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德离开周家寨往北走,他要去绥远投冯玉祥的队伍。至于为啥要投冯玉祥,周立德不知道别的,只听说冯玉祥的部队长官不打士兵。
路上走了将近一个月,周立德赶到了绥远的五原。那时候冯玉祥刚刚五原誓师,就任国民军联军总司令,正大肆招兵买马,准备南下参加北伐,周立德一报名立刻就被招录了。
周立德虽然精于枪法,而且组织过护寨队,但那都是野路子,正规的训练根本没有经历过。他被编入第一军新兵连参加训练。训练非常严格,也很辛苦,但周立德觉得很新鲜,也很兴奋,训练特别认真。周立德跟别的当兵的不一样,有些人当兵是为了吃粮,为了挣钱,可他当兵是喜欢这个行当。用他爹周克文的话说,他天生是武举的料,可惜科举废除了。由于周立德训练认真,在结业实弹射击中成绩突出,又好歹识几个字,因此训练结束后被任命为班长,编入第一军第二师第六团第一营。
新兵训练结束的那一天,冯玉祥总司令给新兵训话,周立德第一次目睹了这位传奇大将军的风采。出乎意料的是,这人竟然穿着跟他们一样的灰布军装,布鞋,打着裹腿,与他想象中的将校呢军装、彩色绶带、高筒马靴差得太远了。冯总司令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说起话来声如洪钟,他讲了联俄联共、南下北伐、打倒北洋军阀政府等等,周立德听得懵懵懂懂的,他不大懂得这些事情。但总司令最后一段话他可是听清楚了,冯玉祥说:“我们既然是革命军人,当然要有革命精神、革命面貌,所以必须戒除一切陋规旧习,严禁吃喝嫖赌,不要说抽大烟,连抽纸烟也不准。从今天起,整个部队实行戒烟。今后谁要是吸烟,我就叫他把烟头吃了。”
这可让周立德犯了难。周立德没有别的嗜好,就喜欢抽两口纸烟。这都是当年在县城上学时跟一帮浪荡哥儿在一起养成的毛病。在家里他爹没少骂他,他也多次下决心戒烟,但最后都败给了烟瘾。现在到了部队上,看来是非戒不可了,俗话说军令如山,况且这是总司令下的军令。
编入正规军后不久的一天,周立德被派往司令部站岗。他们是外勤,站岗的位置离司令部大门有一段距离。即使这样他还是看到了一个让他高兴的场面:总司令冯玉祥出来送客,手里捏着一根烟。
这场景让周立德心里有底了,这戒烟是面上的事,你只要不公开抽烟就行了,总司令在屋子里不是照样抽吗?有一天周立德烟瘾发了,就跑到厕所里偷偷抽,不巧这时进来了一个人,他是周立德在新兵连时的同事,曾经跟周立德闹过别扭。他看见周立德躲在这里抽烟,立即揭发,让周立德把烟头吞下去。要是这时周立德向他求情也许就没事了,但周立德知道他是借机报复,偏不让他得势,那人就故意高声吆喝:“周立德抽烟了,大家快看!”两个人拉拉扯扯地从厕所出来了,闹得不可开交。许多围观的人都指责周立德,让他立即把烟头吞下去。周立德笑了,说:“你们还当真了啊,戒烟是不让公开抽罢了,总司令也私下抽嘛。”别人骂他胡说,周立德赌咒发誓,把那天的情景讲了一遍。
周立德的话刚说完,一个人挤进人群,从周立德的手中夺过烟头,塞进自己嘴中,咕叽一声咽了下去。这人就是冯玉祥!冯玉祥是下来微服巡营的,看到这里围了一堆人争吵,就过来观看。冯玉祥带兵很有特点,他不愿待在司令部,一有时间就往士兵堆里钻,经常轻装简行下营巡访。当时大家都被吵架的事吸引住了,没人发现总司令。当冯玉祥听到周立德的描述后,当下意识到自己忽视了禁令的严肃性,应该自罚。
所有的人都吓呆了,周立德更是吓得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冯玉祥把他扶起来说:“这不怪你,要怪就怪我老冯没有以身作则。”他立即命令勤务兵,把他屋里所有香烟都搬出来当众烧毁了,然后宣布:“以后即使待客,我也不吸烟了。为了保证效果,我把这位兄弟调到我的手枪营,跟着我,专门监督我戒烟!”
