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谷雨还未醒时,同一栋楼,韩虎已经睁眼了。
他的情况比谷雨严重,但他身体耐受力强,所以早早过了危险期。
清醒之后,韩虎便开启了病床上胡思乱想的休养模式。
他的头顶始终悬着一把达摩克斯之剑。
他知道,自己病况好转,对警方来说无疑是好消息。
但于他而言,如何应付警方的审讯,就成了难上加难的事情。
匪夷所思的是,他的担心迟迟未至。
他被警方遗忘了。
好像。
不管怎样,韩虎打定了主意,他要对警方闭嘴。
他向来素质低,骨头硬。
可那个组织,是他吃罪不起的。
众所周知,警察有原则,恶魔无底线。
他宁可吃一辈子牢饭。
只是后来,韩虎的奢望并未能如愿。
因为厅里调来了一尊大佛。
——“审讯鬼才”君德风。
那个曾经叱咤风云号称“省厅三疯”之一的响当当人物。
现在已经退居幕后当前辈了。
其实韩虎心中正惴惴不安时,这场心理拉锯战已经开始了。
硬茬vs疯子。
眼见得绝对是一出绝伦大戏。
君德风老早就只身来医院视察过了。
那时,韩虎还在昏迷,君警官隔窗望着苍白的男子。
他淡漠地叹了一句。
“人最好能挺到最后,我还敬他是条汉子。”
作为一名犯罪心理学专家,君德风总有桀骜不驯的新奇战术。
他很温柔。
他最喜欢花式整蛊猎物。
却不会一棍子闷死。
他体贴地为韩虎定制了一套专攻病号的心理审讯策略。
大病初愈,劫后重生,总是嫌犯心防最脆弱的时候。
君德风诡笑道,警察蜀黍当然不会忘记给精神崩垮的嫌犯雪中送“弹”。
他对眼皮子底下的小白鼠太有耐心了。
慢慢来。
放长线钓大鱼。
这边,韩虎病情开始好转后,立刻被警方秘密转移了。
他住进了昆川市中心医院的特殊病护区一间特殊病房里。
韩虎俨然已经给警方摆出了第一道难题。
有关他的真实户籍身份信息。
三缄其口。
韩虎说,他身份证丢失了好多年,自己早忘记祖籍何处了。
他在天桥街只是一个风吹日晒的流浪汉。
每日无所事事,混吃等死。
早就不指望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真名是什么,谁又知道呢。
也许户籍系统中早已查无此人了。
韩虎在内心为自己架设起了打死不说的完美硬汉人设。
警方并没有鸟他。
因为,专家不咸不淡说,再晾他个六七天。
就这样,韩虎被抛进无物之阵中,百无聊赖地唱起独角戏。
震惊的是,不仅没有提审讯问,连常规笔录都没有。
这间正方体的特殊病房内部构造十分压抑,三面环堵,纯白色,一面墙有高高的小窗,但被遮光性极强的窗帘挡得严严实实,视野糟糕透了。
该死的禁锢!
韩虎特别想伸手扒拉开窗帘,可是他右臂被镣铐锁死在病床上。
病房只有一扇门,不锈钢的,是手术室或放射室独有的厚重金属门,将正方体的最后一面封死。门是可以指纹或遥控解锁开关。
头顶有一只闪烁的监控探头,他想,警方人员一定在时刻监控他的动态。
他刚苏醒的那会,金属门常常挪动。
他身上挂着尿袋,加上需频繁换药,护士来往次数很多。
纵然护士身穿整套防护服,佩戴严实的医用口罩,根本看不清样貌,也不跟他有所交流,但好歹人气旺盛,他尚感觉心里暖滋滋。
不得不承认,护士施施然走来的样子给了他安全感。
可到第三天,尿袋拆了,吊瓶少了,护士来的次数骤减。
他的安全感一夕之间不复存在。
而后,韩虎的吃喝拉撒全靠无接触智能机器人。
这是大疫情时代倒逼医院智能化的产物。
屋里,一个蹲便式机器人就藏在角落,它会自动充电续航,也会联动拉开隔帘,只要男人一喊:“您好警察同志,我要上厕所。”那个排便机器人得了指令,就扭动身子过来了。
遮蔽监控,拉撒完毕,机器人就会高唱着“我是民警小助手,追踪逃犯不发愁”的欢快调子,自行前去洗手间,打开水管,清理粪便垃圾。
这简直无异于在监控下光腚表演。
特么只要是男人绝对忍不了!
韩虎恨透了警察!
他分分钟想暴跳手撕了机器人。
可他如果不恭恭敬敬喊“您好,警察同志”,那傲慢的机器人助手理都不理睬他。韩虎也曾疯狂暴走,踹翻机器,将屎尿直接拉在了床单上,可这种行为激怒不了警察,最终买单的却只有他自己。
他妈的,监控者太冷漠了。
每当听着机器人哗哗的冲洗声,他恨不得立刻追进去冲个冷水澡。
他感觉全身黏糊糊的。
妈的,韩虎内心咒骂,这该死的镣铐!
他身体又开始隐隐疼痛了。
韩虎对着监控撕心裂肺地吼叫,可没有人关注他暴躁的情绪状态。
连续几日,随着意识越来越清醒,他感到身体的疼痛发作得更加厉害。
蛇毒过于强悍。
即使大病初愈,残留的毒素仍然兴风作浪。
以往,身心不适,他喜欢用食物填充不安的灵魂。
在这里,一日三餐可由不得他。
他时不时会饿极了。
只有每天7点、12点、19点,一个圆柱形矮矬子机器人才会慢悠悠地扭屁股送饭过来,来的时候不忘提醒嫌疑人缴械投降:“亲爱的韩虎,你的同伙已经招供,警方希望你能浪子回头,对着监控摄像头说出一切罪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一日三次洗脑,梦中呓语连连。
不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就是“我是民警小助手,追踪逃犯不发愁”。
疯了!疯了!这机械生硬的语音播报让他暴躁不已!
