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崇祯朝的辅臣虽多达五十个,能让人印象深刻的却只有三个:周延儒、温体仁和杨嗣昌。
此三个人各有特点,人设绝不重叠。周延儒,状元,才高八斗,文思敏捷,恃才傲物,擅权谋私。温体仁,看着是个老实人,乖巧可爱,“从不结党”,“绝不受贿”,其实两面三刀,和老实不沾一点关系,党同伐异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杨嗣昌,实干派,刚到任就拉着皇帝每日讲战略,做事风风火火、大刀阔斧。
在梦开始的时候,刚登基的朱由检年纪轻轻,觉得自己的任务是中兴大明,中兴需要什么?人才。周延儒正好就是人才,所以周延儒当上首辅是开小灶的。也许是太容易得到的不会珍惜,周延儒觉得自己实在是厉害得不行,满朝上下,别说同僚,皇帝对我都客客气气的。这说明什么?说明没有我大明就不转了。既然大明没有自己就不转了,周延儒也就不客气了,直接把朝廷当成自己家,大肆敛财,大走裙带关系,最后竟说出“今上乃羲皇上人”之语,将皇帝比作不管实事的提线木偶,完全不放在眼里,非常嚣张。
朱由检要找的是首辅,不是爹。周延儒未必能中兴大明,却很快能蛀空朝廷。算了算了,还是找个安分一点的吧,就算能力一般,只要不惹事,就是好的。“老实人”温体仁顺利取代周延儒,位极人臣。温体仁可让人舒坦多了,每天安安分分工作,说话小小声,从不给皇帝找麻烦,结党营私、贪污受贿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这个时候,朱由检或许已经不想中兴的事情了,能安安稳稳就已经是人生赢家。
但他显然依旧高估了他所面临的状况,无论是国家还是朝堂。满洲军队数次南下,天天在京城旁边转悠,打打杀杀,中原战火起了就没灭过,他信任的温体仁竟也是个假老实人,两面三刀,绵里藏针。遭受命运毒打后,朱由检再也不相信所谓的老实人了,也不觉得未来会安稳,他需要一个能干实事的,帮明朝多苟一天是一天,杨嗣昌正是这样的人。
到中原督师后,杨阁老指挥左良玉打的第一仗就很漂亮,张献忠被打得丢盔弃甲,镀金佩刀都被缴获。杨嗣昌很高兴,让左良玉再去追击,彻底捉住张献忠。事情的转折要从张献忠给左良玉的一封信开始。
张献忠自知不可能逃脱追击,写信给左良玉,说:“你们杨阁部之所以重用你,还是因为有我在。你的军队军纪那么差,到处烧杀抢掠,我要是被抓了,你也得完蛋。”所谓“狡兔死,走狗烹”,更何况走狗还经常咬自己人。左良玉一想,心中大骇,果真放了张献忠一马。
离间计能成,往往是因为本身就有间可离,左良玉对杨嗣昌可谓是失望至极。当初杨阁部刚上任,上疏皇帝请求给左良玉“平贼大将军”印。左将军十分感动,奋勇杀敌,于崇祯十三年初取得玛瑙山大捷,可是杨嗣昌干了什么,他竟然又要把平贼大将军印给贺人龙!
杨嗣昌这么做有他的想法,他一开始把希望放在左良玉身上,可是很快又发现左良玉这人嚣张跋扈,很难控制,这要是把平贼大将军印给了左良玉,左良玉不得上天?这还了得!他转眼看贺人龙不错,决定让贺人龙取代左良玉,成为“平贼大将军”。但贺人龙无论是兵力还是军功都比不得左良玉,杨嗣昌再思考一下,顿觉不妥,印还是应该给左良玉。
这一来二去,事情就大条了。杨嗣昌不得不两边写信掩饰,甚至拉出陈新甲来背锅,跟左良玉说是陈新甲要把印给贺人龙的。左良玉和贺人龙互相写信一对,都觉得自己被杨嗣昌涮了,不满开始滋生,一发不可收拾。杨嗣昌聪明反被聪明误,一下子得罪了两个部下,这下好了,他再也调不动这两个人了。
这对张献忠和李自成来说是重大利好,他们迅速整顿兵马,且战且走,无往不利。崇祯十三年底,李自成大举进入河南,打下永宁,杀死万安王朱采,横扫河南。李自成再用抢来的钱粮送给饥民,归附者甚众,这一刻他感到自己是民心所向,遂改名号为“闯王”。
同一时刻,张献忠伙同罗汝才也在行动,席卷四川与湖广的边界地带。杨嗣昌想要在此张网围剿,竟无一人前来,如此令出不行,令人震惊。
当然,说没有一个人也不对,有一个人来了,只不过不是调来的,人本就在四川,这个人叫秦良玉。
大将秦良玉是一位巾帼英雄,也是封建时代唯一一位被写进将相列传的女性将领。她很聪明,很高大,最重要的,很强。她从万历年间就开始征战沙场,一直奋斗在一线,直到明朝灭亡,后又继续反清复明,被隆武帝封为忠贞侯加太子太保,被永历帝加太子太傅,至永历二年(清顺治五年,公历1648年)寿终正寝,年75岁,其所率“白杆兵”威名远扬。
崇祯三年那会儿,京师告急,秦良玉率部救援北京,甚至拿出家产充军饷。朱由检感动不已,一连写了四首诗送给秦良玉:
第一首:
学就西川八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
第二首:
蜀锦征袍自翦成,桃花马上请长缨。世间多少奇男子,谁肯沙场万里行!
