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体仁时期的朝堂,一个词形容,暗流涌动,表面上看风平浪静,实际上却是个流沙河,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而这旋涡的中心,正坐着一个人——首辅温体仁。为什么不是朱由检本人,这个在前面说过了,他是河神。这回我们要讲一个勇渡流沙河的勇士——文震孟。
文震孟,字文起,号湛持,苏州吴县人,文徵明曾孙,天启二年进士,殿试第一名的状元,非常有才华。他早年仕途不顺,天启年间因为上疏参劾魏忠贤,直接被革职为民。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人才也不会一直被埋没。崇祯元年,文震孟就被起用了,成为日讲官,每天给皇帝上课。信王爷(朱由检)从小没上过学,现在学习甚至不能算是临阵磨枪,得是上了战场拿敌人的脑壳磨枪,做什么都是现学现卖。文震孟作为老师,压力自然也是相当的大,但他胸中有丘壑,以天下为己任,特地上疏陈言:“当视国如家,除凶雪耻,不当分门别户,引类呼朋。”
温体仁说自己不结党是假的,文震孟说自己不结党是真的。真君子往往能看破伪君子的伪装,温体仁几次企图起用逆案中人为官,为自己解决后顾之忧,全都遭到了文震孟猛烈的抨击。
阴谋被一个一个放在太阳下暴晒,使得温大人日日夜夜睡在硌人的床板上,想起过去的污点就担惊受怕,对文震孟愈发痛恨起来。
崇祯八年正月,发生了一件大事,起义大军冲进南直隶辖下的凤阳,一顿打砸抢烧,把朱元璋父母的坟掘了,张献忠不过瘾,还打出“古元真龙皇帝”旗号,与朝廷叫板。
朝廷还好好的,皇陵就给掘了,这事儿绝对古往今来头一遭。
出了事儿,就要有人负责,就要弹劾。弹劾谁?皇帝?那怕不是想吃刀子了。大家纷纷把矛头指向温体仁(实际上他也确实有很大责任),用尽了骂人的词汇,只为一个结论:“温体仁罪不容赦,抓他!”
骂一个人还不够平息大家的怒火,言官们又迅速攻击六部人员与内阁其他人等,尤其是温体仁的几个小跟班。
朱由检痛定思痛,终于认识到内阁稀烂的本质,都怪自己即位以来没好好管理,是时候整顿一番了。
六月,整顿工作开始。这次选人,朱由检废除了枚卜制,毕竟当初是为了防范阉党把持内阁才出此下策,结果选进来的什么牛鬼蛇神都有,现在要以才能用人了。
如何既能以才能用人又能防范拉帮结派呢?考试。分数面前人人平等。
那考试真的能达到目的吗?我们来看看过程和结果。
本次考试,考生来自官员队伍,考官是皇帝本人,题目是为奏疏拟定谕旨,也称票拟,谁票拟得好,就选谁。
文震孟一番报国之心,对考试抱有很大信心,不料年纪大了外加紧张,考试当天他竟然病倒了,一夜之间失去了改变命运的机会。
有才华的人除了像文震孟这样病倒在家不能出席考试的,还有压根儿弃考的,比如倪元璐。
倪元璐没病,他就是不考,他说:“枚卜阁臣应该根据品望来,大量收集舆论评价,怎么跟科举似的,考一下就选出来了?我就算去了也考不上,考上了也不光彩。”简而言之就是——胜之不武,弗胜为笑。倪元璐说这话,大家可千万不能认为他是因为“怕考不上”才不去的,如果你还记得他在钦定逆案过程中的表现,就知道倪元璐非常有才华和先见之明,他已经看透了本次考试的本质。
这场考试,看起来大家是共同的起点,公平竞争,但实际上,它的评判标准却相当随意且主观。主谁的观?皇帝的观。谁票拟得好就选谁,不如说谁票拟得符合皇帝心意就选谁。以前搞枚卜抽签,好歹候选人要靠大家举荐,裁判众多,现在裁判仅剩下皇帝一个人了。
既然考试的本质是皇帝进一步把握了任用阁臣的权力,那么“以才用人”就只能是镜中花水中月了。
这场公平的考试很快就暴露出不公平的一面,未能参加考试的文震孟收到了皇帝开的小灶,得到了“保送”的名额,一道特简直接把他带进了内阁,也带到了温体仁的身边。
到这里也许有人会问,文震孟不是大才子吗?选他不是挺好?怎么以才用人就镜中花水中月了?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不要急,事情还远没结束,我们继续往下看。
文震孟很直,刚正不阿;温体仁很慌,坐立不安。但温体仁已经是个老狐狸了,朝堂上唯一能跟他对台讲聊斋的周延儒已经滚蛋了,他现在很有信心。
把大象装进冰箱需要三步,但把文震孟拉下马只需要两步:第一步,把文震孟和某个倒霉蛋绑成同党;第二步,说他们结党营私。这招干得了钱谦益,干得了钱龙锡,干得了周延儒,你个文震孟又能比这三位还有手段、有名望不成?
