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四月以后,关中道就进入了骚情季节。满世界都是花,罂粟花红,豌豆花紫,油菜花黄,大麦花白。溜溜的南风一吹,花就乐得摇头晃脑,东倒西歪,任性地拿颜色胡涂乱抹,在田野上画成各种图案。这图案没有消停的时候,风向一变它立马换一个花样,就像一个骚情女人,不停地变换自己的花衣裳,把人晃得眼花缭乱。
还有这花香。漫山遍野,排山倒海,浓得化不开。花的香味淡了提神,浓了就熏人,不管是谁,让这花香熏久了都腰酥腿软,晕晕乎乎,啥事也懒得干。
这是老天爷让大家憋劲呢。四月是一年中最后的闲月,到五月就大忙了,一忙起来就收不住,割烟收麦,秋播秋种,冬灌冬管,一直要忙到春节才消停。
周家寨的人都抓紧时间享福呢。只有周立功没有闲着,他得利用这最后的农闲时间搞他的乡村建设。周立功的工作目前依然停留在宣传鼓动阶段,方式就是办夜校。这个阶段很重要,周立功知道,改造旧乡村建设新乡村,关键在转变人的思想观念,只有观念变了,才能有移风易俗的行动。在这一年最后期间的夜校教学中,周立功决定讲解婚姻自主的问题。这是一个很难讲的课题,弄不好就会惹麻烦,他一直不敢涉及。可现在是夜校的末期了,再不讲就没有机会了,他决心硬着头皮碰一碰。
巧的是,南京国民政府在这时颁布了《婚姻法草案》。周立功收到了北京同学寄来的《婚姻法》小册子,他浏览了全部条款,心里有底气了。他知道长期以来在乡下实行的都是包办婚姻,谁要是敢反对这个那就是大逆不道,干犯众怒。可是现在他有办法了,《婚姻法草案》贯彻的是婚姻自主精神,这是他的靠山。他就拿这个吓唬乡民,说谁敢反对自由恋爱就是犯法,犯了法就要被五花大绑关到监狱里去!乡下人没见过世面,特别害怕官,这拉大旗作虎皮的招数一定会吓住他们。他还可以给自己编造一个新婚姻法宣传员的身份,让自己说话更有权威。反正农民都胆小,不会有人跟他较真,查他的身份;就是去查,他们也搞不清委任跟委托的区别,宣传法律是所有国民的义务,他说自己是受国家委托也没错。
那一天晚上,周立功讲《农民千字文》中的《婚姻自主》一课。课文的内容是:
男人和女人,天生都平等。 男大须娶亲,女大要嫁人。 婚姻由自己,结婚自决定。 父母和兄弟,不得强迫人。
周立功把这些内容抄写在黑板上,就开始讲解婚姻自主的意义。他没有干巴巴地讲大道理,而是从他们男女自由交往的大学生活说起。他讲了大学里的舞会、郊游、演文明戏、拥抱、接吻和自愿同居。
周立功的话把下面的学生听傻了,他们觉得这好像是天上的事!不,天上也没有这等好事,那里还有玉皇大帝管着呢,要不猪八戒跟嫦娥早成了夫妻。黑丑抹了一把一拃长的涎水,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说的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
“谁想跟谁就跟谁?”
“谁想跟谁就跟谁!”
“他爹他妈不管?”
“父母也可以管,可不能强迫人。”
“这事美得很嘛!”黑丑说,“啥时咱这地方也能自主弄?”黑丑这话是有所指的。他前年去北山挖草药,在一户山民家里借宿,认识了那家姑娘,姑娘也看中了他,可姑娘的父母要彩礼,黑丑穷得毬磕腿杆叮当响,没有一分钱,姑娘的父母坚决不同意,硬是把她嫁给别人了。
黑丑的话刚说完,引娃接上了茬。她问周立功:“二哥,看你说得跟真的一样,那我问你,你跟你的女同学亲过嘴吗?”
这个问题叫所有人都瞪圆了眼睛,刚才擦了涎水的黑丑涎水又吊成一条线。周立功脸色稍微有点红,他没想到会有人问这个,乡下人一般都抹不开脸,更别说女人了。可这女人是引娃,也只有她才敢问这样不嫌羞的问题。周立功本来可以打哈哈滑过去,可是那样就没有说服力了,他必须回答。
看着周立功就要张嘴,引娃紧张得要命。这话头是她挑起的,可一说出口她又后悔了。她现在既希望周立功回答,又害怕他回答。周立功不是引娃肚里的蛔虫,他不知道这些,就照直回答了,他说:“亲过。”
引娃脑袋轰的一下,心里乱了,当即说不出话来。倒是黑丑来了劲,他情不自禁地吧咂着嘴,兴奋地问周立功:“亲嘴是啥滋味呀?”
