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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招抚赈济,却可惜难以为继(1 / 1)


杨鹤是勤奋的,在任职总督的日子里,派出很多人手,大力推行招抚之事。

怎么做呢?凡是愿意接受招安的,就发放“免死票”给他们,表明已经洗心革面,回归生产。

要是能生产,谁还去造反?家里的地干得比石头还硬,凿都凿不开,种啥能长?难民举起锄头变成流贼,放下锄头拿起免死票变回难民,过两天锄头还得举起来。朝廷不能不管,就把他们安插往各处,一时间漫山遍野都是“降丁”。

杨鹤的报表很好看,皇帝看了很高兴,进而对他投资了更多信任,亲自为他力排众议。

有了皇帝的支持,杨鹤腰杆挺得更直了,说话也硬气了,哪个言官敢参他,他就强势回怼。

但这不过是人前的样子,在人后,杨总督是愁容满面。他十分清楚,招抚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现在招安了那么多人,免死票发了一沓又一沓,可是这些人表面称降,转个脸又我行我素,继续烧杀抢掠。而且因为有了来自朝廷的免死票,他们更加猖狂了。

得到降丁纷纷复叛的消息,杨总督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决定隐匿不报。

杨总督不想报,自然有别人帮他报,有言辞激烈者,直接指出:“招抚过程中,贼寇都称降了,可是粮食问题依旧严峻,他们继续烧杀抢掠,这招抚简直是名存实亡!”他还分析了原因:“现在赤地千里,颗粒无收,粮价比金,士卒们近三年没有吃过饱饭了,再仁慈的母亲现在也保不住她的孩子了(易子而食的委婉说法),你们这些当官的,又能奈这些百姓、兵士何呢?更何况近年来官吏贪酷成风,不论是以征饷、剿匪还是别的什么名义,统统都要刮皮,老百姓能不从贼吗?”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不患寡而患不均,天灾降临,整个中原都受灾,谁家都没饭吃,老百姓此刻未必想到要造反,顶多天天逛龙王庙,烧香求雨。直接激化矛盾的,是当地的官吏,他们的贪污风雨无阻,不受气候影响,不是说风调雨顺了多贪点儿,大旱三年了就少贪点儿,不会的,他们只会加法不知减法。朝廷加一分税,他们就要加十分,朝廷减一分税,他们还要加十分,就是这么牛。

明朝的税收主要是田税,从地主和自耕农手上收。税收本身其实没有很高,但是加上了“层层克扣”就不一样了,能膨胀到吓人。

为了具体且形象地体现这是怎么膨胀的,我们来做个角色扮演游戏:

现在你是朱由检,大明皇帝,很有权力,但是没屁用,你没钱了,内忧外患火烧眉毛。你和大臣讨论一番,决定加派一点点饷,就加一亩地六合(0.6升),折合银子大概0.0047两,不多吧。好,你把圣旨发下去了,朝中大臣去办了。

现在你是大臣,主管此事。你有权力了,还和收税有关,你发觉了,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你决定捞一点好处,就几千两(或者直接分一半给监察官),和一百多万的税额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没人会在意的,实在太清廉了。在你的暗示下,地方长官给了你贿款。与你一同办事的同事也效仿了你,你们彼此心照不宣,微微一笑,相信谁都不会说出去。

现在你是地方长官,薪水微薄事儿还多,刚刚那个京官居然借着公务敲诈了你,你很生气(如果你还没觉得这很正常的话),但是官高一级压死人,你没有办法。亏是不能吃的,你灵机一动,暗示了你的下属。

你的下属暗示了下属的下属,最终暗示了办事的小吏。

现在你是办事的小吏,官僚体系底层的底层,上升空间压根儿没有,每天就是干活。长官动动嘴,小吏跑断腿。本来已经很无望了,现在你还要打点各路大爷。你很生气,却没有办法。你正走在收税的路上,心中一团火气,但很快,你灵机一动,笑了起来。既然大家都在拿钱,为什么不直接收的时候就多要一点?你在秤上做手脚,你在米里掺沙子,但很快,你发现你的同行比你还大胆,直接明着收。你一脚踹在米袋子上,累死累活搞这些名堂干什么,下次也直接要!

