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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万里江山眼底横”(1 / 1)


贺氏兄弟的知遇——“一见推为国士”

春航公去世的那年,有一位有名的学者回到了长沙,他是江苏布政使贺长龄(字耦耕),因母亲去世回籍。清朝规矩,父母亲去世,做官的给假一年,回原籍居丧,名为“丁忧”。贺长龄是《皇朝经世文编》的主编,这本书收集了清初至当时有关“经世致用”(实用性)的文章,如地理、水利、军事、农业、海事(海外各国情况)等,在当时有很大的影响。左宗棠早几年就已经注意地理、军事等实用的学问了,对贺长龄仰慕已久,因此去向他求教。

贺长龄也很喜欢这个年轻人。长龄藏书很多,无论什么书,他都愿借给宗棠。有些书藏在楼上,他不顾上了年纪,总是亲自上楼替宗棠取书,爬上爬下,不辞辛苦。宗棠每次还书给他,他还一定要问宗棠有些什么收获,认真和宗棠讨论一番。虽然年龄和地位相差悬殊,但他待宗棠既像待学生那样循循善诱,又如朋友间互相切磋,对宗棠频频来借书丝毫也不厌烦。宗棠喜欢读书,但没有钱买书,跟随贺长龄读了不少书,而且也跟他学到许多东西。长龄是嘉庆、道光两朝名臣,道德学问为世所重。他为什么这样器重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呢?原来他和宗棠交谈几次之后,发现他年纪虽轻,见识却极不平凡,便推重他为“国士”。贺长龄对左宗棠说:“方今天下真正的人才十分缺乏,以后千万不要急急忙忙找一个小官职就当,这样会屈限你的成就。要耐心些等待,干那些能发挥你的才能的事业!”后来左宗棠常记着贺长龄这句话,他多年隐居在农村,以耕读为生并自娱,没有去干那些卑琐的小官职,也谢绝过许多次友人的邀请。

贺长龄居丧一年后,回原任去了。他离长沙后,一直没有忘记这位杰出的年轻朋友。六年后他当了贵州巡抚,曾几次写信邀请左宗棠去贵州和他共事。因为知道宗棠家贫,说要用重金礼聘。那时左宗棠已接受在陶澍家中教其孤子之约,因而辞谢了他的邀请。

贺长龄离长沙后,他的弟弟贺熙龄(字光,号庶龙)仍留在长沙。贺熙龄也是一位有名的学者。他原任湖北学政,也因丁忧在家,长沙城南书院就请他主持讲席。城南书院是长沙三大书院之一,很有些名气。宗棠由长龄介绍进去。他一是慕熙龄的名去读书,另外也是为了得到一点膏火费,以维持生活。除了春航公外,贺熙龄就是左宗棠一生中唯一的一位老师了。熙龄教学生的方针与一般人不同,他不重视八股文,和哥哥长龄一样,注重“经世致用”的实学。他用汉宋以来实学家的著作教学生,这正符合宗棠的志趣。

贺熙龄也和长龄一样,特别看重左宗棠。后来他在一篇题赞宗棠祖父松野公画像的文章《左斐中像赞》中,还提到他这个得意学生,说:“左季高少年时就跟我学习,我看他卓然能自立,问他学习又确然有所得,考察他的行为言语,则循循然有规矩,不敢有所放逸。我当时就觉得他很不同于众。”宗棠也十分敬爱这位老师,他自称从学10年,实际上他只从读了一年。贺熙龄在长沙住了九年,左宗棠经常不在长沙,但他常和老师通信,既讨论学习,也谈论国家大事,有什么学习上的成就,必向熙龄汇报。遇有牢骚苦闷,也向老师宣泄。十年如一日,二人之间感情深厚,既是师生,又如朋友一般。

左宗棠在城南书院时,还结识了一些朋友和同学,如罗泽南(字仲岳,号罗山)、丁叙忠(字仲伦,号秩臣)、邓显鹤(字湘皋)、邹叔绩(名汉勋)等,都是志同道合之士。他们都不注重八股文和辞章利禄,而专讲求实用之学。如罗泽南,当时就很有些名气,以后又成为湘军著名将领。

