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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1 / 1)


听了引娃的介绍,周立德知道他兄弟闯了大祸。他在军队里,知道大烟对军队的重要,前一阵子他们还勒逼土匪的烟款弥补军饷呢。在全国一片禁烟的呼声中,他兄弟揭了陕西的老底,这不是捅了马蜂窝吗?人家不收拾他才怪呢!周立德心急如焚,略一思索,立即从军营牵出两匹马,直驰西安。引娃不会骑马,周立德抱着她,两匹马交替驮人,一天一夜就赶到了西安。

咋救他兄弟,周立德在马背上已经想出了一个大概,这办法灵不灵,只能听天由命了。他知道这案子非同一般,要捞人得花大价钱,可这大价钱也要送给对路的人,弄不好钱打了水漂不说,还要耽搁人命。他决定直接去找省政府主席宋哲元。虽说陕西标榜司法独立,可周立德知道那是骗人的,要是真那样,花豹子早被太白县枪毙了!陕西的大小事情,没有宋哲元管不了的。

见到宋哲元对周立德来说并非难事。毕竟他是宋哲元的老部下,屡立战功,虽然在花豹子的事情上可能有些不愉快,可现在他正辅佐着宋哲元的亲戚呢,宋哲元这点面子还会给的。

宋哲元问周立德:“你不在太白县好好驻守,跑省城来干什么?”

周立德说:“我是到西安出差的,顺便给总指挥带了一点土特产。”他依然沿用老称呼,为的是唤起宋哲元的袍泽之情,从战场滚出来的人都念这个。山货是他离开太白县时匆忙带上的,他知道这东西能派上用场。虽然它不怎么值钱,不能指望它办大事,可它却是登堂入室的由头。山里来的人嘛,送山货理所当然,这叫千里送毫毛,礼轻人意重。

不过宋哲元不太相信周立德的说法。因为他对这个部下是了解的,他从来不做这种吹吹拍拍的事,于是说:“你不会光为了给我送几斤山货吧?”

周立德笑着说:“总指挥火眼金睛啊,部下当然不敢拿几斤山货打扰总指挥。我为的是另一件事。近日我在太白县的旧货摊上淘换了一件东西,摊主说是宝物,我不识货,总指挥是这方面的行家,我斗胆请总指挥掌掌眼。”说着周立德从身上掏出一个红色绸缎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取出一件圆盘形的青铜器,递给宋哲元。

宋哲元一见这东西,眼睛立即发亮。周立德说得没错,宋哲元确实是这方面的专家,他从小饱读诗书,后又喜欢金石学,投笔从戎之后有了金钱和实力,又好收藏。攻打凤翔之所以一定要置党拐子于死地,有人说宋哲元就是为了谋取党拐子的宝贝。

这件东西恰好正是党拐子的,只不过他当时没有带在身边,由老婆单独保管着。他老婆就是周立功救出的那个小脚女人,她把它送给了周立德,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当然周立德当时并不知道那女人的身份,他是过后才猜出来的。她送东西给周立德时说,这不是给他的,而是叫他卖了抚恤凤翔死难者。不过双方都明白这话的意思,它只是让大家的脸上都好看一些而已,送的人不是买命,收的人不是贪墨,不可认真的。

周立德当然没有把它拿出去抚恤。收拾战争残局那是政府的事,与他一介百姓何干?不过这东西毕竟来路不正,他不敢轻易示人,除了春娥见过一面外,他连他爹也瞒着。他太了解他爹的为人了,一旦知道,肯定骂死他。

这东西是啥,周立德虽然不认识,但他猜得到一定是值钱的宝贝,要不党拐子那么多宝贝,为啥唯独让老婆把这件带在身上?后来,周立德在秦岭张良庙碰到一个学识渊博的道士,把这件宝贝让他看了。道士连连惊呼:“了不得,了不得,这是久已失传的阳燧,古籍上只有记载,没有人见过实物,我算是开眼界了!”

