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之下，夜幕中的城市。
新区机关路308号，昆川市公安局。
灯火通明，夜间巡逻、警戒不断，他们守护的是一座烟火之城。
李百乐与冯静静同乘一辆车进了警局大门。
他和值夜班的刑警交接过审讯工作，就一头栽倒在了休息室的小硬床上。
数息间，鼾声如雷，滚滚而出。
山中破屋，痕检员又快速勘查了一遍全屋可疑痕迹。
勘查结果再一次印证了李副“很干净”的言论。
首先是鞋印方面。
今夜有雨，到处泥泞，凡是穿鞋进屋，全都在水泥地面留了痕迹。
李百乐的，冯静静的，都留下有很清晰的泥鞋印。
形态、大小、位置特征明显。
可屋中显眼的地方，并不存在其他多余者的鞋印。
当然，灰尘清理过，肉眼未瞧清，都可能促成此种情形。
此时，由于山中湿气较重，加上刚刚下过大雨，屋中即使存有痕迹，也会经受80%程度的损毁，想要找到隐蔽的痕迹并完整提取是非常困难的。
不过有种方法可以一试。
——邻菲罗啉铁离子显色法。灰尘和泥土含有铁离子，在弱酸条件下，邻菲罗啉与亚铁离子Fe2+反应可以生成稳定的桔红色络合物，借此可以达到验证现场的灰尘足迹。
痕检员目测出双脚在屋内行动的必经区域。
大致圈出几个可能未经破坏的路径范围。
然后，他便手提喉头喷雾器，调整喷头，捏动气囊，朝着地面喷洒雾化药液。
药液是溶解了冰醋酸的邻菲罗啉。
等待连续喷洒均匀后，地面逐渐显示出了不均衡的桔红色印记。
轮廓很模糊，就像一个坑，也许是脚跟旋出来的。
但喷显的形状只有局部的微弱红色。
还不够。
痕检员又等鞋印稍干后，开始往地面刷显荧光粉。
而后，用光波灯照射，再戴红绿镜观察印记的纹理特征。
果然比刚刚显现得更清晰了。
相同原理比葫芦画瓢，痕检员又在毗邻区域刷显出一个足迹。
两个足迹脚掌脚尖位置分明。
其他地方有深有浅。
从方向看，上方左脚，下方右脚，是连续行走的两个步子。
最不合常理的是，既没有鞋底的纹路特征，又没有脚趾的分离特征。
这意味着，无论穿鞋或赤脚，都套有反刑侦的隔离物体。
“有痕迹，无特征，连基本性别都辨别不清楚。”
“目测比例比冯静静的鞋印长些。”
“这人是穿鞋套了吧？”
“不能确定，但刻意为之的可能性比较大。”
“我们再刷刷其他地方。”
屋里铺的是水泥地，但小坑小洼着实不少。
民警在挨着墙的地方，又刷显了四五个足迹，就彻底没有下文了。
说实话，对于身份研判成效不大。
于是，痕检的重头戏又放在了贴在墙壁上的蚊子尸兄。
掌印、指纹，如果存在的话，能和蚊子血渍一起拓下来最好了。
实际上，这种最佳方案是没办法实现的。
从现场状况看，相较于夯实的地面，墙皮显得特别脆弱。
完全是肉眼可见的糟心豆腐渣脆皮。
民警只是拿镊子碰了下壁沿，蝴蝶效应，一大片灰尘扑簌簌追赶着脱落了。
那就优先取走蚊子血渍吧。
如果走狗屎运的话，也能同时保留巴掌的印记。
民警裁出一张即时贴，约莫碗口大，刚好能覆盖整个手印。
揭开一端防粘衬底，并粘贴在巴掌下端，随着衬纸缓缓揭开，手持湿巾向上方推压，以蚊子血渍为轴心，周边区域全部盖紧，包括了可疑的掌印。
民警又反复擀压了好几次。
最终，一片带血的墙皮连带痕迹完整保存于赛璐珞片。
所有切片要带回实验室鉴定结果。
目前，最关键的物证已经到手了。谨慎起见，警方又复检了一遍现场，确认没有勘查的价值后，拉上警戒线，全部人马才摸黑离山了。
只要蚊子兄给力，付出再多也值得。
夜雨时下时断，有些调皮，让寂静的山林不那么空寂。
这边，警戒线边，警方已经全部走完了。
忽地，咔嚓一声，不远处的一棵参天茂树折断枝杈，掉了下来。
那声音有些惊悚，像是被脆生生掰断的骨头。
紧接着，一阵模仿猿啼的口哨声从碎叶间传出来。
那棵茂树，神不知鬼不觉，竟然承受了不该承受的重量。
树上发出一连串动静，青叶跟着片片旋下来。
一根藤绳从树顶悬吊下去，随即，一道敏捷的黑影滑了下来。
仔细去看，平稳落地的是位女子！
女子握住藤绳，使劲一拽，绳子掉落的同时，还摔下一个麻袋。
轰通一声，砸出巨响，过后，便是一阵窸窸窣窣。
可惜警方早已走远，浑然不察。
女子扛起麻袋，踩着湿草，一脚一步，朝山林纵深处消失了。
雨珠滴沥，月光褪色，山林小屋重归无人状态。
翌日清早，警局特别吵闹。
一大早，李百乐就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
“喊魂啊！”
“老大，太阳烧屁股了。”
李百乐瞧一眼时间，不到7点呢。
“滚去！”
“我说完了马上滚。”隔着木门，警员在外面持续喊话。
“有屁快放。”
“冯静静要见你，不见你就闹腾。”