这冰冷的科技让他不爽!
很快,他的精神开始崩塌了。
他渴望有人和他互动。
没人鸟他。
他对着监控说,我要坦白一切。
监控的话筒首次响起:自己说吧,越多越好,警方只看你的诚意。
韩虎反骨作祟。
他又开始抵抗起来,一言不发。
慢慢地,在这场感官剥夺的心理游戏里,男人的时间感消失了。
如坠地狱,漫漫无期。
后来,不知何时,面对监控,韩虎开始断断续续主动坦白一些事。
残存的理智让他仍然目光躲闪,语带保留。
他的脑海还在进行一场激烈的自我斗争!
警方选择视而不见。
直到某天,他真的崩溃了!
男人痛哭流涕,招供关键信息:一个名字。
说完,他彻底魔怔了。
说话语无伦次,嘴中念念有词。
“我完蛋了。”
“我活不成了。”
“我完蛋了。”
……
“你怎么会完蛋呢?”
犯罪心理学专家君博士从天而降。
他对这个溃不成堤的猎物释放了友好的信号。
君德风的威压很强。
以至于纵然隔着一道监控,韩虎也能透过清亮的男低音,捕捉到此人不凡的领导力。
不是冰冷无情的机器语音,而是有感情活生生的人说话声。
如同一根稻草绳深入枯井中,韩虎想都不想就攀出了手掌。
“你是谁?”
“我是能保你安全的人。”
“你在哪里?”
“和你一起,在医院里。”
“能把窗帘完全给我拉开吗?”
“当然。”
“我要当面和你谈。”
“可以。”
韩虎灼热的目光,定定地看向监控。
那空洞的黑色中央,只装得下自己的倒影。
固执毫无意义。
警方在彻底摧毁嫌疑人的心理防线后,试图又重塑了他的信任感和安全感。
韩虎终于求得一个和警方面谈的机会。
这场挣扎的闹剧,统共不过才8天。
此时,同中蛇毒、同为病号的谷雨警官早就告别医院了。
迎着朝阳,伴着鲜花,带着一身荣光离开。
君德风并不急迫面见韩虎。
他知道,猎物们最擅长伪装心思。
捕猎者必须有无限的耐心。
医护人员休息室,阳光普照,窗边放着一盆蓬勃绽开的铁线蕨。
旁边,君德风就躺在竹椅上吹着空调,沐浴阳光,喝茶看报,优哉游哉。
他太钟情这盆长势喜人的铁线蕨了。
光影绰约,小碎叶星星点点,散逸出猗猗诗意。
草叶和“君子德风”的温润涵养,简直是交相辉映。
君德风,取自《论语》“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的寓意。
他常常将这句口头禅挂到嘴边,以至于省厅里人人皆能倒背如流。
他看上去确实是那么回事:西装革履,衣裳楚楚,腰板笔挺,眼眸干净,说起话来仪态端方,温文尔雅,一副“正派栋梁”的模样。
他的笑容纯澈,没有一丝污浊。
他对同事时常甜言蜜语。
只不过,和他朝夕相处的人,绝对不敢如此恭维。
所谓“谦谦君子”,不过是一个十足的“疯子”。
警界疯癫元首。
早些年,省厅里传扬过“三疯”的事迹。
人说“三疯联手,天下无敌”。其中,“一疯”君德“疯”,最擅长心理打击术,“二疯”于冬“疯”,即现任禁毒总队副总队长、兼二支队队长于冬逢,于副总队最擅长行为暴击术,最后的一位,“三疯”叶冰“疯”已经莫名失踪许久,渐渐不为新警知晓,据说他最擅长伪装袭击术。
三种术法听起来名号响亮,很高大上,实则为“心理侦查”、“格斗侦查”、“卧底侦查”这三门不同种类警务侦查方法的雅称。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行走警界,一技在手,能臻化境,便可无往不利。
当年的警事江湖,“三疯”并称,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年龄不相上下,能力卓绝超群,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们三人志趣相投,性格相近,以至于惺惺相惜,臭味相投,互相约为师兄弟。
三人关系一度特好。
他们都是外柔内奸、名不符实的狠角色。
对待犯罪分子,绝对会坑人不带眨眼,吃人不吐骨头。
据说,三人当年合作参与了一起惊天毒案。
后来却不知为何,老三失踪,老二转行,三人从此分道扬镳,鲜有交集。
作为老大,君德风也逐渐退居幕后专攻起了心理技术指导工作。
不知关系如何了。
其实,君德风和于冬逢在省厅还是会经常碰面的。
平时各忙各的,见面照旧很铁。
虽专业不同,联系却不少。
这次君德风会委身前来“关照”一名小小的嫌疑犯,也都是拜“疯老二”于冬逢的软磨硬泡和威逼利诱,要不然他才不会抛下手头要案来这“耍酷”呢。
不过,两人并非心无芥蒂。
横亘的刺儿就是老三。
失踪了的叶冰。
斯人不复,往事奈何。
思绪飘飞间,不知不觉地,君德风躺在竹椅上睡着了。
手中报纸,悄然滑落。
下一刻,一声泼天大吼震醒了他。
“君博士,韩虎又发疯了!”
“他要马上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