会着急。可现在他只能这么说,这既是给这两家人宽心,也是给自己宽心。
周梁氏和春娥看着哭成泪人似的这两家人,她们也心酸,这婆媳俩能体会出这些人的心情,前几天自己也这么死去活来过。周梁氏劝老汉想想办法,春娥也说:“爹,人心都是肉长的。”周克文长叹一口气说:“这样吧,你们出点钱总愿意吧?”
这两家人像得了大赦令,立即止了哭声说:“愿意。”
周克文问:“多出一点愿意不?”
他们异口同声:“愿意!”
周克文让他们回家筹钱,说拿到钱后他就去找童男童女。
周克文来到绛帐镇,这里聚集着大批难民。他们从北山南下,到相对富庶的关中平原来逃荒。周克文从街道这头走到那头,一路上到处都是讨饭的、卖苦力的、卖衣物首饰的,当然也有卖儿卖女的。
卖儿卖女的集中在骡马市场旁边,那边卖牲口,这边卖人口。周克文来到人口市场,一个一个看那些头插麦秆的人。他们有大人也有娃娃,有父母卖子女的,有丈夫卖妻子的,也有自卖自身的。周克文不看大人,只看娃娃,不问价钱,只问属相。他运气不错,总算挑到一对属龙的男娃女娃,都十二岁。他问价钱,对方说十个银圆,周克文一阵心酸,这价钱也就值一个牛犊。他没有吭声,分别给他们二十个银圆,那两个家长愣住了。他们本来还等买主还价呢,没想到对方出了双倍的价钱。他们以为碰上活菩萨了,扑通就给周克文跪下了。周克文羞愧难当,拉了娃娃就往外走。别的卖家看见这位买主如此慷慨,都争着把娃娃往周克文怀里塞,周克文一面抵挡,一面领着娃娃往周家寨跑。
献祭在买回娃娃后的第二天举行,这是周家寨人的最后一搏。献祭现场先供奉好龙王爷神位,在香案前树立起像秋千架一样的横杆,横杆下面支起一口大油锅,锅里的菜油被猛火烧得翻滚。吉时一到,一声铳响,周家寨人在周克文的率领下跪倒在横杆前,焚香化表,磕头作揖。司仪一声吆喝,献祭!只见两个大汉抱着两个全身赤裸的娃娃来到油锅前,把他们架起来,用绳子吊在横杆上。两个娃娃现在才知道了自己的处境,一齐放声大哭。绑人的大汉问道,要不要把这两个娃娃的嘴堵起来?周克文说:“不要,叫他们哭,哭得越伤心老天爷才知道咱越可怜!”这时孙道士走上前来,嘴里念念有词,手上比比画画,然后在吊娃娃的麻绳上拴上一截一拃长的火绳。一切准备停当,司仪宣布:宣颂祭文!
主祭人当然是周克文,他在童男童女撕心裂肺的哭声中读完祭文。前面无非是陈述旱情,可后面却与上次不同:“吾辈诚心可鉴,特贡献童男童女一对,望苍天体恤民苦,怜悯性命,立时普降甘霖!”
这分明是以敬为逼,拿人质要挟龙王了。
祭文读罢,司仪高声宣布:“哭祭!”
孙道士点燃了火绳,周家寨人放声哭吟:龙王爷哟下大雨啊——老天爷哟降甘霖啊——可怜可怜啊咱受苦人哟——
周家寨人雄浑的哭声和童男童女尖厉的嚎叫组成悲怆的大合唱,神鬼有灵,理当动容。
火绳在嘶嘶燃烧,像毒蛇吐着信子,火点离麻绳越来越近。童男童女的嗓子已经哭哑了,他们悬吊的身子也不再扭动。油锅里的滚油不时迸出锅沿,溅在地上滋起一股白烟。
周家寨人今天才看到了周克文的另一面:心硬如铁。别看他平时弥勒佛似的,狠起来也够狠的,他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娃娃下油锅啊。其实他们不了解周克文,他现在心里比谁都紧张,比谁都痛楚。他不忍心拿周家寨的娃娃去献祭,才迫不得已去买人。他没有想让这两个外乡娃娃下油锅,他抱着十二分的侥幸来做事,宁愿相信童男童女祈雨一定会成功。丁戊奇荒都灵验的,这次没有道理不灵验。只要老天爷可怜周家寨人,火绳烧断麻绳之前一定下雨,那这两个娃娃就即时放生。
天空果然有云了,从西北角方向涌起一股浓重的乌云,它们翻滚着朝这边扑来。这是下暴雨的兆头啊,关中雨季的暴雨就是这么酝酿的。周家寨人哭声更高了,它们相信自己的诚心有了回报,龙王爷果然到这里领取童男童女了。
火绳已经烧到尽头,引燃了麻绳,麻绳的丝线一根根绷断,周克文的神经也在一根根绷断。要不要立即解下童男童女?雨现在还没有求下来,就差一点点了,万一此刻解下了祭品,龙王爷嫌你没诚意;可是不解,这麻绳眼看就要烧断了!
再坚持一会会儿!就坚持一会会儿……
雨就要来了!
嘎嘣一声脆响,麻绳断了,两个娃娃瞬间跌入油锅。
周克文眼睛一黑,晕了过去。
黑云是过路的,它们从周家寨人头顶上气势汹汹地冲过去,到别处布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