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七月,狼就来了。
刚开始时狼在塬顶上。哑静的晚上,狼嚎的声音刀子一样尖利,把人从睡梦中剜醒了。娃娃吓得钻进女人怀里,女人吓得钻进男人怀里,男人抱紧老婆娃娃,黑暗中睁大眼睛,想看清楚门窗拴紧了没有。即使看不清楚,他们也不敢点灯,唯恐亮光把狼招了过来。后来狼嫌塬上太荒凉,没人气,就下塬了,在寨子旁边的田野和城壕里撒欢。周家寨人心惶惶,好久不关的寨门,不等天黑就关上了。太阳一落山,村子里就空荡荡的,所有人都早早缩进被窝里,不敢大声说话,连打呵欠放屁也憋成哑的。
按说周家寨人不该这么怕狼,他们不是有猎户吗?这话平时说他们高兴,现在这关口上说,周家寨的猎户可就不乐意了。他们说我们哪里是猎户?我们跟大家一样,都是种庄稼的,只是农闲了到沟沟洼洼里打一些小野物补贴家用,哪能叫猎户?秦岭山里放倒老虎豹子的人才叫猎户呢。人家有抬杆和铁铳,我们有啥呢?咱手里的土枪只能吓唬吓唬野兔山鸡,对付狼就跟拨火棍差不多!除了不愿承认自己胆小,武器和技术不精都是实情,周家寨这些半吊子猎户根本不敢去打狼的。狼这玩意别看个头不大,可它凶起来不亚于老虎豹子,咥牲口不说了,伤人也是常有的。这家伙平时藏身在深沟烂窑里,一到秋季就出来撒欢了,青纱帐是掩护它们的天然屏障。
“甭把毬蛋娃往出抱了!”周梁氏叮嘱春娥,她唯恐自己的宝贝孙子有啥闪失。周梁氏疼孙子,可她孙子却不领情,你不把他往外抱,他在屋里就哭闹。“这是个野娃娃嘛!”周梁氏说。这都是周克文惯的,自从孙子满月后,周克文一有空就抱着他满村转悠。他爱孙子爱疯了,觉得把孙子关在屋里就委屈了。当然了,满村转也是炫耀,他要让全村人看看他们明德堂有后了。娃娃就这样逛野了,不愿在屋里待。他虽然还不会说话,可他会哭会笑:一进屋就哭,一出门就笑。这可叫人作难了。
春娥没辙,忽然想起了一件宝贝,她把它拿出来给儿子戴上。“有护身符呢,我们不怕。”春娥对公婆说。
周克文看见孙子脖颈上的物件,大惊失色,立即卸下来厉声问道:“这是哪儿来的?谁敢给我孙子戴这个!”
春娥吓得脸色煞白,她不知道自己犯了啥禁忌。
周梁氏看见了,问春娥:“是立德给你的吧?”
春娥说:“是他留给毬蛋娃的,说能辟邪,保护他长命百岁。”
周梁氏朝老汉吼了一声:“你这么凶干啥?这是洋菩萨,灵得很。”
“啊呸!”周克文吐了一口痰,比老婆的声音还高,“啥洋菩萨?你瞎眼了,这叫移鼠!”他指着十字架上的小人说:“传洋教灭国粹的老鼠,你爹当年入义和拳,打的就是他们,亏你还是他闺女!”