现在你是一名陕西地主,家里没有余粮了,正在发愁,突然听见敲门声,开门一看,收税的官吏来了,告诉你:“官府要平寇,保护你们地主的权益,还不出资支持?赶紧把东西拿出来!”同时,他还搓了搓手,对你进行暗示。你拿不出粮食,却又无法与官府作对,你灵机一动,去敲了佃户的门。

现在你是一名陕西佃户,家里不仅没有余粮,连口粮都没了,正在发愁,突然听见敲门声,开门一看,地主收租来了,告诉你:“上面又加饷了,租子要提高,拿出来吧!”你拿不出粮食,地主把你家能抵债的其他东西拿走了,你灵机一动,抄起了锄头。

锄头砍向谁?砍向同样贫穷的百姓,砍向有钱的地主,砍向收税的衙门,最终砍向朝廷。

大致就是这么个故事,虽不细致,却也可以套用到每次颁布新政策上去,不仅仅是加饷,凡是该办事了,可以动用权力了,这一套都行得通。其实我还是说得太委婉了,已经默认大家都不想主动行贿,并且对法度还有敬畏,当时可不是这样,绝对不是。

这时候可能有人问了,这是整个明朝制度的问题,为什么说是小吏激发矛盾呢?因为“直接”二字。越往下层,监管力度越小,贪污愈发肆无忌惮,且因小吏人数众多,榨取数量简直不可估量。更重要的是,他们是直接办事人,吃拿卡要、欺上瞒下太容易了,有时候连当官的都奈何不了他们。

因此,当地农民未必想得到,就算想到了也不敢,也没法直接砍朝廷,难道去用凿子挖皇城的门吗?就算挖了也没用,因为皇帝也没钱。

所谓矛盾爆发,一定是从冲突最尖锐的地方开始,而不是最根本的地方。

在这种情况下,招抚有啥用呢?税收上来的时候刮一遍,发下去再刮一遍,就更少了!

那啥都不做行不行呢?也不行啊,农民的锄头已经抄起来了。总之,这事儿是做也错,不做也错。

很惨地,杨鹤面对的正是这种情况。

谴责杨鹤平贼无功、寇乱仍起的奏疏雪花一样飞上御案。朱由检也坐不住了,再力排众议也难敌这普天之下的悠悠众口,为了“抚局”,他决定孤注一掷,下点猛药。一封主张赈济的奏疏适时地呈了上来,说陕西危急、甘肃宁夏军心动摇,非拨款数十万不能解决。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问题是没钱。要是有钱,当初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事情显然不能再拖了,朱由检咬咬牙,再让户部和工部勒勒裤腰带,挤出了十万两银子,拨往前线。

崇祯四年,御史吴甡带了这救命的十万两银子,前往了陕西。按照要求,吴甡在此次赈济中必须事必躬亲,绝不能委任给下属小官,防止贪没。

没有中间商赚差价的赈济见到了成效,十万两银子洒出去,七千余人解散了队伍,回到了家中。

赈济收到了效果,说明这是一条对的路线。但是,对于平贼才算是开始的钱款,对于朝廷却已经是很大的负担了。这正确的路线不是走不通,只是走不起而已。两大部门牙缝里抠出来的钱与陕西的情况比起来不过是杯水车薪。就连亲自前往一线赈济的吴甡,也对杨鹤的招抚政策不满起来,上疏一封,道:“当今局势,该是先剿后抚才对,要不然‘贼以抚愚我,我以抚自愚’,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朝堂上主抚和主剿的言论又开始分化,吵得越来越激烈,杨鹤感到了空前的压力。事情都是没钱闹的,想息事宁人根本不可能,杨鹤守着这烂摊子左右为难。

辞职,是时候辞职了,杨总督暗下决心。但在这之前,他还要赌一把,强行做出点政绩来,以便“功成身退”,他要招降陕西最有影响力的神一魁。

崇祯四年三月,神一魁前来称降。根据杨鹤等人的上报,他们要求神一魁等人对着龙亭叩头,高呼万岁,进入总督衙门后,杨鹤率己部对龙亭叩首,宣读圣谕,礼毕后再去关帝庙祭拜。整个过程得到了极大的支持,州民蜂拥,欢声雷动。七天后,神一魁再次拜见杨鹤,杨鹤赦免他的死罪,授予他官职,遣送其部下回乡。完美。

