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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阁臣相倾,极尽排挤之能事(1 / 1)


钱谦益完蛋了,钱龙锡也完蛋了,这标志着,东林党完蛋了。

世上本没有东林党,有了阉党,就有了“东林党”。

当初魏忠贤搞人,拉名单,写一本《东林点将录》,一百单八人,结果翻一翻,浙党、楚党、昆党、乱七八糟党全在里面,你要说这些人才全是东林书院出来的也实在是太捧了,东林书院都要骄傲了。

明末的官僚派系是非常复杂的,他们无组织无纪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少人甚至来回“跳槽”,今天结交这个,明天结交那个,左右逢源,到处都吃得开。要不是魏忠贤杀人如麻,搞得太绝,“东林党”三个字也断不会有如今这般名气。

君子、小人和东林党,并不是一个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东林党”不由君子产生,必出自小人之口,用以排挤君子——我看你不顺眼了,你就是“朋比结党”。君子们被阉党冠以“东林党”之名,还要替阉党背负亡国的骂名,世上没什么比这还冤的事儿了,难怪侯方域要在他的《朋党论》中说:“其祸必成于小人,其罪必归于君子。其小人之所以胜者,大率自称孤立,其君子之所以败者,必以为朋党。”

钱谦益和钱龙锡被坐朋党之罪,不可不谓是小人的接连胜利。在这一年以来的斗争中,温体仁和周延儒相互配合,互送助攻,做彼此的天使,拥抱着飞翔,真正做到了“一朝平步上青天”。

两位大人都是人中极品,他们一个是万历四十一年的状元,头脑灵活、文采斐然;一个是有着洞察人心力量的奇人,智勇双全、逆风飞翔。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成为首辅。他们有着共同的计划:干倒一切挡在自己面前的人。两位奸臣有才华、有野心、有毅力、有勇气,上帝给他俩啥都加满了,唯独在“德行”上十分吝啬。

这些年来,周延儒不间断地在皇帝面前刷存在感,终于得到了重视,被认为是一个有才华的人,后来又因为“钱谦益把持枚卜”未能被推举而备受皇帝同情。周延儒在朱由检心里就和小白兔一样无辜,明明那么有才华、那么仗义执言,居然得不到出头的机会,岂有此理!为此,皇帝给周大人开了小灶,单独召见了周延儒,从下午聊到晚上,滔滔不绝,却并无一字记录。

这样的偏袒行为引起了诸多大臣不满,御史李长春等人上疏发言,说皇上召见周延儒,从午后谈到晚上,所说的话却密不告人,这是私言,王者无私,皇上得大公无私啊,难道我们满朝文武都不可信吗?只有他周延儒可信?皇上你这样偏袒周延儒小心以后出事啊(偏信独任既启其端,异日窥形测影,不胜多事矣)。面对李长春的指责,朱由检不以为然,表示周延儒上疏多次了,这才召见他,你们“不得横生猜忌”。

越不让大家猜忌,大家就越要猜忌。那会儿钱龙锡刚卷铺盖走人,大臣们纷纷预感皇帝有意让周延儒入阁,群起上疏抨击,力阻周延儒。他们揭发周延儒贪赃枉法的恶行,成功使得周延儒停薪半年。还有人揭露周延儒和阉党逆案中人曾有秘密交集,是个为了权位不择手段的小人,难堪大用。

周延儒的坏人嘴脸我们已经批判多次了,他就是那种“左右逢源”的人,什么人都结交过。对他来说,什么阉党什么东林,什么小人什么君子,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我无常党,有利益我们就是好朋友,没利益你就哪凉快哪待着去!

周大人贪污受贿的事让朱由检很不爽,但是纵观朝堂,除了这位品行不佳的状元,竟找不出一个更有行政才干的人。宁缺毋滥这个词在这时候不好使了,事情总不能让皇上一人去干吧,朱由检只好亲自为周延儒力排众议,对弹劾他的奏疏视而不见。

只要你好好办事,不结党,其他事情都可以暂时放放。

可惜,朱由检没想到的是,一个人不结党,并不一定就是孤傲清高、心怀天下,还有可能是极端的自私利己,周延儒正是这样的人。

在皇帝的帮衬下,周延儒如愿以偿地进入了内阁,同时还拉了老战友温体仁一把,把温大人也带进了内阁。自此,两大奸臣开始同台飙戏。

在周大人眼里,温体仁是值得信任的,不过并不是因为他们臭味相投,都喜欢钱权名利,而是周大人觉得温体仁脑子不太好使,莽得很。这具体表现在无脑上疏攻击钱谦益,当庭与毛九华和任赞化吵架,虽然都赢了,但这些根本不是因为温体仁优秀,全赖钱谦益不得上心。