周立德尝试拿这个宝贝在宋哲元身上打开缺口。

宋哲元把东西拿在手中,立即取来放大镜仔细研究。他翻过来倒过去,一会儿拿到太阳底下瞄,一会儿拿手电照,完全忘记了周立德的存在。周立德见状心喜,悄悄地退出去了。

他知道宋哲元一定还会找他。

果然,第二天下午宋哲元传来话,让周立德去见他。见了周立德,宋哲元满脸笑容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周立德说:“不就一块锈铁疙瘩吗?”“锈铁疙瘩?”宋哲元说:“锈铁疙瘩你愿意卖给我吗?”周立德说:“就这玩意还说卖?总指挥不嫌硌手就留下玩吧。”宋哲元说:“我这么留下就是欺你不识货了,这不但是宝贝,还是大宝贝,国宝!”周立德问:“啥玩意吗还是国宝?”宋哲元说:“阳燧,古人利用阳光生火的器具!”

周立德说:“我不懂,反正现在生火也不用这玩意了。”宋哲元说:“这是文物,文物是没有实用价值的。”周立德说:“那就对了,这东西留给我,顶多就是一个砸核桃的铁器。总指挥认识它,那就是它跟总指挥有缘,俗话说,宝马送勇士,宝剑配英雄,这东西在总指挥这里才有价值。”宋哲元问:“你买这东西花了多少钱?”周立德说:“就几块银圆的事,我还敢跟总指挥要这几个钱?”说完周立德就向宋哲元告辞,说他还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日后有机会再来看望总指挥。

周立德还没有走出客厅,宋哲元一声断喝:“你给我站住!你在我面前打马虎眼,以为我看不出?有什么事,直接说!”

周立德等的就是宋哲元这句话,求人的事最好不要自己说出口,要对方来问,这样既避免了求人者的尴尬,也满足了施援者的优越心理。他知道宋哲元聪明过人,不会看不出他的心机。

周立德赶紧啪地给宋哲元行一个军礼,诚惶诚恐地站在他面前,低头说:“总指挥火眼金睛,属下确实有事相求。”

“讲!”宋哲元板着脸说。

周立德于是说了周立功的事。说完了,他痛骂他兄弟年轻不懂事,也自责没有尽到教育的责任。

宋哲元没有想到这人还真是周立德的兄弟。他说:“我当时就有点奇怪,觉得这个犯人的名字眼熟,跟谁有点像,现在看来我的奇怪不是没来由的嘛。”

周立德见宋哲元说话的口气比较和缓,觉得这事有些眉目。没想到宋哲元忽然严厉起来,他说:“你这个兄弟简直是胡闹,现在大烟哪里没有?那些口口声声喊禁烟的,哪个不种烟?北洋那里就不说了,他们禁烟令颁布了几十条,有一条管用的吗?直隶和东北哪块地不种烟?就说广东革命政府吧,北伐的军费大头是从烟税里面来的。南京政府颁布的禁烟令也是分三年禁绝,为什么呢?打仗需要钱,大家都在种!你兄弟却偏偏盯住咱陕西,这不是有意找茬是干啥!现在北伐尚未结束,东征战事正酣,陕西地薄民穷,不靠大烟靠什么支应前线?你兄弟这时候拆陕西的台,怪不得人家说他是北洋探子!”

周立德赶紧说:“我兄弟无知,是硬充好汉,鼠目寸光,他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利害,体谅不了政府的良苦用心。可他绝不是北洋探子,这一点总指挥火眼金睛,一定能看出来的。”

“是不是北洋探子,我说了不算,他自己说了才算。”宋哲元说,“你叫他写一份悔过书,承认前面对陕西的描绘完全是胡编乱造,把悔过书登在《申报》上,给陕西消除影响。陕西的法官看了,念他悔罪心切,或许会轻判他。”

“不过,我只是一个建议。”宋哲元继续说,“看在你战功卓著,又为国家献宝的面子上,我给你出了这个主意,管用不管用,一要看你兄弟悔罪的程度,二要看法官的量刑判决。现在司法独立,我做不了主。”

周立德听了这话,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庆幸自己赌赢了。周立德赶紧回话:“我保证他彻底悔罪,完全悔罪。”

宋哲元说:“你今天献的宝贝是顶级国宝,打它主意的人太多了,一定要保守秘密。一旦泄密,国宝被盗或者被抢,我们会成为国家罪人的。”

周立德双脚一磕,啪地行了一个庄重的军礼,朗声说:“请总指挥放心,保守秘密是军人天职,这事情只会烂在属下肚子里,随棺材埋进地下。”

