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刚选定都城地址,下诏营建,忽闻北方的燕王臧荼造反,不禁怒火万丈。
这臧荼原为燕国大将,因随项羽入关灭秦有功,项羽大封诸侯时,封臧荼为燕王,占有燕国的大部分地方,只划出燕国的一小片地方封给原来的燕王韩广,并改称辽东王。燕王臧荼并不满足,不久,他就发兵杀辽东王韩广,使原来燕国的领土全部归自己所有。那时项羽正衣锦还乡,认为韩广被杀不过是燕国内争,并未干预。臧荼占领了整个燕地,想重做昔日燕昭王的美梦,称霸北国,不料刚过两年,汉将韩信连灭魏、代、赵三国,陈兵于燕国边境,并遣使招降。臧荼自知不是韩信的对手,只好宣布背楚归汉。不过,那时无论臧荼是归楚还是降汉,燕国毕竟还是个独立的王国。如今,汉王刘邦登基做了皇帝,臧荼就不再是独立王国的国王,而成为昔日的汉王、今天的皇帝刘邦的臣下。他越想越窝火,终于竖起反旗,宣布脱离汉廷。
刘邦听到燕王造反,怒道:“臧荼不过是个降王,又无功劳,朕令其继为燕王,他不知感恩,竟冒天下之大不韪,是可忍,孰不可忍!朕要亲自率兵征伐!”于是,在将营建都城的事安排了一下之后,他就与太尉卢绾整点兵马,星夜起程,直奔燕国。臧荼原以为汉朝初建,百事待举,无暇北顾,哪料当今的皇帝竟亲自统兵前来,便吓得乱了阵脚。燕国的士卒百姓看到汉王登基,一统天下,庆幸燕国未遭战祸,今后更可平安度日,不料燕王不自量力,制造祸端,因此对臧荼无不痛恨,根本无心恋战。所以,刘邦率大军来到燕地,如入无人之境,一直攻入燕都蓟城。臧荼之子臧衍慌忙之中从北门逃出,投奔了匈奴,而臧荼负隅顽抗,结果被刘邦生擒,斩首示众。燕民对臧荼的造反本来就不拥护,如今臧荼又被斩首,自然都归顺汉朝。
刘邦平定了燕地,正要班师回京,想到燕地远离京师,北部又与匈奴为邻,须选一知己者为王,而众将领中最信得过的,要数卢绾将军了。刘邦为何对卢绾特别信得过呢?原来卢绾也是沛丰人士,与刘邦是同乡,而卢绾的父亲与刘邦的父亲又是多年好友。事也凑巧,卢绾与刘邦又是同日降生。当时同乡友人各持酒肉祝贺两家同得贵子,使两家的关系更好上一层。卢绾与刘邦受长辈的影响,一起长大,一起玩耍,一起读书,关系自然胜过常人。刘邦起兵之前,刘邦遇有官差,卢绾总是尽力帮忙,遇到什么麻烦事情,卢绾更是挺身相助。待到刘邦举义,卢绾也就告别家人,跟随刘邦转战各地。刘邦被封为汉王,到了汉中时,觉得卢绾虽无甚大功,但多年来不离左右,不能总为普通士卒,于是封为将军。打败项羽之后,又晋封卢绾为太尉、长安侯。在封楚王韩信、梁王彭越等人时,刘邦本想把好友卢绾也封成一个王,无奈群臣议论纷纷,只好作罢。卢绾虽然地位不甚高。但他可以自由出入刘邦的内室,平时得的赏赐,也比其他臣僚多得多。刘邦也深知反对封卢绾为王,是因为他功劳有限,所以这次讨伐燕王时,特意把卢绾带了去。
刘邦虽想封卢绾为燕王,但碍于与卢绾的特殊关系,不便明说,只是给将相列侯下了一道诏书,说明燕处边塞之地,须公推一位有功之人立为燕王。所有将相列侯早知皇帝的心意,再反对下去岂不是自找倒霉,所以众口一词,都说太尉长安侯卢绾长年随侍皇上,出生入死,功劳最多,可立为燕王。刘邦见一番苦心如愿以偿,便以公推为由,封卢绾为燕王,留守燕国,他则班师回京。
谁知燕王臧荼刚被平定,颍川侯几利又造反了。刘邦没有来得及休整,就又亲自率兵出关。这颍川本是一座小城,周围又无险可守,结果刘邦的大军一到,颍川侯几利就做了刀下之鬼。
