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天气很好,一辆马车滑过田间道路,船一样驶到凤翔城下。守城的兵士老远就盯住这辆马车,它刚一到护城河的石拱桥边就被喝住了。城头上和城门口的守卫兵士同时拿枪指点着车把式,问他是干啥的。车把式回答是给周家烧坊送料的,为了证明,他把车上的麻袋解开一个,掬出一捧黄灿灿的麦子来。城楼上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吆喝道,原地等着,我们查明再说。
周家烧坊在凤翔城是有名的商号,那军官立即派人去找周家烧坊的掌柜,让他前来辨认,不一会儿周立言就出现在城头上。他朝下一看,喜出望外,叫了一声:“大哥,是你啊!”
楼上的军官朝车把式招招手,马车就靠近城门洞。门洞里的兵士围上来,搜了车把式的身上,然后要用刺刀捅车上的麻袋。车把式赶紧说:“老总,这不行呀,麻袋一破粮食全漏了,我给你捅条。”这捅条是验粮的工具,是细铁条做成的,可以捅进麻袋把最里面的粮食取出来。一个兵士拿捅条接连捅了几个放在上面的麻袋,还要把压在下面的翻出来再捅,从城楼上走下来的军官看到捅条,知道这人是送料的老把式了,身份可信,就说:“罢了,有周掌柜作保,没麻达。”周立言说:“老总要不放心,就跟我一起去卸车,一包一包查。”
那军官摆摆手说:“走吧!”这军官之所以放了马车,是因为前几天党拐子有令,凡是往城里送生活用品的,只要检查没问题都可以放进来,增加城里的物资储备,要准备打持久战。不过,党拐子的命令还有后半截:凤翔城只准进不准出,防止奸细给外送情报。所以那军官又补充了一句:“周掌柜,你这车把式是走不了啦,打完仗才能回去。”
马车离开城门洞一段距离后,兄弟俩才敢亲昵,他们激动得互相捅了对方一拳。周立言问周立德:“大哥,你不是在队伍上吗,咋又赶起马车来了?”周立德说:“这话说起来就长了,咱先把车卸了,你给哥找点饭吃,哥慢慢给你说。”周立德确实饿了,昨天下午从宋哲元那里领了钱,他立即去附近的村庄买大车买牲口买粮食,等把这些都准备齐全天都快亮了,早晨马马虎虎喝了几口稀糁子就上路了。
在去烧坊路上周立德问弟弟:“店里的伙计知道你大哥是干啥的吗?”周立言说:“这不好说,我没有告诉过他们,可难保他们从别的地方得到消息。”周立德说:“为了保险起见我就不是你大哥了,我当长工吧,名字叫刘三。”周立德没有来过周家烧坊,烧坊的人都不认识他,说他是刘三他就真是刘三了。周立言笑着说:“好的,刘三。”
到烧坊卸了车以后,周立言在东湖给他哥接风。东湖位于凤翔城东南角,面积二百多亩,波光潋滟,水荷交融,环湖杨柳依依,其间掩映着无数亭台楼阁。周立言领周立德登上巍峨高耸的鸣凤阁,在一张临窗的桌子旁坐下来。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凤翔城,即使城外的阡陌庄稼也依稀可辨。周立德是第一次来凤翔,只知道凤翔是历史名城,古称雍州,是周秦两代的龙兴之地。苏东坡曾经在这里当过官,主持过疏浚东湖的工程,写下了大量与东湖有关的诗文,著名的就有《喜雨亭记》《凌虚台记》等,这是他爹早年告诉他的。以往是耳听为虚,今天算是眼见为实了。
周立言指着窗外,让他哥在星罗棋布的亭台楼榭中辨认喜雨亭和凌虚台。周立德的目光在那些令人仰慕的建筑物上徜徉了很久,然后越过湖区转到了一侧的街道上。那里商铺林立,最多的是酒家,各种色彩的酒幌子在和煦的春风里漫卷翻飞,坐实了陕西酒都的盛名。街道宽阔,青砖铺地,行人如织,熙熙攘攘。卖泥塑的吹糖人的卖马勺脸谱的轮番吆喝:“泥人——”“糖人——”“脸谱——”……
周立德忽然想起他爹收藏的清明上河图。那幅画他二弟说是假的,可画假景不假啊,这凤翔街道多像那张风俗画。
酒菜上来了,兄弟俩痛快淋漓地喝起来。距上次在家里喝酒时间已经过去一年多,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今天会在这里见面。喝着喝着,楼下传来咿咿呀呀的曲子声,有人在唱秦腔。可能是喝高了,舌头大了,咬字不太真切,不过周立德还是隐隐约约逮住了几句:“腊驴肉、西凤酒、东湖柳、姑娘手……”唱的人带着酒劲,越发慷慨激昂。看到周立德侧耳倾听的样子,周立言说:“他唱的是啥嘛,驴叫唤一样,多好的曲子给糟蹋了,兄弟给你唱一段。”周立言多少有些酒意,他拿筷子击打桌帮,放开嗓子吼了起来:
腊驴肉,西凤酒。东湖柳,姑娘手。 凤凰飞,麒麟走。雄鸡鸣,秦腔吼。 古雍城,始西周。文王兴,穆公守。 苏东坡,植莲藕。笙箫奏,太平有。
听完弟弟的戏文,周立德叹了一口气说:“太平不会有了。”
“要打仗了吧?”周立言问他哥。周立德点点头,周立言说:“你一来我就知道是咋回事了。”
“多好的地方啊,历史名城,”周立德说,“我真不敢想万炮齐轰时这凤翔城会变成啥样子!”