还没等周立功回答,引娃朝黑丑呸了一声,骂道:“不要脸!”
谁也没有想到引娃忽然变了脸,说发火就发火了。黑丑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质问道:“我咋不要脸了?我又没问你,碍你毬事了?”引娃回敬道:“做了不要脸的事还要拿出来说,就是不要脸!”黑丑不干了,他指着引娃说:“我做啥不要脸的事了,你给我说明白,说不出来看我扇你!”
周立功一看吵架了,赶紧把他们分开,说你们俩的话也太多了,都把嘴闭了,给旁人一些机会。他转而问道:“谁还有不明白的,提出来大家讨论。”
一个年轻女人怯生生地站了起来。周立功有点面生,不知道她是谁。看到老师疑惑的表情,单眼自豪地说:“我媳妇,刚过门的!”单眼当然自豪了,他这么丑的人却娶了这么俊的女子做媳妇,周家寨谁有这么好的运气?这媳妇不光漂亮,还伶俐呢,你看她第一次来上课就敢站起来发言,这让单眼脸上多有光彩!单眼这人好占便宜,他一直在夜校念书,不用交一分钱学费,还发书发本子,这太合算了。因此新媳妇一进门,他也把她拉了来,不图识几个字,起码也可以赚几张糊墙铰鞋样的纸张吧。这新媳妇一来就赶上了老师讲婚姻自主的事,她是刚结的婚,最有感触了,于是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想说几句话。可一站起来她就害怕了,张了张嘴又赶紧坐下。周立功知道她是紧张,毕竟是刚嫁到周家寨的,这里都是生人,就安慰她说:“不要紧的,大家都是一个村的,说说话也就熟了。”新媳妇尻子在板凳上顿了顿,好像要站起来了,可她最终没有站起来。周立功有些失望,单眼更失望,他站起来把媳妇拽起来说:“你看你这个人,扭捏啥呢,有话就说嘛!”
新媳妇被架了起来,不得不开口说话了。她刚说了一句,单眼慌忙把她摁到凳子上,吼了一句:“你胡说啥呢!”
新媳妇的声音很小,周立功没有听清楚,他问道:“你说的是什么?”
新媳妇被单眼喝住了,不敢再吭声。坐在新媳妇跟前的黑丑听得很清楚,他替她回答了:“换亲!”
“我肏你妈!”单眼骂道,“就你狗肏的嘴长。”单眼急了,他身有残疾,小时候帮他爹牵牛犁地,犍牛受惊,顶了他一犄角,把一只眼睛剜瞎了,长大了寻不下媳妇,没奈何只好拿亲妹子跟别人换亲。对方也是家里太穷,拿姐姐给弟弟换媳妇。单眼知道他媳妇不愿意这门亲事,是娘家老爹和兄弟硬把她绑过来的。她现在问这事,明显是要出麻达。
虽然新媳妇只说了两个字,可周立功明白她的意思。换亲在关中道也不是新鲜事,周立功早就听说过。凡换亲的,一定是男方娶亲有困难,或是身体残疾,或是一贫如洗,反正都跟女方不般配,这种婚姻大多是违背妇女意志的,由此引发的家庭悲剧数不胜数。不过那些寻死觅活的事都是发生在外村的,周家寨人一般把它作为笑话闲谝,周立功听了也只能苦笑一声了之。可现在这事就出现在本村了,周立功就不能那么超脱了,他得管。可单眼跟他是一村一族的,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低头不见抬头见,他怎么好随便插手!
