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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燕颔封侯望予季”(1 / 1)


童年和少年——家庭的宠儿——读书梧塘,“孤露贫寒”

19世纪初叶,中华帝国的上空彤云密布,预示着暴风雨即将来临,两千多年的封建统治已临近末日。清王朝统治中国已有两百余年了,经过康乾盛世,到嘉庆皇帝当政时,政治腐败,贪官污吏横行,民不聊生。西方列强的兵舰已经逼近国门。中华民族已临近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了。

在湖南省湘阴县东乡,有一座村落名叫左家塅,因为村里聚居的人家大多姓左。左家的祖先在南宋时因避兵乱,由江西迁来,到此已有五六百年了。几百年来,也出了一些人物,如南宋时一位汤盘公中了进士,还当上两浙采访使;明代一位心南公当过知州,参与了名将熊廷弼的军事,等等。但究竟这些还是不太著名的人物。大部分族众以务农为业,在左家塅这块不算肥沃的土地上辛辛苦苦地世代耕作。其中也有一些读书人家,有几亩薄田、几间房舍,出过几位秀才,但生活仍很清苦。这个村子和中国其他许多地方一样,外表上看去似乎很安静、满足,实际上多数人过着贫困的生活,潜伏着一触即发的危机。

湘阴县左家塅

嘉庆十七年(1812年)十月初六日晚上,这里有一户姓左的九口之家,一家人正兴奋又焦急地等待着家中第十个生命的降临。在那间宽敞的堂屋内,围坐在昏暗的油灯旁的是将诞生婴儿的祖父母、父亲和三个姐姐、两个哥哥。母亲余夫人不安地躺在隔壁卧室内,她今年已38岁,她所期待的将是她的最后一个孩子。祖父名人锦,字斐中,又号松野,是一位老秀才(国子监生),以前授徒为生,现在已年近八旬,只在家看看孙子。父亲名观澜,字晏臣,又号春航,也是秀才(县学廪生),因为家贫,祖先传下数十亩薄田,不足以供养九口之家,他终年在外开馆授徒。塾师的收入微薄,平时仅能维持温饱,遇到荒年,粮食就买不起了,余夫人只得用糠屑做饼给家人充饥。虽然是一户读书人家,过的却是最底层的生活。时间已不早,产房里还没有动静,于是各自安息。余夫人也困倦入睡。天将微明时,她恍恍惚惚,做了一个稀奇的梦,从梦中惊醒,一个男孩诞生了。全家欢天喜地,父亲和祖父商量后,给取名叫宗棠,字季高,因为在兄弟辈中是老三,也是最后一个孩子的意思。

婴儿的出生给全家带来了欢乐,但也增加了这个寒素的家庭的负担。母亲奶水不足,又雇不起奶妈,只好用米汁喂养。母亲亲自将米饭嚼成汤汁,这是很辛苦的事。然而婴儿喝米汁不能饱,又缺乏营养,就日夜啼哭。时间久了,肚皮和肚脐都突出来。以后长大了,仍然是腹大脐浅。余夫人每想起这一段往事,总不免伤心。

宗棠生下后,父亲还得外出授徒,就由母亲和祖父母照管。三岁时,祖母去世了。从四岁开始,随祖父松野公读书识字。家中有两间屋子,屋前有几株高高的梧桐树,还有一口池塘,取名为“梧塘书屋”。祖父就在这里教孙儿们读书。左宗棠很喜爱读书,也欢喜梧塘书屋。夏天来临的时候,梧桐树上长满了八角形的叶子,浓荫覆地,宗棠在屋内咿咿呀呀地念书,聆听屋前树上无休止的吱吱的蝉鸣声。散了学,他就和哥哥们拿着竹竿打树上的蝉儿。他还爱蹲在池塘边看鱼群在塘内游来游去。阳光和白云倒映在塘水上,引起了他的许多幻想。到了秋天,梧桐叶上结满了桐子,秋风过处,桐叶纷纷飘落,他就从桐叶上收取那些桐子。屋后有一座小山,山上长满了灌木和野花,他常爬上山去玩。松野公发现这个小孙子特别颖悟。有一次,他带着宗棠上山,采了一大把毛栗子。松野公叫宗棠带回家,分赠给兄姊。宗棠将栗子均分成五份,送给三位姐姐和两位哥哥,却没有给自己留下一份。松野公非常欢喜,夸赞说:“这个孩子从小就知道公平地分东西,又不自私,知道谦让,左家的门庭将来一定会靠他发扬光大的。”

