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德骑着高头大马走到寨子门口,周立言挑在竹竿上的鞭炮就响了。看热闹的娃娃们吓得哇啦哇啦四散躲开,就连围在寨门口的大人都捂紧耳朵。
周立功赶紧给三弟说:“快把炮掐灭吧,惊了大哥的马!”
周立言笑着说:“大哥的马是战马,连大炮都不怕,还怕鞭炮?”
那马果然镇静自若,瞧都不瞧炮仗,把四颗铁蹄有节奏地叩在街道的石板上,敲出叮当叮当的响声,就像秦腔戏台上的铜钹撞击,清脆嘹亮。马一色枣红,衬着身穿淡青色军装的周立德,就像红萝卜长着青缨缨,煞是好看。周家寨的人一街两行站着,仰望着端坐在马背上的周立德,就像看天神降临。
“哎呀呀,真是关老爷下凡了!”黑丑咂着舌。
“分明是赵子龙!”毛蛋抢白道,“没看见他有枪吗,是长坂坡的赵子龙。”
不管关云长还是赵子龙,都是周家寨人心目中的大英雄。周家寨现在终于出人物了!邻村有出武举的,出乡约的,出师爷的,出税警的,他们村就出了一个秀才,还没有考上举人。这下好了,老子不行儿子行,周立德当大官了!这官大得叫人咋舌,整个西北冯玉祥是老大,周立德是老二,这是周克文说的,他儿子是冯玉祥的副官嘛。这么大的官出在周家寨,往后谁还敢欺负周家寨人?我们都是周副官的乡党啊!周家寨人打心里自豪。其实周立德早就不是冯玉祥的侍卫了,可周克文在人面前依然那样显摆。
街道上挤满羡慕和敬仰,周立德不理会他们,双腿夹了一下马肚子,那马骤然放快了脚步。他想快点见到父母,还有日思夜想的宝贝儿子。
凤翔战役结束后,国民军要休整几天,周立德向宋哲元请假,说这里离自己老家不远,想回家看看。宋哲元念他这次攻城有功,爽快地答应了,让他安排好防务即行离开。周立德是认真的人,交接工作要耽误两天,本来他跟三弟约好了一起走的,周立言等不及了,周立德就让他先回家,早给父母报一个平安。凤翔打仗的事情老家一定听说了,父母虽然不知道大儿子就在攻城部队里,但小儿子在凤翔城里是笃定的,他们肯定急死了,先让他们见到老三他们就安心了。
周克文两口子见小儿子囫囵归来,别提有多高兴了,当得知大儿子也要回来时,更是喜上眉梢。周克文说:“这真是太巧了,老大回来正是孙子满月,双喜临门!”
“三喜临门!”周梁氏更正说,“老三平安还是一喜。”
“那咱们就喜上加喜吧,”周克文说,“老大回来那天就给孙子做满月!”
现在周克文就在家门口等着大儿子呢。周梁氏等不及了,几次要到寨门口去,都被周克文拉住了。他说:“你再心急也得稳住,咱是长辈,哪有迎出寨门接晚辈的道理。”可是话虽这么说,他自己却不断地拨拉围在门口看热闹的人,不让他们挡住视线。
周立德的人影从人浪里一浮出来,周克文就把手里的鞭炮点着了。噼里啪啦的响声吓了周梁氏一个激灵,她失急忙慌地朝门里吆喝道:“春娥,赶紧把娃耳朵捂住!”
周梁氏对周克文说道:“老东西,看把你轻狂的,哪有当长辈的给晚辈放炮的!”
周克文不言传,光是笑。他举着竹竿,竹竿上挂着鞭炮,鞭炮在空中炸响,鲜红的炮屑桃花一样飘落下来,铺了满地,也铺了周克文老两口一身,活像穿了大红袄。
门外看热闹的人笑着说:“四喜临门嘛,老两口还要拜天地!”
周克文说:“要拜么,老天爷送给我们一个大胖孙子,天恩浩荡啊!”