周立言说:“大哥,你这时候进来找我们,一定是来救我们的。”
周立德佩服弟弟的聪明,他说:“是的,我虽然不敢保证把全城人救下来,可有办法把咱们烧坊里的人全救下。”
周立言问:“是啥法子?”
周立德说:“挖地道!”
第二天上午炮声响了,周立德知道这是信号,宋哲元已经在城外开挖地道了。炮声一响,城里的人立即陷入恐慌。毕竟凤翔城十多年没有战事了,大家已经习惯了和平生活。尽管攻城的军队已经兵临城下,可人们觉得那好像是闹着玩的,不相信真的会打仗。现在大炮响了,炮弹就在城墙上开花,巨大的响声震耳欲聋,不时有弹片被坚硬的青岗石迸起,飞到靠近城墙的街道上,擦伤个把行人,激起一阵阵凄厉的尖叫。炮弹当然不会落在居民区,这是周立德跟宋哲元约好的,尽量不要伤及无辜,但炮兵能控制住落弹点却未必能完全控制住弹片的散溅。不过也算是歪打正着吧,尽管周立德不愿意看到平民流血,可不流一点血,城里人是不会害怕的。周立德现在需要恐怖。
周家烧坊的人就害怕了,因为这里挨着城墙。周立德对惊慌失措的弟弟说:“赶快挖地道!炮弹不长眼,有了地道,枪炮声一响立即钻地道,贵重值钱的东西也可以挪到里面去。现在党拐子已经封城了,跑是跑不出去的。”周立言立即集合伙计,交给长工刘三,让他指挥人在后院挖地道。
周家烧坊一动手,哐哐哐的挖土声被左邻右舍听到了,他们赶过来一看,都称赞周立言有主意,立即回去学样子,几天之内这一片街道到处尘土飞扬,哐哩哐啷的挖土声吵得人们啥也听不见。
这就是周立德给宋哲元想出的妙计:用城里挖地道的声音遮掩城外挖地道的声音,这叫以毒攻毒。
关中平原是瓷实的黄土堆积,挖地道就像凿石头,可事关自己的身家性命,再难挖也要挖。一家挖十家学,十家挖百家学,这挖地道像传染病一样在凤翔城里传播开来了。周立德算了算,等全城都进入挖地道的高峰期,那时外面的地道也差不多挖到城墙底下了,地下的挖土声正好完全被上面的嘈杂声淹没了,党拐子就是狗耳朵,恐怕也听不出一点动静。
周立德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他只要坐等其成就可以了。无事可干的日子,周立德就在凤翔城到处溜达,他当然不仅仅是看风景,更重要的是侦察。尽管现在无法出城,不可能把情报送出去,可一旦大军攻入城内,他就可以立即做向导。随着对城内情况的逐渐了解,他发现党拐子这土匪跟他见过的土匪大不一样。
首先,党拐子在凤翔施仁政。按一般人的理解,土匪一定是杀人越货,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党拐子以前可能也这么干过,要不他凭啥积敛财富壮大杆子?可参加辛亥革命后就不这么做了,作为靖国军他们有固定的军饷。靖国军失败后他跑到凤翔,作为叛军,政府的给养当然没有了,他们只能自己解决生存问题。凤翔是西府重镇,党拐子决定在这里盘踞下去。既然要拿凤翔当根据地,他当然不能对这里的民众施行暴政苛政,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可不吃窝边草总得有草吃啊,党拐子要养活他的军队,不可能不搂钱。不过他搂钱的方式不是加重老百姓的赋税,而是想邪方子。
这种邪方子也只有土匪才能干。
一是掘古墓。凤翔及其周边地区是周秦故地,素有青铜器故乡的美名,这里古墓遍布,古迹林立,党拐子把凡是能找到的古墓全部挖了个底朝天。掘墓这种事是要天打五雷轰的,一般人不敢干,可土匪不忌生冷,他们干得出来。古墓中出土的古董不计其数,党拐子把这些价值连城的宝贝全部换了钱。