“二杆子”,温体仁在周延儒心里大概就是这么个形象。二杆子最适合干什么?当枪使。

周延儒把温体仁当工具人,以为温体仁会成为他的小弟,整日颐指气使。

这可把温大人恶心坏了,他绝不是那种愿意屈居人下的人,特别是打击钱谦益和钱龙锡的时候他全在一线冲锋,周延儒这小子最多就是煽风点火,合着真就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呗?

看着周延儒扬扬得意、趾高气昂的样子,温体仁感到不爽,非常不爽。他的才华或许比不上周延儒,但他的野心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同时,温体仁还有一个周延儒没有的品质——收敛。

一山不容二虎,一阁不容二奸,温大人表面讨好周延儒,暗中时刻准备取而代之。

很快,他的机会来了。

崇祯四年二月,周延儒以首辅身份出任会试的考官。这本该是次辅温体仁的工作,现在被周大人抢去,温大人心里很不痛快。

考官是个绝对的肥差,无数人求之而不得。为什么?因为可以收人。

新人入朝为官,总也跑不掉“站队”二字,你是谁的人,跟谁走,不是潜规则,是明规则。这个站队不是说你想选哪个队就选哪个队的,又不是看比赛,还能下注。你考试被录取时,你的主考官是谁,谁就是你的座主,而你就是他的门生。

这其实也好理解,你的卷子是这位考官选出来的,知遇之恩大于天,尊敬尊敬老师问题不大吧?所以,不管你以后打算结交谁,你座主永远是你座主,哪怕他是个小人,你也只能自认倒霉。

周延儒抢了温体仁的发展机会自然不会浪费,他不仅要发展自己的派系,还要加强挖掘这个差事的潜力:吴伟业是自己好友的儿子,上榜;陈于泰与自己有姻亲关系,上榜。周延儒不光要发展门生,甚至要让熟人当门生,联盟更加牢不可破。

科场舞弊,这个剧本温体仁不光看过,还参演过,甚至是主角。钱谦益那边旧事重提、无中生有都能给搞下去,周延儒你完了。

但回想起对战任赞化那次差点儿马失前蹄,温大人决定不再亲自出马,他把事情告诉了亲信薛国观。薛国观也不会亲自出马,他把这事儿散布了出去,等待言官上疏弹劾。

阴谋,一提到这两个字,文艺作品里总喜欢写成步步策划、环环相扣之状,越复杂越超越常理越好,最好是封疆大吏之死跟街上卖瓜的丢了一个铜板搭上关系,总之越离谱越吸引人。但现实不是玩九连环杂耍,有意拿大顶或者耍大环只会让脑袋更早搬家。

阴谋首先一个“阴”,次之一个“谋”。

最烂的阴谋,形式主义。是最多也最无聊的一种阴谋,今天这里搞搞,明天那里搞搞,第三天,你就搞没了。好比鸵鸟把脑袋埋在沙子里,自以为滴水不漏,尾巴上几根毛早让人数清了,徒增笑柄。

稍好一点儿的阴谋,实用主义。简单、明了、有效,一锤定音。比如我要杀你毛文龙,上来就拿剑砍,不要问,问就是吾皇万岁。这种阴谋往往能迅速置敌于死地,但后遗症很明显,容易被秋后算账。

最好的阴谋,精神制胜。整件事由我而起、因我而生,但你看不到我的身影,也没人想到我的存在。发乎于趋势,终结于人心。成不成功都是其次,总之这事儿是大势所趋,与我无关。

温体仁已经升级到第三类。

周延儒毕竟是大才子,朝堂里的风吹草动躲不过他的眼睛——你还是温体仁,但我可不是钱谦益。周大人率先一步,将吴伟业的卷子上交给皇帝,让皇帝好好看看这写得咋样。

那时候,科场舞弊是非常内卷的,都是有才华的人在舞弊,比如钱谦益,比如钱千秋,再比如这次的吴伟业,都是有才名的人。毕竟都会试了,整个文盲当第一也太离谱,谁也不是傻子,真当自己有九个脑袋?所以吴伟业所写试卷,自是优秀。朱由检看了也十分满意,亲笔批示“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录为会元。