左宗棠只随祖父读了一年书。次年,父亲带他到长沙。再一年,祖父去世了。祖父母都活到80岁,在当时算是高寿了。

去长沙的那年是嘉庆二十一年(1816年),春航公在长沙左氏宗祠内设馆授徒,并将全家从湘阴乡间迁来。左氏宗祠在贡院东街北侧,旧址即在现在的中山东路国货陈列馆东边,是松野公、春航公父子为族人创建的。进大门有一间供祭祀的堂屋,东侧是一个天井,后面有几间住室,是备族人来省城办事、应试等临时居住的,所以也叫“左氏试馆”。春航公租借了几间居室,辟一间书室作为授徒之用。那年,大哥宗棫(字伯敏)17岁,二哥宗植(字景乔)13岁,宗棠五岁。兄弟三人都跟着父亲读书。另外收了一些亲友介绍来的学生,都是些大孩子,像宗棠这样年龄的不多。

宗棠六岁开始读《论语》和《孟子》。他接受能力很强,每天早早就背诵完功课,于是蹦蹦跳跳地到各处玩耍,有时还遛到哥哥们身旁,听听父亲讲课。因为是父亲宠爱的幼子,哥哥和同学们都让他几分。春航公也不大管他。他在书馆里愈加得意扬扬,有一个和他同岁的同学,叫左世望(字叔豫),是长沙人,和他就大不一样了。世望字写得不好,春航公督责他很严,他整天伏案写字,目不旁视,战战兢兢,眼里还含着泪水。宗棠在一旁看着,很同情他。对他勤学苦练,也很佩服。世望后来文章写得很好,但是考试不得意,只做了一名训导小官,几十年后宗棠和他仍互通音信。

有一次,春航公教两个哥哥读一篇文章,其中有一句是:“昔之勇士亡于二桃,今之廉士生于二李。”春航公问他们:“二桃的典故出自什么地方?”哥哥们还没来得及回答,宗棠就在旁应声说:“古诗《梁父吟》有这一句:‘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春航公很惊异,因为一般五六岁的小孩是回答不出这样的问题的。原来二位哥哥在平日朗读诗文时,宗棠在一旁听着,就记住了。春航公看出这个儿子颖悟过人。母亲余夫人也发觉这个小儿子与众不同,她曾和家人说:“将来老三有封侯的希望。”对一个乡下孩子,母亲居然会想到将来他封侯,恐怕是过奢的希望了。40余年后,二哥宗植写了一首诗怀念远地的宗棠,诗中有一句是:“燕颔封侯望予季。”又隔了十余年,是60余年后了,这一预言果然实现,可惜祖父母、父母亲和哥哥、姐姐都没有能等到这一天。

宗棠在19岁前,一直和哥哥跟随父亲读书。春航公对两个哥哥督责很严,他们读书都很勤奋,尤其是二哥宗植学习优异,12岁就中了秀才。隔了三年,大哥宗棫也考中秀才。宗棠九岁开始学作制艺(八股文),也读些历史书。他很仰慕古代那些有成就、有节气的人物。他从小就自高自大,喜欢开玩笑、说大话,自认为天下事没有什么不可以办到的。十四五岁时,他作文熟练了,自以为八股文写得很好。他的笔下快捷,每当完成一篇文章,就自己夸耀一番,还拿给同学看。同学们看到他的稚态,也不和他争论,只是微笑不语。他后来回忆起这段生活,觉得很可笑,但也很有趣。

那时正值封建王朝末世,民生凋敝,社会动荡不安。各地常有会党闹事、农民起义等,此起彼伏,流言纷起。当他10岁时,长沙城中忽然传来一片离奇古怪的谣言,说是有一群纸人作怪,夜里乘人睡熟,将他们的辫发剪掉。湖南市井中喜欢传听谣言,有些传谣者还说得有声有色。据说纸人剪辫的谣言是从浙江传来的。

满人入关后,强迫汉族男子剪去四周头发,留下当中一绺辫子。那时有“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之说,是民族间一种压迫歧视的手段。当时汉人曾为此反抗,做出牺牲。可是经过一二百年,留辫的习俗养成了,一旦失去辫子倒会惶惶然,见不得人,怕人当作怪物、异类。纸人剪辫的谣言其实带有反清的鼓动性,可能是各地会党制造出来的。