周立德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自己没有丢命反而成了总司令的近侍。他立即双脚一磕,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后来的一段日子,周立德过得很神气。腰挎盒子炮,手带白手套,骑着高头大马,总司令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别人给总司令敬礼,他也跟着享受,还得意扬扬地左顾右盼,看见那些诚惶诚恐的人觉得好笑。这样的日子当然很惬意,不用出操,不用劳动,不受长官呵斥,比起前一段的士兵生活,简直是上了天堂。可是时间一久,周立德就感到有些单调,有些乏味,与他想象中的军旅生涯差别太大。周立德虽然没有好好念书,那指的是正书,野书闲书他可没少看,《三国》《水浒》《说唐》《瓦岗寨》等都烂熟于心;边塞诗他虽然看不懂,但他爹也时常给他讲,那里边的英雄好汉、快意恩仇、铁马金戈、杀伐决断,自小就让周立德热血沸腾,他老早就幻想着自己成为一个驰骋疆场叱咤风云的铁血英雄。自己现在虽然投了军,有了实现理想的机会,但却被收到最高长官的卫兵营。谁都知道,最高长官是不可能亲临前线深入火线的,那他这辈子也别想到战场上去放一枪一炮,这算啥军人啊!
一晃到了十一月,军情忽然紧张起来。国民军应西安守军将领李虎臣、杨虎城的请求,决定挥师南下,解除北洋军阀刘镇华对西安的围困。有一天开完军事会议,冯玉祥要下营巡查,带着周立德。在路上,冯玉祥忽然问周立德:“是陕西人吧?”“是。”冯玉祥问:“西安被刘镇华围困这事你知道吗?”“我离开老家时就听说了。”冯玉祥说:“现在城里弹尽粮绝,饿死的人成千上万,这情况你知道不?”“不知道。”冯玉祥说:“这些人都是你乡党啊,你想不想打回去?”周立德响亮地回答:“想!”冯玉祥说:“我看你是有志气的青年,枪法好,又识字,放在我跟前是浪费人才了,你想不想下连队去,到前线一刀一枪建功立业?”周立德刚要张口,冯玉祥说:“你先不要忙着回答,回去好好考虑一下。”他继续说:“你留在我身边,干到底也就是一个营长,因为你没有杀敌立功的机会。到前线去,只要你命硬不被打死,你可能会干到师长军长,我就是这么干上来的。当然了,你在手枪营会很安全,只要我老冯不死,你就不会遭难。两条道儿你自己选,我不强迫你。”
第二天一起床,周立德把铺盖卷儿打理好背在身上,精神抖擞地来到司令部,啪地给冯玉祥敬了一个军礼,朗声说:“报告总司令,第一军第二师第六团第一营三连五排二班班长周立德向您告别!”冯玉祥啪地还了一个军礼说:“错了,你现在是第一军第二师第六团第一营三连五排排长!”