第一回合,温大人的斗争计划不仅失败,还被周延儒察觉。这让温体仁很紧张,因为斗争一旦开始,只会愈演愈烈,直到其中一方倒台。正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温大人已经做好了你死我活的准备,他只会愈挫愈勇。

周延儒官运亨通,自觉没人是他的对手,做事愈发大手大脚、肆无忌惮起来。他收受贿赂、任人唯亲,走裙带关系把亲戚朋友安排上好职位,鱼肉百姓起来更是无所顾忌,侵占民田民宅不计其数。朝中言官被周首辅的恶行激怒,群起攻之,弹劾的奏疏雪花一样飞向御案。但皇帝不仅不追究周延儒的罪过,还斥责了那些言官,说他们“信口污蔑”,为周延儒挡下所有攻击。

与此同时,温体仁也没了动静,似乎“”了起来。

周延儒更得意了,他把皇帝的耐心当成无能,把温体仁的蛰伏当作无能,总之你们都是无能之辈啦,大明王朝不得靠着我周延儒才能运作?

十分嚣张。

事实证明,“逆风飞翔”是温大人的独门秘技,一般人学不来。在海一般的参劾中,周延儒慢慢感觉有些吃力了。温体仁虽不亲自上阵,但有人为他活动,时任吏部尚书的闵洪学是温体仁提拔起来的,自然向着温体仁。此人十分会扣帽子,只要朝中发生什么问题,就说是周延儒搞出来的,迅速把周延儒搞臭。

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温大人的高级阴谋随着时间流逝、局势明朗而逐渐变成了低级阴谋,闵洪学等人自以为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场下观众早已看得一清二楚。

堂堂大明内阁辅臣,国之肱骨,整天正事不干,就忙着内斗,手脚互殴,简直笑掉大牙!

日讲官罗喻义决定戳穿温体仁的把戏。借着给皇上讲解《尚书》的机会,他在讲稿里写了两句话,第一句夸皇上登基以来搞定阉党,厉害得不行,第二句则说现在革命仍未成功,原因是左右“未得其人”。左右自然就是指内阁。

温体仁见此文稿,大为不悦,看出这是在讽刺他毫无作为,十分不要脸地找到罗喻义,要求删除。

罗喻义有着十足的文人脾气,非常刚,拒不屈服于温大人的淫威,直接上疏一封,说:“臣官可去,稿不可削!”我官可以不当,稿子是不可能改的!

好!温体仁拍案而起,他就喜欢这种直来直去的人,当场批准了罗喻义的辞官要求,送他回家。

事情越闹越大,很快,温体仁也被自己搅起的风浪裹挟了进去。

想置身事外?不可能的。

崇祯五年夏,一个名叫华允诚的人把温体仁和闵洪学绑定起来弹劾,言辞直白:“皇上恶诸臣之欺,欺莫大于此矣;皇上怒诸臣之擅,擅莫专于此矣;皇上厌诸臣之党,党莫固于此矣。”简单来说,就是,皇上你不喜欢大臣欺骗你、擅权为政、结党营私,但现在的局势却正是你所不喜欢的那样啊,而这个背后的主使人,就是温体仁!

朱由检见这奏疏写得如此大胆,针锋相对,认为背后必定有人指使,而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周延儒。

斗争发展到白热化,什么事是谁干的大家都有数,就差直接念名字了,温体仁和周延儒迅速回家休假,躲避风头。

这下轮到皇帝不开心了,你俩斗得开心,好家伙,事情全没人干了,现在他一个也不想帮了,罚了华允诚的钱后又批准闵洪学回籍。

走走走,都给我消失,谁也别闹腾。

不仅如此,温体仁和周延儒也要骂:“内阁的首辅和次辅一天天地在家里躺尸,成何体统(辅臣大半僵卧私第,殊非政体)?”

