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体仁赢得内阁斗争的胜利,击败了曾经的状元郎,简直是逆袭之典范。但是要当首辅,温大人还差一点点,那就是“正式任职”。
行百里者半九十,只要一天没当上首辅,那就不能算是“一朝平步上青天”。这不,周大人临走前为温体仁准备了一个小插曲。
要说这世上最了解一个奸臣的,必定是另一个奸臣。周延儒就是这样的奸臣,斗争了这么久,温体仁是什么样的人,他早已了然于胸。为了阻止温体仁顺利当上首辅,周延儒劝朱由检召回归乡在家的何如宠。
何如宠,字康侯,号芝岳,安庆桐城人,万历二十六年进士。天启年间,何如宠被魏广微以其与东林人士左光斗是同乡和朋友为由革职,崇祯元年复任并官至礼部尚书,崇祯二年进入内阁。己巳之变那会儿,袁崇焕下狱,朱由检对袁崇焕的处置想法变了又变,某次甚至打算族诛袁崇焕,何如宠极力申救,保住了袁崇焕一家老小三百余口的性命。
宦海沉浮中,何如宠亲眼见证了温周两位大人从同仇敌忾到互相倾轧,深感内阁套路太深,浩然正气肯定是养不得的,急流勇退才是正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疏乞休,希望离开这是非之地,朱由检也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许。终于,百折不挠的何如宠在第九次请辞之后得到了回乡的许可。走之前,何如宠给了朱由检一个建议,让皇上有事没事多看看《资治通鉴》。
《资治通鉴》的主编司马光,相信大家并不陌生,这是一位神童,六岁读书,七岁背诵《左氏春秋》,同年还砸了一口缸。更重要的是,在成长道路中,司马光并没有因为“生性聪颖”而荒废学业,他结交名流,读万卷书,也行万里路。《资治通鉴》成书后,宋神宗评价其“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这也是《资治通鉴》书名的由来。何如宠劝朱由检多看看《资治通鉴》,明摆着就是对内阁环境不满,希望皇上整顿整顿。
何如宠是有才华的,周延儒向朱由检建议让其回朝,无非就是希望何如宠能接替自己的位置,接着智斗温体仁。
周首辅这是把何如宠给狠狠坑了,何大人有才华不假,但并非是党同伐异之才华,跟温体仁斗,怕是还不够塞牙缝。在老家躺着的何如宠一听到召他回朝的消息,冷汗都下来了,想都没想就说自己年老体衰还多病,这个职位担不住。朱由检拒绝了何如宠的推辞,何如宠只好从老家起身北上。
此时恰逢朝中有言官黄绍杰进谏,言辞激烈,说温体仁执政多年,上干天和,老天都愤怒了,以至于气候失调、灾变四起,现在何如宠徘徊不前,显然是因为“君子与小人不能并立”,温体仁赶紧引咎辞职吧!
如此明目张胆的攻击,在场者都知道其背后站着的是周延儒。温体仁不会放过再搞周延儒一把的机会,直说黄绍杰是受人指使。
黄绍杰大义凛然道:“现在说点儿啥,只要一说温体仁,就要遭到罢黜。现在谁不自爱,还要受人指使吗?”同时,黄绍杰还罗列了温体仁的各项罪状,比如假公济私、走裙带关系以及借口朋党打压言路。
温大人使出绝招:“这是污蔑!你们结党攻击我!”