看着正步走出客厅的周立德,宋哲元心里笑了。用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换一个价值连城的宝贝,这生意值!像周立功这样耍笔杆子的文人,讲究的是气节,顾忌的是脸面,你撕他们的脸面比要他们的命更难受。对一个悔罪的人轻饶了,还能体现陕西施政者的仁慈。况且,周立德这样的干才他还是要用的,目前他正在太白辅佐自家亲戚,这面子卖给他,不愁他不对自己死心塌地。这是一石几鸟的买卖,反正生杀予夺的权力都在咱手里,不做白不做。

《申报》登出悔罪书的第二天,周立功就出狱了。周立德和引娃去接他。出了监狱大门,周立功抱住哥哥放声大哭,引娃看到这情景也流下了眼泪。周立德拍着他的肩膀劝说他:“都过去了,不要难过了。”

周立德把兄弟接到同盛祥泡馍馆,这既是给兄弟接风,也是给自己饯行。他已经在省城盘桓十几天了,人捞出来了,他得立即赶回去。临行前向营长请了十天假,现在已经超期了,身为军人,他受军纪约束。席间周立功又伤心落泪,他抓住周立德的手问道:“哥,你说我错了吗?”周立德说:“你不是已经写了悔过书了吗?”周立功默然无语。过了一阵他又说:“我满腔热情,想为社会做点事,可怎么总是四处碰壁呢?到底是我错了呢,还是社会错了?社会错了咱改变社会,我错了就改变我自己。”周立德说:“兄弟,你这问题我也遇到过,也想过,可没有想出眉目来,等想通了,我再告诉你。”引娃说:“做不成了就不做,回来过自己的日子吧。”

周立德说:“兄弟,这次你可要好好感谢引娃,没有她通风报信,你就是死在监狱也没人知道!”

周立功没有表示,他心里想,这也算是两抵了。可他没有说出来,他不想让他哥知道周家寨发生的那件事,丢人嘛。

引娃赶紧说:“大哥可不敢那样说,二哥早就从狼嘴里救过我。”

周立德对引娃说:“现在还得再麻烦你。你看他虚弱成这个样子,必须在西安将息一阵子,我军务在身不能久留,只能托付你照顾他了。”

周立功的身体确实很糟糕,走路都要周立德和引娃搀扶。这倒不是在狱中挨过打,而是被吓的,精神几乎崩溃,吃不下睡不着,二十多天下来,人彻底垮了。

引娃高兴地说:“没问题,我把房子都租好了,就等着伺候我二哥呢。”

临走的那一天,周立德给他们留下一笔盘缠。他叮咛周立功说:“陕西不可久留,你身体恢复后立即离开,我担心他们再找你麻烦。军阀是没有常性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不定哪天他们又反悔了,你去了外地他们就鞭长莫及了。”周立德拿军阀吓唬周立功,说的是实情,但也不全是实情,目的只让周立功离开陕西。他二弟这人重乡情,有热情,老想在家乡改造这改造那的,哪一天头脑发热,说不定又闯出啥祸来。

其实周立功也不想留在陕西了,这里已经伤透了他的心,他对大哥点点头。只有引娃着急了,她说:“怕啥呢,甭去外地,就在西安待着,我把我二哥藏起来,谁也找不见。这么大的城市藏一个人还不容易,我二哥前一阵子藏在西安,我找死了也找不着。”

周立德笑着说:“最后还不是叫你找到了?你一个人都能把他找到,人家政府派成千上万的人找,他就是钻进老鼠窝也能掏出来。”

“那我带我二哥钻北山里去!”引娃说。

周立德说:“你问你二哥愿意不?”

引娃望着周立功,周立功苦笑了一下。

“现在还是先钻你们的出租房吧。”周立德笑着说。他们把周立功送到了租来的房间里,安排好这一切,周立德返回太白县去了。

引娃去了孔先生家,告诉他们周立功出狱的喜讯,表达了对他们的谢意。孔先生衷心祝贺他们兄妹重逢,然后问引娃:“你是不是来向我们辞工的?我们真舍不得你离开啊。”以孔先生的理解,年关将近了,无论引娃兄妹回老家还是在西安待下去,她都不会给别人帮佣了。可没想到引娃吞吞吐吐地说:“先生要是不嫌弃,我……还想做下去。”孔先生说:“哪里的话,我们欢迎还来不及呢。”“可是,”引娃说,“我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来,你们等不及就另找人吧。”孔先生说:“现在学校放寒假了,我太太可以做一段家务,你放心办你的事吧。”