自古奸臣大多有一个必备技能,阳奉阴违。温体仁的面具戴得很牢,他表面上对文震孟礼待有加,不顾及首辅的身份而时常向文震孟请教。文震孟被迷魂汤灌得失去了方向,竟然还跟人说:“温公虚怀若谷,为什么说他奸佞呢?”殊不知,温体仁正时时刻刻准备捅他一刀呢。
这不,三个月后,温体仁找到了铲除文震孟的机会,这个被配对的倒霉蛋叫许誉卿。对,就是当初管袁崇焕讨要“五年平辽”秘诀的那位。
许誉卿,字公实,松江华亭人,天启年间也上疏弹劾魏忠贤,言辞激烈,奏疏中直言如果不铲除魏忠贤,必将后患无穷。他是个大义凛然的清流,和那些墙头草格格不入,为此也得罪了一批人。许誉卿曾被薛国观骂作是东林党祸乱朝政,许誉卿冷笑三声,反唇相讥:“我要是结党乱政,当初魏忠贤得势我就该跟着他屁股后头跑了。倒是你,魏忠贤当权之时官当得安逸,一点儿骨气没有,现在倒有脸说我结党营私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耿直的许誉卿自然受到了耿直的文震孟的青睐。既然青睐了,在温体仁眼里,你们就算是结党了。恰巧最近许誉卿很跳,一个劲儿上疏,拿凤阳皇陵被毁一事儿做文章,攻击温体仁,这让温体仁很不爽。
前段时间被温体仁推上吏部尚书位置的谢陞,正感恩戴德,准备为首辅大人效命。温体仁抓住机会,指使下去:先把许誉卿弄出北京,让他去南京待着。不管许誉卿走不走,都在他有所行动前上疏弹劾,就说许誉卿“营求北缺,不欲南迁,把持朝政”,意为许誉卿就想当京官,不愿意去南京,还把持朝政。
事情发展得太快,许誉卿还没反应过来,人就给装进去了,乌纱帽岌岌可危。
内阁次辅钱士升认为这些弹劾都没有依据,不该判罪,温体仁却亲自操刀,直接票拟,说许誉卿“大干法纪,着降级调用”。
要不说温体仁是阴谋家,大干法纪怎可能只是降级?就好像我先说你杀了人,然后又认为关你几天就好了。问题的矛盾一下子从“许誉卿究竟有没有把持朝政”变成了“许誉卿把持朝政这样判合不合理”。果然朱由检认为“许誉卿把持朝政这样判不合理”,第二天他亲自改写让许誉卿回籍。好了,现在赶走许誉卿是皇帝干的了,文震孟只能独自跳脚干生气。
文震孟越生气,温体仁越高兴,他巴不得文震孟闹起来,这样就可以判文震孟和许誉卿结党营私了。
某次见了温体仁,文震孟当面讥讽:“科道为民,极荣之事,敬谢老先生玉成之!”温体仁微微一笑,感到机会来了,转手给皇帝上了一封奏疏:“皇上鼓励天下人才,靠的就是爵禄名号,现在文震孟竟然说‘科道为民’是荣幸之至的事情!内阁的肱骨大臣说这种话,简直不把法理放在眼里。还请皇上罢免我吧,我干不下去了。”
让许誉卿回籍是皇帝亲自写的,原因是“大干法纪”。现在文震孟说这事儿很荣幸,是罢官回籍荣幸还是大干法纪荣幸?抑或是兼而有之?这要是传开了,得是什么影响!果不其然,在温体仁的拱火下,文震孟也回老家去了。此时,不过是崇祯八年的十一月。
仅任职三个月,大才子就从“保送生”变成了“劝退生”,事已至此,“以才用人”又从何处可得呢?最合皇帝心意的还是温体仁。
这件事引起了很不好的后果,内阁辅臣钱士升借着此事看清了温体仁表面仁和背后毒辣的本质,不禁害怕起来:万一哪天自己无意间开罪了这位首辅,罢官归里都是轻的。钱士升思忖良久,放下了拳拳报国心,于次年,也就是崇祯九年四月,辞官而去。又一位君子离开了朝堂。
身为清流的文震孟最终没能蹚过明末朝堂的流沙河,温体仁继续稳坐首辅位置,暗中搞事。
现实中虽然不会有“齐天大圣”来收妖伏魔,“多行不义必自毙”却还是永恒的真理,温体仁亲自种下的因,未来总还是会反噬回来的。而这个反噬他的人,就是他起飞之路上的第一块垫脚石——钱谦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