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从上乱到下,从内乱到外。朝堂上在掐,边关上在掐,中原大地也在掐。就那么点儿钱,那么点儿人,拆了东墙补西墙,整日疲于奔命。
翻开张廷玉所撰《明史》,有一《流贼传》,当头一句就是:“盗贼之祸,历代恒有,至明末李自成、张献忠极矣。”
这是说流贼问题历来都有,到了明朝末年李自成和张献忠起义,发展到了极端,史无前例。为什么会是“史无前例”,张廷玉也做了分析:明朝自神宗弃政、熹宗近阉共数十载以后,国家命脉早已断绝。等崇祯即位,大臣们结党朋比的局面已经发展完善,国家的财政物力已经消耗殆尽,法令不行,纲纪败坏,边疆混乱。虽然崇祯帝锐意治理,但是常常在一些问题上摇摆不定,不单单是在“先攘外还是先安内”的问题上摇摆,也在对于流贼是安抚还是剿灭上摇摆。为了重新严明法纪,崇祯帝对于赏罚也是过于严明,“败一仗而戮一将”,“赏罚太明而至于不能罚”。
有话说“犹豫就会败北,果断就会白给”,其真正的问题在于,明末的局势已经不具备容错性了,任何一个不当或错误的决策和执行都会被放大,进而带来严重的问题。与此同时,正确的决策和执行却很难再得到优厚的收益。
江河日下,其势终不可当也。此时的救国就好比进了ICU了,想到平时没注意健康,等癌症扩散了想着没早点儿治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造孽,后人承担。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苦不苦,兴亡还不是影响最大的,“百姓”才是重点,跟“苦”挂钩的从来不是“兴亡”,而是“百姓”。
大明国运日渐衰颓,年年灾荒,几个月不下雨是常事,千里田地看不见一点绿色,中原地区饿殍遍野,百姓以树皮为食。树皮吃完了,又开始吃石头,死者无数。
易子而食,这个古老而残酷的成语,离如今的我们很远,但离当时的中原百姓很近,多个孩子多双筷子,少个孩子多一锅肉汤。吃自己的孩子太残忍,所以跟别人家交换,拿自己的孩子交换也太残忍,所以直接偷,直接抢。
那个时候,谁都不敢把自己的孩子放出去玩,因为出去了,可能就回不来了,经常是昨天还对你笑嘻嘻的叔叔伯伯,今天就对你举起屠刀。这不是夸张,这是写在《明季北略》之中的,原文为:“更可异者,童稚辈及独行者,一出城外,便无踪迹,后见门外之人,炊人骨以为薪,煮人肉以为食,始知前之人,皆为其所食。”
天降奇荒,所以资自成也。
李自成,出身于陕西延安府米脂县,祖上世代养马,属于养殖专业户,因此家底殷实,并不贫穷。
八岁时李自成进入私塾读书,脑子很好使,吟诗作对都很会,而且内容大气。比如先生出了上联“雨过月明,顷刻顿分境界”,李自成对曰“烟迷雾起,须臾难辨江山”,很有文化。
如果就这样下去,李自成的未来很可能是去考官,步入仕途,再不济,继承家里手艺,继续养马。
然,好景不长,李自成的爹去世了,李家家道中落。李自成不仅没了钱,还欠了债,不得不为同村的富户放羊抵债。再后来,李自成又去当驿卒讨生活,吃点皇粮,勉强度日。
又过了几年,皇帝也没钱了,驿站一撤,李自成的“铁饭碗”摔了个稀碎,失业又欠债的他就此走上了起义的路。
关于李自成起义之初投奔的谁,不同的书有不同的记载,包括王左褂、不沾泥和高迎祥,其真实情况已经难以考证,此处取万斯同《明史》的看法——投奔高迎祥。
高迎祥自称闯王,手下有八闯将:一队眼钱儿、二队点灯子、三队李晋王、四队蝎子块、五队老张飞、六队乱世王、七队夜不收和八队李自成。
高迎祥的队伍和其他起义队伍不一样,这是一支有文化、有素质、有纪律的部队,他们拒绝“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的抢一把就完事儿的流寇心态。他们以文化知识为软实力,武器装备为硬实力,从内到外武装自己,作战必有准备,行军必有规划,志向远大,与同时期的同行们格格不入,因此也很快成为明王朝的眼中钉——流寇不可怕,就怕流寇有文化。
李自成的七个同事自然也都是文化人,其中点灯子据说还是个学霸,特别爱学习,每晚秉烛夜读,因此得名“点灯子”。
出来混,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谁也不愿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闯将们所称名号皆是诨号,李自成也不例外。所以,李自成的本名并不是李自成,具体是什么,众说纷纭,现在也无从知晓了。