从孔先生家里出来,引娃去了杂货店和菜市场,买了锅碗瓢盆一应灶具和一大堆肉蛋果菜。从今天起,她要全心全意伺候她立功哥了,让他尽快恢复健康。这不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她,为了实现她内心一个迫切的愿望。

那天晚上,当锅里炖的鸡汤冒出香味时,引娃已经把这个简陋的小房间拾掇得焕然一新。墙壁用白土泡出的泥浆抹过了,窗户糊上了崭新的白纸,纸上粘着新剪的大红窗花,炕头上贴了一张观音送子的大年画。引娃把饭菜盛好放在炕桌上,把她立功哥扶起来坐在炕桌边上。当忙完这一切时,她额头已经冒出细细的汗珠。这是数九寒天,可引娃一点都不觉得冷,相反,她心头暖呼呼的。这屋子,这热炕头,这男人,全是家的感受啊,多少年来她一直寻找这种感受。

引娃笑了。从今天开始她要收拾好心情,过一段温馨的家庭生活。

可周立功却没有反应,只顾埋头大嚼。也可能是饿得太久了,他只对食物有感情,其他的都麻木了。引娃不计较,相反,看着她立功哥狼吞虎咽的样子很高兴。别的不说,起码这个男人的胃需要她。

到了晚上睡觉时,周立功有点警惕,他怕周家寨苜蓿地的事再次发生。可没想到引娃打了地铺,她从院子里抱来烧火的麦草铺在灶台下面睡了。躺在热炕头上的周立功心头一震,想说什么,最终却没言语。睡到半夜,周立功要解手,他拉开电灯,只见引娃蜷缩的身子紧贴在灶台壁上,灯光一亮她马上就醒了。看到周立功要下炕,她立即说:“你不要动,我拿夜壶去。”周立功哪好意思这么干,他摇摇晃晃地坚持去屋外的厕所方便。引娃赶紧给他披好衣服,扶着他出去。回来后周立功开口了,他说:“地上冷,你到炕上来睡吧。”引娃说:“我挨着灶台呢,不冷。”仍旧去睡她的地铺。

引娃说不冷那是假的。灶台的热气早就散去了,滴水成冰的季节不要说睡在地上,就是在地上站久了也冻得脚疼。可引娃宁愿挨冻也不会睡到炕上去。她知道她立功哥还气她,很可能还防着她,她贸然睡到炕上去会吓着他,说不定会把他吓跑了。如果那样的话,她就失去了一生中最向往的一段生活:跟她最心爱的男人单独厮守一阵子!她预计这种生活在她这辈子只有一次,而只要有了这段经历,她这一生就满足了,死了也甘心。

到了第二天,周立功的脸色就和缓一些了。他这才问起引娃是怎么来西安的,又是怎么找见他的。引娃把一切告诉他,周立功听了心头有点发热。他能想象出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乡下姑娘在大城市乱闯乱撞的艰辛。如果不是她这么执着,他真要冤死大牢了。就算她前面给他抹过黑,可他能体味出那不是她有意害人,而是包含着另外一种感情。这种感情虽然幼稚,却很纯真。这样一想,周立功的怨气就消退了大半。

那天晚上引娃仍旧去睡地铺。周立功叫她到炕上来,她不肯。周立功说:“你怕啥呢,我都不怕。”引娃说:“我不怕你,我怕我!”

就这样,在引娃的精心伺候下,半个月后周立功身体就恢复了。毕竟他没有病,又是年轻人。转眼到了农历二十三,过小年。那天,周立功对引娃说,过了小年他就走了。引娃一愣,问他去哪里,他说去上海。周立功已经跟赵丹娜联系过了,赵子昂得知周立功入狱的事情,很愧疚,叫周立功立即来上海避祸。引娃听了半晌没有言语,提着篮子出了门,回来时采办了一大堆东西,从中午一直在灶台上忙碌,到黄昏时才熄了火。

忙完灶台,引娃解了围裙,认认真真地洗了脸,褪去脸上的烟火色,仔仔细细地梳了头,扎上红头绳,然后又换上一件红棉袄。把自己打扮好了,她取出一对大红囍字贴在门板上,然后点燃一挂鞭炮在门口噼里啪啦地放了。鲜红的纸屑落满院子,就像院子里陡然开满了玫瑰花。

看着引娃做这些,周立功不明所以。引娃说:“二哥,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你陪我一起过吧。”周立功问:“什么好日子呀?”引娃说:“新婚大喜。”

周立功赶紧问:“跟谁结婚啊?”