宗棠对这些谣言很怀疑。他半夜睡醒来,就摸摸脑袋,发现头发并未被剪去,知道不过是骗人的谣言,于是又安然入梦。早上来到街上,看到一群群家鸡在各处乱窜。原来有谣言说:“家鸡已变邪怪,长了四个翅膀,五个爪子,咬人即死。”大家相诫不要接近它。鸡群于是一时猖獗起来。闹了将近一个月,谣言才渐渐平息。处于内地的古老封闭的长沙城,在社会大潮流的冲击下,也逐渐不安宁起来,这也是世局将大乱的前兆。

宗棠11岁时,族人议定要将左氏宗祠迁回湘阴原籍。买了一些木料,堆积在祠院中。祠院是宗棠日常游嬉的地方。他常到木堆中玩耍,爬上爬下。那天看到一棵大木,中间有一大孔。他对着这个黑黝黝的孔窥视了很久。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中他探身到孔内,前进了几步,忽然别有天地,是一处有山有水、林木茂密、风景清幽的地方。他沿着山坡拾级而上,一路松竹交映,石径荦确。登到山顶,有一座古寺。他走进寺内,见是吕祖修炼之处。香炉内燃烧了半炬香。他取下香,然后循旧径下山,走到半路上惊醒了。这个奇梦他一直记着。40余年后他在杭州,一次游天竺、灵隐,恍惚是当日梦中所见。

他在12岁时,开始留意书法。最早接触到的一本字帖,是宗植从劳崇光(字辛楷,后来做过两广和云贵总督)处借来的北海《法华寺碑》。宗棠已懂些书法,爱玩不置。对同时先辈钱南园(讳沣)的书法也很佩服。许多年后,他回忆当时看南园先生的字是“皆平原(颜真卿)遗法”,画的马则“风鬃雾鬣,筋骨显露,笔力仿佛古篆,不敢逊视”。后来他自己的书法也很有名,在行隶之间,自成一体,偶尔作篆书,也有独到之处。

虽然家境寒素,他那一段少年时期的读书生活是很愉快的。但是不久家中发生了一连串不幸的事件。自祖父母相继去世后,道光三年(1823年)大哥宗棫也因病去世,只活了25岁。大哥的死,对父母是重大的打击。春航公从此对宗植和他的管教就不那么严峻了。余夫人多年来一直过着清苦的生活,养育了六个孩子,含辛茹苦,吃过糠,嚼过米汁,身体本来孱弱,宗棫的死,使她伤心万分,不久就恹恹成病。医生诊看后,说身子太虚,要用上好人参滋补。家中哪里有钱买参,春航公各处借贷,好不容易买了不到一两的参,但是于事无补,余夫人终于在道光七年(1827年)十月去世了。

春航公为筹办余夫人的殡葬费和生前的医药费,欠了几百两银子的债。靠他那坐馆的微薄收入,如何还得起?每到年关逼近,更是窘迫万分,于是只好将家中什物拿去典当,宗棠为此也常常上当铺。长沙当铺的柜台是有名的高,宗棠年少身矮,在柜台前要伸着头、踮着脚才能和柜台里面的掌柜、伙计打个照面,他家里又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掌柜很瞧不起这个穷少年,没有少给他白眼。

春航公辛苦了一生,还欠了一身债。他经受不了接连丧子、丧妻的痛苦,道光十年,即余夫人逝世后两年多,也在长沙病逝。他和余夫人都只活了53岁。景乔兄弟将父母合葬在长沙城北史家坡,这时姐姐们都已出嫁,一个美满的十口之家,就只剩下兄弟二人,还有一位寡嫂,领养了一个孤侄。嫂子的生活最困难,兄弟一商量,就将祖遗的48石谷田全部送给嫂嫂。宗植、宗棠兄弟二人从此相依为命。他们不仅无田无产,而且还继承了一笔债,这笔债直到几年以后才还清。

兄弟二人感情极好,但性格却不相同。宗植文字优长,处世谨慎小心;宗棠则才华横溢,性格豪迈,对一切事都有自己的看法。因为生活所迫,宗植常年寄食在外,谋一个小差使糊口。他到过邵阳、新化、武昌、北京等地。宗棠年纪还小,先在长沙城南书院内学习,领取些膏火费(助学金)维持生活。以后也到各地授徒。兄弟二人年终回家相聚,互相看看一年来的诗文著作,谈谈古今大事和学术问题,非常愉快。两人的见解不同,又常常争论不已。宗棠虽然比哥哥小九岁,但争论起来毫不相让。嫂嫂于是为他们调停,给每人温一盅酒,二人喝罢酒,又心平气和了。壮年以后宗棠外出,宗植在家乡,许多年不见面。宗棠常常回忆起少年时这些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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