周梁氏不服,她说:“这就是我爹给我的,我爹能从洋人的枪炮里逃出活命,全凭它保佑。”
哦,周克文恍然大悟,他说:“怪不得我老丈人后来好端端的吃搅团噎死了,原来是这东西害的!我孙子不能戴这个。”
周克文一扬手,要把东西扔到院墙外边的坟堆上去,可在脱手的刹那间他又把它捏住了。周克文掂出了它的重量,这是纯银子的呀。
“我要给我孙子戴真神的护身符!”周克文说。他把移鼠拿到绛帐镇的银匠铺里,让人把它熔化了,铸成孔子。银匠问:“孔子是谁吗?”他没见过,没办法描影。周克文真想抽这银匠一个耳光,马融讲经的地方竟然还有不知道至圣先师文宣王的!他拍出一个银圆,对银匠说:“这是路费,你跟我走,我带你去见圣人。”他把银匠领到扶风县城的文庙里,在孔子塑像前三叩九拜。回来后,银匠照猫画虎给周克文铸了一个桃子型的银饰,里面錾了一个大脑袋人像。
周克文把孔子请回家,周梁氏一看,撇了撇嘴说:“就这个奔儿头老汉,还没有那个洋菩萨好看呢。”周克文承认这银匠手艺差,把圣人錾成了牛头马面,可他不嫌弃,他说:“好看顶啥用,关键是灵光!”
护身符一戴上,他们心里都踏实了。
护身符灵得很,也可以说怪得很,谁戴它,它护谁,别的人一概不管,哪怕这些人跟它的主人是至亲骨肉,也沾不上光。这不,毬蛋娃戴上护身符的第三天,周克文就碰见狼了。
那天早饭时节,周家寨的人仍然在大槐树下开老碗会。虽然已经闹狼了,可它毕竟是晚上闹腾,白天还不至于那么张狂,更何况狼折腾这么久了,周家寨却没有一个人见过狼,也没有人畜受到伤害,渐渐地大家也就麻痹了。说到底,周家寨人还是割舍不下老碗会,不聚集在一起吃饭就寡味,吃了也权当没吃。因此,如果不是天崩地裂,周家寨人照例要开老碗会。
老碗会上的话题不知不觉就扯到了狼身上,大家正说得起劲,忽然看见一只羊疯了一样窜过来,遇见人群也不避让,径直从人缝里穿了过去,撞翻了一大堆饭碗和菜碟。有人认得这是周克文家的奶羊,就觉得奇怪,秀才的羊跟秀才一样平时稳重得很,今天是咋了?被撞翻了饭菜的人正要骂羊,只见周克文失急忙慌地奔过来,脸色煞白,气喘得话都说不连贯:“狼……塬上……”他停也不停一下,惊慌失措地往寨里跑。
咀嚼的嘴巴都僵住了。有人朝着周克文的背影喊:“秀才叔,大白天的能有狼?你看花眼了吧!”
大家知道狼是昼伏夜出的动物,一般不会白天出来的。不过凡事都有例外,那年周立功和引娃就是白天碰见狼的,六爷可以做证。
周克文头也没有回,不过他的话大家还是听见了。“羊先看见狼的……它挣脱了缰绳……”
周克文放羊是用缰绳牵羊的,怕羊糟蹋别人庄稼。羊刚才逃命的样子大家是看见了的,就算是人能作假,羊不会作假吧?这狼看来是真有了,而且胆子大得出奇,白天也敢出来游逛!
大家虽然不会把害怕立即表现出来,但回家的借口还是有现成的。有人说:“嘿,你看这饭吃得一个快,我回去添饭了。”他端起碗一走,要回去添饭的立即多了好几个。这几个人一走,剩下的人说:“这老碗会就图的是人多热闹,他们都走了,还有啥意思?咱也走。”
大头和单眼父子俩也在这伙人里面。单眼说:“这真是怪了,明德堂的人咋总能碰见狼呢?”大头哼了一声说:“亏人的事做多了嘛!”
周克文一回家,立即给羊端来一盆精料,还往里面拌了盐和香油。
周梁氏一看这情景,说:“看你大方的,不过日子了?”精料是豆子和玉米,偶尔拿来喂喂高脚牲口,也只有马和骡子干了重活才有这口福,牛都别想吃一口,更别说羊了。羊每天都是由周克文牵出去吃青草,吃得肚子鼓鼓的,奶头翘翘的,回来挤出羊奶,一半给圈里的猪娃喝,一半给周克文和老婆喝。
可今天这老汉不但给羊喂精料,还给里面掺了调料,他变菩萨了?