二是贩大烟。党拐子收购本地烟土,然后武装贩运到外地获取高额利润。武装贩运这种事本来是黑道私下干的,现在党拐子明火执仗地干,他人多势众,政府拿他没办法。
这两种事情都不会骚扰老百姓,相反老百姓有时还能从中获利。先说挖古墓吧,古墓里埋的是古人,与今人没关系,谁胆大谁挖去,土匪走了老百姓去捡洋落,运气好的还能从土堆里翻出一两件宝贝呢。再说收大烟吧,陕西遍地都是大烟,又不单单是凤翔种,谁也不能说是党拐子祸害凤翔。相反,为了跟政府抢货源,党拐子经常提高收购价格,吸引凤翔本地甚至外地的烟农跟他交易,这样烟农们就得了实惠。
有了可靠的来钱渠道,党拐子在凤翔轻徭薄税,相比起政府的管辖地,凤翔倒成了乐土,很多外地人宁愿离家别舍,也要到凤翔来做生意。周立言就是其中一个。他对大哥说,就周家烧坊来说,如果开在绛帐镇上,每年少说也要多交五六百元的苛捐杂税。
就这样,凤翔的老百姓虽然生活在匪区,可他们并不觉得土匪可恶,相反,他们对党拐子还有些感恩戴德呢。
除了对百姓施仁政,党拐子也把士兵当弟兄。在凤翔城里有这样一个传说,凡在党拐子的队伍里当兵,无论是谁,党拐子都把他的生日记得一清二楚,生日那天一定要陪寿星佬吃一碗荷包蛋。每天早操后集合队伍,党拐子站在司令台上把过生日的士兵名字叫一遍,伙房里立刻端上一碗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党拐子和这些士兵圪蹴在地上围一个圆圈,呼哩呼啦就把这碗蛋咥了。完了后党拐子总是要说,你们在家里都是宝贝,在我这里就是兄弟。大哥我穷,只能这么招待大家了,可你们记住大哥的话,今日吃鸡蛋,来日分金蛋!这些士兵大多穷得卵蛋磕腿叮当响,从来就不知道鸡蛋是啥滋味,现在能吃上鸡蛋而且是司令亲自陪着,早就感激得眼泪兮兮的了,至于以后会不会分金蛋,他们也不多想,就冲今天司令这个情分他们也决定跟着党拐子干。
传说还有一个细节,说是有一次党拐子给士兵过生日,点过名后队伍里忽然多出一个人,那人是昨晚上才从别的杆子投诚过来的,刚好赶上今天过生日,伙房不知道,就少了一碗荷包蛋。党拐子立即把自己的那份让给他,让伙房赶紧再做一碗,可偏偏伙房是按名单采办的,没有备货。党拐子本可以不吃,但他觉得不陪弟兄们就有点对不起他们,恰巧这时一声老鸹叫,党拐子抬头一看,操场边上有一棵大槐树,树顶上坐着一个老鸹窝,这时是春末,刚好是老鸹孵蛋的季节。党拐子来到树下,噌噌噌爬上槐树,在老鸹窝掏了两个蛋。伙夫赶紧过来说,司令我给您煮上。党拐子说,等不得了,大家碗里的鸡蛋已经凉了,吃凉的肚子疼。说完他把两个蛋相互一磕,倒进嘴里,咕叽一声咽了下去,拱着手对大家说,让弟兄们久等了,准备不周,请大家原谅。那些弟兄看到司令这样仗义,他们端起碗都有些发愣。
当然这都是传说。周立德不敢贸然到土匪那里去印证,可他相信凡是传说多少总有些依据:大家不会平白无故地给一个好人捏造坏事,同样道理,老百姓也不会给一个坏人编排好事。就算党拐子那样做是装样子收买人心吧,可他要长期装下去也不容易啊,他的队伍有万把人,光要把这么多人的生日记住要下多大的功夫!有些土匪之所以感动,就是因为他们父母都忘了他们的生日,而党拐子却记得!周立德把国民军与党拐子做了比较,国民军号称实行官兵平等,强调军官爱兵如子,其实只是口号而已。就拿宋哲元来说吧,不要说叫他记住士兵的生日,就他身边的参谋、副官、警卫等亲近的人,他也一个不记得。周立德自己也一样,部下一百多号人,他也不知道他们的生日是哪天。在这一点上他觉得脸红。不要说这是一件小事,小事是最能见出人的精神,一个人连区区小事都做不好,还能指望他做大事吗?