冯玉祥把周立德送出司令部大门,分手时笑着说:“感谢你这个陕西愣娃,硬是让我戒了烟,希望你把这愣劲用在枪口上,援陕还是要靠你们陕西人。”周立德忽然眼睛有些湿润,他强忍住眼泪,给总司令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周立德所在的第一军作为先头部队,急行军十天后开到西安城外。他们的任务是在南门打开一个缺口,为后续部队提供总攻通道。
刘镇华的镇嵩军从三月份就开始围攻西安。西安城内军民一心,同仇敌忾,以区区不到两万人的军队,硬是抵挡住了十万大军的疯狂进攻,力保古城不失。刘镇华恼羞成怒,下令全面封锁西安,一粒米一寸布不许进入,要饿死困死守城军民。他们环绕城墙修筑了密密麻麻的工事,地堡暗道星罗棋布。
战斗异常惨烈。第一军从南稍门推进到南门,花了整整五天时间,三里多路程损失了三千人。南门口有一座碉堡,修建在地势高耸的护城河北岸上,全是拿终南山的青石板砌成。用大炮轰有忌讳,碉堡距城墙不远,怕伤了城墙,这倒不是为了保护古建筑,而是怕轰塌了让镇嵩军乘机钻了进去,这不是助敌攻城吗?小钢炮根本不管用,炮弹打过去只能蹭几个白点,权当是挠痒痒。爆破手派上去好几拨了,都是白白送死,因为河岸边是开阔地,全部暴露在碉堡的火力下,即使有人侥幸靠近了,中间又隔着数丈宽的护城河,炸药包甩不过去。
部队被挡在了这里。进攻的人像割麦子一样哗啦哗啦地倒下,血水都要没过人的脚踝了,仍然没有办法闯过这一关。天黑的时候,国民联军援陕军总指挥孙良诚到前线督战,别看这人个头没有冯玉祥大,官阶没有冯玉祥高,但脾气比冯玉祥大多了。他走进担任主攻任务的六团团部,团长看他怒气冲冲的样子,赶紧端来椅子,请他坐下。他一脚把椅子踢翻了,骂道:“狗肏的都给我站着,今天晚上打不下南门,你们跪着求饶都不行,老子把你们一个一个都枪毙了,叫你们趴下啃狗屎!”
团长立即召集排长以上军官开会,商讨对策。大家愁眉莫展。由于减员厉害,周立德所在的连队作为预备队被调上来了。他并不知道战况,听了团长的介绍,他大胆提出了一个建议:由工兵营连夜挖堑壕,趁黑挖到护城河南岸,然后由他带几个人潜伏过去,伺机打死碉堡里的机枪手。团长觉得这个计划很有想象力,但又太冒险了。成功与否的关键取决于射击手的能力,他要在黑暗中准确地击中碉堡的枪眼。
团长把桌子上的煤油灯端起来放到屋子尽头的墙洞里。团部占据的是一座寺庙的大殿,空间比较开阔,从桌子到墙洞的距离少说也有十五米,然后他把自己的手枪拔下来递给周立德。周立德甩手一枪,屋子立即陷入黑暗。勤务兵赶紧擦亮洋火,发现煤油灯完好无损,只是把豆大的火焰打灭了。
所有人同时发出惊叹。团长立即发令:“工兵营长,马上开始作业!”
从前线到护城河的距离不远,堑壕到后半夜就挖好了。周立德对团长说,我们进去半小时后你们在这边打枪佯攻,吸引他们射击,然后每隔半小时重复一次,直到碉堡火力彻底哑了为止。
周立德带了四个弟兄潜伏到护城河南岸,这里距那座碉堡有七八十米,他对四个人说:“你们只管猫在下面把自己的步枪填好弹药,轮流递给我就行了,打枪是我的事。”周立德他们使的枪是汉阳造,只能打单发,本来有机枪的,太笨重,周立德使不惯。
半小时后,周立德背后枪声大作,他迎面的碉堡立即吐出火舌,暴露了三个射击孔。周立德快速起身,啪啪啪三枪,那三个枪口立即哑了。他趴下躲了起来,隔了一会儿那枪眼又活了,周立德依法炮制,对方又熄火了。就这样一个晚上,周立德在那个呈扇形弯曲的堑壕里来回穿梭,指哪打哪,最终打得碉堡里再没有枪声了。
周立德以为他把里面的守军全打死了,其实没有,第二天天亮部队发起冲锋,拿下了那个坚固的堡垒。奇怪的是里面还有五个机枪手,问他们为什么不射击了,他们说:“谁还敢呀,只要一摸机枪,立即就被打死了,摸枪把就是摸阎王爷鼻子!”
孙良诚那天一直在团部督战。仗一打完,他立刻把周立德找了来,说:“这么好的枪法,放在连队真是糟蹋人才,调到我的手枪营。”
就这样,周立德又成了长官的侍卫。虽然官升一级成了连长,但他心里并不痛快。周立德觉得这可能是命中注定,今生今世他就是伺候人的。他只得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