“羊叫狼给吓日塌了嘛!”周克文说。
怪不得羊和人进了院子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周梁氏问:“还是那年吓老二的那个狼?”
“你这老婆问得怪,”周克文边给羊揉尻蛋子边说,“谁敢仔细看吗?”
“狼咬羊尻蛋子了?”
“是啊。”
“老天爷啊!”周梁氏啊呀呀地惊叹着。她说:“你看这多玄乎,差点要人命了!”她也急忙圪蹴下给羊揉另一半尻蛋子。她心疼羊,也心疼老汉。揉了一阵,她觉得奇怪,狼咬了咋没有伤口呢?
她问老汉,这一问周克文再也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他一笑把周梁氏笑愣了,她直直地盯着周克文,怀疑这老汉是不是被狼吓瓜了!周克文没瓜,他是笑老婆的瓜样子,他边笑边说:“哪有你这么瓜的人,狼把羊尻蛋子都逮住了羊还能逃活命?”
“那你给羊揉尻蛋子干啥?”
“我拿皂角刺扎羊尻蛋子了嘛。”
“你又不是娃娃,扎羊尻蛋子好玩吗?”
“不扎羊不跑嘛,扎疼了它才能飞起来!”周克文笑眯眯地说。
“你叫羊飞起来弄啥呀?羊又不是野雀!”周梁氏气哼哼地说,赶紧再给羊揉尻蛋子。
“羊只有飞起来了才说明它见了狼,村里人看见了才会相信狼来了!”周克文像说绕口令。
“啥?”周梁氏惊讶地问,“你是说没有狼?狼咬羊尻蛋子是你编的虚话?”
“对嘛。”
“不对!”周梁氏说,“没狼咋有狼叫唤呢,你晚上没听见?”
“那是我叫唤!”
“啥?”周梁氏眼睛瞪得拳头大。
周克文问她:“你听见狼叫唤时我在你身边不?”
是呀,这正是周梁氏奇怪的地方。每次狼叫唤,她被吓醒了,想握住老汉的手壮壮胆,可每次身边都是空被窝,她还以为他给牲口添草去了,要不就是去了茅房。
周克文得意地又学了一声狼叫,跟周梁氏晚上听见的一模一样,只不过声音压得低一些而已。
“这是为了啥吗?”周梁氏觉得老汉疯了。
“为了咱的棉花!”周克文说。
进了七月,棉花慢慢就开花了。今年周克文家的棉花格外好。由于土地肥力足,又加上精心伺候,眼看就是一个丰收年。可是却有一件事让周克文揪心,他怕这么好的棉花自己收不到,全进了贼的口袋。棉花成熟时节恰好青纱帐漫山遍野,贼娃子出没很方便,他们悄悄地来,偷偷地去,就在人眼皮底下行事也很难被发现。周克文现在不怕土匪,就怕毛贼。土匪是不会抢棉花的,这东西体积大,不好带,不如抢大烟实惠,况且现在老大威名在外,没有哪个土匪敢来骚扰。可毛贼就不同了,那些人不是瞎怂,就是一些贪小便宜的人,多半是自己村或者邻村的,他们白天跟你谝闲传拉家常,天一黑就钻进你的地里摘棉花去了。他就是摘一整夜也值不了多少钱,你把他逮住了也不能咋样,乡里乡亲的,他好意思你还不好意思呢。可你不收拾他,其他人就学样子,大家都来偷,你几百亩的棉花就甭想要了。关中这地方是传统的产粮区,这些年又时兴种大烟,很少有人种棉花,可不种棉花的人却都是要穿衣服的,衣服总得从棉花中来嘛。现在方圆数十里只有周克文一家种棉花,他不担心才怪呢。
这真是狼多肉少啊!周克文感慨道。“狼”字一出口,周克文忽然灵机一动,一个保护棉花的妙计浮上心头:用狼吓唬毛贼。
听了老汉的妙计,周梁氏拿指头戳着周克文的额颅说:“你真是比猴还精啊。”
周克文又得意地一笑,然后严肃地叮嘱老婆:“别说出去啊,说出去这法子就不灵了!”