道光十九年(1839年)秋天,贺熙龄准备回北京。他的朋友和学生共10人会集在长沙城南,饮酒话别。在座的除左宗棠、邓显鹤、罗研生、邹汉勋等人外,左宗植也来了。有一位汤山人蠖是位画家,即席画了一幅《城南饯别图》,大家都题了诗,罗研生和左宗植还给画和诗作了序。可惜画和诗没有流传下来。宗棠和罗研生一直送贺熙龄到湘江岸边,看着老师乘坐的小舟顺流而下,孤帆远影,消失于碧空尽头。他二人又横渡湘江,爬到岳麓山顶,夕阳在山,飞鸟乱鸣,唯见湘水悠悠远去,他们留恋不已。下山回到舟中后,二人既兴奋,又思念,一直热烈谈论贺熙龄的道德、学问和今后行止等。宗棠后来写信告诉贺熙龄说:那天晚上他们兴奋得一夜没有入睡。

贺熙龄到汉口后,转而沿长江东下,准备到南京转大运河北上。当他乘船到达九江时,当夜月明如昼,他想起在城南书院的往事和几天前湘江岸边送行的情景,他特别思念自己最得意的学生左宗棠,就写一首《舟中怀左季高诗》:

六朝花月毫端扫,万里江山眼底横。 开口能谈天下事,读书深抱古人情。

贺长龄誉左宗棠为“国士”,贺熙龄在诗中也这样称誉他,只是表达得更生动些。他在诗中加注说:“季高近弃词章,为有用之学,谈天下形势,了如指掌。”宗棠读到诗后,十分感动。他后来向女婿陶桄说:“我早年言大志大,对当时名公时贤都看不上。庶龙师以诗赞誉我,我觉得过分了。但是现在回忆起来,老师对我期望之殷,这种感情确实是很不寻常的。”

贺熙龄于次年到京,道光二十年(1840年)二月外放山东道监察御史,六月又转至四川道监察御史。九月间,因眼睛有毛病,身体也不好,请假回长沙,仍在城南书院主讲。这年发生了一件震撼中国朝野的大事:鸦片战争爆发。接着林则徐被罢免、遣戍。道光二十一年英军占据香港,进犯浙江。次年进犯南京,清朝廷和英帝国主义者签订了屈辱的《江宁条约》(即《南京条约》)。左宗棠那时正在安化乡间任教,他接连写信给贺熙龄,一方面因乡居闭塞,想从贺熙龄那里打听些消息,一方面也发泄自己对时局的不满,痛骂当政者的无耻,还提出几项抗英的建议。贺熙龄和林则徐、左宗棠都是一路人、爱国者。但贺熙龄只是一个学者,告退的官员,无权无势,于时局无能为力。眼看着外敌欺凌,国势颓危,也只有彼此发发牢骚而已。

道光二十六年十月贺熙龄逝世,享年58岁。去世之前还有一段佳话。那年八月宗棠的长子孝威出生。熙龄知道了,非常高兴,说:“这孩子该做我的女婿。”他去世后,同学罗研生等告知宗棠:老师遗命不可却。从此贺熙龄和左宗棠由师生关系又变为亲家了。当时左宗棠并不是知名人物,不过一个穷教师而已。贺长龄、贺熙龄兄弟对一个年轻的穷书生的知遇,不仅当年令宗棠感动万分,即使百载而后,也足令人怀念不已。

贺熙龄死后,左宗棠写了一副挽联:

宋儒学,汉人文,落落几知心,公自有书遗后世;

贺熙龄手迹

定王台,贾傅井,行行重回首,我从何处哭先生!

定王台在长沙城东,贺长龄的住宅即在附近。宗棠常和友人刘蓉(字孟容,号霞仙)、李续宜(字克让,号希庵)、王錱(字璞山)等在定王台会晤长龄、熙龄兄弟,就学请业。贾傅井在城南书院附近,宗棠每经过这些古迹,行行重回首,物是人非,感伤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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