见了大儿子,周梁氏禁不住老泪纵横,周克文说:“你这个老婆怪得很,昨天老三回来你哭,今天老大回来你还哭,这都是好事么,哭啥呢。”周梁氏泣不成声,说:“我没想到两个儿子都会摊上打仗嘛。”
周克文叹一口气说:“这是乱世嘛,谁叫咱们摊上乱世呢。”这么一说他就想起了杜甫的《羌村三首》,少时读它是承平时代,没有多少体会,今天再回味其中“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的句子,真是感慨万千啊。
这边周梁氏刚刚住了眼泪,那边周立德却哭出声来了。周立德见过父母就回自己房间,他一心惦记着儿子。这个汉子钻过枪林弹雨,见过杀人流血,从来都没有心软过,现在面对襁褓中的儿子却泪流满面。尽管孩子一降生二弟就写信告诉他了,他早就高兴过了,可那毕竟是想象中的高兴,空泛的高兴,现在这个红扑扑白生生胖乎乎的小生命就呈现在他面前,一切的思念,一切的想象,一切的挂记都落到了实处,周立德禁不住喜极而泣。
这孩子来得太不容易了!土匪断送了周立德第一个孩子,他根本不知道媳妇羸弱的身子还能不能再次怀胎。如果不是当兵,他也不必担心,只要守着媳妇,哪怕她身子再弱,总会有调养好的一天,他不怕好地长不出庄稼来。可他不能不当兵,没有后台,他们家就得受土匪欺负,这次土匪只是吓了他媳妇,下次说不定奸了她杀了她。当兵就是跟阎王爷藏猫猫,随时都可能吃枪子。所以每次上战场周立德都提心吊胆,他不是怕自己被打死,而是怕绝了后,他绝了后不光是对不住媳妇,更对不住爹妈。
现在不怕了,这个四仰八叉的小家伙骄傲地翘着小牛牛,以这种没羞耻的姿态宣告周家后继有人了!
周立德再也不用担心了,哪怕明天战死沙场,他也没有遗憾了。
周立德的眼泪滴在了儿子粉嘟嘟的圆脸上,惊醒了熟睡的婴儿。他睁开眼睛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男人,双手双脚都扑腾起来。春娥惊喜地说:“哟,这就认得你爹了!”周立德破涕为笑,慌乱地伸出双手,却不知道该把手往哪里搁。他的手太大了,太糙了,太笨了,不敢去碰这个嫩生生的物件。
春娥拿薄毯子把儿子裹好了递给丈夫,周立德小心翼翼地捧着儿子,就像捧着一尊名贵的瓷器。他弯下腰去亲了一下儿子脸蛋,没想到这家伙哇一声哭起来,吓得他赶紧把儿子还给媳妇,诚惶诚恐地说:“我没有把他咋的嘛。”
媳妇说:“胡子,你的胡子。”
周立德记得他昨天刚刮过胡子的,看来这娃娃的皮肤太嫩了。他把自己的下巴凑近春娥,在她脸上蹭了一下,问扎不扎,说看来以后要亲儿子先得亲儿子他妈。春娥红了脸说:“别人看见了。”周立德说:“在屋子里怕啥呢,我多长时间没亲我媳妇了。”说完了他就去抱媳妇,要把媳妇跟儿子一起抱起来。春娥赶紧说:“咱妈马上就来了,只要娃娃哭一声,她老人家就坐不住了,比我对娃还精心呢。”
就像是印证春娥的说法,她的话音刚落,周梁氏就在外面搭声了。她问道:“我孙子咋哭了,啊?”春娥知道婆婆是先导,后面一定跟着公公。未满月的婴儿是不能抱出去见风的,老两口爱孙心切,一天几趟过来看孙子。婆婆进媳妇房间是顺茬,公公进来就有忌讳了。不过周克文有办法,他每次都拉老婆一齐来,而且让老婆先进去,婆婆进来等于给媳妇打了招呼,让她把不方便的都收拾起来,他进屋就自然了。
周梁氏一进来就接过孙子,说:“我毬蛋娃是咋了?”她把娃娃的包裹解开,查看了褯子,说:“我娃没屙没尿的,哭啥呢?”
“他爸的胡子把毬蛋娃扎疼了。”春娥笑着说。
周立德问道:“咱这宝贝就叫毬蛋娃?”
“就叫毬蛋娃。”周梁氏说。
周立德笑了,说:“我小时候就叫毬蛋娃,我儿子还叫这名字?”
“这名字好嘛,”周梁氏说,“你看你,当了大官,枪林弹雨都不怕。”
周立德说:“好是好,可有点丑,叫不出去。”
周梁氏说:“不怕,丑名好养活,咱自家叫,另外再起一个大名给外人叫就行了。”
周克文说:“早就该起大名了,就等你回来起呢。”
周立德说:“我不敢,咱家里就爹的学问大,这名字只能爹起。”
周克文说:“我是爷你是爹,隔了一层的。”
周立德说:“我这名字爹起得多好,没有这名字说不定就没有我的前程,孙子的名字一定要爹起!”
