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剿寇初见成效,北虏便就南下;今日北虏刚退,中原流寇又起了。明军就这样在中原和北防线两个战场上来回追着敌人的尾巴跑,拆了东墙补西墙,疲于奔命。
同样一件事情,有人忧愁就有人欢喜。明朝廷忙得天昏地暗,李自成已经完成了和张献忠的会面。当年十八骑败走商洛的李自成绝对想不到,上天的回心转意来得如此之快,他东山再起的日子即将来临。他收拾集结了几千人的残余部队,打听出同行张献忠的位置,快马加鞭前往会面。
张献忠在谷城休养生息已久,吃着招抚的饷银,每天简单巡视,简单操练,再不用刀头舔血。但安逸的日子并没有磨掉他心中的锐气,他和朝廷互不信任,听说李自成造访,非常高兴,忙设宴款待,与之痛饮。两人互相称兄道弟结束,张献忠赠送了李自成一批武器物料,送之离去。
这些都被谷城知县阮之钿看在眼里,阮之钿忧心忡忡,上疏直言张献忠日后必反。同时,郧阳抚治戴东旻亦为之声援,表示不光是张献忠意图不轨,与之遥相呼应的罗汝才也暗藏贼心,实在是应该立刻围剿。
杨嗣昌知道此等事情,发觉不妙,可算了算手头人马,中原实在空虚,调兵仍需时日,期间恐要生出许多事端。为了防止未来的祸患,杨嗣昌决定把问题往下推,他开始批评戴东旻等地方官员办事不力:“实有地方之责,别无调御之方。”进而谴责他们推诿塞责,毫无作为。
剑拔弩张的氛围已是微妙,局势的爆炸只需要一根导火线,导火线也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这天,张献忠从官兵手里收缴到一封信件,内有“献忠必反,可先未发图之”的话,张献忠大怒,把信件交给戴东旻,指责朝廷不守信用。
大家注意了,这里没有任何阴谋,也没有内鬼外鬼。张献忠的野心昭然若揭,朝中大臣自然要上报朝廷,而且就张献忠截下信件一事来看,他确实做好了再度揭竿而起的准备。
主导抚局的总理熊文灿见大事不妙,第一时间赶紧上疏,称写此揭发信的余应桂是抚局的破坏者,应该抓起来。熊文灿遇事能堵就堵,不堪一用,但他的上司杨嗣昌不会放弃行动。崇祯十二年的四月,杨嗣昌要求跟随洪承畴援京的两名将领火速赶往中原,可是两位将领均以各自理由拒绝了仓促的出征。杨嗣昌没有办法,赶紧上疏,急调郑崇俭、左良玉、傅宗龙等人奔赴中原剿叛。
左良玉马不停蹄地赶到现场,一见到熊文灿,就大谈先发制人之道,认为此刻出击必定攻其不备,可收大捷。熊文灿为了自己的空壳抚局,极力阻止左良玉出兵,强行留左良玉喝酒吃饭,甚至还把左良玉想要出兵的消息散播了出去。散布给谁?自然是张献忠。
熊文灿对张献忠可谓是“仁至义尽”,那张献忠会“投桃报李”吗?当然不会。
对张献忠来说,他和朝廷之间的信任已经破产。五月初六,他在谷城再度起兵,烧死了刚刚服毒打算自尽的谷城知县阮之钿。同时,张献忠四处张贴告示,说自己的复叛是熊文灿导致的。
前面说过,张献忠屡降屡叛、屡叛屡降成事的真谛在于“贿赂”二字。朝廷办事的人也不傻,直接把握了张献忠这一特性,并且发扬光大,当作了敛财手段。在他们眼里,你张献忠是不是真的投降不重要,只要你给我钱,你就是良民了。他们极力维持抚局,欺上瞒下,就是希望张献忠在谷城待得久一点,这样方便他们长期吸血。熊文灿以为自己掌握了在乱世赚钱的真谛,把朝廷和流寇玩得团团转,实际上,最后傻了的是他自己。
朝廷在地方的官员腐化得非常厉害,根据张献忠爆料,这些年来,大小官员,仅襄阳道王瑞旃一人没有受贿。东窗事发,朱由检非常震惊,他知道每逢办事必有腐败,只是没想到这帮貔貅已经如此没有下线,他们上贪朝廷饷银,下贪百姓税收,甚至连流寇的钱也能赚上一赚,这世上可有他们不能敛财的地方?如果有……抱歉,我实在想不到。
无耻的熊文灿发誓将无耻贯彻到底,他决定把责任推卸下去,说是下属调御无方、隐瞒事态。好嘛,死到临头了还在跳,朱由检更加愤怒了,下令削去熊文灿所有的官职,让他立功自赎。
熊文灿这下想起左良玉了,但他对兵法一窍不通,强行要求左良玉出兵,现在、立刻、马上。文官动动嘴,武将跑断腿,左良玉气得直跳脚,但命令到了又不敢不行动,只能冒着酷暑仓促行军。仓促行军的后果就是中了埋伏,被张献忠打得只剩百余人逃回。左良玉丢盔弃甲,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直接上疏揭发,把熊文灿阻碍他出兵导致张献忠复叛以及本次让他仓促行军的罪状一一列出。