但周立功必须插手,他今天晚上是宣传婚姻自主的,这事摆在他面前,他要是从这事上绕过去了,他说的话就是放屁,从今往后谁也不会相信他!周立功望着新媳妇说:“你的意思我明白,这换亲的事不能一概而论,关键是看当事人的态度,这两口子要是愿意了,那就是自主婚姻。”
单眼连忙说:“我们愿意,愿意得很!”他拽拽媳妇的胳膊,意思是让她也这么说。
可新媳妇没有附和,周立功能看见她泡在泪眼里的幽怨。她的可怜和无助让周立功心疼,一股英雄救美的豪情油然而生。可周立功没有昏头,他知道插手这事的后果。换亲的家庭都是很脆弱的,外人稍微撺掇就会破碎;同时这种家庭又是很艰难的,不艰难不会走到换亲这一步。谁要是把这样的婚姻给搅散了,他们会跟你拼命的,旁人也会谴责你,说你不厚道。
周立功略一斟酌,他有办法了,这办法就是暗示法,说大话不指实事,让别人无把柄可抓。
周立功拿出那本婚姻法小册子,对着大家说:“你们看,这是《中华民国婚姻法草案》,政府刚刚颁布的,我给大家讲讲新婚姻法。”
周立功重点讲述了婚姻法的三大立法原则:一是承认男女平等,二是增进种族健康,三是奖励亲属互助而去其依赖性。这其中又以第一和第三为重心,周立功说这男女平等就是指婚姻关系中男人和女人都是人,不能像以往那样把女人当作货物来买卖。奖励亲属互助去其依赖性,指的是父母兄弟之间有事情可以帮忙,但不能强迫妇女去做她不愿意的事,那是违背妇女意志的野蛮行为。讲到这里,周立功用打比方的形式解释买卖婚姻,他说:“做买卖我们都知道,不管买的还是卖的,都要拿钱交易,不过还有一种买卖的法子,咱们通俗的说法是拿货换货,文雅的叫法是以物易物。比如我想买一个羊羔,手头没有钱,就逮自家猪圈里一个猪娃,拉到集镇上去,碰巧有一个人想买猪娃,他也没有钱,却拉了一个羊羔上街来,我们俩相互交换,各得其所,这买卖就算做成了。”
周立功的话还没有说完,黑丑就捅一捅坐在他身旁的单眼,笑嘻嘻地问:“你是那个羊羔还是猪娃?”
单眼一听就火了:“骂道,我肏你妈!”
黑丑要回嘴,让周立功制止了,他说:“你这个人就是嘴长,不要捣乱,咱们还没有下课呢。”
周立功接着讲解了婚姻法中列举的五种无效婚姻,包括早婚、重婚、与精神错乱者结婚、与不能人道者结婚以及因被欺诈胁迫而结婚。指出这五种里面的前四种最明显,一看就知道是包办买卖婚姻,而第五种“因被欺诈胁迫而结婚”是隐蔽的非法婚姻,危害很大,造成男女青年终身的痛苦。什么叫“因被欺诈胁迫而结婚”呢,周立功解释说:“欺诈就是被骗,胁迫就是被逼,凡是本人不愿意而被欺骗和逼迫结婚的,都是犯法的。”
讲到这里,周立功有意停顿了一下,然后反问:“如果有这种婚姻怎么办呢?”他用眼睛扫了一下那个新媳妇,只见她眼睛瞪得溜圆,紧紧地盯着自己。周立功拿起那本婚姻法小册子说:“这里明文规定可以撤销。”
“咋撤销呢?”引娃急切地问道。她对照了一下周立功列举的五种无效婚姻,发现自己就属于其中的早婚一列。
“撤销的办法很简单,”周立功说,“就是自己散伙,新婚姻法采用了当然无效法,不用经过法庭裁决就可以确认无效。”
引娃惊讶地啊了一声,她说:“那我跟北山畔的那家也可以这么干,只要我离开他们家就是自动离婚了?”
周立功说:“是的,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引娃说,“我不敢相信,他们要是跟你死缠硬磨咋办?”
“他敢!”周立功再次拿起小册子,指着封面上的中华民国国徽说:“大伙往这里看,这个蓝圈里装一个十二角星的图案是什么?这是国家的章子,也就是官印,凡是盖了这个章子的就是法律,我刚才讲的都是这上面的。法律是什么?通俗地说,就跟过去皇上的圣旨一样,谁犯了都要治罪的,轻的五花大绑关监狱,重的砍头枪毙!”