燕王和颍川侯的造反虽然都很快被平定,但给即位不久的刘邦敲响了警钟。他想,臧荼当初是被项羽封的王,几利当初也是项羽的部下,看来这些人都怀有二心,而项羽的大将钟离昧战败之后,听说被楚王韩信收留了,如果他们合起伙来造反,却要胜过臧荼、几利百倍,于是暗派使者,到楚地侦探。过了不久,使者回报:韩信整日带着大队兵马巡游楚地,耀武扬威,无论走到哪里,都有钟离昧陪同,分明是要造反。刘邦见使者侦得的情报与自己的估计完全吻合,便召集文臣武将商讨对策。刘邦身边的将相多是与刘邦一同举义的同乡好友,他们听说韩信要造反,一致主张举兵讨伐。刘邦本来早就对韩信心存疑惧,一心想把他除掉,现在也正是个机会,可是觉得到底证据不足,“想造反”终究不是出兵的理由,沉默良久,只好问计于陈平。
陈平想了想,问刘邦:“有人告发楚王造反,这事楚王是否知道?”
“他还不知道。”刘邦答道。
陈平又问:“陛下的精兵能超过楚王的军队吗?”
“超不过。”
“陛下的将领有超过楚王的吗?”
“没有。”
这时陈平又说:“陛下的军队不如楚国的精锐,将领不如楚王高明,如果举兵讨伐,无异于逼迫楚王举兵反抗,这对陛下岂不是很危险吗?”
刘邦一听,如梦初醒,但又想及早除掉韩信,便问道:“这事您看该如何办才好?”
陈平道:“古代有个传统,天子外出巡游时,常选中一个地方,趁机会见诸侯。臣闻云梦是过去楚王的游猎之地。陛下以到云梦游猎为名,通告诸王届时在陈地相会。陈地在楚国的西部边境,楚王听说陛下出游,还会见诸王,必以为天下太平无事,并前来拜见陛下。此时陛下只需一名武士就可将楚王缉拿,何需出动大军!”
刘邦听罢,高兴万分,当即派出使者通告诸王,他自己则乘上豪华的车辇,带着一队护队,从容悠闲地起程南行。而对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的张良,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事实上,他此时什么话也不便说。
陈平聪明,韩信也不是傻子。他想,巡游狩猎,都是亡国之君所为。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举,皇上哪有心思巡游?况且皇上是平民百姓出身,后又南征北战,什么样的名山大川没有见过?天下如此之大,为何偏游云梦,又要在陈地会见诸王?这分明是为我而来。由此他又想到荥阳之战时,刘邦突然夺去他的全部人马,只给了他个“相国”的空名;战败项羽后,免去他的齐王,改封为楚王,统辖的地盘却只是楚地的一小部分。他越想越感到皇上的这次巡游有诈,对自己凶多吉少。他真想索性举兵反叛,又怕毁了自己一生的声名,因为自己本来无罪,起兵反叛不成,岂不真的前功尽弃了吗?他有心不去多想,只管届时去拜见皇上,可那样一来,必是自投罗网。叱咤风云一世的大将军,如今陷入了进退两难之中。
韩信的为难神态被一部将看出。他向韩信献计道:“皇上怀疑大王,必是因大王收留钟将军之故。大王若将钟将军斩首,以表忠心,皇上必然高兴,大王也就化凶为吉。”
韩信犹豫多时,实在别无他计,只好如实说与钟离昧。钟离昧闻听怒道:“我当初投奔于你,是念你我旧时情谊。你也是统率千军万马的大丈夫,没想到你竟这般无情无义,是个贪利卖友的小人!事到如今,我还是有一言相告,皇上虽然对你放心不下,但又不敢轻易对你用兵,就是因为有我在这里的缘故。如果你为了向皇上献媚,今天我被杀掉,明天就轮到你了!”