除了李自成,《流贼传》里还有一个张献忠。
李自成还默默无闻时,张献忠已经称霸一方了,按理说张献忠还是个前辈。
张献忠也是延安人,和李自成同岁,从小也是在私塾学习,有些家底。估计是因为没当上皇帝,大家要么不关心他的文化水平,要么说他是个粗老汉,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从小就好勇斗狠,打死好几个同学,人命案子一堆。总之,一切描述就是为了证明这人天生就是个当反贼的料,并且没当皇帝的命。
张献忠的起义之路也很不同寻常,据说是去当兵,犯了军法,本来应该处斩,主将见他相貌奇异,就请求总兵饶他一命。饶完了,张献忠就投了神一元的队伍。
很多书里,这些搞起义的,但凡是民间出来的,都有长相奇特的说法。一会儿是刘邦腿上长了七十二个黑痣,一会儿是朱元璋长了一张猪腰子脸,一会儿是张献忠脸上有麻子、身上长黑毛,都不像人了,像妖。
这也好理解,那些造反的,若是写得平平无奇,大家就不爱看了。一个亭长,一个要饭的,凭什么当皇帝?这世上亭长那么多,要饭的遍地都是,凭什么这俩当皇帝?那必须是因为他们本来就和其他亭长与要饭的不一样。怎么不一样?首先就是奇人自有异相。
靠不靠谱呢?反正刘邦腿上有没有七十二个痣也没人真数过,但朱元璋从画像看来,应该是大脸盘子,没啥凹陷。至于张献忠,据此推测,也不至于不太像人。
说到起义队伍,大家心中一般会浮现出质朴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过不下去了,举起锄头就去干仗了。这不假,但是也不够真。农民,以务农为主,起义最多就带着镰刀、铲子、锄头,这是没什么战斗力的,抢抢普通人还行,打官兵基本上不要指望胜利。造反的队伍之所以能发扬光大,是因为里面有专业人士——士兵,准确来说是哗变的士兵。
这些士兵本是官兵,自万历年起,频繁被调往辽东前线,抛头颅洒热血,却常常拿不到军饷,至崇祯元年,部分地区已经三年没发过一分钱了。三年不发钱,搁谁能扛得住?我为朝廷洒热血,朝廷视我如草芥。不哗变才离谱。
崇祯二年,陕西户部侍郎南居益曾上疏,言辞迫切,说如今局势已是危若累卵,哗变现象已成燎原之势。还有人称三秦之地是国内上游地带,延安、庆阳等地便是关中的屏障,榆林又是延安、庆阳的屏障,一旦发生变故,延安不保,进而秦地难守,势必天下安危难测。
很不幸地,当地官员的预言都在未来一一应验了。
流贼猖獗的消息传入京师,朝廷上下愕然。然而,在朝官员都视陕西为虎狼之地,没有人愿意在此刻担任陕西三边总督,职位一空就是好几个月。迟则生变,吏部实在没有办法,推出了对军事并不通晓的杨鹤出任该职位。
杨鹤,字修龄,湖广武陵人,杨嗣昌的父亲。作为一名左佥都御史,他是个实打实的文人,临时被吏部抓壮丁送往平叛前线,其结果可想而知。
一到陕西,面对漫山遍野的流贼,这位清流文人便手足无措了。隔行如隔山,杨鹤实在是无力围剿,只能招抚。
朝廷为什么要选个文人去前线呢?朱由检为什么会批准呢?
原因很简单,皇帝一开始也没想“剿寇”,他觉得面对民众造反,能抚则抚,如果问题没解决,那就说明抚得还不够,得加大力度继续抚。
崇祯四年时,朱由检在文华殿开会,讨论流寇问题,官员上报说:“现在兵饷不足,难以剿灭。那些流寇见着官兵就跑,官兵走了又聚在一起。”朱由检赶紧强调说:“流寇也是我的赤子,应当招抚他们,不必专门剿杀(寇亦我赤子,宜抚之,不必专戮)。”
这个想法是很好的,但是执行起来却难以为继,赈济本身就需要大笔钱财,之后为了让这些人安居乐业还需要提供更多的物力支持,比如钱粮、种子和耕牛。现在自然灾害又严重,朝廷根本没有资源去执行这套方案。
那在财政空虚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推行安抚政策呢?原因也很简单,剿寇才是下下策。
武力围剿不仅不能解决百姓因饥起变的问题,还会激化这一矛盾,更加大朝廷与民间的对立,何况军费也是一笔庞大的开支。百姓吃不起饭要起义,根本问题在于吃饭,欲行仁义者是不会在此刻选择杀伐的。无奈的是,明末吏治败坏如此,财政空虚至此,任何的上策、下策都已经无效了,一辆手刹脚刹都已然失灵的车子必然只能冲下悬崖,一切不过是时间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