安静是不可能的,朱由检自己弄了俩斗鸡进来,按得住就有鬼了。朝堂的斗争从来都不会止步于朝堂,事态一步步扩大,现在太监也来掺一脚。本来钦定逆案之后,太监势力被打压下去,但己巳之变改变了朱由检的主意,宦官就是耳目,不如派他们去各地监察。

宦官是耳目不假,但是这耳目若是不聪不明,就要出事。而事实证明,游离于官僚体系之外的群体必定不会规矩办事儿。这浑水,温体仁和周延儒自然要跳进去起舞。

周延儒先行指使陈于泰攻击温体仁,温体仁反手让太监王坤弹劾陈于泰,牵连周延儒。周延儒又立刻让人上疏指责王坤越权,说王坤如此胆大,定是背后有邪人指使,话锋直指温体仁。两派你来我往,刀光剑影,吵得不可开交。

救场如救火,一个叫王志道的跑出来打圆场。不过他打圆场的方式比较特别:谁也不帮,同时参劾太监和辅臣,说他们都没找准自己的位置。

这不就是和稀泥吗?朱由检看了这封奏疏,头都大了,决定召开一次会议。

会议一开始,朱由检就滔滔不绝,把这段时间积压的不愉快一起倒了出来,说道:“使用内臣(此处指代太监)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在朝堂的事情和内臣搅到一起,参内臣的人要处理,被内臣参的人也要处理,好像全国上下的事情都是内臣问题了。比如有人倒卖发霉变质的米豆,治下兵器盔甲质量严重不过关,等等,这些都是内臣报上来才发现的,参这些人怎么就错了?还有守军、火炮、抚赏等问题,就不该被处分吗?你们这些人,不过是为了在史书上留个好名声,借着宦官问题大书特书罢了。凡是参了内臣的,就像有了护身符一样,其他渎职都无所谓了对吧? ”

王志道听罢并不惶恐,解释道:“内外臣等有无违法,皇上自有鉴知。臣知无不言,自以为内臣可以纠弹外臣,那么外臣也可以纠弹内臣。至于言辞有疏脱谬误之处,罪该万死。”

朱由检听了只觉得想笑,开启嘲讽模式,道:“现在谬误多了,你在朕面前说谬误,等写到史书上就不谬误了。你当了这么久的官,有什么建树啊?既然知无不言,怎么不见你说说军国大事呢?”

王志道的回答很简短:“兵马钱粮物料三者,是当务之急。”

这样的回答只能用两个字形容:就这?

朱由检接着嘲讽:“你说内臣不该干扰辅臣,这就罢了,咋还又说一堆有的没的?说都是因为内臣,怎么,难道朝廷的事情都是内臣做的?那么多关系国家大计的事情,统统都不关心,无非就是内臣去监督了,在外的人没法作弊了对吧。现在出了王坤的事情,你们一个个话多起来,借着这种问题挟制朝廷,也没法处置你,真是奸巧之极!”

周延儒见状,发觉情况不妙,忙帮王志道求情。

朱由检再道:“昨天、前天,都说了很多遍了,现在还做这些议论,巧借名目,挟制朝廷。”

周延儒再次求情。

两回合下来,朱由检也不想听了,在他眼里,这些人都是“占一个好地步,再不管朝廷事体若何”。最后,念在周延儒屡次申救,王志道从宽发落,回老家去了。

到此为止,周延儒已经快把朱由检的耐心磨没了,某天召对时,朱由检对周延儒说:“你昨天声讨王坤的奏疏,等以后写到史书里,那是相当地好看呐(卿昨辩王坤疏,日后录入史书,甚是好看)!”这话听得周延儒一愣,竟无言以对。一旁的温体仁心中乐开了花,他的机会要来了。

终于,温体仁等到了翻身之日。在给事中任赞化和周延儒的争辩中,一个重磅炸弹被抖了出来。原来,周延儒曾经说了这样一句话:“上先允放,余封还原疏,上遂改留,余有回天之力,看来今上是羲皇上人。”周延儒十分膨胀,自觉有回天之力,皇上不过是不明时事、任人摆布的羲皇上人。

朱由检初听时过于震惊,以至于难以相信,然而不止一个人向他证明了这是真的——当初周延儒这话是当着很多人面讲的。他大概感觉自己一片真心都喂了狗,当初那么多人爆你周大人的黑料,我都没有找人去查,就怕给你惹出事,我倾尽全力支持你,都不怕以后史书写我不好看,结果在你眼里我就是你的提线木偶吗?

周延儒慌了,他忙不迭找温体仁求救,可温体仁等的就是这一天。雪中送炭不是温大人的性格,落井下石才是。最终周延儒不得不“引疾乞归”,温体仁亲自票拟“准予休告”,送周大人回家。

周延儒磨完了皇帝的耐心,走得却很体面,甚至有人护送。

自此,温体仁再没有了对手,成为了崇祯一朝在位时间最长的首辅,仿佛一片乌云,久不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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