党拐子是一个让周立德难以捉摸的土匪。他到底该不该打?就他掘坟贩毒而言,这都是伤天害理十恶不赦的事,打他狗肏的没麻达;可就他不扰民讲义气这点,合法的政府机构堂皇的政府官员也未必比得上他,这似乎又不该打,打他就有些理亏。原先对土匪恨之入骨的周立德,在党拐子这个土匪面前犹豫了。尽管他知道大战在即,有这种情绪很不该甚至很危险,可理智有时就是管不住情感。
十天后的中午时分,周家烧坊的人正在吃午饭,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猝然响起,地面剧烈地跳动起来,房梁嘎巴嘎巴地叫唤,圪蹴在地上吃饭的伙计们扑踏扑踏都摔了尻子蹲儿,周立言手里的老碗当啷一下掉在地上。周立德的饭碗端得牢,可头顶上掉下来的尘土把白白的搅团染成了灰泥,他把筷子往碗里一插,大声吆喝道:“钻地道!”
吓傻了的人们这才失急忙慌地往后院跑。周立言跑在后面,还招呼刘三,刘三说:“你们先下去,我撒泡尿就来。”
刘三一出烧坊门就变成周立德了。他朝城墙西北方奔过去,凭声音他断定爆炸发生在那里。街上的人像受惊的老鼠一样四处乱窜,周立德一面跑一面大声喊叫:“不要乱跑,赶快钻地道!”
周立德还没有跑到城墙跟前,远远就看见城墙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城外的军人潮水一样涌了进来。
攻城大战开始了。
战斗仅仅持续了半个下午就结束了。守城士兵完全被打蒙了,他们根本没有料到,铜墙铁壁一样的城墙会忽然坍塌,政府军从天而降。土匪死伤有三四千人,其余都当了俘虏。
宋哲元最关心的是党拐子,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种人是祸根,绝不能放跑了。可清点战场,尸体里没有党拐子,把所有俘虏捋了一遍,也不见他的踪影。
这家伙跑到哪里去了呢?
“他跑不了,”宋哲元说,“我在城外放了三万人的部队,把凤翔城包围得水泄不通,一个老鼠也跑不出去。”
“那他就是藏起来了。”参谋长说。
“肯定的,”宋哲元说,“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参谋长说:“党拐子在凤翔经营这么多年,他一定会给自己弄一个十分隐蔽的避难所,我们恐怕一下子找不到他。”
“找不到也要找!”宋哲元说。他脑筋一转,命令参谋长:“把所有俘虏押解到城关小学操场,派人到城里所有的街道里巷敲锣布告:限党海清天黑之前自首,否则所有俘虏一律枪毙!”
五六千俘虏很快被集中起来。外面围观的老百姓人山人海。在这两群人之间是荷枪实弹的政府兵,他们的刺刀在夕阳下红艳艳的,没有杀人已经见血了。
黄昏时分,宋哲元登上操场司令台,手里拿着一个铁皮卷成的喇叭筒,高声喊道:“党拐子你听着,我知道你就在凤翔城里,有种你站出来,好汉做事好汉当,你自首我就饶了你的部下。我现在数数,到十为止!”