韩信听了,羞得满面通红,无地自容,悻悻离去。韩信刚一离开,钟离昧就长叹一声,拔刀自刎。
刘邦见韩信果然按时来到陈地,而且手中还提着钟离昧的首级,不禁暗自高兴,收下首级之后,突然命人将其捆绑起来,接着就通告四方诸王:因楚王谋反,无暇巡游,诸侯无须再往陈地。然后就给韩信戴上镣铐枷锁,投入副车之中,起驾返回。
多年以来,韩信总以为刘邦对他恩重如山,即使过去夺了他的军队,夺了他的齐国,他都无怨无恨,武涉、蒯通劝他自立旗号,三分天下,他也都婉言谢绝,觉得那样做,是背信弃义,是以怨报德。今天终于看清了这位“大恩人”的真面目:原来过去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利用他去打败项羽,夺取天下。于是,他无可奈何地对刘邦说道:“古人说‘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今天下已定,我韩信也到死的时候了!”
刘邦听了,自知理亏,只好支支吾吾地说道:“不是朕无情,是有人告你谋反啊!”
韩信听了这话,本想辩白几句,说明自己清白无辜。可是转念一想,事到如今,辩白又有何用?皇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样想过之后,便任凭刘邦如何解释,他只是一言不发。可怜韩信,这个昔日统率千军万马的名将,巧布阵,出奇兵,为刘邦夺得天下,最后却因勇略震主、功高天下而遭忌恨,转眼之间,竟由一代英杰变成了囚徒!唐代诗人刘禹锡叹曰:
将略兵机命世雄,苍黄钟室叹良弓;
遂令后代登坛者,每一寻思怕立功。
刘邦押着韩信返回洛阳。众将领见皇上这次巡游一箭双雕,纷纷前来祝贺,有的甚至提议速将韩信斩首,以除后患。这时张良也上前贺道:“陛下建都关中,又擒得韩信。关中秦地,阻山带河,形势险要,用兵便利。而那齐地,东有琅邪、即墨之富饶,南有峻峭泰山之屏障,西有大河之天堑,北有大海渔盐之利,土地方圆两千里,拥有兵力百万,可谓东方之秦国了。以臣之见,非陛下亲族子弟,断不可封为齐王!”
众将领本来姓刘的不多,听了张良所言,自然觉得不甚悦耳,可是又觉得张良说的俱是实情,况且这是为皇上谋划,劝皇上封自家子弟,于是全都附和。不料刘邦听了这话,不觉心中一震,迟疑良久道:“诸位退下,容朕细加思量。”
你道刘邦听了张良所言,为何心中一震?原来张良足智多谋,多次在关键时刻为刘邦出谋划策,使他摆脱困境,转危为安,因此一向受刘邦敬重,真可谓言听计从。刘邦想,今日众将领纷纷提议要速斩韩信,而张良怎么对斩韩信的事一字不提,却突然谈起秦、齐二地的形势来了?再一细想,韩信一生战功显赫,而最卓著者有二:一是暗度陈仓,还定三秦;二是囊沙断流,平定齐地。还定了三秦,使朕得有巩固后方,进退自如;平定了齐地,终使楚汉之争见了分晓。自己今日得有天下,韩信确实立有汗马功劳。张良必是不赞成杀掉韩信,但又不便明说,才大谈秦、齐之势,婉言谏朕。多年来,张良对朕一向忠贞,而与韩信并无深交,此时不赞成诛杀韩信,不会是因为对韩信的怜悯,大概是出于稳定整个天下的考虑。楚王韩信虽以“谋反”之名被捕了,可是异姓王还有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赵王张敖(张耳之子)、韩王信、长沙王吴臣(吴芮之子),还有最近新封的燕王卢绾。如果现在就将韩信杀掉,那些功劳远不如韩信的诸侯王该作何考虑?他们若联合造反,岂不天下大乱?看来杀死韩信,还不能操之过急。
众将领也有自己的考虑。他们想,将领们一致提议速斩韩信,深得皇上信任的谋士张良也没有反对。皇上虽说细加考虑,再作决断,但根据这种形势分析,韩信肯定活不成了。不料刘邦召集文武百官,突然下诏道:“韩信有谋反之嫌,朝廷内外皆知,故不宜再任楚王,贬为淮阴侯。原楚王韩信所辖之地分为荆、楚二国,以淮为界,将军刘贾,屡立战功,封为荆王,据淮东之地;弟刘交为楚王,据淮西之地。子刘肥为齐王,凡说齐地方言者,皆属齐国。”
