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与刘邦在荥阳、成皋对峙已有数月,正因难见分晓而焦虑,又忽闻龙且的二十万大军尽失,韩信占据了齐地,更是急得火烧火燎。谋士项伯道:“听说韩信已被封为齐王,如果他再南下攻楚,就可断了楚军的后路了。”项羽道:“我也正为此事着急。”恰在此时,辩士武涉入帐,细说天下形势,请求赴齐地说服韩信背汉。这武涉是盱眙人,也算是项羽的老乡。他能言善辩,深得项羽信任。如今在这危急关头,他又挺身而出,担当重任,项羽未加思考,当即允诺,并一再叮嘱:“先生到了齐国,不必奢求韩信背汉归楚,只要能使他恪守中立即可。”
武涉不日来到齐国,见了韩信,口称“齐王”,下拜祝贺。
韩信扶起武涉,笑笑说:“先生是天下名士、项王的说客,现前来祝贺,定是受了项王指示。有什么话尽管说出!”
武涉道:“我此次确是奉项王之命而来,不过所谈之事,是为了齐王的前程。过去,天下人因苦秦已久,故勠力击秦,救民于水火。秦亡之后,项王论功行赏,破土分封,还不是为了天下安宁,兵民得以休息?可是汉王却又兵出汉中,侵夺人家的王位,占据人家的封地。他攻破了三秦还不罢休,又兴兵东进,拉拢诸侯联合伐楚。汉王是不夺取天下誓不罢休,其贪欲之心有目共睹!”
“先生说得不错。”韩信打断武涉的话说,“大丈夫生世间,当有此雄心壮志。古代孟轲没有一兵一卒,尚且说过‘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汉王沛地起兵,征战多载,有此雄心,有何奇怪?况且项王起兵之前,看到始皇帝的巡行阵势,不也立下过取而代之的雄心吗?”
武涉道:“诚如先生所言,汉王有吞并天下之心,无可厚非,可是对汉王的为人,大王想过吗?像大王这样的才干,如今也只是做汉王的臣子,而最后结局如何,大王想过吗?”
“对这事,我倒是没有想过。先生是如何看的呢?”韩信反问道。
武涉沉思了一下,说道:“常言说,事有不可知者,有不可不知者。作为人主,对其臣僚的为人不可不知。作为臣僚,对其主的为人也不可不知。只有这样,方可做到贤君择人而佐,贤臣择主而辅。大王侍奉汉王多年,对汉王应该有所了解。过去,汉王曾多次落入项王手中,都是因项王产生了怜悯之心,才使他得以活命。可是他一旦脱险,便马上背盟弃约,以怨报德,反戈一击。这样一个不可信赖的人,能靠得住吗?”
韩信笑笑说:“先生是知其一不知其二,知其末而不知其本。汉王既有匡扶天下之志,而项王又是他成就王业的最大障碍,怎么能以其对待项王的态度论是非呢?”
“大王的意思是,汉王对大王您还是重情谊、讲信义的。可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这是由于有项王的存在,是为了利用您去抗击项王。目前的形势很明白,大王您的态度举足轻重,关系着楚汉双方的命运。大王西向投汉,汉王即获胜;大王东向投楚,项王即成功。不过有一点大王须明白,倘若项王获胜,对大王您不致造成伤害;若项王今日败亡,明日可就轮到大王您了。为大王考虑,最好的办法是划地为界,与汉王、项王三分天下,鼎足而立。这样,汉王、项王必争相与大王您联合,这样岂不比做汉王的臣下好得多?”
韩信点点头说:“先生说的不无道理,只是我难以实行啊!当初我侍奉项王时,官职不过郎中,任务不过是执戟侍卫,另外项王对我也是言不听、计不从。汉王则不同。他拜我为大将,让我统率数万大军。他脱下自己的衣服让我穿,拿出自己的食物让我吃,还对我言听计从。多亏了汉王的信任和重用,我方有今天这样的地位。这样的恩德,我永世难忘,即使死了,也不能改变对汉王的忠心。请您替我向项王致歉吧!”
武涉未能说服齐王韩信,却使韩信的辩士蒯通动了心。他想,武涉奉项王之命而来,他的主意自然对项王有利,但对齐王也无害啊!况且汉王的为人确如武涉所说,是个可共患难不可共享乐的人。所以武涉的游说,有利于项王是本意,有利于齐王也是实情。我跟随齐王多年,一向受其重用,遇到这种关系齐王前程命运的事,不能坐视不问,应将其中的利害,向他讲明。不过他又想,对武涉的建议,齐王刚刚拒绝,我若仍像武涉那样,直来直去,恐怕他仍不会接受,必须变个方式。
一天,蒯通穿了个大褂,来见韩信。韩信笑道:“几天不见,先生怎么这副打扮?”
