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是一个非常遵守约定的人,议和不成,说起兵就起兵,一点不拖沓。他于崇祯十一年的九月与蒙古组成满蒙联军,兵分两路,一路走墙子岭,一路走青山口,大举南下。入侵的路并不容易,关宁锦一带不要想,只能翻山越岭。看着连绵不绝的高墙灰砖,皇太极充分发扬了艰苦斗争精神:没有搞不定的事,只有不够执着的人,爬过去便是。
命令一下,浩浩荡荡的满蒙联军开始爬墙,密密麻麻,远看就像蚂蚁一样(墙子岭险峻,敌蚁附而上),整个过程持续了三天三夜。
敌人侵略的心很坚定,明朝防守却很懒散。本来这个时候应该给予满蒙联军迎头痛击,可是这三天内,满蒙联军目光所至,竟无一个明朝守军。
此时明朝的守军将领在做什么呢?在开寿宴。
时任蓟辽总督吴阿衡正在为太监邓希诏举办寿宴,墙子岭处的镇守总兵吴国俊也在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他们觥筹交错,喜气洋洋,一个个喝得上头,忽闻战报,仓促应对,来不及醒酒就上了前线。结果自然是兵败遇难,没于乱军之中,非常符合“醉生梦死”的字面意思。
同时,另一路走青山口的满蒙联军也成功抵达了迁安、丰润一带,击败了支援的明军。
十月初二,京师再次戒严,朝廷急调各路援军入卫。为了统一指挥权,朱由检给了卢象昇尚方宝剑,授权他总督天下援军,击退来敌。
卢象昇此时还在家服丧,接到尚方宝剑和圣旨,无法再辞却,穿着麻衣孝服和草鞋就上任了。在给皇帝的奏疏中,他写到这次出征并不吉利,因为辅臣杨嗣昌、监军太监高起潜和他自己都是服丧之人,为“不祥之身”。当然,卢象昇这么写并不是因为真的迷信,他紧接着话锋一转,直说杨嗣昌夺情不符合礼法,他日必须当面责问。既然三个人都是“不祥之身”,为什么偏要针对杨嗣昌呢?很简单,卢象昇尤其反感杨嗣昌的主和论调。
崇祯十一年十月初四,君臣会议在武英殿召开,本期的主角就是卢象昇,为了等候主角到场,会议甚至推迟到了午后。
卢象昇一到,朱由检先赏赐其花银蟒币,接着便问:“卿有何御敌方略?”
卢象昇的回答非常简短,坚定利落:“命臣督师,臣意主战。”
一上来,卢象昇就直接针对了杨嗣昌,拒绝任何虚与委蛇。议和早已经凉了,现在再提显然是对人不对事了,气氛瞬间变得十分尴尬。朱由检赶紧说议和是没有的事,都是外面瞎议论,但话说完又有点虚,补充道:“御虏与剿寇不同,卿宜慎重。”
卢象昇一听,既然没打算议和,那就说说自己的作战计划。他认为,敌人逼近陵寝、京师以及截粮道,都是值得忧虑的事情,并且“若厚集兵力防备,则寡发而多失;若分兵四应,则散出而无功;若兵少则不备,食少则生乱”。就是集中兵力搞防守不行,分散兵力四处出击也不行,兵少了不行,粮草不足更不行。
这话听起来很让人泄气,局势非常不好。杨嗣昌作为兵部尚书,感到脸上无光,忙针对卢象昇指出的问题开始提解决方案,从粮草到调度,说了很多。
朱由检看出杨嗣昌与卢象昇暗中较劲,便鼓励鼓励卢象昇,让他再和杨嗣昌回去讨论讨论,缓和缓和关系。讨论的结果,《明史》两个字形容:不合。
翌日,卢象昇拿到一万两赏银,准备出征,杨嗣昌给他送行,让他不要“浪战”。抵达昌平后卢象昇又拿到了帑银三万两,御马一百匹、太仆寺马一千匹。连番的赏赐让他非常激动,大发感慨:果然议和都是外廷的人在瞎说,皇帝是锐意主战的!
这下卢象昇对杨嗣昌更加不屑了,他决定大战一场。可惜,县官不如现管,与杨嗣昌的不和,注定了此番出征不会顺利。
十月十二日,满洲军队南下通州,卢象昇下令各路将领带领敢死队分四路偷袭敌营, 要求“刀必见血,人必带伤,马必喘汗,违者斩”。主和派监军太监高起潜见状不但不支持,还阴阳怪气:“我只听说有雪夜下蔡州的故事,没听说有月夜搞偷袭的,而且奇师的兵宜少不宜多(闻雪夜下蔡州,未闻以月夜,且奇师尤宜用寡)。”他甚至暗中使绊子,提前把参与袭营的一名指挥官调走,致使接应不力,功亏一篑。
卢象昇和杨嗣昌的不和已经给此次出征罩上阴影,高起潜的内斗更使得局势雪上加霜,实乃大凶之兆。
卢象昇怒上心头,直接上疏提议“分兵待敌”,以避免高起潜搞事,同时他开始怀疑高起潜是受指使于杨嗣昌。猜忌若生,必招大祸,杨嗣昌赶紧上疏表示赞成卢象昇的规划,避免误会。
高起潜有没有受杨嗣昌的指使是未知,但卢象昇对杨嗣昌有很大意见是真。
卢象昇万万不能接受议和,因为他是总督天下援军的督师,他深刻地记得崇祯二年的己巳之变,更深刻地记得袁崇焕的下场。卢象昇不是怕死,但是他只想死在战场上,而不是死在自己人手里,还落个身败名裂。
当月十一日,杨嗣昌赴前线开会,他和卢象昇两人一见面就火药味十足。
卢象昇一点不客气,直接谴责杨嗣昌养虏为患,道:“你们一天天地就想着议和,难道不知道城下之盟是奇耻大辱吗?我卢某人手持尚方宝剑,若是唯唯从议,怕是会像袁崇焕那样大祸立至。就算不畏惧祸端,以披麻戴孝之身,若不能移孝作忠,将忠孝两失,还有何颜面立于人世?”