黄绍杰可不是毛九华、任赞化之类的职场新人,他已经熟悉了温体仁的套路,温体仁气势强,他就要更强,直接打断温体仁的话,大声道:“温体仁收受商人与巡抚的贿赂,数以万计!”一下子舆论哗然。
还在途中的何如宠一听这事儿,立马掉转车头回家,说什么也不要当官了。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浑水可万万蹚不得啊,谁知道这水里都是些什么鱼鳖虾蟹、牛鬼蛇神。
这世上,谁都可以不蹚这浑水,只有一个人必须终日待在水里,并与浑水融为一体,那就是河神,不,是皇上。现在何如宠来不了了,怎么办呢,只能温体仁上了。
一代奸臣温体仁自此走上了权力巅峰,成为了首辅。时人多有不满,编排了很多段子来讽刺他们,比如戏称温体仁和他的小跟班王应熊与吴宗达为“乌龟王八篾片”。其中“乌龟”指温体仁,因为他是乌程归安人;“王八”指王应熊,因为他是巴县人;“篾片”指吴宗达,与名字和祖籍无关,全因此人没有脊梁,如篾片一样怎么弯都行。
这就离谱了。周延儒再差,好歹也是个状元,怎么现在滑坡到用温体仁了?这就不得不再介绍一下温体仁在党同伐异以外的技术了,那些被他过于耀眼的整人技术淹没的才华。
先看当时人的评价:“上即位以来,命相三四十人,其中非无贤者,求其精神提挈得起者,惟宜兴与乌程二人,但俱不轨于正耳。”意思是,皇上即位以来,任命过三四十个辅臣,其中并非没有贤人,可能够提领朝纲的,只有周延儒和温体仁了,但这俩人都不走正道。
温体仁人品不佳,刷子却还是有几把的。工作中,每每遇到刑名钱粮等问题,名目繁多,其他人看了都头大,但温体仁“一览便了”,看一下就搞清楚了,不仅工作熟练,记性还好。当然了,能够说温体仁比同僚优秀,也多是因为他先后击败了才华横溢的钱谦益、钱龙锡、文震孟等人,自然就显得“卓尔不群”了。
温体仁在贪腐成风的官场依旧能保持廉洁。《明史》说温体仁执政多年,没有收受贿赂。虽然这或许是为了防止被人抓到把柄,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加分项。当然,也有人对此嗤之以鼻,比如黄宗羲,他认为温体仁不是不受贿,而是“巧于纳者也”,他的受贿都是精心策划的,让人抓不到把柄罢了,要不然他家里那些钱从哪来的。
对现在的朱由检来说,他需要的是一个少惹事儿、听话的人,周延儒实在太闹腾了,一天到晚惹是生非,换谁能受得住?你看温体仁,就很符合一个优秀秘书的标准,早请示晚汇报,一有事情就是“皇上英明”,多好,安静又内敛。
进入内阁后,温体仁最先谋划的就是把持吏部。要想大权在握,不仅要搞定领导,还要搞定人事部门,时任吏部尚书李长庚为人正直,让他觉得很碍眼。不过问题不大,整人我们是专业的,温体仁略施小计,先以首辅身份向李长庚施压,迫使其未按预定的工作流程办事,然后再到皇帝那儿煽风点火一番。不出所料,李长庚获得了“屈法徇私,朋比欺蒙”的罪名,自此离开了朝堂。
一回合结束战斗。
李长庚走了,吏部尚书职位空了出来,朱由检在平台召开会议,让大家举荐人选。一场新的扯皮大会又开始了。
会议伊始,朱由检宣布了今天的主题:“吏部尚书是用人的官,需要选择才品天下第一的人。若是沿用会推的老方法,不过是考察考察精心和定力,一两个人来办就差不多了,怎么能叫‘会推’呢?你们都各自推荐些人来吧。”
皇帝不打算走“会推”这种老套的方式,希望每个人都参与其中,推荐可用之人。他想得很美好,觉得由大家各自推荐人选,结果不太容易被把持,可参考的范围更广。那么,事实会不会如他所愿呢?