周立功把书册当砍刀斜劈下来,卷起一股凉气扇到了下面座位上,大家不由自主地摸摸脖颈,肌肉一阵抽紧。周家寨人没见过枪毙,砍头可是亲眼看见了的。那年西府老土匪白眼狼带人到法门寺盗抢文物,谋事不密,被保安队设伏捉住。对这个为非作歹数十年的惯匪,县衙觉得一枪崩了太便宜,也没有威慑效果,还是杀头解恨。行刑那天,西府各地成千上万的人去观看,周家寨人也去了不少。白眼狼一行十五人被拉到城壕边上跪下来,十五个手持鬼头刀的刽子手齐声呐喊,抡刀劈将下去,立即喷出十五柱血泉,十五颗人头疼得龇牙咧嘴地滚下壕沟,把看热闹的人吓得直尿裤子。
周家寨的寨门处在村子正中间。出了寨门就有一棵大槐树,槐树有四搂粗,树冠撑起一把大伞,能遮盖半亩地。每年槐花盛开的时候,树顶一片雪白,远看好像白云坐在树梢上歇息。槐花是上好的野菜,生吃熟吃都满口喷香,这一树繁花够全村人吃十天半月的。
传说大槐树是周家寨老先人刚在黄龙塬下扎根时种植的,至今已有百岁年纪了。大槐树下一直是周家寨人的公共场所,村里人有事没事总爱到这里逛荡,谝闲传,下象棋,晒太阳,吃旱烟。
最热闹的要算是老碗会。一天三顿饭,村里人总爱把碗端到这里来扎堆吃,人山人海,活像赶庙会,这就叫老碗会。碗一定是耀州老碗,口阔腰深,赛过瓦盆,这碗盛上饭一次管够,不用再添。吃饭的姿势一定是圪蹴着,双腿曲蹲,尻子悬空,样子很像解手,可用劲的不是下面却是上面。这姿势全身紧绷着,好使力,咬铁嚼钢也得劲。
大家为啥喜爱老碗会?除了图热闹,还有炫耀的意思。炫耀啥呢?吃食嘛。在乡下,家境的好坏除了看住的穿的,就是看吃的。住的穿的都是面子上的事,一眼就能分别,只有这吃的是在自家锅里,外人一般看不到。现在有了老碗会,富裕的人就把自家好吃的亮出来,你吃粗粮我吃细粮,你吃黑的我吃白的,你吃素的我吃荤的,我就压了你一头。贫寒的人不比这个,他比老婆的手艺,你有细粮你吃拉条子,我没细粮我吃荞面饸饹,你有白面你吃蒸馍,我没白面我吃糜子蒸糕,你有肉你吃臊子面,我没肉我吃蒜辣子搅团,这粗粮细做比你还有滋味,我媳妇比你婆娘能多了!吃面条的有意把面条吸得吱溜溜响,让人眼馋他;喝糁子的也不示弱,夸张地吞咽,咕咚咕咚的喉音地动山摇,硬是要压倒对方:我是没钱,可老子有的是好胃口,喝凉水也长膘!
老碗会不光是往肚子里吃,还有往外吐的,光吃不吐会把人憋死。这里吐的不是食物,是闲话。老碗会是谝闲传的好地方,村里的家长里短,村外的鸡毛蒜皮,伴着饱嗝臭屁在大槐树下流传。谁要是不来老碗会,那他就是与世隔绝了,里外远近的啥事儿都不知道。
这天老碗会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单眼的媳妇跑了!这消息是单眼他爹大头说出来的。有人不相信,说不会是回娘家了吧?大头气愤地说:“她是回娘家了,可她不回周家寨了,说是不愿意嫁给我家单眼,跟相好的跑了!”有人说:“你这不是换亲吗?怕啥呢,她跑了你叫你女儿也跑了,他儿子不就也没有媳妇了?”大头骂道:“我那驴肏的女子不愿意回来嘛!她说她跟她男人过得好好的,为啥要拆开?”
有人笑话大头了,说:“你这真是赔了女儿又折兵,亏大了。”他们煽呼大头:“告她去,没王法了!”大头叹气道:“你们没听说新婚姻法吗?告不赢的。”
一提到婚姻法,话题立即转到了周立功身上。大头说:“单眼媳妇头晚上进夜校,第二天就跑了,这不是明德堂的老二给捣鼓的吗?单眼回来说了,老师讲只要是父母包办的婚姻都是犯法的,媳妇跑了那是活该,谁敢阻挡政府就收拾谁!”
真是这样?有人惊讶得咬了舌头,他们都是没进过夜校的人。
真的这样!进过夜校的都证实。
有人把碗往地上一蹾,说:“这不是专门挑拨别人家庭吗?”他这一说,激起大家共鸣,周家寨人的婚姻基本都是包办的,这么搞不是要家家散伙!很多人附和说:“这还了得,不叫人安宁了!”
他们正说着,周克文端着老碗也来了。他一来,大槐树下立即哑静了。这哑静来得太不自然,周克文觉得奇怪,就问:“大伙刚才说啥呢,唱乱弹一样,我一来咋不言传了?”