周克文说:“你这么说我就当仁不让了。我早就想好了,叫忠信,周忠信。忠诚待人,信义为本。”
周立德说:“好,好名字!”
做满月的高潮是搽黑脸,这是关中道奇怪的风俗。不知道是为啥,过满月这天要把孩子的爷爷奶奶脸涂黑。这种事当然是很好耍的,一对老人被搽成包公,还要拉出来示众,大家哄笑嬉闹,把满月的欢乐气氛推到高潮。这天的老人既要防备被人偷袭,弄一个大花脸不好看,让人当猴一样耍,可又期待着别人袭击,要是没有人跟你这般耍闹,这满月就没有意思,显得冷清。这冷清背后是众人对你的态度,大家对你敬而远之,你不是没人缘就是讨人嫌。这事就跟闹洞房一样,明知道它是折磨人,可没有人闹就更尴尬了。
周克文这天一直提高警惕,出门都盯着别人的手,随时准备躲避锅墨的袭击。袭击的一般都是同村的人,他们早早就把手心在自家锅底上蹭黑了,握成拳头藏起来,让人看不出破绽来,只等接近目标后来一个突然袭击。这天明德堂前围拢的人太多了,每个人都可能是袭击者,周克文出出进进时浑身都长满眼睛,唯恐稍不留神让人得了空子。
大概是周克文防得太紧了,直到快吃午饭了还没有人把老汉搽成黑脸。再耽搁下去就要散场了,大家都得回去吃饭。周克文有点沉不住气了,他这时故意出来混在人堆里,给这个敬烟,给那个倒茶,顺便从衣兜里掏出核桃花生招惹小孩子。可是大家烟也吸茶也喝,就是没有人动手,娃娃们从周克文手里接过吃货,马上就被他们父母拽到身背后。
周克文觉得奇怪,我把这老脸都伸出来,你们咋还不动手呢!其实他不知道村民此时的心理,他们现在是敬仰他,崇拜他,当然也就害怕他。周克文是谁啊?是周副官的老子!周副官是谁啊?是西北老二!这老爷子耍大了,真正是周老太爷了。这样的人谁敢随便把他脸抹黑?不想在周家寨混了?如果说以前谁轻慢过他老人家,现在早就诚惶诚恐了,还敢造次。虽说这搽黑脸是耍的,可耍也要看对象,耍错人是要惹麻烦的!
一直没有人给自己搽黑脸,周克文就急了,可再急也没有办法,总不能自己把自己脸抹黑吧。别说是自己抹自己了,就是自家人去抹也是要闹笑话的,除非这人跟全村人都闹了别扭,一点人缘也没有了。可眼见着有人起身回家去了,周克文还得眼巴巴地跟没有走的人殷勤着。总不能让我开口求你们吧?周克文心想,我平时待你们不错啊,你们咋不给我一个面子,让我这老脸往哪里搁?这老汉快要绷不住了。
引娃看到了大伯的狼狈相,赶紧回家去把自己的双手在锅底蹭黑了,然后溜到周克文身边,两手齐出,三下两下就把大伯搽成了包公。
周克文根本没有想到会是引娃来救他,旁边的人也感到新鲜,哪有亲侄女耍大伯的?这反而让他们觉得好笑,大家一阵哄闹,把做满月的气氛推到极致。众声喧哗,周克文轻声对引娃说,快进去把你大妈的脸也搽了。引娃举着一双黑手,跑进院子把周梁氏也抹黑了。
本来事情闹腾到这份上也算完满了,可周克文意犹未尽。他肚子里憋着一口气,这村里人好像故意难为他,如果不是侄女解围,他今天真要丢脸了。你们不是不愿给我搽黑脸吗,想出我的洋相吗,我今天偏要把这黑脸让你们好好瞧瞧!他吆喝周立德把那匹枣红马牵过来,他要骑马巡游。
这老汉真是疯了!周梁氏说:“你会骑马吗?”
周克文说:“啥不是学会的,老大,给爹把马牵上!”