周梁氏说:“长工都下地去了,羊又不会说话,这院子里就咱俩,你怕啥呢。”
狼来了的消息从周家寨一传开就不可收拾,很快邻村都有狼了。谁都知道狼是流窜的,不会只贪恋周家寨。刘家沟一个没入圈的牛犊被狼咬断了后腿,白龙湾邓秃子的大肥猪晚上叫狼驮走了。更可怕的是,大陈庄的一个女娃跟他爹走亲戚,半路上尿憋了钻进高粱地里解手,半天不出来,他爹等得不耐烦了进去寻,只寻见了一只鞋子和半截裤带,人悄没声息地不见了!这样的事越传越多,越传越瘆人,谁也没有见过,可说起来比见过的还逼真,让人不能不信。
正是在甚嚣尘上的传言流传之际,周克文家的棉花开花了。棉花开花是笑着开的,它们的嘴巴一点点咧开,舌头一点点伸长,最后笑成一个白胡子白头发的老爷爷。棉花一旦绽开,就得赶快采摘,否则碰上下雨就会霉变。感谢狼的看护,现在这些成熟的棉花还没有折损。眼下要紧的是赶快把它们收回来。
棉花成熟是分期分批的,这有利于棉农有条不紊地管理它,如果你种的少,可以不慌不忙地对待它。可周克文种了几百亩,这第一拨开花就是铺天盖地,站在地头一望,就跟下了大雪一样,这么多的棉花就靠他们家几个长工去采摘,显然顾不过来,第一拨还没有摘完,第二拨又该开花了。
周克文有办法,他想到了换工。
换工就是拿自家的东西换人家的人工,可以是人工换人工,也可以是畜力换人工,还可以是技术换人工。可以当下换,也可以错时换。比如我家现在盖房子缺人手,你来给我帮忙,等你盖房子时我自然会去给你搭手,或者等你明年种地时我借一头牛给你拉犁,或者你家要盘炕,这是一个技术活,我去给你把关,这都是换工的形式。啥都可以拿来换工,只要是双方需要的,但钱除外。要是出钱,那就是雇短工了,都是一个村的人,熟得脸贴脸,咋好意思说钱?谁要是把这个字说出口了,那就是把自己也把别人当外人了。
换工表面上一团和气,好像跟谁换都一样。其实不然,大家心里还是有盘算的,都会去挑选对家。周克文是大家都愿意选择的对象,因为他人好。有些事是大家都看到的,那一年冬季种麦,黑丑家遇到了难处,他没有牲口,也没有爹,就孤儿寡母两个人,母亲有病,儿子还小,把五亩土地没办法。周克文自动提出换工,套上自家牲口给他们种了地,这事搁在别人身上是不可能的,黑丑家有啥可换的?跟这种家庭换工其实就是白帮忙。大家都以为周克文这是行善呢,他不会叫一个十二岁的娃娃给自己干活,连黑丑他妈都这样认为。她对黑丑说,你去给你秀才伯磕几个头吧,算是还了人情,你人小力薄,能给人家干个啥!可是大家都看走眼了,周克文真的是坚持换工。到了第二年夏季,麦子割上场,周克文把黑丑叫来,让他跟着自己摊场吆碌碡扬场。都是技术活,黑丑干得怯生生的,周克文在一旁手把手地教。