杨鹤漂亮的总结交了上去,感觉算是完成了一桩大任。但紧接着,他又上疏一封,说自己奉职无状,还请皇上另请高明,自己甘愿就捕法办。

他的公文写得很矛盾,明明刚刚还“州民蜂拥,欢声雷动”,怎么转头又“平贼无功,甘愿伏法”了?原因无他,招安现场根本就没有什么“州民蜂拥,欢声雷动”,招安神一魁和招安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根本无法保证未来他们不会复叛。杨鹤不过是想趁此机会急流勇退,省得夜长梦多,日后横生枝节。

可杨鹤的总结写得太漂亮了,如此“盛况空前”的招安景象,治什么罪啊?要奖赏你还来不及呢!朱由检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杨鹤请辞的请求,发去了嘉奖谕旨,让他再接再厉。

皇帝当然不会着杨鹤的道,不管你是真的“州民蜂拥”也好,假的“欢声雷动”也罢,这个时候都不可能放你走的。你这做了一半的工作找谁去接你的班啊?要是事情真像你说的那么盛况空前,你不得再招降几个首领才是?若是招安名不副实,你想借机溜掉,那怎么能让你如愿呢?

杨鹤没得选择,只得继续奋斗在招安的前线,继续着名不副实的招安,时人评论其为“群盗自是视总督如儿戏矣!”。盗贼流寇都当杨鹤的手段为儿戏,愈发不把招抚政策放在眼里了。承办安抚降兵的执行人员更是满肚子苦水,每天眼一睁,这么多人,吃喝拉撒都要伺候着,上头又不给钱,这可咋整啊!

招安本身很容易,但是后续处理处处都要钱,让哗变的士兵回归队伍就要发饷银,让百姓回家置业就要发种子。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没钱。

果不其然,神一魁的队伍等不来钱,再次揭竿而起。

前后仅一个月工夫,杨鹤最大的功绩就破产了。描写招抚现场“州民蜂拥,欢声雷动”的字词墨迹未干,对方就已经翻脸了。

神一魁很愤怒,觉得自己被骗了,说好了接受招安就给钱的,钱呢?一个月了,半个铜板都没看见。

总督杨鹤也很难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朝中让他推行招抚政策,却不给拨钱,不拨钱还不许他辞职,更过分的是,每天还有人参他,说他招抚不力、罪大恶极!

巨大的工作压力使得杨鹤患上了严重的焦虑症,每天喝不下水、吃不下饭,好不容易吃了点粥,还不消化,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杨鹤年纪不小了,哪受得了这个,他再次上疏辞职,甚至说自己是“不祥之人”,真的不行了,还请皇上可怜可怜他,留他一条老命,由儿子杨嗣昌再为朝廷效力。

杨鹤一再地上疏乞休都没得到应允,待神一魁复叛的消息传入京师,就连很多以前跟他一起主抚的人都纷纷跳出来指责杨鹤“主抚误国”。杨嗣昌见大事不妙,赶紧上疏,言辞恳切,为父申冤,说自己可代父亲承担更大的罪过。

杨嗣昌的话没能感动什么人,“误国”的杨鹤还是被抓了起来。

在狱中,杨鹤百思不得其解,说好了招抚的,怎么突然间大家就对自己“欲杀之而后快”了?他忙上疏辩解,说当初皇上任命自己的时候,自己就已经说了难堪重任,实在是圣恩难却,才勉为其难做这个差事,当真是“臣之自误”。而且招抚本就是权宜之计,朝廷天天从陕西往外调兵,陕西防务空虚,实在是形势艰难。

杨鹤的辩词一下得罪了所有人。首先皇帝看了就很不爽——你说你是圣恩难却才去的,结果还“自误”了,合着是你给我面子呗?其次朝中大臣看了也不爽——哦,你招抚不力,是因为我们工作有问题?后金都打到北京城了,你的形势还能比这更危急不成?