第三首:
露宿风餐誓不辞,饮将鲜血代胭脂。凯歌马上清平曲,不是昭君出塞时。
第四首:
凭将箕帚扫匈奴,一派欢声动地呼。试看他年麟阁上,丹青先画美人图。
朱由检的尚方宝剑或许是批发的,但诗绝对不是,纵观崇祯十七年,一共赠出去的也没多少,秦良玉一下子送了四首。诗是比剑还要命的玩意儿,拿了尚方宝剑的人不一定办事儿,拿了诗的人基本上都鞠躬尽瘁了,秦良玉可是把后半辈子都搭进剿寇和复明两件事儿里去了。
回到崇祯十三年这次,罗汝才正攻打夔州,听说秦良玉来了,当场拔腿就跑,一路跑到马家寨,被追上了。秦良玉六十多的人了,头不晕、眼不花,脚还快得很,追上就是杀,杀得罗汝才人仰马翻,损失几名大将,连帅旗都丢了。
好的开始并没有迎来好的结尾,四川巡抚邵捷春虽清廉为官、施政有道,却对兵法毫无心得,战场布置漏洞百出,还不愿主动出击。秦良玉愤恨道:“邵捷春不知兵法。我一介妇人,深受国恩,当以死报国,只恨要和邵捷春一起死(邵公不知兵。吾一妇人,受国恩,宜应死,独恨与邵公同死耳)!”
十月,张献忠大破四川地区防守,从大昌杀到开县,秦良玉紧急救援,但寡不敌众,大败而归。秦良玉不肯放弃,只身骑马找到邵捷春,要求急发二万人,自己可贴一半粮饷。此时邵捷春正因杨嗣昌只给自己残兵弱卒而生气,仓库中又正好没粮,他拒绝了秦良玉的出兵计划。自此,再无战胜可能。
杨嗣昌得知后愤恨不已,直接参劾邵捷春延误战机,邵捷春于十一月被捕,次年八月在狱中自杀。
事态紧急,杨嗣昌马不停蹄赶往重庆,准备再次展开一场围歼战。这回是真的没人来了,连秦良玉也来不了了,督师辅臣几乎成了光杆司令。无奈之下,杨嗣昌决定从内部瓦解敌人,四处张贴告示:决定赦免罗汝才,只抓张献忠,凡是能捉住张献忠的,无论死活,赏银一万两。
张献忠以相同手段回击,在杨嗣昌的衙门内外张贴:凡是能斩杀督师的,赏银三钱。敌人的传单都贴到自己家里了,这还了得,杨嗣昌又羞又怒,但更多的是惊愕。一时间,他觉得周围每一个人都变得面目可憎,谁都有可能是奸细。
杨嗣昌身上背负了太多信任和期望,现在他除了带着手头那点兵追着张献忠跑,别无他法。张献忠很得意,作打油诗一首:
前有邵巡抚,常来团转舞。后又廖参军,不战随我行。好个杨阁部,离我三天路。
次年,也就是崇祯十四年,对杨嗣昌、朱由检乃至整个明王朝来说,都是一个噩梦年。
正月,李自成打到了洛阳——福王朱常洵的封地。有人劝福王赶紧拿出钱财招兵自保,但福王昏昏然,对局势没有一点认识,他对失去金钱的危机感远大于对敌人的危机感。并不意外地,李自成很快拿下了洛阳城并抓住了福王。
福王此人很有“福气”,不光家产万贯,人也福相,据说重达三百六十多斤。可惜,“福气”爆表的福王没有一点骨气,也可能是被“福气”压弯了脊梁,竟对着李自成叩头求饶。那一刻起,福王的福气彻底终结了。李自成将福王杀死,与鹿肉一起炖煮,称作“福禄宴”,又将福王的财富分给饥民,一时间名声大噪。
福王虽然既没有人品也没有骨气,但好歹是皇帝的亲叔叔,他的死亡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死亡,更象征着整个国家的衰落,郑廉评论:是时,明室之亡决矣。
当这个有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传进朱由检的耳朵,他第一时间感觉到了古人口中那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词:气数。
朱由检当场就病了,三天没上朝,这对他来说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虽然不上朝,工作还是要做的,他把大臣召集到乾清宫,开始检讨:“朕当了十四年皇帝,国家就没安宁过,年年饥荒,流寇猖獗,如今连亲叔都保不住了,皆朕不德所致,真当愧死。”说着流下眼泪。