引娃凄然一笑:“跟自己。”

周立功还有些不放心,重复了一遍:“你说跟谁?”

引娃说:“二哥,我知道我留不住你,我就留你这一天。就这一天你叫我高兴高兴,也不枉我到西安找你一趟,好吗?”

周立功犹豫着点点头。

引娃把菜当啷当啷摆上来,挤挤捱捱一桌子。她说这叫十三花,结婚嫁女的喜宴一定要吃的。又点上一对大红蜡烛,把电灯熄灭了,柔和的光线让屋子充满融融的暖色。引娃请她立功哥在上首位坐了,先给他倒上满满一杯西凤酒,再给自己斟上,然后举杯对她立功哥说:“二哥,明天一早你就要走了,这一走,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来,我这辈子还能不能见上你也难说,说不定这就是生离死别……”说着说着引娃眼泪就下来了,她和着泪水猛地喝下第一杯酒。

周立功惶然举杯,啜吸了一杯。

引娃又倒上第二杯。她说:“二哥,临走了,我问你几句话,你一定要对我说实话。”她端起杯子吱溜一声又喝了一杯酒,接着说:“二哥,你要是能答应,也把这杯喝了。”

周立功端起杯子,把酒喝了。

引娃说:“我的好二哥,那我问你,引娃好不好?”

周立功说:“好。”他没法说不好。引娃善良,他二爸家从抱养她那天起就没有把她当人看过,她就是一个给不下蛋的母鸡暖窝的引蛋。他们打她骂她虐待她,她从来没有怨言,精心照料弟弟,诚心孝敬父母。即使被人卖了,她也逆来顺受,最终还是跑回二爸家当长工。他回到家乡开展乡村改造活动,哪一件事不是引娃尽心尽力帮助他?为了他,她被大伯骂过,被他爹打过,被全村人白眼过。就说这一次吧,明知道他怨恨她,不待见她,可她依然不屈不挠地寻找他,救助他。这样的姑娘不好,谁好?

听到她立功哥这样回答,引娃脸上笑成一朵花,她一仰头,又喝了一杯酒。她说:“我感谢二哥的夸奖,我喝了,二哥也陪我一杯吧。”周立功端起酒,随了一杯。

引娃接着问:“二哥,你喜欢引娃不?”

周立功有点犹豫,这是他一直回避的问题。他喜欢引娃,这毫无疑问。即使她有这样那样的毛病,甚至让他出丑丢人,这都可以谅解,因为她本质是好人。可他害怕由此引出的另一个问题:爱不爱她?周立功觉得喜欢是一回事,爱是另一回事。爱了当然喜欢,可喜欢未必就一定爱。他喜欢引娃,甚至发自内心地喜欢,可他无法对她产生爱意。这当然不光有伦常障碍,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引娃与他不是一类人,这其中横亘着教育、见识、志向、能力等鸿沟。她跟不上他,帮不上他,只能拖累他。爱情不光要情投意合,更要志同道合,他是要干大事的人,跟引娃可能志同道合吗?显然不能。不过,话虽这么说,可他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和感觉,即使害怕引起连锁反应,他也必须诚实,实话实说。

“喜欢。”周立功说。

这句话一出来,引娃哽咽了。她哭着说:“谢谢二哥,谢谢二哥喜欢引娃。”引娃在孔先生家待了一段时间,也学得文雅和礼貌了,会说谢谢了。她说完猛地又喝了一杯酒。看着引娃泪流满面的样子,周立功也陪了一杯。

引娃接着问:“二哥,那你知道引娃的心意吗?”