锅可以甩给某一个人,但是不能甩给所有人,否则,你就会成为那“一个人”。最终,杨鹤被发往江西袁州,洪承畴继任了他的位置,成为了新的陕西三边总督。

洪承畴,字亨九,福建泉州人,万历四十四年进士,他的字典里目前还没有招抚二字,他也绝不当第二个杨鹤,对于流贼,我管你是谁,一律剿杀,绝不赦免。起义者王左褂和王嘉胤纷纷被杀死。连着两个捷报使得朝廷愈发觉得剿寇才是好的政策,但是剿寇却也和饮鸩止渴一般,矛盾就此被推向了更加不可调和的境地,一个无解的问题愈发被激化了。

面对朝廷给予的荡平陕西贼寇的厚望,洪总督上疏请求拨饷。招抚要钱,剿寇难道就不需要钱吗?该没钱还是没钱,这件事拖到十二月都没有批复。

最终,迫于压力,兵部扣出了二十万两银子发往陕西。

就这点儿钱还想平定陕西?洪承畴再次上疏,希望能截留陕西二十万的税银。而且,为了保证后续工作还能开展,洪承畴开始提前要钱,明年的钱也要给他截留二十万两。朝廷批准了他的请求。

有了钱,办事就麻利了。崇祯五年初,洪承畴率军对西澳进行合围,进行了大大小小数十场战斗。五月,洪承畴与延绥巡抚会师,直逼不沾泥张存孟位于西川的大营,所战大捷,斩首了张存孟。七月份,洪承畴又在延水关斩杀了浑天猴,随后沿路攻打各处要塞,至十一月初,令曹文诏围剿环县庆阳一带,击败任喇嘛、刘黄莺、燕青、张千总等十数余起义首领的队伍。不可不谓之战功卓著。

洪进士,文人出身,上了战场竟成了战神,或许这就是天赋吧。

这个剿局看起来比抚局有效得多,才一年,就完成了这么多业绩,朝廷上下喜悦,决定嘉奖有功文武官员。但是吧,问题离解决其实差了十万八千里。洪承畴等人的“荡平”不过是个肥皂泡,看着光鲜,一触即破。流贼并没有被荡平,他们只是转移了阵地,去了山西。

“陕西三边总督”之所以叫这个名,是因为他只管陕西。对于洪承畴来说,他的责任是管好陕西,而非在全国范围内解决流寇问题。现在陕西的流寇去了山西,陕西太平了,他就算是功成名就了。

烫手的山芋交给了山西,洪承畴舒了一口气,进而请求客场作战,进入山西继续剿寇。剿的还是那帮人,但现在他却拥有了“大局观”,朝廷对他的评价又升温了。

沉浸在欣喜情绪中的朝廷没注意到,一场更大的风暴已然开始酝酿,这个事件标志着战事已经转移到山西,或者说“扩散到山西”。

洪承畴斩首了很多起义队伍的首领,然而擒贼先擒王的说法也不总是好使,初期的起义军,没战术、没资源、没人才,也没啥信仰和对组织、首领的忠心,毕竟起义的门槛比较低,只要敢纠集一帮人,你就是小头目了。大家今天跟着张三抢是抢,明天跟着李四抢还是抢,没啥区别,首领没了,推举个新的就好。少了一个王嘉胤,还会有赵嘉胤、徐嘉胤、×嘉胤接班的,这不,王嘉胤的残余部队很快就推举出了新的首领——紫金梁。且因着各种天灾人祸,起义的队伍是不愁没人加入的。

进入了新地盘的起义队伍呼啸各处,山西巡抚直接撂挑子,回家丁忧。一下子,山西巡抚又成了人人不愿上任的职位,山西成功取代陕西成为了“新虎狼之地”。不得已,朝廷又临时抓了许鼎臣去当巡抚。

时任兵部尚书的张凤翼是山西人,因着私心,他总想把起义队伍赶去河南,指定的战略统统以驱逐为目的,加上他的手下又互相掣肘,晋西北乱成了一锅粥。待得曹文诏等人出手,情况才略有好转。

然而,情况刚有所好转,许鼎臣就开始说梦话邀功了,他在奏疏中写道:“三十万的流寇,在山西一代流毒五年之久,借着皇上的威严,现在十分之五已经被消灭,十分之三已经被遣散。”

当时的封疆大吏都喜欢说大话“聊慰上意”,几年前的袁崇焕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但他是唯一一个把心里话说出来的人。

这些人,功劳越来越大,可是问题却越来越严重。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陕西的星星之火被甩到了山西,现在又从山西被赶到了河南河北,终于从一个地方性问题变成了全国性问题,愈发不可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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