杨嗣昌闻此言,气得浑身发抖,道:“若如此说(效仿袁崇焕故事),先生的尚方剑先从我用起!” 简而言之就是“你来砍我啊”!
卢象昇不可能真的砍杨嗣昌,只道:“我既不能奔丧,又不能尽忠,应该先杀自己才是,怎么能杀别人呢?舍战言和,非我卢某所知。”
两人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但有一点是双方都得承认的,不论日后怎么打算,眼下的战事却是紧迫,容不得失败。
议和风波从未平息,现在甚至因着战火愈演愈烈,朝堂上又吵成一团。翰林院编修杨廷麟大骂杨嗣昌“朋谋误国、宣情泄弱”,同时也对皇帝重用杨嗣昌颇为不满。
杨嗣昌已经忙得焦头烂额,再遇如此弹劾,怒从心头起,直接提议把杨廷麟调到前线,让他感受一下朝廷究竟是“主款”还是“主战”。这完全是公报私仇,杨廷麟不通军事,把他调到前线,虽以文职,但依旧是九死一生之局。
好在“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杨嗣昌不喜欢的人,自有别人喜欢。卢象昇就很欣赏这位新人的魄力,让他去搞后勤运输,而这位新人竟也因此躲过了一劫。
卢象昇一语成谶,这次出征愈发地“不吉利”了。杨嗣昌总说“安内方可御边”,可是现在敌军兵锋直指京师,朝廷内部却开启了互相倾轧的戏码,这内从何安得?
更倒霉的是卢象昇,在受到处分并且缺少粮饷的情况下,他不得不孤注一掷。
此时满洲军队正分三路南下,卢象昇派杨廷麟带着亲笔信去找高起潜要支援。高起潜的心还在内斗上,他不但不支援,反而把军队调到更远的地方,实在离谱!兵家大事,人命关天,这般处事竟比儿戏还儿戏!
卢象昇愈发地孤立无援,这一刻,他明白了,这一劫是躲不过去了,他只有以身殉职这一条路了。临行前,他留着热泪对父老乡亲说道:“我与流寇交战数十百次,从无败绩,如今力尽粮绝,死在旦夕,不再徒劳各位父老乡亲了!”
卢象昇是绝望的,对他来说,死在战场上是最好的结局,没有之一。
十二月十一日,卢象昇被满洲军队包围。《明季北略》写他带领五千人出战,射杀敌军,满洲军队包围过来,卢象昇高呼战斗口号,一如以往地身先士卒,直冲入敌军阵营,迫使敌军后退。他从早晨战斗至下午,炮矢皆尽,受三处刀伤,中四箭,依旧奋不顾身,高呼不已,直至力尽坠马,年仅三十九岁。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这,或许就是末世绝大多数将领的结局吧,从他们的身上,我们能看到时代,一个摇摇欲坠的时代,一个无论怎么冲锋都只有一死的时代。
对于卢象昇的死,计六奇和谈迁都认为杨嗣昌难辞其咎。计六奇在《明季北略》中写:象昇所以死有六。一与嗣昌相左,二与起潜不协,三以弱当强,四以寡击众,五无饷,六无援。然后五者,皆嗣昌奸谋所致。谈迁亦在《国榷》中写: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
但同样地,两人随后又调转笔锋,认为若以此就定论两人之功过有失公允。计六奇又写:虽然杀象昇之身于一时者嗣昌也,成象昇之名于千载者亦嗣昌也。君子正不必为人咎矣。谈迁结尾也写道:末世所论功罪,宁有定乎?
至于一些议论认为“杨嗣昌为了议和故意害死卢象昇”则大谬而不然,阴谋论实在不必,害死卢象昇对杨嗣昌没有一点好处,且卢象昇死后,接任援京任务的是洪承畴和孙传庭,不要告诉我杨嗣昌调这两位是来议和的。
这又是一个大时代背景下的悲剧,杨嗣昌与卢象昇不是善恶的对立,他们都想尽自己的力量做些什么,只是时局若此,个人又能若何呢?战也好、和也罢,又如何能改变这滚滚的历史洪流呢?真正的悲剧不是善被恶击败,而是善与善的冲突,我们都想好,但是注定一切都不会好了。
《熔炉》里的那句话,用在这里也合适:“我们一路奋战,不是为了改变世界,而是为了不让世界改变我们。”卢象昇坚守住了自己的心,从始至终,他,做到了。
只是,卢象昇的故事虽然结束了,战争还远没有结束,悲剧也远远没有结束,甚至只是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