显然不会啊。这注定是一场暗流涌动的大会。
吏部左侍郎张捷首先发言:“臣昨天辞去部印,正是为了会推的事情。这些年来诸臣党同伐异,误尽了朝中大事。要得到具有天下第一才品的人,举荐必须不论方隅,请容臣破格推举。”
“不论方隅”中的“不论”乃不考察不评论之意,“方隅”有拘于一偏的意思,总体来说就是不要管这人是否有所偏向。而“破格推举”就是要打破惯例来推举。然而,张捷此番论调并不是为了什么大义和公正,他心中的人选吕纯如曾是钦定逆案名单中人。
朱由检道:“立贤不以其方,你们都各自举荐来吧。”他命人把纸和笔发给每个大臣,用以写出心中人选。
当同僚问张捷想推谁的时候,张捷因事先已经和温体仁通气,此时十分自信,直接道:“吕纯如,吏部尚书非吕纯如不可!”递上名单时,张捷还抢先报告道:“臣已经举荐了两个人,但这两个人除了我,整个朝堂都不愿意用他们。”
朱由检看了一遍名单,发现科道官啥都没写,便问科道官为什么不推举。
给事中卢兆龙答:“会推大典,科道官照例不举荐的,如果大家举荐得当,就听皇上点用,如果举荐不当,我们就参他。”
为了做好监察工作,科道官决定不参与其中,旁观者清,免得出了问题又给绕进“朋党”罪名里去。
朱由检觉得很有道理,开始分析名单,拿到张捷名单的那一刻,他感觉味道有点儿不对,便问:“吕纯如在钦定逆案中是有名的,张捷为什么举荐他?”
张捷说道:“我深知吕纯如有才华有品德,钦定逆案列他的名字,无非是因为他赞颂了魏忠贤。现在红本都在的,里面找不到相关文字,怎么好给他定这个罪呢?”
张捷用心险恶,吕纯如冤不冤,其实并非重点,但一旦给吕纯如翻案,那就证明当年的钦定逆案是不合实际的,很快翻案风潮就会掀起,钦定逆案的成果也将付之一炬。朱由检立马拒绝:“吕纯如当年就申辩过了,现在不能开这种头儿。”随后,他看向科道官问:“科道官如何看?”
卢兆龙回答道:“大家的推举,各有各的原因,还要凭皇上定夺。至于张捷推荐吕纯如这事儿,因为牵扯到钦定逆案,我们正打算纠参。恰好皇上您自有明鉴,我们没有什么其他的意见。”
张捷见自己吃了瘪,和事先想好的不一样,继续辩驳:“我确实看着吕纯如清正守己,是个可用之才,如今弃之草野,实在是太可惜了!”
御史张三谟也表示反对:“朝廷推举重臣,事关重大,即便和钦定逆案没有关系,也要先查明了再说。吕纯如是否贤德暂且不说,单凭他这些污点,怎么服众啊?钦定逆案早已完成,你这翻案的口子一开,以后不知道要发展成什么样!”
张捷不愿就此败下阵来,道:“吕纯如的确是真的贤能之人,所以我要推举他。就算是逆案中人,也要分辨。假如皇上用了此人后发现能力不足,那就如同李长庚那样削他的职就好了,到时候我也一同削职,或者承担更重的罪过也无妨。小民做了坏事,朝廷还要左审右审,生怕他冤,更何况大臣呢,怎么能就这样冤枉大臣?”
工科给事中孙晋直接指出:“张捷你这比喻有问题啊,今日皇上要的是任命朝廷重臣,特地召集大家一起讨论,咋能与审囚犯相类比呢?”
卢兆龙也再次发表意见:“我在清江当知县时,就知道吕纯如护送藩王到封地的时候沿路骚扰百姓,仅凭这一点,我看他就没有什么才德,更何况他还屈身于魏忠贤,品德可想而知。”
立马,大批言官纷纷表示,吕纯如身在逆案名单之中,用不得。更有言辞激烈者大骂道:“张捷推举这种人,用心险恶,还敢狡辩!”