宋哲元喊一,操场两边的教室顶上立即架起了一长溜机枪。宋哲元喊二,操场上看守俘虏的士兵立即往后退,拉开了与猎物的距离。围观的民众吓得也往后退,被踩倒的人哭爹喊娘。宋哲元喊三,屋顶的机枪手咔嚓咔嚓地打开弹药箱。宋哲元喊四,看守的士兵哗啦哗啦地推弹上膛。宋哲元已经喊到八了,下面还没有反应,那些俘虏吓得瑟瑟发抖,使劲往一起挤,力气大的挤到最中间,好像外面有人挡子弹就不会被打死一样。宋哲元数到九,俘虏里有人哭了,很快就哭声一片。
宋哲元正要喊十,忽然从围观的人群里挤出一个老头来,厉声高呼:“宋哲元,你爷爷来了!”
宋哲元喊道:“绑了!”
周立德就在现场。他看这人上身黑粗布夹袄,下身黑粗布大裆裤,腰里扎着红腰带,别着一根旱烟锅,咋看都像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不会是有人假冒吧?周立德有点怀疑。他知道这有可能,党拐子平时待部下不错,说不定真有人会替他死。
不过这种担忧立即被排除了。俘虏群里已经有人发出惊叫声了:“看,党司令!”周立德立即明白了,这党拐子已经化装混进百姓中,现在被宋哲元激出来了。
党拐子被押到宋哲元跟前时,宋哲元笑着对他说:“这就对了嘛,是个男人,还算讲义气。”宋哲元的笑充满胜利者的自负。他掐中了党拐子的命门,讲义气的人就拿义气去算计他,应该不会错。这样做当然有赌博的味道,可事实证明他赌赢了。宋哲元为自己的聪明高兴。
“可你不是男人!”党拐子轻蔑地笑了一声说,“有本事我们明着干,老鼠一样挖地洞不嫌丢人!”
宋哲元大笑起来:“你知道宋襄公的故事吗?”宋哲元说:“兵不厌诈,打仗能讲信义吗?孙子兵法曰:兵者,诡道也!”
“去你妈的鬼道人道,老子不服!”党拐子是大老粗,不懂宋哲元的之乎者也,气得蹦儿蹦儿跳。
“不服你还想咋样?”宋哲元嘲弄他。
“你毙了老子吧,爷爷不怕死!”党拐子梗着脖子说。
宋哲元说:“还算是有自知之明,我不会留你的。”
那人盯着宋哲元说:“你好歹也是一军司令,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数,放了我的兄弟。”
宋哲元说:“你安心走吧,后面我自有安排。”
党拐子说:“好,爷爷就信你一回,你要失信了,爷爷化作厉鬼来缠你。”
宋哲元吆喝道:“准备行刑!”
党拐子说:“老子枪林弹雨中滚了一辈子,身上没有落下一个疤瘌,这也算是本事吧。今天没有别的要求,就想落一个全身,别给爷爷身上留枪眼。”说完这番话后他张开大嘴,怒目圆睁,等着刽子手。
行刑的人不知道咋办,看着他大张口的样子反而害怕了。宋哲元也有些发蒙,他戎马倥偬数十年了,从来没听说过枪毙人有不留枪眼的。
周立德挺身而出说:“让我来!”周立德以前干过护寨队,跟土匪打过交道,听说过这种死法。他佩服这种汉子,要成全这人。他担心自己不出手别人会辱没了党拐子,把他吊死或者淹死,也可能宋哲元不耐烦了会乱枪把他打死。
宋哲元朝周立德挥了挥手。
周立德来到党拐子面前,把枪管伸进他的口中,党拐子噙住枪管,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这是遇到知音的喜悦。周立德轻声对他说:“党司令,放心走吧。”说这话的同时枪也响了,子弹从咽喉打进从尻眼钻出,党拐子应声倒地,身上没有留下任何枪眼。
毙了党拐子,宋哲元把俘虏分成五队,命令五个师的国民军把他们押回去。俘虏们情绪激动,说:“党拐子已经死了,为啥还不放我们?说话要算数!”周围的老百姓也跟着起哄。宋哲元说:“你们现在是分头去领路费,领了钱,饱饱吃一顿饭,然后就回家,别不知好歹!”