蒯通一本正经地说:“不瞒大王,我小时学过相术,近日又重操旧业。让我看过相的人,都说我相术高明。”
韩信问:“怎么个高明呢?”
蒯通道:“我看相的方法有三,看其面,知其贵贱;看其背,知其安危;看四肢,知其成败。”
韩信一听,立刻来了兴致:“那就请先生看我的相吧!”
蒯通眯起眼睛,踱着方步,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把韩信端详了一番,然后慢悠悠地说道:“看大王的面,最高不过封个侯罢了,而且带有很大的危险;看大王的背,可是前途无量,贵不可言;看大王的四肢,又成败难定,关键是从面从背了。”
韩信一下子糊涂了,急问:“何谓从面?何为从背?”
蒯通解释道:“面者,面君称臣也;背者,背君自立也。今日之形势,恰似大王之相。楚汉相争,已有三载。项王辗转作战,威震天下,但如今被阻于荥阳、成皋,无法西进;汉王率十万大军,攻城略地,如今却面对楚军围困,只能凭险据守。双方都已筋疲力尽,百姓怨声载道,诸侯无所归倚,只有大王这样的圣贤,才能打破这种僵局,平息这场祸乱!”
韩信笑笑说:“恐怕先生言过其实了。”
蒯通道:“大王生有圣贤之相,说明肩此重任也是天意。从眼前形势看,大王助汉,则汉胜;大王助楚,则楚胜。所以楚王、汉王的命运均系于大王之手,天下的安危系于大王之手,这怎么是言过其实呢?不过从大王自身看,无论是楚胜还是汉胜,大王最高也只能封个侯而已,而且隐藏着祸患。这就是‘从面’的结局。大王若‘从背’,结局就好得多了。”
“先生是说让我自立为王?”
“对。大王既不帮楚,又不助汉,而是与楚汉三分天下,鼎足而立。此种局面一旦形成,谁还敢先行举手投足呢?到那时,大王再凭贤德圣才,率领强大的齐军,迫令燕赵顺从,制止楚汉纷争,解除百姓疾苦,保全人民的生命。这样一来,天下必闻风响应,就是楚王、汉王,也不敢不听从大王的号令啊!到那时,大王再施行釜底抽薪之法,册立诸侯,将楚汉一一分割,断了他们称霸天下的贼心。到那时,楚王、汉王对大王不再构成威胁,所册立的诸侯对大王又感恩戴德,大王您不自然就成为天下主宰了吗?我看大王的背,确是前途无量,贵不可言,这是天降洪福于大王啊!常言说‘天意不可违’。天赐的富贵,不去取,要受惩罚;良机到了而不行事,要遭祸殃。大王的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韩信摇了摇头说:“我究竟是不是富贵之相且不论,先生对天下形势的分析,确有道理。只是汉王对我的恩情天高地厚,我怎么能因贪图私利而忘恩负义呢?”
蒯通道:“常山王张耳和成安君陈余还是布衣百姓时,就结成生死之交,可是在巨鹿之战中发生了点误会,二人就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陈余后来还被张耳所杀;古代的文种为越王勾践称霸诸侯立下过汗马功劳,可是功成名就之后,并没有逃脱被杀的厄运。这是因为祸患常常从欲望中产生,而欲望又常常使得人心难以预测。大王对汉王忠贞不贰,但不能担保汉王因欲望的驱使而不加害于大王。我曾听人说,一个人的勇敢和谋略超过了国君,他自身就很危险;一个人的功劳盖世无双,他就得不到封赏。大王您破魏,亡代,灭赵,降燕,定齐,又歼灭二十万楚军,表现了超人的勇敢和谋略,建立了盖世无双的功劳,有了如此震主之威和不赏之功,若归依楚王,楚王会对大王担心;若归依汉王,汉王会对大王疑惧。所以大王无论做了谁的臣子,都可能遇到危险。”
韩信打断蒯通的话说:“先生不要说了,容我考虑考虑。”
可是过了几天,韩信仍未拿准主意。蒯通又劝道:“一个人善于听取意见,是事业成功的征兆;善于思考,是事业成功的关键。听取别人的意见,如果错听的次数不超过一两次,那么别人就不可能用花言巧语来迷惑他;考虑问题如果不本末倒置,那么别人就不能用闲言碎语扰乱他。所以有抱负的人,遇事总是当机立断,优柔寡断是一切事情失败的根源。俗话说,猛虎犹豫不决,反不如黄蜂、蝎子的毒刺厉害;骏马徘徊不前,反不如劣马的稳步前进;勇士狐疑,反不如庸夫;虽有舜、禹那样的智慧,如果闭口不言,反不如聋哑人的用手势比画。自古功业难成,失败容易;机会难得,错过容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盼大王速下决心!”