大臣见状,诚惶诚恐,一时口不择言,说这是气数问题,不是皇上您的问题。要论常理,你和一个皇帝说“你的国家气数不行了”,那属于大逆不道,属于嫌自己命长。但现在,这个理论深入朱由检内心,他也这么觉得,所以他并没有发火,只说:“就算是气数问题,也要用人事补救,可近年来又补救了几分?”话中意思明显,气数归气数,你们借口气数就把自己的失职搪塞过去吗?接着,他就开始问河南的战况。一说到河南,大臣们就开始参劾杨嗣昌办事不力,应该再找人去。朱由检并未采纳,甚至为杨嗣昌说话。
李自成名利双收,张献忠自觉慢了一拍。所谓富贵险中求,他行了一步险棋,趁杨嗣昌追他之际,一个回马枪,杀进杨嗣昌督师大本营襄阳。自去年十月起就已身患重病的杨嗣昌实在是无力回天,未能及时赶回襄阳。张献忠伪造文件进入城内,与大部队里应外合,攻克襄阳城,抓住了襄王朱翊铭。
朱翊铭辈分比朱常洵还要大,他是万历皇帝朱翊钧的同辈,也是朱由检的爷爷辈。襄王没有“福气”也没有骨气,倒叫张献忠“千岁爷爷”。
张献忠冷笑一声:“你是千岁,倒叫我千岁。我不要别的,就要你这项上人头。”
朱翊铭一听,吓得两腿发软,忙道:“宫中的金银珍宝任千岁爷爷拿去。”
张献忠感到好笑:“你有什么办法让我不拿你的钱财呢?你死了,杨嗣昌就会被治罪,我要用你的人头换杨嗣昌的人头!”他学习李自成,杀死襄王后将其财富分发出去,大获民心。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崇祯十四年就是以接二连三的噩耗开头,朱由检还未从福王被杀的震惊中恢复,又收到了襄王被杀的消息,或许真的是到时候了吧。
明王朝还有三年,但是杨嗣昌却连三个星期都没有了。操劳过度的他本就身患疾病,两王被杀的消息再度摧垮了他的神经和身体,此时的杨嗣昌每天饮食不进,咳痰呕血,频频腹泻,除了早上还能写几封信件,整日气喘不已,最终只能卧病在床。
监军万元吉问杨嗣昌为何不把自己身患重病的情况上报皇帝,杨嗣昌只说:“不敢。”
三月初一,杨嗣昌病逝,带着无限的遗憾和歉疚,闭上了眼睛。当年被启用时的激动,提出“四正六隅,十面张网”时的雄心,接到皇帝亲笔诗时的感动,现在,都定格在了这里,定格在了“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之中。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
杨嗣昌督师不力,虽然勤勉可嘉,但是法律不管这个,失职之罪就在那里,该弹劾弹劾,该论罪论罪。但很显然,朱由检对杨嗣昌的喜爱超过了任何一个辅臣,是的,包括温体仁也比不得。甚至,为了帮杨嗣昌说话,朱由检还在朝堂之上将杨嗣昌托梦给他的事情拿出来说,杨嗣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无端的污蔑远未公平。
曾经,凤阳皇陵被毁,为了给温体仁、张凤翼等人免责,朱由检背起了锅,下罪己诏,说这是他不德所致。如今给杨嗣昌免责,我们看不到锅了,这个锅既不在杨嗣昌,也不在朱由检,也不在其他人,好似凭空消失。但真的是这样吗?非也。这个锅还在,只是它被一个叫“气数”的词溶解了,溶解在了整个时代中。在这时代的大锅里,任何愤怒、仇恨都会被蒸发殆尽,留下的,便是“明知会失败,但我依旧一往无前”。
夕阳下,我们能看到许多这样的身影,落日余晖,不正是壮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