周立德把马牵过来,小心翼翼地把他爹扶上去。周克文是要给全村人做样子看的,故意把身子挺得直直的,可马刚一起步,他就有点摇晃,周梁氏吓得赶紧叫老二老三跟在马两侧侍候着,随时准备接住掉下马背的老头子。
周克文在三个儿子的保护下起驾了。这一闹腾果然吸引了全村人的目光,没有出门的人也被惹出来了,这架势一点不输他儿子早晨荣归故里的盛况。老汉看到全村人夹道欢迎他,更加来劲,一张口就吼起秦腔:
猛想起当年考文会, 包拯应试中高魁。 披红插花游宫闱, 国母笑咱面貌黑。 头戴黑,身穿黑, 浑身上下一锭墨。 黑人黑相黑无比, 马蹄印长在顶门额。 三宫主母有恩惠, 她赐我三尺红绫遮面额。 叫王朝与爷把红绫取, 三尺红绫遮面额。
甭看老汉快六十岁了,《铡美案》中包相爷的花脸唱得地动山摇,一街两行的人耳朵震得嗡嗡响,大家齐齐赞一声:好!
回家第二天,周立德去看望他二爸。他是懂礼数的,晚辈外出归来一定要拜会长辈的,他就这一个叔父,非见不可。可去了隔壁,却只有婶娘和引娃在家,不见叔父和堂弟。婶娘告诉他,叔父和堂弟都忙得不可开交,在绛帐镇的烟馆里住着呢。
“你去镇上吧,”婶娘说,“你二爸每天都念叨你呢。”
周立德出来时引娃送他,她小声告诉周立德:“甭听我妈瞎说,我爹是早晨才走的,他知道你今天会来看望他,故意离开的。”
周立德有些纳闷。他刚出门没几步,婶娘又追了出来说:“骑上你的马,一定要骑,镇上路远。”
其实镇上不远,周立德又不是没去过。不过他还是骑了马,没几步就到了镇上,很快找到了赛仙堂。周宝根就站在赛仙堂门口,一见周立德过来了,高声打招呼,迎上来牵住周立德的马。
周宝根的声音很响亮,赛仙堂里的人都听见了。周拴成跟一帮人在里面喝茶,这些人都是绛帐镇的头面人物,有驻军排长、商会会长、税务所所长、各家商号掌柜,等等。按说周拴成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可他脑子好使,昨天周立德荣归故里的消息已经在周边传得沸沸扬扬,作为周副官的叔父,在这当口他请别人喝茶,哪个不趋之若鹜?
八仙桌正对着门口,在座的人都看见了外面枣红马背上那个魁梧的军人,驻军排长首先呀了一声,说:“这不是周副官来了吗?”其他人都急忙站了起来。
周拴成淡淡说了一句:“我侄子。”
大家赶紧迎了出来,周拴成却坐在原地不动,只管喝茶。
周立德下了马,人们都围着跟他寒暄,他一个都不认识,周宝根给他一一介绍了。他没有发现叔父,就问堂弟。周宝根把他领进门,他看见叔父背对着门口稳稳地坐着。他赶紧向叔父问安,周拴成依然没有起身,说了声:“噢,是大懒啊,回来了。”
大懒是周立德的外号,他们兄弟三个分别叫大懒二懒三懒,这外号现在连他自己都忘了。
周立德跟叔父说:“本来昨天就应该给你老人家请安,可家里事盘缠住了,还望二爸见谅。”
周拴成说:“我还当你就这么走了呢。”
周立德说:“岂敢岂敢,我就你一个亲叔父,再忙都要看望的。”
周拴成说:“你看你今天来得不巧,正碰上我请朋友来喝茶呢。”周立德赶紧说:“我不打搅,给你老人家请了安我就走。”
那些人一听周立德这么说就急了,他们都想借机巴结周副官呢,怎么舍得让他走?都说:“我们跟周掌柜是老熟人,不碍事的,好不容易见了将军,这机会拿钱都买不来的!”然后又求周拴成,让他把周立德留下来。
其实周拴成也唯恐周立德走了。他刚才的做派都是为了拿架子,让这些人看看他有多牛,连冯玉祥的副官都不当一回事儿。他是拿大毬吓瓜女子,周立德要是真走了,他的戏就唱不成了。现在这势已经蓄足了,该转圜了,于是就说:“看在二爸这些朋友的面子上,你就留下吧。”
周立德说:“我听二爸的。”
坐定之后,那些人对周立德毕恭毕敬,轮流上来敬茶,一口一个“周副官”。特别是那个驻军排长,一上来就跟他套近乎,说他们早有书信来往,应该是老熟人了。周立德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看到周立德茫然的表情,周宝根机灵,说赵排长的内弟以前在咱们赛仙堂高就,后来病逝了,大哥写信安慰过赵排长。噢,周立德想起来赛仙堂的那个敲诈案了,他笑着朝赵排长点点头,赵排长受宠若惊,赶紧双脚一磕,啪地给周立德敬了一个军礼,说:“以后赛仙堂的治安就包在下属身上。”