看到此疏,朱由检彻底失去了对熊文灿的耐心,也不顾杨嗣昌的求情,直接逮捕了熊文灿,押回北京弃市(处死)。
北京被围和张献忠复叛两件事都跟杨嗣昌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同时这两件事也都办砸了。现在熊文灿已死,剿寇急需一个主事人。被言官不间断弹劾的杨嗣昌没有退路了,只好上疏一封,自请去前线督师。
复叛的流寇经过养精蓄锐,比以前更强了;辗转的明军刚同满洲作完战,比以前更削弱了。杨嗣昌自知局势再次衰颓,临行前上疏做了几点请求:首先派兵扼守战略要地;二要增兵,并且已经增的兵不能撤离;三是不要给他限定期限;四是要如期给足军饷;五是任用贤才,不要再给他整一些老贡生或者降调的闲人了。朱由检对杨嗣昌报以极大的希望,完全同意了杨嗣昌的要求,没有一点讨价还价或者诉苦。他甚至亲手写信给杨嗣昌,又是慰勉又是夸赞,说尽好话,最后还送了一把尚方宝剑。
杨嗣昌此行排场极大,朱由检给他拨了五十万两饷银(剿饷),赠予他“督师辅臣”头衔,亲自送行。
饯行地点在平台,时值九月初,秋已深。朱由检亲自为杨嗣昌倒酒,并要求左右大臣一起敬酒,喝完酒,开始奏乐,背景乐一起,气氛一下子被拉起来,格局也阔达了,杨嗣昌开始感动。这还没完,一名太监走上前来,手捧一黄封,朱由检把它打开,里面是一首诗,他说道:“督师辅臣这事不常有,如今写数字赠与卿。”
杨嗣昌接过一看,此诗字大二寸有余,体法遒劲,内容大气,他念道:
盐梅今暂作干城,上将威严细柳营。一扫寇氛从此靖,
还期教养遂民生。
这首诗引经据典,将杨嗣昌比作周亚夫,祝他出师大捷。杨嗣昌感动得无以复加,登时热泪盈眶。
然而,美好的开始绝不一定对应美好的结局。如果各位细细品一品,就会发现,杨嗣昌的出行和当初袁崇焕的出行有着很多方面的相似:严峻的局势,皇帝的厚望以及不合身份的礼贤下士,满足一切开出的条件,等等。
这并不是说杨嗣昌未来会拿着尚方宝剑砍谁,只是悲剧总也有一些定式,没有任何个人能够扶大厦之将倾,所有的恩宠和优待最后都会剥落它表面的光辉,显出其泰山般的大时代重担本质。在时代面前,任何人都不过是尘埃,杨嗣昌也并不例外。
一到任上,杨嗣昌积极布局,调动一切可任用人马,颇有大干一场的样子。但如果你知道他目前手头可直接控制的部队只有两千人马,就会明白这不过是杯水车薪。为此,杨嗣昌不得不寄希望于左良玉,上疏希望给予左良玉“平贼大将军”印。
左良玉果然给力,在玛瑙山与张献忠的会战中取得大捷。当时张献忠见玛瑙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个据守的宝地,带着人就上去了。不料左良玉早有盘算,立马兵分三路包围玛瑙山,切断所有退路。时日稍久,张献忠陷入了粮草断绝的窘境,军心开始涣散。左良玉并未强攻,他遣人装作运送粮草的队伍,诱骗饥饿的起义军打开营门,随后直接突入,直接放火,赢得没有悬念。张献忠见大势已去,立马逃亡山中,老婆孩子军师下属统统不要了,连随身的镀金佩刀都被缴获。
这场战争使得左良玉一雪前耻,还获得了“太子少保”的头衔。慰勉左良玉的同时,朱由检也不会忘记杨嗣昌,他发了万余两银子往前线,又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充斥着浓浓的人文关怀,写他这半年来无日不挂念杨嗣昌,听说杨嗣昌与将士一起日夜劳苦,头发都白了,深感悲痛。
头发都白了,常常是孩子写作文描写父母操劳和岁月流逝的语句,朱由检写的这信不像是给大臣,更像是给他老爹。在这之前,从没有人收到过皇帝这样的信,杨嗣昌老泪纵横,不能更加感动了,除了再次上疏明志之外只能更加在中原战场竭尽全力。
过重的恩情令人动容,却往往不是一件好事。朱由检觉得自己把重担交给杨嗣昌就应该对杨嗣昌好一点、更好一点,可对于杨嗣昌来说,他是还不起的。
杨嗣昌曾在军中写诗一首:
一瓣香然报主心,天人相对感阴森。不知弱海填多少,精卫元无问浅深。
杨嗣昌手捧浩荡恩情,仍感前路黯然阴森,他以精卫自比,十分明白此行剿寇或许并无归期,可是既然出发了,便只能一往无前,无问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