大家都不说话,瞅着大头。大头看到了目光里的支持,就鼓起勇气说:“议论你家老二呢!”
周克文哦了一声,问道:“议论他啥呢?”
“议论他给咱们做好事呢。”大头说。
周克文听出大头话里有话,就说:“他十三叔,立功还年轻,行事毛躁,有啥磕碰到你的你给我说,我指教他。”
大头说:“我的爷啊,我敢说他不对,那不是寻着五花大绑挨刀子嘛!”
“啥事这么邪乎的?”周克文把老碗咣的一声蹾在地上,过来拽住大头的胳膊,“十三,你甭给老哥耍笑了,有事直接说!”
“那我就冒犯了。”大头脸色铁青着说。
“你说,你说嘛!”周克文能感觉到这是一件大事,而且还不是好事。
“你家老二专门挑拨人家离婚呢,单眼媳妇就是让他挑拨跑了!”大头红脖子涨脸地说,唾沫星都溅在周克文脸上了。
“你说啥呢?”周克文也生气了,“我娃能做这种缺德事?”他指着大头说,“你一把年纪了不能乱嚼舌头。”
旁边的人给大头帮腔说:“老十三没胡说,就是这么回事。”
大头把他儿子叫到周克文跟前说:“娃,你给你族长伯把夜校的事说一说。”
单眼把那天晚上的课程加油添醋地学说了一遍,周克文听了当下脸就气得煞白,一脚把自己的饭碗踢翻了,骂道:“这驴肏的!”
大头说:“你是族长嘛,你满口三纲五常仁义道德的,你儿子就干这事?”
周克文不搭话,扭过身子就往回走。
回到家里,周克文奔过去就要扇儿子的耳光,被周梁氏挡住了,她说:“这死老汉,你疯了!”
周立功躲过巴掌,生气地质问他爹:“你是咋啦?”他长这么大他爹从没有打过他,今天这老汉是吃炸药了!
周克文吆喝道:“你还有脸问!你在夜校都给人讲啥了?”
周立功明白他爹发火的原因了。他预计着会有麻烦事,没想到麻烦来得这么快。既然他已经有了思想准备,所以现在也就不怎么慌张。他平静地对他爹说:“没有讲什么啊,就是男女平等,婚姻自主嘛。”
“放屁!”周克文骂道,“那都是胡说八道,是洋鬼子祸害人的东西,老祖宗的规矩还要不要?”
周立功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抱着老古董不放。就说这包办婚姻吧,害了多少人!”
周克文说:“包办婚姻咋了?婚姻是合两姓之好,牵连着两个家族,这是大事,岂能由得娃娃们自己胡来?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跟你妈就是包办的,咋样?不是很好嘛。咱村人十有八九都是包办的,你叫人家都散伙?”
周梁氏也对儿子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挑拨人离婚的事咱不能干,那会引起公愤的。”
周立功说:“你们都是凭空瞎猜,我挑拨谁了?”
“你还嘴硬,”周克文说,“单眼媳妇为啥跑了?”
“她为啥跑了我咋知道?”周立功说,“这得问她自己,还要问单眼。”
“可单眼他爹一口咬定是你干的!”周克文说。
“我找他对质去!”周立功说着就要往外走。
“你咋对?”周克文说,“你已经讲过婚姻自主了,别人赖都会赖到你头上。你犯众怒了,你出去村里人的唾沫都会把你淹死!”
“他们都骂我就说明我的宣传有效果,”周立功自豪地说,“唾沫把我淹死我也认了。”
“这么说你还不悔过?”周克文气得满脸乌青,问他儿子,“你还要一条道走到黑?”
“那当然,”周立功说,“移风易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回家来就是干这个的。”
“我叫你干!”周克文拔腿就往外走,周梁氏气得骂儿子:“你这个犟驴,看你把你爹气的。”她颠着小脚赶紧在后面追,问老汉:“你干啥去呀?可不能气糊涂了干瓜事啊。”
周克文不回答,几乎是半跑着往前奔。周立功也赶紧跟上去,他也怕他爹有啥闪失。
他们没想到,周克文气呼呼地奔到周家祠堂,一进门就把夜校的黑板掀翻了,再把桌子上放的书本粉笔等一呼啦揽在自己衣襟里,兜到外面倒在了粪堆上。
周立功看见了赶紧去抢救,没料到他爹把祠堂的门咣当一声锁上了。
“我叫你再满嘴喷粪!”周克文狠狠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