周立德忽然明白这些人应该是冲着他来的,不是他二爸面子大,是他的官大。他本来想纠正一下他们对自己的称谓,告诉那些人他本来就没有当过冯玉祥的副官,充其量就是一个卫兵,现在就更不是了。但想了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知道他二爸把他们招来的用意了,是要拿钟馗吓唬小鬼。他佩服他二爸的精明,也体恤他二爸的可怜。
后来他二爸有意无意地提示他讲讲冯玉祥的故事。他明白那意思,无非是要显示他这个侄子与总司令关系不一般,把吓人的效果再加强一些。他顺着他二爸的杆子爬,讲了一系列冯玉祥的逸闻趣事,特别突出了自己监督总司令戒烟的段子,那些人听得目瞪口呆。
周立德觉得戏演得差不多了,就跟他二爸告辞。在他骑马离开的时候,还听见他二爸在后面说:“你们看那马多威风,那是冯总司令的坐骑,送给我侄子了。”
周立德狠狠地抽了马一鞭子,马骤然受惊,飞一般奔出绛帐镇。
第三天,周立德就要离家归队了。军务在身,不能久留,宋哲元就准了他三天假。离家之前他向父亲请教了一个问题,中国历史上有没有杀俘的先例?周克文略一思索,说有啊,最有名的是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国降卒,项羽坑杀二十万秦军降卒,曹操坑杀袁绍七万降卒,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坑杀五万燕国降卒。周立德吓得吐舌头,说:“哎呀我的爷,这些人可真能下得了手。”周克文说:“一将功成万骨枯,黑心人才能成大事嘛。”周立德问:“这杀降的人后来结局好不好?”周克文说:“都不好,杀降不祥嘛,这些人后来都没有善终:白起让秦王逼得自杀了,项羽让韩信逼得自杀了,拓跋珪被亲儿子杀死了,曹操虽然不是横死,却落了千古奸贼的骂名。”
周立德说:“这是老天爷惩罚他们,我看宋哲元怕也要短寿。”
周克文觉得奇怪,问宋哲元咋啦。周立德给他爹说了凤翔杀俘的事。周克文惊讶得瞪大眼睛,说:“现在还有这事?这不是都民国了吗?”
周立德说:“是啊,我们这队伍还是国民革命军呢。”
周克文说:“爹不懂政治,也没有打过仗,不过爹是念过书的人,从秦始皇往下看,总是施仁政者得天下,你们这个宋总指挥听说也是念过书的,咋能做这种缺德事呢?”
周立德说:“不光是他做了缺德事,你儿子也做了!”
周克文说:“你只是一个连长,人家总指挥叫你杀人你能抗拒命令吗?你是没有办法嘛。”周克文以为儿子参与了杀俘,心里难受,忙为儿子开脱道。
周立德说:“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他给父亲述说了凤翔战役中他给宋哲元出谋划策的事。这个事当时他很得意,现在却成了他的精神包袱。他说:“要不是我那个主意,地道就有可能被发现,这仗就变成明打了,虽然最后守城的士兵也难逃一死,可他们是战死的,死得算是体面,不像现在这样,完全没有准备就被活捉了,然后像绵羊一样任人宰杀,死得憋屈。”
听了周立德的讲述,周克文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周立德不明白他爹的话,周克文接着说:“各为其主,这也不能算是错事,况且你们这队伍还是官军嘛,谁能料到官军也干这种事?一定要说有错,那也是无心犯的错。”
听了他爹的话,周立德心里才稍觉宽慰。这些天他被这事缠磨着,心情很沉重。攻城结束后,部队举行庆功宴,团级以上军官在指挥部摆了一桌,宋哲元把周立德也叫了过去,特意给他安排了一个座位。酒会上,宋哲元给大家介绍了周立德的妙计,这计策一直是保密的,大家都称赞周立德,轮番给他敬酒。别人越是这么做,周立德心里就越不是滋味。看着大家畅怀痛饮,他却一滴酒也喝不下去。连宋哲元都看出来了,问他咋啦,他搪塞说:“跟这么多高级军官在一起,害怕嘛。”宋哲元笑着说:“这有啥害怕的,跟着我好好干,以后也会跟他们一样!”