“给她晾着。”李百乐已经穿好衣服下床了。
“已经晾了一晚上了。”
“她闹哪样？”
“不清楚嘿。”
“昨夜审讯情况怎么样？”
“常规的都交代了，有些还得你出马。”
“知道了，我现在过去。”
“奥利给，老大，我撤了。”门外警员猴一般窜了。
李百乐来不及好好吃顿早餐了，他抽开抽屉，嚼了些饼干，就去找冯静静了。
审讯室，冯静静强撑眼皮，满脸疲累。
“冯女士，真是不幸，我们又见面了。”
冯静静静默了片刻，抬头问道：“李警官，我能先联系下儿子吗？”
李百乐和她对视一秒，平静回答：“可以，有啥话当着我面说。”
“谢谢了。”
冯静静联系的是邻居，用李百乐的手机打的。
话里话外都是拜托邻居照顾孩子。
李百乐一边旁听，一边低头拨弄昨夜的审讯记录。
他从头到尾快速翻了个遍。
谈话确实挺常规的，至于疑点，则有技巧地规避了。
他按捺住拍案的情绪，一直等到对方挂了，才换上一副职业假笑。
中间沉默了5秒。
冯静静没头脑地问：“我会被拘留吗？”
李百乐轻哼了一声。
“几天？”
“那就要看你为警方提供的说辞有没有价值了。”
冯静静耷拉下脑袋，面无表情，仿佛陷入某种痛苦的挣扎中。
李百乐这才重拳出击，放出狠话：“冯女士，我现在最后一次郑重提醒你，故意隐瞒警方，误导警方，干扰警力侦查，浪费公共资源，这些叠加起来，可是一笔不小的罪责，作为一个孩子的母亲，你确定能承受得起吗？”
冯静静瞬间脸色刷白，嘴唇哆嗦。
她试图缓解焦虑情绪，小声问：“李警官，能把空调凉气关了吗？”
李百乐颇具耐心地操控遥控关了。
一时间，审讯室如同剥离了氧气的真空地带，就连李百乐腿下几不可闻的抖动声，仿佛也被放大了好多倍，有些聒噪。
李百乐伸手强行按停了自己习惯性抖动的大长腿。
“关于李氏兄弟，一五一十说吧，别耗干警方的耐心。”
冯静静下意识偏头望向角落上方黑洞洞的监控，带着微弱的哭腔启唇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瞒着警察偷跑出去的。”
“你就是故意的。”李百乐不留情面，强力纠正。
冯静静一愣，抬头，惊慌失措道：“对不起。我真的是鬼迷心窍了。”
说罢，那眼泪珠子就跟不要钱似的，刷刷坠落。
李百乐低咒一声“麻烦”。
他可不想虚耗时间，于是，伸出指节敲敲桌子，并再次强调：“冯女士，请珍惜你最后的机会。”
冯静静立时被震慑了。
“你昨天半夜为什么上山？”
“我心情不好，出去散散心。”
“下雨天散心？”李百乐冷嗤一声。
“我一直都不喜欢和村里的人打交道。”
李百乐加大音量，直接斥责：“外出散心还不忘提一篮吃食？”
“我打算在山上呆一晚上。”
“看来破屋住着赛过家里的空调屋呢。”
如此糊弄的措辞，李百乐听了，不怒反笑：“李安定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
“冯女士，欺骗警方好玩吗？”
“我没有。”冯静静低头不语。
滴滴，手机震动两声，李百乐解锁瞅了一眼。
新消息！他默默关掉屏幕，然后，更加漫不经心说：“哦，我忘了，你已经戏耍了警方两次。”
“作为前科人员，你的供词在我这里没有任何可信度。”
“你的态度丝毫没有诚意。”
“不过没关系，我们昨晚找到证据了，等鉴定结果一出来，可以直接零口供定罪，你说不说就没价值了。所以，正式报告出来之前，是你自首的最后机会。否则——”
李百乐腾地起身，暴躁咆哮。
“等着法律从重处理吧！”
冯静静见他要摔门离开，心中大骇，一紧张，自动起身追着过去。
却不料，刚一开门，一个小孩跑了进来。
完全猝不及防。
李百乐也没走，只是抱臂看戏。
这小孩不是李子君是谁！
冯静静还没反应过来，李子君就狠狠抱住了她。
再然后，她的表情彻底绷不住了，抽泣着成了滑稽的泪人。
“子君，你怎么过来了。”
“妈妈，我找不到你，警察蜀黍带我过来的。”
“你为什么要来呢！”
“你不该来这里啊！”
三言两语，冯静静已然泣不成声了。
“可我想妈妈了。”
李百乐悍然打断母慈子孝的场面。
他招了下手，门外的民警把李子君牵出去了。
冯静静心中顿时溃不成军。
她急忙喊话制止民警：“对不起，可他好赖是孩子的父亲。”
“我也不想说谎的。”
“他配吗？”李百乐冷笑。
“我说，我全说，但我有个条件。”
李百乐连想都不想，直接回身走，被冯静静一把捞住衣服。
“你没资格提要求。”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摆烂。”
“我说，我都说。请让李子君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