感谢引娃,他没有直接问爱不爱的问题,周立功松了一口气。这个问题好回答,周立功说:“知道。”

“你不知道!”引娃说,“你只知道引娃死皮赖脸地缠着你,一心一意高攀你,拿你当跳板,想跳出周家寨的火坑苦海。你错了,引娃不是那样的人,她不是攀高枝,她爱一个人是爱他的心,不管他是干啥的。引娃也不会拖累别人,她自小就自己照顾自己。就像这次,没有人帮引娃,她不是也跳出周家寨,跑到西安城了吗?她不光自己在这里安了身,还找到了你!引娃知道自己没有多大本事,可她有一种本事别的女人未必有,那就是她爱上一个男人会死心塌地,愿意为他上刀山下火海,就是送命也眼睛不眨一下!引娃知道她比不上你,可没文化引娃可以学,不洋气引娃可以打扮,只要真心爱一个人,没有过不去的坎。谁娶了引娃谁享福,引娃把他当神一样供着,给他当一辈子牛马,生一炕的娃娃。请问二哥,这世上还有比引娃更好的女人吗?还有比引娃更瓜的媳妇吗?”

周立功无法回答。他接触的女人就引娃和赵丹娜二个。他相信引娃能说到做到,对赵丹娜,说实话他没有把握,因为他们之间的交往并不深。可周立功觉得爱情并不仅仅是谁向谁奉献,那样可能有悖平等,它应该有更充实的内容,至于那内容到底是什么,他也很茫然。不过,此时此刻周立功强烈地意识到,他可能正在错失生命中最宝贵的某些东西,对这些东西他既珍惜又惶惑。

见她立功哥没有言语,引娃凄然一笑说:“这些本来是要你自己感受的,我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她脖子一仰,又喝了一杯酒。

周立功端起杯子,犹豫着,引娃说:“二哥,你心疼引娃不?你要心疼,今晚就陪引娃喝醉了,引娃心里难受。”说完,她勾住周立功的胳膊,连喝三杯,说:“这叫交杯酒。”引娃喝了,周立功就不得不喝。

引娃和周立功酒量都不大,喝到这份上两人已经晕晕乎乎的了。引娃把自己的铺盖抱到炕上,说今天是她的大喜日子,她要睡到炕上了。

周立功迷迷瞪瞪地,引娃把他扶上炕,服侍他脱了衣服。周立功躺好之后,引娃忽然咯噔一下跪在他面前,她说:“二哥,引娃这一辈子没有求过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引娃就求你一件事。”

周立功不知道引娃求的是什么事,疑惑地望着她。引娃说:“二哥,你这一走,引娃也就死心了,一辈子也不嫁人了,婚姻已经把我伤够了。可我不能一个人过一辈子,我得有一个伴儿,我想生一个娃娃!这是我男人留给我的念想,是我活下去的支柱。”

周立功虽然有点醉酒,可他还没有完全糊涂,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

引娃给他磕了一个头,泣不成声地说:“二哥,你就可怜可怜引娃吧,帮我圆了这个梦!你放心,这娃娃不攀扯你,我一个人能把他养活大。”

周立功的眼睛也不禁一红,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引娃擦干眼泪,缓缓地脱了衣服,把自己光溜溜地呈现给周立功。这是一个雪白、娇嫩、饱满的肉体,猩红的烛光敷在上面,透出诱人的光泽。周立功的脑袋嗡地一响,一股热血涌上头顶。二十六岁的周立功是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裸体,而且近在眼前,他的情感或许还有节制,可肉体却自行其是了。

引娃钻进被窝,覆盖住周立功。周立功本来就喝多了,仅有的一点理智在引娃的抚摸下也荡然无存,他的肉体被完全激活了,膨胀锐利,舒展坚硬。昏头涨脑的周立功茫然无措,任由引娃驾驭,他们扑下浪谷,攀上潮头。

“啊——!”引娃发出一声畅快的呐喊。

第二天早晨,漫天大雪纷纷扬扬,引娃送周立功来到东关汽车站。年关将近,车站上人迹寥寥。远处不时响起高高低低的鞭炮声,烹炸煎炒的香味随风飘来,西安城里的年味越来越浓,这个时候没有多少人出门远行。汽车艰难地穿过雪幕,又摇摇晃晃地钻进雪幕。就在汽车开动的同时,引娃的眼泪喷涌而出,她久久地伫立在站台上凝望东方,直到脸上的泪水结成冰蛋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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