韩信又考虑了几日,觉得背叛汉王实在不忍,自己对汉王如此忠诚,汉王一定会对得住自己。最后,他还是拒绝了蒯通的建议。这蒯通不呆不傻,自知劝韩信叛汉的事一旦被汉王知道,必无活命,于是找了个机会逃出齐营。
且说困守在荥阳、成皋、广武一带的汉王为了扰楚后方,封英布为淮南王,命他再赴九江,截楚后路,又命彭越入梁地,断楚粮道。部署完毕,又觉不妥,对张良说:“项王被拖在这里,粮已耗尽,今又扰其后方,断其粮道,岂不将项王置于死地?俗话说,‘兔急咬人,狗急跳墙’。项王又是个残忍暴戾之人,在走投无路、无计可施之时,必加害于太公。”
张良听了,也为太公、吕雉担忧。他想了想说:“项王是个不轻易服输的武夫,但只要使其陷于绝境,就可逼其议和。届时大王以放还太公为条件,项王岂敢不从?”刘邦听了,才安下心来。
双方又对峙数日,楚军的粮食愈加紧张。项羽正为此事焦急,忽闻彭越又断其粮道,气得他顿足捶胸。恰在这时,刘邦的使者来到。项羽见了汉使,气就不打一处来,忿忿说道:“汉王派你来有何话要说,请说吧!”
汉使道:“我王让我代问大王,下一步做何打算?”
项羽怒道:“我要战败汉军,生擒汉王!”
汉使微笑道:“我王说,楚汉两军在这里已相持数月。大王若继续坚持要战,他还是坚不出战,所以还是只能相持下去。若大王有意议和,我王愿意商谈。”
项羽道:“原来汉王派你来讲和啊!”
汉使道:“不错。我王说,他不想与大王您争锋,也不忍心看到双方兵士再那么残酷地拼杀,所以任凭大王如何叫阵,他坚不出战。我王还说,楚军粮食已经有限,特命彭越再断粮道,使楚军无力再战,这样双方就免受伤亡。所以派我来向大王致歉!”
项羽一听,原来这一切全是刘邦的部署,不免有些震惊。项伯悄声对项羽说:“看来汉王主意已定,想战已不可能,可是再这么僵持下去也很难啊!”
“你是让我和汉王讲和?”项羽瞪了项伯一眼。
“是这样。”项伯耐心解释道,“出使齐国的武涉已经回来说韩信拒不背汉,现正秣马厉兵,要进攻楚地。”
项羽听说武涉出使齐国失败,韩信又要攻楚,一下子惊呆了。他想:过去英布、彭越攻楚,说到底不过是骚扰而已。如今韩信已占领了齐地,又在齐地消灭了龙且的二十万大军,我又把楚国精锐全部带来。韩信在这种时候进攻楚地,那一定不是骚扰,而是要将楚地全部占领,看来我不能再在这里与汉王僵持了。于是问汉使道:“既然汉王主动提出议和,寡人可以允准,他有什么要求,寡人也尽可满足。”
汉使道:“汉王命臣向大王提出两项要求,一是楚汉两国划定疆界,彼此相安;二是请放还老父太公及妻室。”
项羽笑笑说:“汉王急于议和,原来是为了他们骨肉团聚啊!”
汉使道:“也可以这么说吧!谁无父母?谁无亲情?常言道‘家人团聚胜公侯’。汉王自从与家人分离,无日不思,无日不想,几次率军东去,无非是为了接出家人。今大王若放还汉王的家人,遂了汉王的心愿,汉王必感激不尽,誓不东行;就是天下诸侯,也会称颂大王的仁德而争相归附大王。”
一则项羽最喜奉承,二则唯有议和他方可率军东归,防备韩信击楚,三则项伯又不住地在旁鼓动,所以对刘邦的议和条件,项羽终于答应。接着,刘邦、项羽各派使臣会谈,最后议定:以荥阳东南的鸿沟为界,沟东属楚,沟西属汉,分兵守卫,互不侵犯。议定书签订之后,项羽便让刘邦遣使接回太公、吕雉。
数月以来,楚汉两军怒目而视,剑拔弩张,但刘邦就是固守营垒,坚不出战,搞得项羽欲罢不肯、欲战不能,如今在后方吃紧之时,楚汉终于体面议和。项羽担心韩信不日攻楚,便拔营东归,守卫彭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