大家这才明白了他的用意,也更佩服秀才的为人。黑丑他爹死得早,没人教这娃娃农活技术,他不学本事,以后就是一个废人,周克文这是调教他呢。当然教本事也可以不用换工,可黑丑他妈是寡妇,周克文得避这个嫌,他对这娃太好了,别人会说闲话,况且无故施恩,别人会觉得欠了人情,成为负担的。通过这件事,周家寨人看出来了:跟周克文换工不会吃亏,何止于不吃亏,占便宜都是可能的。
当然了,大家愿意跟周克文换工,不光因为他人好,更重要的是他家境殷实,能换的东西多。一个穷人除了人力别无长物,而在乡下,人力是最不稀缺的,大家最缺的是牲口、农具和文化,这些东西周克文都有,大家想换的是这些。比如种地,赶不及季节时需要牲口,把粮食拉到外地贩卖时需要大车,天旱无雨时想借人家畜力水车吊水,红白喜事时要请人写贺帖和铭旌……
周克文知道他的优势,只要他愿意换工,在村里随便吆喝一声,周家寨没有不乐意来的人。
话是这么说,可周克文终归没有耍大拿,还是挨家挨户给人下话。春娥看见他爹东家进西家出的,跑得辛苦,就说:“爹,你把钟敲一下,全村人不就都出来了,你一起给他们说多省事。”周克文说:“咱是求人呢,不能那样张扬,别人哪怕再愿意跟咱换工,咱也得去请人家,这不光是礼节,更是给人面子,让人觉得受了尊重。”春娥说:“那我去请吧,你歇着。”周克文说:“你是小辈,怕人家说轻慢了他们,还是我这张老脸管用。”
可周克文没有想到这次他的老脸竟然不太管用,很多受请的人都有为难的表情。这太出乎周克文的意料了。不要说现在村里人大多都清闲着,因为他们都是种大烟的,大烟一年一熟,五月收九月种,这阵子正是空当。就算是农忙时节,以他的人缘,他开口请人,别人也会挤出时间帮忙的。现在这事让他的老脸太挂不住了,他厚着脸皮问人家原因,别人吞吞吐吐的,最后不好意思地说,怕狼。嘿,你看这事弄的,真叫自己挖坑自己跳!周克文不能说狼是自己装的,那样挨骂事小,棉花保不住才是大事。他只能给别人解释,说咱们这是白天下地,况且还是成群结队的,狼不敢来。别人说,我去可以,可拾棉花的人一定要多!周克文拍着胸脯保证,几十个人呢!这样一家一家拍下来,周克文的胸口都拍疼了。
到了第二天,来了三十多个人,几乎每家都有了,这让周克文很受活。当然了,来的都是女人,这绝不是别人应付周克文,而是他自己想要的。摘棉花这活是凭手巧而不是凭力气,男人绝对不如女人。既然全是女人,周克文就让儿媳妇春娥去带队,他不好混在女人堆里。
一帮女人叽叽喳喳来到棉田,她们惊叹自己掉进了云山雾海里。多好的棉花!白得耀眼,韧得像丝,无论纺线还是絮衣服,都是上等料子。周家寨多少年都没有人种棉花了,更不要说种出这样的好棉花!