这样的话别人听了也许很受鼓舞,可周立德听了却心里发凉,要干到他们那份上得杀多少人啊?
周立德这次回家除了探亲,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听听他爹对这事的看法,他知道他爹学问大,他佩服他爹。刚才他爹的一番话让他轻松了不少。
不过周克文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刚才是顺着儿子的情绪安抚他的,现在儿子的情绪缓和下来了,他觉得应该把话说得再透彻一些。“我还是那句老话,”周克文说,“天下无主,有德者居之,这杀俘的人咋说也不能算是有德者,杀俘的军队也难成仁义之师。古人常说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你要多想想这句话。”
周立德说:“我这两天也一直在琢磨,问题是仁义之师在哪里呢?”
周克文说:“是啊,仁义之师在哪里?爹蜗居山村,目光浅陋,你是闯荡天下的人,眼界比爹宽阔,慢慢找吧,总会遇上的。”
周立德离家之前先到东厢房跟老婆儿子告别。他一进屋子老婆就叫他把裤子脱了,他很惊讶,说:“大白天啊?昨晚上不是刚那个过吗?”春娥脸一红,说:“你想得美!”她把一条红短裤递给丈夫,说:“刚给你缝的,穿上这个,辟邪,逢凶化吉。”周立德说:“部队的衣服都是统一发的,连短裤都一样,再说了,我一个大老爷们穿一条红裤衩子,别人看见也笑话嘛!”春娥说:“贴身穿,上面再盖上你们部队发的短裤不就行了?”周立德笑着说:“穿两层短裤?那我真要练铁裤裆功了。”他磨蹭着不想穿,春娥就扒他的裤子,他怕万一父母进来看见了笑话,只得依了媳妇。
小孩还在睡着,周立德想抱又怕把他弄醒了,他弯腰去亲孩子,这次他用手捂着下巴,把胡子挡住,尽管动作很轻,可小家伙还是醒了,醒了就哭。周立德很无辜,对春娥说:“我下次要亲儿子一定要拿火把下巴燎一燎。”
春娥说:“这次不是你扎了他,是他看你要走伤心了。”
儿子果然定定地望着周立德,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蓄满眼泪,小嘴一撇一撇的,表情很凄楚。周立德忽然有些伤感,眼睛也不由得一酸。他解开自己的领口,把那个洋菩萨取下来,挂在儿子脖子上,说:“宝贝,这神物保佑你爹枪林弹雨安然无恙,可灵验了,现在叫他保佑你吧,保佑我儿子长命百岁!”
春娥赶紧挡住,说:“使不得,你是要上战场的人,你要紧,没有你我们娘儿俩靠谁啊!”
周立德说:“我还有呢。”他从衣兜里掏出那个圆坨坨让春娥看,“这东西是宝贝,比洋菩萨功力还大呢,我怀里揣着它,刀枪不入。”
春娥问这是啥东西,周立德说是照妖镜。其实周立德也不知道它是啥,只是看到这铜铸的家伙一面磨得很光,能照出人影,另一面有一个凸起的钮,可以捏住,就猜想它应该是传说中的照妖镜。
这东西就是那天晚上得到的,他还没有想好应该把它咋办。春娥看见照妖镜后面的钮上有一个孔,她立即把自己的红头绳解下来穿上,给丈夫挂在胸前。周立德笑着说这东西护在心口,正好挡子弹。
春娥撕了一下他的耳朵说:“叫你胡说!”周立德趁势把媳妇揽在怀里,狠狠地亲了一口,然后一转身就出来了,他怕一耽误自己撑不住流眼泪。
看到儿子出了屋子,周梁氏朝东厢房招呼说:“春娥你跟娃千万不能出来,小心招了风。”春娥没有回应,那嘤嘤的哭声算是搭话了。
周克文两口子和老二老三把周立德送出寨子,在寨门口的大槐树下立住身子,周立德跪在地上给二老磕了一个头,就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村外的田野上罂粟花正是盛期,周立德和他的马跃进花浪中,融在花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