俘虏们欢天喜地地走了,宋哲元却把五个师的师长留下来,下达了处置俘虏的命令。
“全部杀光?”参谋长吃惊地瞪大眼睛。
“对!”宋哲元说。
“那是五千人啊,老天爷!”参谋长提醒他。
“五千人怎么了?打同州打凤翔我们死的不止五千人吧?我把这五千人杀了,就是要给剩下的各路土匪军阀做样子,凡是拒不投降胆敢顽抗的,城破之日一律格杀勿论,这叫杀鸡给猴看。我今天杀了他们就是为了以后我们少流血,少死人,谁要是骂我残忍就骂去,我不怕!”
天黑后大屠杀开始了。凤翔城到处是枪声哭声,整个城市变成了阎罗殿。宋哲元的指挥部设在城隍庙的大殿里,他在这里等待各师汇报处理结果。忽然有一个人进来报告,说他是三师五团二营的营长,他们团长把俘虏悄悄放跑了,他给师长报告,师长骂他多嘴,他只好直接来找总指挥了。
宋哲元骂道:“真是娘们带兵,靠不住!”他立即命令周立德集合他的手枪连,火速骑马追赶那些逃跑的俘虏,“追上之后就地枪决,一个不留!”
周立德带着骑兵冲出凤翔城,到了城外他把队伍分散了,命令他们沿着几条大路分头追击,他自己却独自跃进庄稼地里。他知道逃跑的人绝不会贸然走大路,只可能四散逃进庄稼地里。庄稼不高,人站着藏不住,可趴下完全可以隐蔽,况且庄稼地有田苗铺垫,走起来没有脚步声,不会引起别人注意。果然,半袋烟的工夫,周立德就隐隐约约看见前面有人影了,他猛磕马肚子,那马飞一般狂奔起来,很快就赶上了那帮人。
周立德低声吆喝一句:“站住!”他的声音虽然不高,那些人却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住了。这些人大概有七八个,应该是跑散了的一部分俘虏,周立德看不清楚他们脸面,但可以听见他们急促的喘气声。那些人看到高头大马上的周立德,都扑通扑通地跪在地上。
周立德说:“你们跑错了,这个方向有部队驻扎,你们现在转一个身,朝西南跑,那里是七师和八师的结合部,有缝隙。你们都是当兵的,知道咋穿插。”
那些人一时愣了,反应不过来。周立德说:“赶紧跑吧,再耽误就来不及了。”他们醒悟过来后撒腿朝西南方跑过去。
周立德没有立即离开,他得在这里等一等,如果有人追过来了,他好把他们支开,为这些俘虏争取一些时间。这时他忽然发现,有一个人远远地落在后面,别人都跑得没影了,他还在磨叽。周立德立即追了上去,那人转过身来看着他,气喘得像拉风箱一样,明显是没有力气了。周立德跳下马,朝他走过去,对方警惕地往后退。周立德说:“你不要害怕,我骑马送你一程。”那人不再躲了,周立德把他扶上马,然后自己一纵跳上马背,两人飞马前进。
马儿一颠,周立德觉得有啥东西掉了下去,他朝下一看,看见了一只尖尖的小脚。
女人!
怪不得走不动,小脚套了大鞋子,多累赘。
女人哭了,她的眼泪被风刮过来,洒在了周立德脸上。
穿过两座村庄之间的一片乱坟岗子,爬上对面一道土塬,周立德把马勒住,让女人下来,“现在安全了,你去吧。”
那女人往前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她对周立德说:“你是个好人,我不知道咋谢你了,我把这个东西给你吧。”女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碗大的布包递给周立德。周立德问:“这是啥呀?”女人说:“宝贝,古董。”
周立德推辞不受,说:“我救人是自愿的,不要人谢。”
女人说:“这是稀世珍宝,当家的一直叫我带在身上,你甭嫌轻。”
周立德说:“我不是嫌轻,而是嫌它太重了,我承受不起。”
女人说:“你要是嫌重,就把它卖了,拿钱给凤翔城里遭兵灾的人分一些,也算是对他们的一点补偿,他们无辜受了牵连。”
女人这么一说,周立德犹犹豫豫地接了布包。
女人走了。她走了没多远,周立德却追了上去。他说:“我听见你哭了,看来你是舍不得,要不你还是把它拿回去吧,我不能夺人所好。”
女人说:“我哭的是我男人。当年一匹马驮着我俩一起逃走的,今天同样是一匹马驮着两个人,我男人却死了。”
周立德听得懵懵懂懂的,这女人好像不一般啊。他站在塬边目送女人远走,心里在琢磨,她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