春娥是个心细的人,她知道自己的职责不光是领头摘棉花,更是管理这些娘子军。她隔一阵子就从棉田里走出来,到田埂上观察干活的人。摘棉花要戴一个布兜,挂在脖颈上,摘下的棉花就装在布兜里。布兜很大,一般是用包袱皮扎成的,一个人一晌午摘的棉花都可以装下。棉株差不多高到人腰,摘棉花时人要弯着腰,双手并用。活不重,只是时间长了腰酸背疼,时不时要站直了伸伸腰解乏。
春娥发现连成媳妇摘得最快,远远地把大家甩在后面。她本来是要夸连成媳妇的,可这女人奇怪的动作引起她的注意。别人摘棉花无论是弯着腰还是直起腰,大家都可以看见她,唯独连成媳妇好像跟人藏猫猫一样,时不时就会蹲在棉田里,这时棉株就淹没了她,让人看不到她的踪影。春娥起初以为她是解手,女人嘛,总是要找能藏住人的地方方便,可观察了一阵,春娥觉得不对劲,这女人蹲下的次数太多了,哪里会有那么多的屎尿要排泄?略一琢磨,春娥明白了,这家伙是在给她的眼睛里插棒槌呢。
在乡下,女人偷东西常用这法子。那些手脚不干净的女人偷了东西,最保险的地方就是藏到裤裆里。不要以为裤裆太小,藏不住东西,其实那里只是一个入口,东西入了裤裆就掉进了裤腿。女人都是扎裹腿的,脚踝以上的裤腿就是一对大口袋,除了猫,装啥都可以。被偷的人碰到这种女人一般会自认倒霉,不会穷追猛打,你要去追,女人就会钻进庄稼地,知趣的人到此为止。如果你不屈不挠,还要继续追击,她就会装作解手,唰一下把裤子褪下来,这时候你就傻了,不得不捂着眼睛落荒而逃。你不是怕她,是怕她的裤裆。在乡下,女人的裤头是最恶毒的咒符,平白无故地撞上这个物件,你非遭殃不可。
明白了这些,春娥很生气。他爹想得多好,每个人都给足面子,哪怕是个屁娃娃也尊重他,可这些人咋不尊重自己呢?这真是给脸不要脸!可她也不能确定连成媳妇一定就是偷棉花,毕竟她们离得比较远,况且还有棉株遮挡着,看不真切。春娥想了想,对连成媳妇吆喝说:“喂,五嫂,你慢一点,走得太快了小心狼!”
这么一说还真管用,连成媳妇的速度果然慢下来了。连成媳妇就是在偷棉花呢,她摘的棉花有一半进了自己裤裆。这么好的棉花叫人眼馋,再加上自己糟糕的家境,连成媳妇不由得起了贪心。连成和他爹都是痨病鬼,两个药罐罐把家当都熬干了,连成媳妇拿啥去买棉花!她家一直盖的是麻袋片,到了冬天把炕烧热挤在一起还勉强凑合,可人不能总是坐在炕上吧,一下炕就冷得打战,更别说出门到外面去了,没有棉衣出门就会冻死!连成媳妇正为这事发愁呢,恰巧碰上了周克文来换工,这真是瞌睡遇见枕头了。连成媳妇进了棉田双手飞舞,很快跟大家拉开了距离,在人看不到的地方玩起猫腻。可能她太投入了,忘了狼的事,春娥一提醒,她抬头一看,吓了一跳,自己已经孤零零地跑得很远了,万一棉花地藏了狼,把她叼走了旁人看都看不见。女人本来就胆小,她赶紧让自己慢下来。
摘了一晌午,大家口袋都塞得满满的,春娥招呼收工了,说给大家管饭,油泼辣子面!大家听了那个高兴啊,都夸周克文是善人。换工从来是不管饭的,周克文不但管饭,而且是好饭。八九月也是青黄不接的关口,一般人夏粮早就吃完了,秋粮还没有收进来,除了财东家,能吃得起细粮的没有几个人。
摘棉花的回到周克文家倒空口袋,欢天喜地端起老碗咥面去了,连成媳妇却要回家,说家里还有两个病人等她做饭呢。春娥看见她的两条裤管胖乎乎的,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就开玩笑说:“五嫂,几天不见你就胖成这样了,有啥好吃的这么养人,怪不得看不上我家的饭。”
连成媳妇说:“哪里是吃的,是今天摘棉花站得太久了,腿肿了。”
“哎呀呀,看把我五嫂累的,”春娥说,“我给你捶捶腿。”说着就要摸连成媳妇的腿,连成媳妇赶紧后退说:“折我的寿呀大奶奶,我咋敢劳动你!”