对皇上的这道诏令,众将领无不惊诧,但皇上既已宣布,谁也不敢再提出异议。韩信对此也深感纳闷。他是被戴上镣铐枷锁押到洛阳城的,即使不被斩首,也会被关进监牢,怎么还会得到个淮阴侯的封赏?唯一不感到意外的是谋士张良,而且因此他对刘邦还增加了几分敬佩之情。他佩服刘邦善解人意,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佩服刘邦的决定无懈可击,恰到好处:是因为朝廷内外皆知你韩信谋反,才削去你楚王封号的,并不是我刘邦无情无义、过河拆桥;在朝廷内外都说你韩信谋反的情况下,我还封你为淮阴侯,可见我刘邦对你是多么信任。你过去为楚王,封国内连州跨郡,总揽一国的军政大权,随时都可能举兵反叛。如今我封你个淮阴侯,不过是让你坐食淮阴一地的租税而已,纵然真有反心,也难以掀起大浪,成不了什么气候。
张良越想越觉得刘邦的此举无比高明,越想越觉得刘邦这人奸诈阴险,是个可共患难不可共享乐的君王。自古以来,勇略震主者危,功高天下者不赏。韩信没有想到这一点,也不知急流勇退,终于落到今日的可悲下场。他又想到,刚到洛阳时,刘邦在南宫借酒论取天下,对着群臣道:“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这是他酒后的肺腑之言,足见自己在皇上的心目中占着相当的位置,为三杰之一。如今,三杰中的韩信已遭贬斥,束手待毙,下一个不就要轮到我吗?想到这里,张良真有些不寒而栗。
恰在这时,张良得到一个不幸的消息——他的妻子病故了。
张良本来早就想回家看望她们母子,无奈三年多来四处转战,不得脱身。后来项羽战败,刘邦登基,他曾提出回家小住,刘邦却以王朝新立、百废待举为由,没有答应。当宫室百官来到洛阳时,刘邦早命人把自己的老父、兄弟、妻妾、子侄统统接来。张良触景生情,深感孤独,也更加思念妻子。他再次提出回家小住,不料刘邦仍未允准。不过,刘邦答应派人将他的家人接到京都。自从刘邦派出去的人走了之后,张良就心神不定,日思夜盼,可如今等来的却只有年幼的儿子,他的妻子再也不能见到了。此时,妻子那温和的面容又浮现在他的面前,临别时妻子的嘱托又回响在他的耳边。在生活上,他欠妻子的太多了,但只要能团聚,他会偿还的,而且等妻子来京后,他已下决心要与她相依为命,白头偕老,永不分离。可如今这一切全都化为了泡影,留给他的是永久的内疚、痛苦与遗憾。他仰望苍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抱着儿子痛哭不止。张良的身体本来就不大好,现在又遭此打击,更是茶饭不进,彻夜难眠,身体不由得更加虚弱。一连几日,他没能上朝。
刘邦得知张良丧妻,亲自前去看望。张良急忙起身迎驾,诚恳地道:“臣家世代相韩。韩亡之后,臣不惜万贯家产,为国报仇,又凭三寸不烂之舌,得宠于陛下。靠陛下神威,群雄扫平,天下一统。臣国恨家仇皆报,已经心满意足。况且臣素来身体欠佳,难当重任,考虑再三,决定跟随赤松子去神游四方,颐养天年,万望陛下恩准。”
刘邦闻听大惊,当即挽留道:“先生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助朕夺取天下,有盖世之功。如今虽天下一统,但万事草创,似先生这般奇才,如何能离得开?先生痛失夫人,心中悲伤,朕已知晓。不过,天下女子取之不尽,朕再为你选个年轻美貌的就是了。”
张良急忙说:“谢陛下圣恩。臣决意不再续娶。”
刘邦笑笑说:“先生尚在悲痛之中,此事以后再说吧!先生多病,不必日日上朝,只管在家安歇,待朕遇有难决之事,再来请教。”
张良见刘邦一片真心,只好答应下来。从此,他便以体弱多病为由,杜门谢客,深居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