张捷在声讨声中败下阵来,朱由检看向了温体仁。温体仁一直没有发表意见,曾经能言善辩的他如今惜字如金起来,等得皇帝问他,温体仁才吐出了三个字:“谢陞可。”
第二天,谢陞成为了吏部尚书。
整个召对,被炮轰最惨的是张捷,但大家都知道他不过是冲在前面的人而已,至于他背后的指挥者,则是只说了三个字的首辅温体仁。这一观点获得了《崇祯朝记事》《崇祯实录》《国榷》以及《明史》的广泛肯定。
这就很奇怪了,既然温体仁幕后指挥、前台隐藏,大家是怎么识破的呢?这当然不是当场识破的,都是日后分析出来的。根据史学记载,在召对还没开始的时候,大臣就得到内部消息了,说阁部已经决定推荐吕纯如,而且皇上也同意了,所以大家一开始都不敢说话,等皇上说这事儿好像不太行,言官方才敢于群起攻之。
这一招,不得不说,很高明。若是皇帝记性差点儿或者警惕性低点儿,必然会被绕进去。
那么吕纯如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如果你只是在网上搜吕纯如这个人,你会发现他没什么特别的,没干过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没犯过人神共愤的大罪,最出名的是发现了颜真卿的墓,还写了《唐太师颜鲁公真卿墓碑记》,业余兴趣是躬耕农桑、著书立说。很文艺。
那吕纯如真的是一个边缘人物吗?当然不可能了。
我们回顾一下崇祯元年的四月,也就是平台奏对起用袁崇焕之前。当时吕纯如是兵部左侍郎,他上疏给皇帝,写道:“臣持议欲朝廷用袁崇焕者,只认定‘不怕死、不爱钱’与‘曾经打过’十个字耳。”这个在第五章可查,也就是说,当时吕纯如极力推荐袁崇焕,袁督师的走马上任得有他的一份功劳。
那么温体仁选用吕纯如是因为吕纯如有眼光、有文才吗?当然也不是。
温体仁注意的是吕纯如在钦定逆案中的罪名。翻开逆案名单,找到吕纯如的名字,下面写着:“颂美。惠藩监随,掠毙夫役,复命疏荐,归美厂臣。”两个罪名:一个是欺压百姓,一个是为魏忠贤歌功颂德。这不禁让人想起了毛九华参劾温体仁的内容(第十一章),也是说温体仁强买强卖欺压百姓,同时为魏忠贤写诗祝词,罪名是差不多的。如果吕纯如能够得到重用,从此摆脱曾经的污点,那么温体仁就更可以了,这些每天晚上硌得首辅大人失眠的东西都将不复存在。
可惜,温体仁并没能达到自己的目的,皇帝还年轻,记性很好,完全记得吕纯如都有哪些问题,而这些问题是绝对不可能翻案的。
温体仁小心谨慎起来,张捷却愈发嚣张,他觉得皇帝是“忠言不入”,丝毫没觉得自己是假公济私,遭到弹劾时曾一度将乌纱帽摔在地上,上疏三十二次乞休,说自己不要当官了。
他绝对不可能不要当官,现在考察京城官员的任务在即,皇上不想留他也得留他。他不过是做做样子,发发脾气,显得义正词严一些。并且,张捷不仅要继续供职,还要搞事,他为每一个纠参他的人都准备好了小鞋。
张捷的小九九很快被御史刘宗祥发现,刘宗祥上疏一封,将其揭发。
但刘御史上完疏就后悔了,他被告知张捷与温体仁关系甚密,以后势必遭到报复。他吓坏了,马不停蹄地折回会极门索取奏疏,打算息事宁人。不料皇帝实在是太勤奋了,工作别说是隔夜了,一个时辰都不能耽误,所有奏疏已然收去看过一遍了。
刘宗祥慌了,朱由检笑了。皇帝早看张捷不顺眼了,这弹劾来得太是时候了,这就让你卷铺盖滚蛋,走你吧!
张捷是走了,温体仁还在,温大人决定替张捷报仇。他暗中指示督察院,将刘宗祥降级三级外调。好在朱由检看到后亲自把“降三级调外任”抹去,改为“刘宗祥着回道管事”,帮刘大人躲过一劫。
温体仁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利,但这并不会让他就此停下搞人的手,既然开始了,就没有回头路了,这些“突发情况”只会让他日后更加小心、不露声色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