春娥说:“那你今天就更要在我家里吃饭了,要不我心里咋过意得去。”她拦住连成媳妇,急得连成媳妇红脖子涨脸的。
这时候周克文开口了,他说“春娥,你甭跟你五嫂客气了,她是孝顺媳妇,家里有两个人要伺候,她咋能安心在这里吃饭?你叫你五嫂回家吧,就算咱欠你五嫂的了。”
连成媳妇这才得了大赦,拧过身子要走。周克文却说:“甭急,稍等一下。”这一声又让连成媳妇紧张起来,她看着周克文走到她跟前,不知道他要干啥。周克文从连成媳妇手里要过空口袋,走到刚刚摘回来的棉花堆前,把空口袋装满了,然后拿来给连成媳妇,说:“这点棉花你带回去,给你爸和连成絮一身棉衣吧,冬天眼看就到了,病人不耐冻。”
连成媳妇和春娥都愣住了。连成媳妇以为周克文是在嘲讽她呢,他肯定看出来她偷他家棉花了,就用这一手臊她的脸皮。她像火烫着手一样推挡着口袋,周克文说:“我不光是给你,今天摘棉花的人人有份,这是头茬棉花,肥水不流外人田,卖给别人可惜了,我孝敬咱村的人。”正在吃饭的人听了这话,高兴得都噎住了,他们三口两口吃完饭,赶紧去棉花堆前给自己装棉花。
春娥正纳闷他爹为啥这么做,周克文给她说:“春娥,你看你五嫂腿肿了,你给她把棉花送回去吧。”连成媳妇一听这话,连忙说:“我背得动,背得动。”然后背着口袋一溜烟走了。
春娥气得都快要流眼泪了,没见过他爹这么窝囊的人,把贼娃子放走了不说,还莫名其妙地把这么多棉花分给全村人!她气呼呼地说:“爹,你难道没看出来连成媳妇日鬼弄棒槌吗?”
周克文说:“我看出来了。”春娥说:“看出来了还放她走?”周克文说:“你不放她走又能咋样,你总不能把她的裤子脱了吧?”
“我要她受一阵难堪,”春娥说,“叫她在大家伙面前丢人现眼!”
周克文说:“树怕伤皮,人怕伤脸,你伤了她的脸就是跟她结了仇,为几斤棉花结一个仇人划不来。”
春娥想,即使他爹说得对,那也没有必要给全村人都分棉花吧。这话虽然没说出来,可周克文从儿媳妇紧绷的脸上能看出来。他说:“咱舍出这点棉花是为了保住更多的棉花。你想,今天连成媳妇偷棉花大家都看见了,也看见了咱不能把她咋样,那紧接着她们就会学样子,除非咱不跟村里人换工了。可咱不跟村里人换工就得雇短工,那就要花更多的钱,还会落下村里人的埋怨,说咱信不过乡亲。说到底咱只能跟村里人换工,这样与其让人偷,还不如咱自动给,我想人心都是肉长的,咱这么对待人,他们还好意思偷咱吗?”
春娥说:“爹,你总是把人想得太好了。”
周克文说:“人就跟牲口一样,你把他往正道上引,他才能往正道上走嘛。”
说完这话,他叫周梁氏调好一盆子油泼辣子面,吩咐春娥给连成媳妇送家里去。春娥不愿意,周克文说:“宁叫人欠咱,别叫咱欠人,做好事还是做到底吧。”春娥说:“就是送也送不了这么多嘛,撑死她?”周克文说:“给她一家人的,人家媳妇给咱做活耽误了做饭,咱得补上。”
春娥把饭送到了连成家。她没有想到连成媳妇脸皮那么厚的人,见了这一盆面条竟然流下了眼泪。
这一季棉花从八月收摘到十月拔秆,基本上没有折损,明德堂厅堂里堆起高高的棉花垛子,连先人的供桌都挡住了。周克文乐得合不拢嘴,他研磨展纸给周立功写了一封信,让他立即联系纺织厂来收棉花。
“棉花丰收,堆积如山,东望长安,翘首以盼。”周克文在信的结尾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